烏蘭敖登,王風雷
摘 要:旅蒙商音譯蒙古語抄本,是來到草原的內(nèi)地商人為了開發(fā)市場從事商貿(mào)活動而學習、使用蒙古語的一個小冊子。其本質(zhì)是一個隨身攜帶的簡易教科書,隨時隨地拿出來進行對照演練,久而久之便掃清了口語障礙。目前能夠流傳至今的蒙古語抄本有若干種,間接地向人們展示了那一時期的社會文化,同時也反映了在經(jīng)濟利益驅(qū)動下,旅蒙商學習使用蒙古語的真實場景。
關鍵詞:旅蒙商;音譯蒙古語;手抄本
中圖分類號:H2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23)08-0029-05
一、蒙古語抄本產(chǎn)生的背景
近幾年學界對旅蒙商的研究,成了一個熱點話題,公開發(fā)表或出版的論文及專著呈現(xiàn)增長態(tài)勢。在中國知網(wǎng)上,通過搜索引擎輸入“旅蒙商”三個字,便能夠找到60篇文章,相關文章105篇,其中包括一些碩士學位論文和會議論文。輸入“晉商”二字,能夠搜索的直接或間接的論文有7221篇,數(shù)字相當可觀。在此基礎上輸入“陜商”二字,能檢索到直接或間接論文有182篇。對“冀商”的研究,約有92篇論文。此外,相關著作有秋原的《清代旅蒙商述略》(新星出版社2015年)、蒙古國國家檔案局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檔案局編《旅蒙商檔案薈萃》(內(nèi)蒙古大學出版社2010年)、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委員會文史資料委員會編《旅蒙商大盛魁》(內(nèi)蒙古文史資料,第二十五輯)、馬宏祥編著《呼倫貝爾旅蒙商》(內(nèi)蒙古文化出版社2010年)、邢野主編《內(nèi)蒙古十通—旅蒙商通覽》(上下冊,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2001年)、盧明輝等《旅蒙商—17世紀至20世紀中原與蒙古地區(qū)的貿(mào)易關系》(中國商業(yè)出版社1995年)、烏仁其其格《漠南商埠多倫諾爾》(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2008年)。在一些地方的文史資料當中,還有零零散散的旅蒙商研究,因篇幅關系在此不一一贅述或羅列??偟膩碇v,在上述的諸多研究論著當中,有關旅蒙商學習蒙古語的信息少之又少。研究旅蒙商音譯蒙古語抄本有助于揭示他們在蒙地立足并發(fā)展的內(nèi)在規(guī)律。
旅蒙商深入草原深處與蒙古人做買賣,除了基本的商業(yè)準則,還必須具備相應的語言溝通能力。那么,深入草原深處從事經(jīng)貿(mào)生意的內(nèi)地商人,是怎么適應蒙古人的語言環(huán)境的呢?這是本文所要討論的一個很現(xiàn)實的問題。換句話說,他們的蒙古語是怎么學的?誰教的?怎么過關的?其中又有哪些秘訣?
根據(jù)我們所掌握的資料來看,旅蒙商在學習蒙古語方面,基本上還是挖掘或承襲了歷史上的文教傳統(tǒng),并在具體細節(jié)上進行了發(fā)揚光大,甚至有所創(chuàng)新形成了一套獨特的施教體系。早在元代,人們針對漢人南人的蒙古語學習,編寫了一部實用性很強的《至元譯語》,?譹?訛包括天文、地理、人事、鞍馬、車器、五谷、飲食、身體、衣服、器物、文字、珍寶、飛禽、走獸、蟲魚、草木、菜果、數(shù)目、時令、方隅、君官、顏色等二十二個門類,用漢語音寫了蒙古語。該譯語收錄的詞匯量有限,但它的意義在于為漢人南人學習蒙古語開辟了一條全新的路徑,也為后繼者的學習其他語種提供了一個成熟的范式或模板。到了明代,四夷館所屬韃靼館的師儒們,為了推進蒙古語教學,全方位吸納了《至元譯語》的合理內(nèi)核,音寫的《蒙古秘史》以及編撰成冊的各種版本《華夷譯語》,都屬于對前朝蒙古語教學模式的繼承和發(fā)揚。明初的《華夷譯語》是有蒙古文版本的,但后來衍生出來的各種版本《蒙古譯語》《韃靼譯語》《北虜譯語》對蒙古語都進行了省略,?譺?訛只剩下了用漢語音譯的蒙古語。這些事實都說明,由于教學側(cè)重點的變異,使得真正精通蒙古語言文字的學者變得越來越少。相比之下,四夷館所屬韃靼館的蒙古語教學只停留于口譯的水平,再沒有出現(xiàn)像當年那樣能夠用蒙漢兩種語言自主駕馭《蒙古秘史》的大學者。到了清代,政府對翻譯問題給予了高度重視,滿蒙漢三語翻譯變得十分普及。有關方面為滿足社會需求而編撰刊刻的滿蒙漢詞典,也成了一個文化領域的亮點。諸如滿蒙漢《三體清文鑒》、滿藏蒙漢《四體清文鑒》、滿漢蒙藏維《五體清文鑒》、敬齋輯富俊增補《三合便覽》、傅恒奉敕撰《欽定西域同文志》、阿貴等奉敕撰《御制滿珠蒙古漢字三合切音清文鑒》等都是很好的例證。實際上上述的辭書,與普通民眾的需求還有一段距離,特別是對旅蒙商而言還有點遙不可及的感覺。其原因為:
一是從國家層面刊刻的滿蒙漢詞典的普及率很低,學術還沒有真正下移至民眾當中,沒能逾越高層和普通老百姓之間文化方面的鴻溝。
二是在當時的條件下,特別是印刷技術只局限于木刻版的情況下,不可能進行大量的刷印廣泛地進行推廣,普通老百姓很難看到那些滿蒙漢辭書。
三是經(jīng)濟原因造成一方面官方的刊刻、刷印及發(fā)行受到資金成本的制約,另一方面普通老百姓也買不起書。
四是上面提到的那些翻譯類的辭書,每一部都是卷帙浩繁,只適合于收藏更不適合于外出攜帶。
五是在當時條件下,讀書人的數(shù)量極其有限,文盲和半文盲的人口比例還是比較高。
六是那些文化相對落后的內(nèi)地農(nóng)民,漢字都不識幾個恐怕沒人去關注滿蒙漢三語辭書。
七是即便是那些鄉(xiāng)村教書先生,也很難精通滿蒙漢三語,因而他們所教的內(nèi)容也只能局限于《三字經(jīng)》《百家姓》《千字文》之類普及讀物。
八是自給自足的田園生活,還有那封閉的環(huán)境,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人們安于現(xiàn)狀,甚至也不同程度地形成了一種不思進取心態(tài)。
然而,清代的疆域徹底打破了前朝的南北藩籬,為內(nèi)地百姓到蒙地謀生提供了廣闊的空間。當然,明代也有人通過殺虎口(■ SUrkei qaGalG_a,意為夾生或半生不熟的口子)等口子,越界來到蒙地謀生,結果出現(xiàn)了“板”(■ baising意為土坯房)一詞,且一直沿用的今天。有意思的是,人們?nèi)サ袅恕吧弊?,把它簡化成“板”。如高力板(?Gool un baising意為河邊即霍林河邊的土坯房)、麻花板,?譻?訛都屬于這類地名。蒙地對商人的誘惑力超乎尋常,就像當年的馬可波羅向東方探險那樣,好多人都向蒙地躍躍欲試以圓自己的發(fā)財夢。有些年輕人剛結完婚就撇下美麗動人的妻子,義無反顧踏上走西口的路子。所有這些都是為生活所迫,留下了好多哀婉的情歌。
從嚴格意義上講,有些旅蒙商是通過滿足官府的需求而起家,其中最典型的是在康熙征噶爾丹戰(zhàn)爭中,提供后勤保障獲取了經(jīng)商的資本。這是一種特例,而草根階層的普通商人還是占多數(shù),他們依托于商號出工出力獲取報酬。更重要的是不能低估那些“丹門欽”(蒙古語意為小貨郎■ damnaGurcin)。記得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在偏遠的蒙古村落也能看到挑著擔子手拿撥浪鼓吆喝的小商販。他們或者挑著擔子鋸鍋鋸缸,或者是磨剪子戧菜刀,也有的是出售絲線以及紐扣等小商品從中獲利。與之相適應,業(yè)務范圍較大的旅蒙商或商隊,要求他們的雇員必須熟練地掌握蒙古語,退一步說,至少與蒙古人交流不成問題。這是在情感上拉近距離獲得蒙古老鄉(xiāng)信任,擴大銷售獲取利潤的一個前提條件。在利益的驅(qū)使下,旅蒙商從自身的實際出發(fā),對學習蒙古語的教材開發(fā)達到了極高的水準,進而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皩嵺`出真知,實踐長才干”,他們覺得在學習蒙古語的問題上,那些官方推出的滿蒙漢對照辭書都不實用,只有那《至元譯語》《華夷譯語》等譯語教材或教學模式才有助于救急。基于這種思考與選擇,他們以民間非正規(guī)的形式編寫了若干種學習蒙古語手冊。
總的來講,目前能夠看到的抄本包括殘缺本在內(nèi),主要有以下幾種:《蒙古翻語(無名氏甲本)》《蒙古翻語(無名氏乙本)》《蒙古翻語(無名氏丙本)》《蒙古翻語(無名氏丁本)》《蒙古語書(靳人忠本)》《蒙古翻語話本(王天恩本)》《蒙族俗語(高隆喜本)》《蒙話俗語(黨松茂本)》《蒙古翻譯(趙英才本)》《蒙語通考(趙鳳本)》《漢蒙翻譯(馮氏本)》《滿漢蒙古話(申耀臣本)》(歸綏縣四區(qū)蘇蓋營村)《漢蒙會話》(開通冥路引領亡幡)《晉商蒙古話》(大開本)《漢蒙詞語》(皮張類開頭)《旅蒙商蒙古話》(殘本)《漢蒙譯語》(初一日開頭)《蒙古話語》(道光六年本)。在上述抄本文獻中,從詞條數(shù)量來看,多數(shù)在600-1000條之間,只有《蒙語通考(趙鳳版)》詞條多達2458條,數(shù)量最少的《蒙古翻譯(趙英才版)》收入詞語620條。
就旅蒙商的活動范圍而言,他們的足跡遍布了大漠南北的廣大地區(qū)。這一點在他們所用的音譯蒙古語手抄本中都能夠得到證明。旅蒙商編撰的音譯蒙古語手冊,最早出現(xiàn)在《烏里雅蘇臺志略》里。為此,忒莫勒先生認為,其記錄的時間當在嘉慶九年(1804年)前后事情,成書時間為道光七年(1827年)。?譼?訛對書中提到的蒙古語手冊及烏梁海土語,王風雷先生在他的蒙古族教育史?譽?訛著作當中進行了深入研究??傊凇稙趵镅盘K臺志略》里記載的漢商學習蒙古語手冊,有明確的時段和地域范圍。它不僅涵蓋了烏里雅蘇臺將軍所轄地區(qū),而且輻射了整個外蒙古地區(qū),向人們展示了唐努烏梁海地區(qū)的方言土語,給人們做了一個清晰的交代。除此之外,《滿漢蒙古話(申耀臣本)》(歸綏縣四區(qū)蘇蓋營村)具有明確的地域輪廓,商販的活動范圍重點圍繞綏遠城(今呼和浩特)周邊及其察哈爾地區(qū)展開的。所有這些,在該抄本中出現(xiàn)的烏素村(水■ usu)、白廟子、朱爾溝、喇嘛洞、溝子板升、此老(石頭■ cilaGu)、正紅(無蘭合說■ ulaGan qusiGu)、正白(茶岸合說■ caGan qusiGu)、正黃(西拉合說■ sir-a qusiGu)、正藍(可克合說■ kUke qusiGu)、廂紅(客伯土無蘭合說■ kObegetU ulaGan qusiGu)、廂白(客伯土茶岸合說■ kObegetU caGan qusiGu)、廂黃(客伯土西拉合說■ kObegetU sir-a qusiGu)、廂藍(客伯土可克合說■ kObegetU kUke qusiGu)等地名得以證實。這里所說的八旗(乃馬合說),也可能是綏遠城所屬八旗而非察哈爾八旗。由于未冠以察哈爾一詞,所以綏遠城八旗的概率比較大。這一推斷是否準確,還可以進行深入討論。需要補充的一點是,《蒙古翻譯(趙英才本)》針對的也是綏遠土默特或察哈爾地區(qū)。其依據(jù)是在抄本里出現(xiàn)了莜面(卜爾僧古流拉■ boluGsan Gulir?譾?訛)一詞,這說明莜麥及其莜面是晉冀蒙地區(qū)的特產(chǎn),其它地區(qū)不種植這類作物。
從語言交流影響層面上看,旅蒙商為了解決燃眉之急,在提升雇員們的蒙古語會話能力方面下了很大的功夫。他們的蒙古語抄本當中,所羅列的內(nèi)容都說明了這一點。如蒙古語當中的“阿布”(爸爸■ abu)、“額吉”(媽媽■ eji)、“塔賽恩”(你好■ ta sain)、“惱亥”(狗■ noqai)、“哈沙”(棚圈■ qasiy_a)、“依德”(吃■ ide)、“吾”(喝■ uuGu)、“那達慕呼日勒”(傳統(tǒng)娛樂聚會■ naGadum qural)、“歐倫奈日”(祭山活動■ aGulan nair)等。同時,旅蒙商也將一定數(shù)量的漢語詞匯輸入到蒙古語當中,如的“油糕■ yEugau”“海棠■ qautang”“包子■ buzi”“扁食”(餃子■ bangsi)、“燈■”“板凳■ bandEng”等,甚至有的詞為晉語方言詞匯,如“轱轆子”(搟面杖■ gUlUs)、“火燒子”(蒸餃貼于鐵鍋上烤熟■)。
二、蒙古語抄本的信息密碼
旅蒙商留下的音譯蒙古語抄本向人們傳遞了以下幾方面的信息:
首先,旅蒙商手持的音譯蒙古語抄本凸顯了一個經(jīng)濟性原則。就拿他們學習的音譯蒙古語的“教本”或曰“學本”來講,他們知道有市場需求,但同時也深知這一需求十分有限。因此他們首先著眼于經(jīng)濟利益,然后才考慮社會需求,實現(xiàn)了二者的有機統(tǒng)一。他們認為出資刊刻音譯的蒙古語“教本”或曰“學本”不劃算,而且需求量有限,更談不上普及和推廣。傳抄最合算,用最低的投入獲取高額回報。這就是抄本盛行的一個主要原因。
其次,旅蒙商音譯蒙古語抄本的編撰者,應該是那些具有實踐經(jīng)驗的老者們的口述記錄,同時也不排除那些具有一定文字能力的商人書寫成冊的稿本。深入蒙地摸爬滾打歷練出來的商人,可謂滿腹經(jīng)綸,在他們的皺紋以及胡子里,都充滿了神奇的故事。當他們回鄉(xiāng)安度晚年時,總感覺有些經(jīng)歷有必要對年輕人通過口述方式或文字形式進行傳承。成功的經(jīng)驗可以讓他們借鑒,失敗的教訓應該引以為戒,不能讓后繼者重蹈前人的覆轍。另外,那個年代的商幫,更多是通過對家族后代的教育延續(xù)香火,這樣長者的傳幫帶和現(xiàn)身說法尤為重要。由此可見,老者們有意識地為其孩子們走入蒙地的商道,做好了語言方面的準備工作。
第三,旅蒙商攜帶的音譯蒙古語手冊,具有實用性的特點。它的詞匯量最少也有幾百字,最多兩千來字,并非包羅萬象。它給人傳授的都是基本的詞匯,不能滿足一個學習者實際需求的時候,他就會想方設法擴大自己的詞匯量,這個過程實現(xiàn)了由量變到質(zhì)變的飛躍,口語能力變得更為流暢。蒙古語抄本的實用性還表現(xiàn)在,幾百字或上千字的文本,攜帶也很方便,不會成為旅途的負擔,隨時隨地拿出來進行翻閱、操練。
第四,旅蒙商攜帶的音譯蒙古語手冊,短小精悍不會給學習者造成心理負擔,只要用心很快就能過關。數(shù)百字的詞匯量稍加努力,就能做到識記、保持、再認,甚至可以和蒙古人進行對話、交流??梢姡谡Z練習是一個重要的學習方法,對詞匯的識記、保持、再認也只是學語言的初級階段,要把它轉(zhuǎn)化成自己的東西,入耳入腦入心還必須強化練習。蒙古語學習和外語學習,都有相近或相似的地方,其中聽力及口語訓練都是一項重要內(nèi)容。然而,這種練習并不是在師傅監(jiān)督下的被動練習,而是主動的出擊。
第五,旅蒙商所用的音譯蒙古語抄本從另一個側(cè)面告訴人們學習蒙古語必須鎖定大漠南北這一廣闊的課堂環(huán)境。人是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學語言也應如此。當你周圍的人都講蒙古語的時候,你就沒辦法被逼得只能跟著聽乃至于大膽地張口學語,耳濡目染語言能力漸長是一個不爭的事實。更重要的是,當?shù)孛癖姰斨械娜魏我粋€人都可以成為你的蒙古語教師。只要留意到處都是你的師傅,不恥下問說錯了也沒關系。商人的生存能力極強,他們很快適應了當?shù)氐恼Z言環(huán)境,為蒙地的買賣城的繁盛注入了活力。
第六,旅蒙商所用的蒙古語抄本,特別是用漢語音寫的蒙古語,為后人研究那個時代的蒙古語方言提供了一個窗口。眾所周知,由于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因素的影響,東西南北方的蒙古語在語音上產(chǎn)生了這樣或那樣的差異。例如青藏高原上的可可西里(■ kOke sili意為藍色的原野)這一地名,在用漢語音寫上深深地打上了和碩特方言的印記。早些時候,當?shù)厝送裩音說成k,現(xiàn)如今受多方面的語言交流似乎有點弱化,但仍保留著原有的語音特征。這在新疆地區(qū)的衛(wèi)拉特蒙古方言里,都能夠聽到類似的語音。目前語言學家對土默特蒙古語方言仍缺乏相應的了解,而旅蒙商音寫的蒙古語或多或少展示了當?shù)氐拿晒耪Z音。
第七,旅蒙商所用的蒙古語抄本,通過音譯的形式間接地反映了蒙地的生產(chǎn)生活習俗。任何一種語言都涵蓋了人類生產(chǎn)生活的全部內(nèi)容,因而學習它單科獨進獨守一門,不可能有太大的進展。一個很重要的切入點是,旅蒙商在業(yè)務活動當中盡可能地關注了五畜的顏色,尤其在抄本里有關馬的顏色譯詞匯最多。諸如:赤馬——無蘭摩力(■ ulaGan mori)、花馬——阿拉個摩力(■ alaG mori)、青馬——克克摩力(■ kOke mori)、烏騅——哈拉摩力(■ qara mori)等都比較真實地反映了蒙地的生產(chǎn)特色。另外,對1歲馬——文那各(■ unaG-a)、2歲馬——答各(■ daG-a)、3歲馬——束杜令(■ sidUleng)、4歲馬——克把(扎)冷(■ kijaGalang)、5歲馬——四牙冷(■ soyuGalang)、6歲馬——歸赤生(■ gUicegsen·gUicemel)都屬于畜牧業(yè)生產(chǎn)專有名詞。如果商販連這些詞語都不懂,那么他在馬市上很難實現(xiàn)盈利。另外,皮毛類譯語的出現(xiàn),也反映了一個具體問題,即畜產(chǎn)品貿(mào)易是旅蒙商的主打業(yè)務。
第八,在旅蒙商所用的音譯蒙古語抄本里,羅列的大量的貨物名稱,也最大限度地突出了他們的業(yè)務重點。與草原上的蒙古人做買賣,首先需要向他們推介商品,讓他們知道貨物的名稱。當年的易貨貿(mào)易主要看實物,而實物必須有明確的名稱。這是讓蒙地的民眾了解商品的一個簡便方法,名和物的有機統(tǒng)一很容易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更有助于促銷。由于語言水平的限制,旅蒙商在蒙地打廣告有一定的困難,但在商品及貨物名稱上不能有絲毫的含糊。不能因為名稱上的歧義,影響了商品銷售。例如,青緞——可可它拉岸(■ kOke torG-a)、倭緞——我登(■ Ogedeng)、打連絨——勿素臺打連布(■ UsUtai dalingbU)、核桃——戶拾個(■ qusiG-a)、紅棗——赤卜個(■ cibaG-a)都屬于這一類。在此基礎上,商販們從內(nèi)地販運的貨物名稱更多,在此不一一贅述。
第九,簡單句的音譯說明旅蒙商的蒙古語越上了一個新的臺階。編寫音譯蒙古語詞匯手冊的目的是幫助人們實現(xiàn)同蒙地民眾的交流與溝通。因此詞典只是一個起步的工具,其應用還必須在遣詞造句上下功夫。商販到了草原上,無論如何也應會說兩句蒙古語。做不到這一點,那就只好用手比劃或面部表情代言。這些只能是一個初來乍到者的表現(xiàn),而具有中級水平的人可能有所不同,手語會少一些。據(jù)說當年有一位俄羅斯籍的機械師到美國后,與當?shù)厝私涣鲿r拿出隨身攜帶俄英詞典一個詞一個詞進行指點,讓人家領會自己所表達的意思。問題是那個年代的旅蒙商,根本就不具備相應的對譯詞典。這樣在蒙古語抄本里就出現(xiàn)了“家里好——各里特賽”(■ ger tU sain)、“請你——齊買無里那”(■ cimai urin-a)、“你這里坐——七恩得騷”(■ ci ende saGu)、“就去——木得厄七那”(■ mOddU ocin-a)等簡單句,以備交流。不過,在蒙古語抄本里,類似的音譯句子并不多見。
旅蒙商攜帶的音譯蒙古語抄本自身的不足也十分明顯。這主要表現(xiàn)在:
一是編撰者的蒙古語水平并不高,尚未達到應有的水平。他們雖然在蒙地待過,但是其興奮點在于賺錢,沒把蒙古語學習當作主業(yè)來對待。其具體做法很可能是能關注則關注,關注不了就放任自流。不過散養(yǎng)也是一種學習方式,有意和無意的差異還是有的。對于一個民間人士的自學,提出過分的要求或許不太科學。不管怎么說,能夠做到這個程度,已經(jīng)是很不錯了。
二是錯譯或張冠李戴的問題,也應當引起人們的注意。當拿到這些抄本的時候,還必須用質(zhì)疑的眼光進行審讀,及時發(fā)現(xiàn)其中的錯訛。這一方面看研究人員駕馭蒙古語言文字的能力,另一方面還具備相應的音韻學知識。最近,布日古德、錫莉二人?譿?訛對勘了各種版本的《至元譯語》后,共找出131項錯謬并予以了糾正。以此類推,在旅蒙商所學蒙古語抄本中,各種各樣的錯誤也不少。其校勘事宜,在此不予以討論。
三是通過比對發(fā)現(xiàn),對同一個蒙古語詞匯的音譯,所用的漢字都不一致。這樣的例子隨便拿出兩種抄本,輕而易舉都能夠找出來。這說明抄本經(jīng)過多人編撰,沒有達成統(tǒng)一的標準,你編你的、我寫我的、互不借鑒,形成了五花八門的局面。還好用字不同,表達的意思一樣。這也是值得欣慰的一點,不同的抄本留下了不同的風格。
四是抄本、抄本,抄寫者的字跡有工整的,也有潦草的,這在客觀上影響了研究人員對它的辨認。本來復原音寫的蒙古語有一定的困難,字跡潦草人為地增加了難度系數(shù),個別字費很大的勁去猜想。僅此而言,書寫規(guī)范字的意義深遠,這也是筆者從那些原始抄本中得到的一種感悟。
五是旅蒙商所學的蒙古語抄本,在詞匯的音譯方面并非十全十美,相反也有好多缺陷。眾所周知,漢字不可能精準地標注蒙古語音,甚至在音寫時會出現(xiàn)這樣或那樣的誤差。所謂的“審音勘同”?讀?訛就是針對類似問題提出的一個研究方法。有些詞語的復原的確需要一番功夫,方能準確地展示它的本意,否則以訛傳訛貽誤后學。與之相對應,旅蒙商講的蒙古語,還帶有濃重的漢音色彩,其中最典型的一點就是把卷舌音R都發(fā)成L。所有這些,在其用漢語音寫的蒙古語詞匯當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記。
六是旅蒙商學蒙古語只停留于口語層次,未上升的文字的層面,普及推廣面窄。他們看重的是一般意義上的翻譯和交流,看不到他們學習蒙古文的蹤跡。他們沒把自己定位到這一高度,能解決問題且不影響生意即可。這一推斷,至少在我們搜集到的文獻資料當中,是能夠站得住腳的。
三、結論
本文通過對旅蒙商音譯蒙古語各類抄本的分析,得出以下結論:一是旅蒙商在蒙地的人文環(huán)境當中,在學習使用蒙古語方面進行了積極的探索,并拿出了針對特殊群體的簡明、實用音譯蒙古語手冊——速成教材。二是這些抄本從不同的側(cè)面折射出旅蒙商開拓蒙地市場,所付出的努力及其心路歷程,記錄了蒙、漢民族間交往交流交融的真實場景。三是這些音譯蒙古語抄本不僅對旅蒙商研究,開辟了一個新的視野,而且對深入了解當時的社會歷史文化提供了文獻依據(jù)。四是從操作層面上講,人們深入到蒙古民眾當中進行自我摸索、操練,成就了一個獨特的訓練體系。五是從經(jīng)驗層面講,鼓勵人們敢于說話、不怕笑話、提升自身的語言能力。六是音譯蒙古語的范式對現(xiàn)代人的語言學習有積極的參照意義,同時也有一定的推廣前景。
注 釋:
①賈敬顏、朱風合輯.蒙古譯語女真譯語匯編[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0:1-15.
②王風雷.蒙古族全史教育卷[M](上下冊)[M].呼和浩特:內(nèi)蒙古大學出版社,2013:504-508.
③金峰先生將麻花板還原為■(maGad baising),但在網(wǎng)上也有人將它復原為■(maiqan baising),總之有待于進一步探討.
④忒莫勒、烏云格日勒.烏里雅蘇臺志略 科布多政務總冊 籌蒙芻議(外五種)[M].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14:2.
⑤王風雷.蒙古族全史教育卷(上下冊)[M].呼和浩特:內(nèi)蒙古大學出版社,2013:734-735.
⑥這是微信“名詞術語”群里,阿拉坦蘇和的復原;該群里的本搿慟認為是■ bolGoGsan Gulir;也該群里的C朝認為是■ boGorsuG un Gulir;經(jīng)過多方交流后才知道,莜面可以生吃,因為將它磨成面粉之前已經(jīng)把它炒熟了,所以蒙古人稱之為■ boluGsan或■ bolGoGsan Gulir.
⑦布日古德,錫莉.‘至元譯語的版本及其音譯漢字勘校[J].民族語文,2022(02).
⑧屈文軍.審音與勘同之法在蒙元史等研究領域內(nèi)的運用[J].中央民族大學學報(哲社版),2006(03).
(責任編輯 賽漢其其格)
A Study on Transcripts of Mongolian Transliterated for Lv Meng Shang
Ulan Aodeng1, WANG Feng-lei2
(1.Vocational and Technical College, Inner Mongolia Agricultural University;
2.Inner Mongolia Normal University, Hulhot 010000, China)
Abstract: LMS transcripts (short for "transcripts of Mongolian texts transliterated for Lv Meng Shang) refer to booklets owned by mainland merchants who travelled to the grassland to learn and use the Mongolian language with the aim of developing markets and engaging in business activities. LMS transcripts, used as portable textbooks, were readily available for Mongolian speaking practice, helping the merchants to remove their communication barriers. A certain number of LMS transcripts were handed down to this day. They, in an indirect way, show us the social culture in that period of time and reflect a real scene of mainland merchants performing activities of learning and using Mongolian, which were driven by economic interests.
Keywords: Lv Meng Shang; Transliteration of Mongolian; Transcrip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