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恩海華東政法大學教授,上海市律師協(xié)會刑法與刑事辯護業(yè)務研究委員會副主任
2022年12月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發(fā)布《關于依法妥善辦理輕傷害案件的指導意見》,針對司法實踐中常見多發(fā)的輕傷害案件存在的問題予以規(guī)定。
2022年12月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發(fā)布《關于依法妥善辦理輕傷害案件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指導意見》),《指導意見》針對司法實踐中常見多發(fā)的輕傷害案件存在的問題有針對性的予以規(guī)定,其中與法律適用有關的涉及三方面的內容:正當防衛(wèi)與互毆型故意傷害的區(qū)分、故意傷害罪與尋釁滋事罪的區(qū)分以及共同犯罪的認定。除此之外,《指導意見》第7條就“準確區(qū)分罪與非罪”作了如下規(guī)定:“對被害人出現傷害后果的,人民檢察院、公安機關判斷犯罪嫌疑人是否構成故意傷害罪時,應當在全面審查案件事實、證據的基礎上,根據雙方的主觀方面和客觀行為準確認定,避免‘唯結果論‘誰受傷誰有理。如果犯罪嫌疑人只是與被害人發(fā)生輕微推搡、拉扯的,或者為擺脫被害人拉扯或者控制而實施甩手、后退等應急、防御行為的,不宜認定為刑法意義上的故意傷害行為?!薄吨笇б庖姟返倪@一規(guī)定,雖然沒有正面界定傷害的概念,但從反面縮小了傷害行為的范圍,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減少“唯結果論”“誰受傷誰有理”的錯誤指導理念,對正確處理輕傷害甚至重傷害、死亡案件具有重要指引,應引起理論界和司法實務界的高度關注。
理論界對故意傷害罪的法益存在不同觀點,一般認為,其侵犯的是生理機能的健全,又因為《人體損傷程度鑒定標準》就此做出了非常詳細的規(guī)定,這雖然具有為司法機關提供明晰標準的優(yōu)勢,但也帶來了“唯結果論”“誰受傷誰有理”這一負面影響,從某種意義上而言,這是這一錯誤理念的立法根源。另外,刑法學界對“行為”這一重要概念雖然取得部分共識,但“有體性”“有意性”“有害性”難以對本文的主旨提供切實判斷,同時,學界對傷害的概念缺乏深入研究,這是這一錯誤理念的理論根源。因此,要扭轉這一錯誤理念,需要從立法和理論角度切入,本文從后者角度展開。
需要關注的是,此處提及的“輕微推搡、拉扯”等行為從刑法上應如何歸類、界定,從而展開定型化研究?筆者認為,該類行為屬于刑法規(guī)定的“毆打”的組成部分,從某種意義而言,該規(guī)定提示司法工作人員應注意區(qū)分傷害與毆打的界限,從而避免“唯結果論”“誰受傷誰有理”。
我國刑法分則除規(guī)定“傷害”外,還分別在6處規(guī)定了“毆打”:第133條之二妨害安全駕駛罪中的“與他人互毆或者毆打他人,危及公共安全”,第238條非法拘禁罪中的“具有毆打、侮辱情節(jié)的,從重處罰”,第248條虐待被監(jiān)管人罪中的“對被監(jiān)管人進行毆打或者體罰虐待”,第293條尋釁滋事罪中的“隨意毆打他人”,第309條擾亂法庭秩序罪中的“毆打司法工作人員或者訴訟參與人”,第315條破壞監(jiān)管秩序罪中的“毆打監(jiān)管人員”“毆打、體罰或者指使他人毆打、體罰其他被監(jiān)管人”。由此可見,其中與“毆打”并列的行為分別是:“侮辱”“體罰虐待”“體罰”,結合各相關犯罪所保護的法益及這三個概念的基本內涵,可知毆打行為只是給他人造成暫時性的肉體疼痛,或使他人神經受到輕微刺激,但沒有破壞他人人體組織的完整性和人體器官的正常機能。
據此,筆者認為,傷害與毆打之間的界限應從客觀、主觀方面進行辨析。
從客觀上看,相比較毆打行為,傷害行為更容易導致更嚴重的結果,如不加以制止,被害人會遭受更嚴重的損失,這也是《指導意見》明確輕微推搡、拉扯,甩手、后退等應急、防御行為不是傷害行為的原因。據此,因瑣事產生糾紛后,推搡、扇耳光等行為原則上不能評價為傷害行為,只能被評價為毆打行為。尤其是出現被害人死亡的情形,要認定為屬于結果加重犯的故意傷害罪(致人死亡),對實施的基本犯罪行為的要求是有導致危害結果的可能性(高度致害的危險性),因此,對暴力的程度要求更高,認定時更應慎重。
從主觀上看,毆打故意與傷害故意雖然難以區(qū)分,但可以根據案發(fā)背景、案發(fā)起因、當事人的關系、案發(fā)時當事人的行為、傷害手段、部位、后果、當事人事后態(tài)度等進行綜合判斷,予以明晰。需要強調的是,刑法中的故意與日常生活中的故意并不相同,前者是對結果的一種心理態(tài)度,后者是對行為的一種心理態(tài)度,不能混淆,如果將刑法中的故意視為日常生活中的故意,則刑法中將不存在過失這一主觀心態(tài)?!皻虻墓室馐侵钢饔^上旨在造成被害人暫時的肉體疼痛或者輕微的神經刺激,在沒有偶然因素介入的情況下,不會造成輕傷以上的后果,所以一般不會損害生理機能的健全性。傷害的故意是要求行為人認識到自己的行為會發(fā)生輕傷以上的傷害結果,并希望放任這種結果的發(fā)生?!?/p>
結合司法實踐中的常見案例,筆者傾向于將下列行為認定為毆打而非傷害:(1)推搡、拉扯行為;(2)未使用工具的輕微攻擊行為;(3)雖然使用工具,但就地取材,攻擊被害人非要害部位的行為。當然,這只是基本原則,需要根據案情予以綜合判斷,如雖然實施的是推搡行為,但如果被害人為老年人,體弱多病,則該行為有可能被評價為傷害行為。需要注意的是,《指導意見》規(guī)定的“應急、防御行為”中的“應急”行為原則上不能被評價為刑法中的危害行為,其不具有行為所需要的“有害性”這一要件。
準確區(qū)分毆打與傷害的界限,有助于破除“唯結果論”“誰受傷誰有理”這一理念,這一理念存在的重大問題表現為將一部分毆打行為認定為傷害,由此導致將無罪案件認定為有罪,因此,準確區(qū)分傷害和毆打之間的界限具有重要意義。
第一,在結果是輕傷的情況下,如果將行為人實施的行為評價為毆打,則不構成故意傷害罪(在符合其他要件的前提下,有可能構成尋釁滋事罪)。第二,在結果是重傷甚至死亡的情況下,如果將行為人實施的行為評價為毆打,不構成故意傷害罪(重傷)和故意傷害罪(致人死亡),行為人的行為有可能被評價為過失致人重傷罪、過失致人死亡罪或者意外事件。
2023年1月,最高人民檢察院發(fā)布《檢察機關依法妥善辦理輕傷害案件典型案例》,其中的案例四“敖某故意傷害案”明確指出:“(1)正確認定刑法意義上的傷害行為。故意傷害罪中的傷害行為往往表現為行為人積極、主動實施侵害行為,為追求傷害后果對被害人實施擊打。如果行為人只是與被害人發(fā)生輕微推搡、拉扯,一般不宜認定為刑法意義上的故意傷害行為。(2)正確認定刑法意義上的傷害故意。行為人主動攻擊行為不明顯,在出現被害人傷害后果時,不應簡單將結果歸咎于行為人,要看行為人是否有傷害故意,可以結合當事人雙方的關系、案發(fā)起因、是否使用工具、受傷部位、具體場景等判斷?!北景敢越^對不起訴結案,真正體現了檢察機關對傷害和毆打之間的確切認知。
該批典型案例一中,雙方發(fā)生交通事故后,“焦某先推了李某一把,李某打了焦某胸部一拳,二人撕扯、糾打在一起”。筆者認為,雙方實施的行為均系毆打行為,因雙方的傷情均為輕傷,不構成故意傷害罪。案例二中,雙方因瑣事產生爭執(zhí)后,“盧某再次與孫某發(fā)生爭吵,用拳頭打了孫某胸部、頭部等部位,并將孫某推倒在路邊花壇,致孫某受傷”。筆者認為,該行為系毆打,本案導致輕傷的結果,不構成故意傷害罪。案例三中,被不起訴人王某對被害人王某香產生誤會后,“二人發(fā)生口角。后互扯頭發(fā)、抓扯對方并在地上翻滾,其間,王某將王某香壓倒在地,用膝蓋跪壓在王某香上身,造成王某香右側6根肋骨骨折。王某香也咬了王某右手小指。經鑒定,王某構成輕微傷,王某香構成輕傷一級?!蓖跄硨嵤┑摹坝孟ドw跪壓在王某香上身”這一行為具有較高的危險性,應評價為傷害行為,該行為構成故意傷害罪。
因瑣事產生爭執(zhí)由此引發(fā)的輕傷、重傷甚至死亡案件,因雙方存在激烈的沖突,和解難度大。據調研,輕傷害申訴案件占刑事申訴案件的比例將近四分之一。 類似案件,主要涉及刑法中的四個法律適用問題:傷害與毆打的界限、故意與過失的認定、因果關系的認定和是否存在違法性阻卻事由。本文結合《指導意見》就第一個問題展開討論,希望有助于司法實踐,以切實實現“三個效果”相統(tǒng)一,實現案結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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