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宕
老谷倉原是老地主喬富根家的房子,這類房子,被村里人稱為“掩舍型”,也被人稱為地主房。地主房盡管是平房,卻有五根屋脊,除了屋頂正中的正脊外,四只屋角斜對正脊還有四根斜脊。在橫涇村,還有一類房子,只有一根屋脊,被稱為“硬山頭”,也有人稱它為農民房。
地主房當然比農民房好,可地主房里的人已被趕到了農民房里,這地主房也被當作了谷倉。沒有人反對農民房里住人、地主房里放物。后來,橫涇新造兩間谷倉,曾經放物的老谷倉里就重新住人了,不過住的是“壞人”:各類破壞分子、賊骨頭等。這賊骨頭里,包括偷人的,也就是偷婆娘的。
秋生被押到老谷倉里時,那里剛放出一名后生。后生被關,是因為破壞滅蟲燈——其時,在橫涇的許多田頭,放著一個盆子,盛著水,水里灑著一層柴油,盆中間放一盞油燈。夜里,蛾子朝燈光飛來,撞進盆里,會被柴油粘牢,不能脫身,就此喪命。秋生進了老谷倉后,才曉得當時待在老谷倉里的人中,后生是頭一個進來的。按老谷倉規(guī)矩,每新進一人,老谷倉里面頭一個進來的人就要在第三天被釋放,如此循環(huán)(這大概是受制于老谷倉的面積吧)。為啥不是第二天而是第三天釋放呢?那是因為老谷倉還有著一個規(guī)矩:第二天,被放出的那個人的家人要“拉臺子”。“拉臺子”就是請吃,是被放出的那個人的家人表示出的一份感謝,名義上,是請新進的人,實際請的是老谷倉里所有的人,包括三個看守民兵。當然,請客的事由民兵代勞。三個民兵中,武剛是頭,他會“上香花”(即趕往香花集鎮(zhèn))斬肉。平時,盡管武剛被老谷倉里的人稱為“絕棺材”,不過在斬肉時,他會盡量為請客的人家著想。肋條、前后肘、蹄髈等,他稍微買一點,他提回來更多的,是項頸肉以及肚腸、豬肝等下水。不過,也有一種可能,他并非是在為請客的人家著想,因為開吃后,總是三個看守人先動筷頭,再輪到老谷倉里關著的人;三個看守人中,又是武剛先動筷頭。所以,再哪能,總是武剛吃著最好的——或許,他的心里恰恰有著這樣一個陰暗想法:除了他,別人都不能吃上好肉。
斬罷肉,武剛到肉莊西邊的代銷店里拷散裝酒,乙級大曲,盛到一只鋁殼水壺里;還去肉莊東面的“趙家坊”沽“菊紅”加飯。然后,大曲、加飯和生肉一道被他拎回老谷倉。肉鈿和酒鈿都來自那個就要被放出去的人,由他的家人事先拿來,或者事后由武剛去結算。事先拿來的多,事后結算的少——凡有家人進老谷倉的,都會扳著“節(jié)頭骨”算日腳,當家人終于成為老谷倉里頭一個進倉的人后,就開始盼望有人“犯事”,在這種盼望中,好多人會主動尋上來,提前把酒鈿肉鈿遞給武剛。如有不主動的,每當有人新進老谷倉,武剛會在當天帶話到即將“出倉”的人的家里,那戶人家就會立刻奉上酒鈿肉鈿,實在沒有,也會連忙到親親眷眷那里湊。確實湊不全,武剛就問,要不我先墊,弄好后再碰個頭?就在事主一面孔感激、忙不迭地點頭時,武剛會用開玩笑的聲氣補上一句,到時拿不出,放出的人要被重新關進去的啊。不知是不是因為武剛的這句話起了作用,事后,還沒有哪一戶人家不跟他算清酒鈿和肉鈿的,而真有事先拿不出、事后結算的人家,武剛也是老實的,絕不多算事主家一分一厘。當然,事主事先給的酒鈿肉鈿,他也絕不會用剩一分一厘,斬好肉、拷好酒,如果再余下一毛兩毛,他就買一兩包蹩腳煙,再剩,卻湊不成一包蹩腳煙,他就買幾塊梨膏糖。香煙和糖,他也不會私吞,全帶轉去“共享”。
“上香花”時,他不用買地頭菜。老谷倉后面有塊空地,一年到頭,住在老谷倉邊上的仙寶把這塊空地種得滿滿的,武剛他們隨時可以去做菜。因為地是集體的,仙寶很識相,有時會主動把裝滿菜的籃頭往三個民兵面前遞。撞到有人偷菜,仙寶也會說,作吧作吧,這菜就是種給大家吃的。這樣,別人都不反對她揩集體油,這塊空地就一直由她種著。
現在,更沒人阻止她耕作那塊空地了,因為,是仙寶家的灶頭,燒熟了武剛斬來的肉——最先,是民兵康達在老地主家的舊灶頭上燒肉、炒菜,后來仙寶自告奮勇,由她來燒肉、炒菜。當武剛第一趟吃仙寶燒出的肉、炒出的菜時,立刻吃出了不一樣的味道,他不曉得是仙寶燒得比康達好,還是她家的灶頭比老地主家的灶頭好。
這次,由破壞滅蟲燈的后生家“拉臺子”。后生的爸提前把銅鈿給武剛了。武剛也終于為他家采辦好了酒肉,走進了老谷倉。仙寶和康達已經候在老谷倉前的場地上。武剛一到,仙寶接過生肉,來不及多說啥,就朝自家灶頭那里走。康達一腳跟上。
平時,“紅白喜事”不多,這里的人難得“吃肉飯”?,F在,因為老谷倉里有“新人”和“舊人”交替,一頓“肉飯”就等在前頭了,哪能讓人不著急呢!仙寶清爽別人的著急,所以,她幾乎是奔到了她家的灶頭前。
灶頭上,湯罐里的水早已潽了,冒著熱氣。康達做仙寶下手,用銅吊把水舀到一只木桶里,這是要給豬肉第二趟褪毛,肉莊上的第一趟褪毛從來褪不盡。在康達褪毛、切肉時,仙寶也沒閑,在砧板上“嚓嚓嚓”地切菜、切姜和蔥,還拿起一把竹刷,在兩個鐵鍋里“唰唰唰”地刷一遍,把粘在鍋底上面的飯糍徹底涮洗干凈。
其實,辰光一點也不晏。以往,武剛“上香花”回轉時一般不會超過下晝一點,因為他要留出足夠的辰光讓仙寶燉肉。今朝,他斬好肉、拷好酒回轉后,辰光也沒過下晝一點。
就在仙寶和康達忙碌時,秋生媽鳳琴來到了老谷倉前的場地上,她走近坐在門邊的看守民兵大開,問,武剛呢?
好像聽到了她的問話,武剛從老谷倉的一角轉出來。鳳琴走到武剛面前,問,我兒子呢?
幾步開外,大開把右手放到身邊的日本九九式步槍上。
武剛說,你去問建中吧!鳳琴說,他說問你!
鳳琴要去推老谷倉關閉著的杉木大門,大開用槍柄擋牢她。這槍平時只帶3發(fā)護槍彈,可只要大開一晃槍,別人就成了“軟腳蟹”。鳳琴也是,槍柄一碰著她,她就像中彈了,跌坐到了地上。她放聲哭起來,哭幾聲,立起來,再次走到武剛面前。她說,秋生是殺人犯嗎?武剛說,不是,秋生真要弄煞美珍,這女人還能活著上岸?
今朝上晝,生產隊長建中的親嬸娘美珍在河岸上走,秋生跟她覿面碰著,他的肩膀就把美珍給碰到橫涇河里了。問題是,秋生媽鳳琴和美珍昨天剛吵了相罵。見美珍落水,秋生并沒有跳下河去救她,只是靜靜地望著美珍在水中掙扎,她越掙扎離河岸越遠。就在美珍的頭差不多要在水面上沉下去時,大壯碰巧路過,他喊一聲,還推了推秋生,似乎想把秋生推下河去,讓他去救美珍??汕锷皇腔瘟嘶紊眢w,雙腳鉚定了泥岸,沒有跌到河里去,跌到河里去的是大壯,望上去,是大壯把自家推到了河里。很快,大壯把美珍從河里救上了岸。沒過多久,秋生就被人押到了老谷倉里。
鳳琴眼神呆呆地望著武剛。武剛又說,秋生真有弄煞美珍的心,會一直站在河岸邊不走?大壯是望到他后才走上去的。鳳琴說,那你們又做啥要把秋生關起來?武剛說,不是我們要關,是建中。鳳琴說,那他做啥要把秋生關起來?武剛說,做啥要關?老谷倉總不能空著吧?鳳琴說,空著也不能關秋生!武剛說,別人能關,就不能關你兒子?
鳳琴又要撲向大門,卻再次被大開的槍柄擋牢。這次,鳳琴沒有跌坐到地上。她轉過了身體,說,好,我去尋大隊長德龍!我不尋建中,我尋大的!秋生真要有殺心,這個女人還能活?秋生真要有害煞美珍的心,會一直立在岸邊不走?這話是你講的!武剛說,你想到大隊長面前搬嘴舌?鳳琴說,是你講的,怕啥?武剛說,好,你就去搬吧,看他能不能把你兒子放出來,說不定曉得我講了這話后,他反而光火,到了該放的辰光也不放!鳳琴立停,說,那我不講這話是你講的。武剛說,這就對了。不過,我勸你還是不要去尋他,你以為你是大姑娘?鳳琴說,大姑娘能去?武剛說,大姑娘不能去,可去了基本能行;你能去,可去了也白去。既然是白去,勸你不要去了。不過,你也不要傷心,我問你,老谷倉里死過人嗎?老谷倉里的人最后是不是都給放了?
鳳琴的面色起了變化。
武剛回頭鳳琴,有人就要從老谷倉里出來了,所以他家今朝請客“吃肉飯”。武剛咂咂嘴巴,問鳳琴,要不,你留下來一道吃?
鳳琴望一眼老谷倉閉著的大門,說,算了,我還要回家選豆種。
其實,她已經選好了,已經在一只鹽水缸里打撈起了浮著的壞豆。
第二天早晨,大開和康達帶著秋生、老耿和阿五,沿著老谷倉前面路,朝西走。昨晚的“肉飯”,似乎拉近了看守人和被看守人之間的距離,大開從口袋里摸出生產牌香煙,向大家散發(fā)。這煙,有錫殼子,沒有過濾嘴。秋生平時不抽煙,沒接。
阿五接過香煙,指著大開肩上的槍,用討好的聲氣說,重的話,我來幫你扛?
大開警覺了,瞪了阿五一眼,說,你采毛桃行,扛槍不行。
都曉得阿五采毛桃的功夫,就是偷雞的功夫,很了得,可不曉得哪能,這次卻是“老鬼失撇”,被隔壁村的人捉牢,也被人扭進了老谷倉里??墒牵幢氵@次被捉牢,也不能否認阿五是個遠近聞名的采毛桃高手。阿五采毛桃時,嘴里嚼幾節(jié)燈草,見樹下或竹籬邊有雞群,就將嘴里的燈草朝雞群噴射過去,雞以為那些燈草是一粒粒米糝,爭先恐后地跑過來搶奪,阿五就往地下一蹲,雞就到了他的褲帶上。雞是活的,可奇怪的是,雞到了阿五的褲帶上后居然不會發(fā)出叫聲,他的褲帶上呢,也居然能掛四五只活雞而不會露出一點痕跡。采好毛桃,他能連續(xù)走上十幾里路,再把雞從褲帶上放下,只只還是活的。
老谷倉幾百米開外有一塊場地,再過去,就是稻田。辰光真快,清明浸種的辰光好像過去不長遠,谷雨落秧的情景好像就在昨日,眼前的稻骨子已經蠟黃。一眨眼的工夫,秋生、老耿和阿五都已經由正常人變成了“老谷倉里的人”,連小囡都曉得,“老谷倉里的人”就是壞人。秋生的腦子里突然開始了回憶,都說傷心的人容易回憶,不過,秋生回憶的不是傷心事,他回憶的是他媽和別的婦女一道浸種的情景。她們先是汰清爽了幾只大缸,加大半缸清水,再在清水里加泥和鹽,增加水的比重,為了檢驗比重的準作程度,她們在每一只大缸里放一只雞蛋,以雞蛋浮起為準。接著,她們就將稻種倒進大缸里,用木棍攪拌幾趟,讓稻種里的癟谷、雜質浮起來,撈出,剩在大缸里的,就是她們選出的飽滿的稻種。大家把這種選種方式叫作“泥漿選種”或“鹽水選種”。選出的稻種在大缸的水里浸了兩三日后,她們就撈起,稍微晾一晾,就把稻種裝進一只只蒲包里。有幾日天氣干燥,她們就往蒲包上潑澆清水,這些稻谷在蒲包里一直“悶”到落谷辰光。秋生還回憶起男人們和女人們一道做秧田的情景,秧田是一些土質松軟、肥力充足的向陽地塊,在這些打滿了“清明水”的田塊里,男人們和女人們有說有笑地翻削、剁碎泥塊,還削齊岸腳。他們嘴里像有吐不完的饞唾水,總是隔一歇,就要往自家的掌心里吐饞吐水。他們手中握著的是連縫鐵搭,齒端四齒相連。村里供勞作的鐵搭還有尖齒鐵搭,平時大家也叫它塘扒,用它來岔豬塮,或做別的需要尖齒的生活。除了塘扒,村里還有翻壟頭鐵搭,尺寸比一般鐵搭大,和連縫鐵搭一樣,齒端四齒相連,這鐵搭用來翻豆麥壟頭和在越冬稻田里開水溝。
鐵搭的影子剛在秋生的腦子里消失,一陣風吹來,場地上的塵土飛揚起來,秋生連忙閉牢嘴巴。大開卻不小心吃進一口,吭哧吭哧咳幾記,然后走到了場地西邊的一棵苦楝樹邊。
大開的身邊有一堆紅磚,疊成了齊嶄的方形,有一人高,寬、長差不多都有兩米的樣子。緊挨方形磚堆的北側有一棵小桑樹。他望著阿五,朝場地東端的另一棵小桑樹努努嘴,阿五就朝它走過去。然后,大開對邊上的秋生說,你與阿五,今朝搬磚頭。
哪能搬,來之前,大開已經向秋生、老耿和阿五交代過。只是沒有說今朝讓老耿記數。場地南端,靠近道路的地方也有一棵樹,胡禿子樹,大開走過去,在胡禿子樹下坐下,摸出香煙來。
秋生走到磚堆邊,開始搬磚。他認為這是一個很省力的活,可過了一陣,他感覺到了不省力。跟以前每趟做重生活時一樣,他開始邊搬著磚頭,邊讓自家想一些輕松的勞動場景,用來減輕自家的勞累。他先是想到自家在除草,他坐在田里,不緊不慢地揮動著手中的一把板鋤。這把板鋤很快變成了一把田鋤,他握著這把梯形的竹柄田鋤,開始由除草變成松土。也像真的一樣,勞作內容之間的變換,讓他覺得松土的生活很輕松,盡管他的姿勢已經由坐著變成了半蹲。他半蹲著松土時,甚至還聞到了泥土的香味,這香味立刻讓他警惕起來,他擔憂它會很快消失,繼而變成另一種味道,于是,他馬上在自家的腦子里替換上了一個新的情景。這次出現在情景中的是他媽。她媽蹲在田里打潭,那把潭塒的木柄上裝著圓錐形的石頭。打好潭,她開始種菜,把黃芽菜的苗一棵一棵地種好。他媽種黃芽菜的情景在他的腦子里并沒有停留長久,很快,他媽開始在他的腦子里種番茄秧,她手拿插刀,一棵一棵地種,插刀邊的番茄秧變成了塌菜苗。過一歇,插刀變成榫刀,他媽開始種蠶豆苗。潭塒、插刀和榫刀,是他媽平時種菜、種豆用的三樣農具。這三樣農具在他腦子里交替出現,交替的速度突然變快,越來越快,秋生頭混了,身體晃一晃,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在邊上記數的老耿見秋生沒有馬上起來,走上前,伸出手,摸摸秋生的額角,又把臉轉向坐在胡禿子樹下的大開,說,他沒有發(fā)寒熱。
大開坐在樹下,似乎在打瞌(目充),聽到聲音,眼皮掀了掀,又閉上。望上去,他根本沒對場地上的情況上心——其實,他對場地上的事一直不上心,他只要保證場地邊有一個人在記數就可以了,他甚至不關心這個記數的人到底記得對不對。他這樣,沒有人覺得他不負責任,他也沒有覺得自家不負責任,相反,他還認為他是聰明的,他這樣做,只會讓記數的人記得更認真,而場地上的人隨便哪能走、隨便走出哪能的步子,都只會從場地的這邊走到場地的那邊,再從場地的那邊走到場地的這邊。
場地原本是一塊打谷場,大開的身邊散落著一些已被廢棄的用具,箬墊、棧條、篰、栲栳、簾子、柴扒等,這些畚裝翻曬和清揚除雜用具,有的顏色已經發(fā)白,有的已經散架,卻不見人來清理,把它們運到“灰灘頭”。“灰灘頭”是大盈港港灘上的一個地方,曾經布滿亂冢,亂冢間,白骨累累,所以被人叫作“灰灘頭”。多年前,那里還是一個暫厝的地方,窮人家用稻草包裹的“柴包棺材”和有銅鈿人家棺材外砌壁蓋瓦的“亭子”,會經常望到。現在,十幾里外造了火葬場,不能亂埋亂葬了,也不能停柩和出現浮厝了,“灰人灘”變成了村里人廢棄東西的地方,既有死貓死狗,又有被廢棄的生活、生產用品。這個地方終日顯得臟亂不堪,卻成了孩子們的“樂園”。他們要不在這里撿拾東西,要不在這里相互追逐。他們穿上大人們摜下的耘稻用的草褲,騎上同樣是大人們曾經耘稻用過的羊頭馬,在這里奔突,或者搶奪龍骨車上的一個梿頭、一只破舊的蕩篩或巴斗。他們很開心,完全體會不到大人們生活上的種種困苦和勞作上的萬般艱辛,他們更體會不到現在正被關在老谷倉里的那些大人的不幸和苦痛。
秋生轉一轉僵直的頭頸,也朝大開望去。大開好像清爽秋生把目光投向了他,睜開眼睛。這次,他沒有把眼睛再次閉上,他的目光迎上了秋生的目光。秋生的目光簡直就是一道白光,白光里沒有一點內容;而大開的目光則是一個黑洞,黑洞里同樣沒有內容??墒牵慌缘睦瞎⒑孟裨诎坠夂秃诙蠢锟吹搅藘热?。這內容,讓他不得不再次開口,他說,起來吧,屏一屏,會完成今天的任務。
他還想說,明朝,你就可以替代我,在邊上做記數的生活了??墒牵淖彀屠锿鲁龅氖橇硪痪湓?,毛竹棚要進嗎?
毛竹棚緊挨老谷倉的東墻,密不透風,它被叫作老谷倉里的老谷倉。事實證明,老耿咽下了該咽的話,說出了該說的話,他說出的話可能就是他望到的那個黑洞里的內容。
秋生立起來,說,我在地上坐一歇,不可以嗎?
接下來,老耿繼續(xù)用火柴梗記秋生和阿五搬磚的趟數時,還留意著讓兩個搬磚的人不要出差漏。他這是在對自家的記數負責,他要讓自家記得清清白白,講好了讓這堆磚頭在兩棵小桑樹之間來回移動二十趟,就是二十趟。有人曾想在記數時給別人多記兩趟,為的是讓別人在記數時也給自家多記兩趟,結果落空。
老耿就落空過一趟。他曾給小虎多記兩趟,事先也是悄悄回頭了小虎的,結果當小虎給老耿記數時卻沒有領情。老耿還記得那天的情景,當磚堆在兩棵樹之間移動了十八趟后,他認為當時正在邊上記數的小虎會叫停,就朝小虎望著,嘴角處都露出勝利者的微笑了??尚』⒎堑珱]有叫停,而且開口提醒老耿:還有兩個來回!老耿聽清了,他還要在兩棵樹之間走兩個來回,不,他還要讓他面前的這些磚頭在兩棵樹之間“走”兩個來回。他聽到自家心里“轟”的一下有什么東西倒下了,那是他心里的一堆磚頭??勺詈?,他自家沒有倒下去,憑著巨大的毅力,他完成了當天的任務。
這一天,秋生也和那天的老耿一樣,憑著巨大的毅力,和阿五一道,完成了屬于他們的當天的搬磚任務。同時,成為正式勞力后,他和以前從事過這一生活的人一樣,體會到了另一種累。這累不是一下子讓你感受到的,它是慢慢地讓你感受到的。起先,這累很難區(qū)分是一份純粹的累,還是一份難受,它或許就是由一份難受引起的。這份累由許多根麥芒組成,它們先是鉆破你的衣服、粘在你的皮膚上,又鉆進了你的皮膚里,在你的肌體里四處游走。你一直在同一條線路上來回搬磚,身體里的麥芒一定會越來越多——后來,秋生曉得,搬磚的人當中,有人曾變直線為“S”形曲線,這是增加了走路步數的,不過據說,增加了走路步數后,押在搬磚人身上的累反而輕了一些。當然,這點“輕”,在總體上改變不了什么,改變不了所有的搬磚人心頭那種被白相的感覺,改變不了由這被白相的感覺而產生的那種奇怪的累。
關于老谷倉里的人搬磚這樁生活,秋生后來總結出了以下幾點:
1.這樁生活讓人心里產生滑稽感,怕被路過的人望到。
2.這樁生活沒有實際用場,沒有實際用場就不會有動力,沒有動力,讓人容易生出厭氣。
3.這樁生活是在簡單重復,望上去不累,其實很累。
以上三點表明,這樁生活消耗人的體力不是主要的,對人的羞辱倒是排在前頭的,這排在前頭的東西倒最消耗人的體力……
稻柴鋪腥濕的氣味,人身上的汗酸味,混在一道,就是夜里的老谷倉的味道。老耿躺在北窗下,已經在發(fā)出呼嚕聲。而其余已經躺下的人,都沒有睡著,在聽著一個女人的聲音。那是紅娟的聲音。
紅娟家坐落在老谷倉北面、仙寶家西側,離老谷倉也就幾十米遠,所以,在老谷倉里的人聽來,窗外的聲音特別清爽。
聽著這聲音,秋生腰膝處的酸軟似乎輕了好多。紅娟有時在訴自家的苦,更多的辰光在責罵、數落她男人。她的聲音從響起到現在,已持續(xù)兩三個鐘頭了。這聲音有時被風一吹,就變得忽高忽低、時斷時續(xù),可還是能聽得清爽。
紅娟說,你爺娘是人,我的爺娘就不是?你家是金窩銀窩?我家是狗窠?
她的許多話已經被重復多趟,即便被重復多趟,聽上去,她的話還是蠻有味道,因為她每趟抖落家事,老谷倉里的聽客總會在心里做出不同的聯(lián)想。
她又說,我不是人,你是人,那為啥一到夜里,你這個人就像一條啥,拼命往我身上嗅、湊?我真想拿把剪刀過來,比一比,你身上的狗東西硬,還是剪刀硬。
黑暗中,秋生無聲地笑了,隨后,他邊上的木根也發(fā)出“嘿嘿”兩聲笑。后來,紅娟又回到了一個她已經講了多趟的話題上,她說,你以為你是生產隊里的皇帝了?
紅娟的男人是另一個生產隊的隊長,她家位于兩個生產隊的交界處,與建中當隊長的生產隊接壤。在紅娟的數落聲和罵聲中,紅娟男人已經威風掃地,噤若寒蟬。
紅娟說,在家里,你屑殼不撿,是我,弄你吃,弄你著,你卻真像條啥,除了往我身上湊,還到處去湊、嗅。紅娟又說,我問你,給那條母狗,你做啥只派輕松生活?哪條母狗被你舔過,只要看你的派工!
木根又發(fā)出兩聲“嘿嘿”笑。
北窗下,老耿翻身,不再發(fā)出呼嚕聲,卻嘰里咕嚕地說了一串話,也像是在罵人,只瞬間工夫,他的呼嚕聲又響起。伴隨著這呼嚕聲,紅娟的聲音再次傳來,你這狗東西真不要面孔,半夜里往我湊時,白梅白梅地叫……
秋生以為木根又要笑,卻聽到他的嘴巴里發(fā)出一記特別的聲響,旋即醒悟過來:白梅是木根的老婆。
紅娟說,你閉眼睛是為了望到別人……
阿五發(fā)出笑聲。秋生在心里說,講下去!講下去!紅娟好像聽見了這話,繼續(xù)說,即便你嘴巴里沒吐出她的名字,我也曉得你們的事!夜里,啥人把她領到了竹園里?你以為我不清爽?
木根“嗷”地叫一聲,然后在黑暗中一個鯉魚打挺,躍起。阿五也發(fā)出了一聲叫,原來木根在前沖時一腳踏在了阿五身上。
老谷倉的門外響起康達的咳嗽聲,隨即,大門“嘩啦”一聲開了。月光照進門來,秋生轉過面孔來,望到木根中彈了一樣就地倒下。
康達說一聲操,又關上倉門。老谷倉里變得一片寂靜。北窗外面,紅娟的聲音也沒有了,似乎也是被康達的關門聲打斷的。一歇后,老耿咕一聲,她哪能沒有聲音了?
秋生覺得奇怪:紅娟說話時,老耿不是打著呼嚕困著了嗎?秋生翻轉一下身子,想早點睡,可他的呼吸剛勻稱、平緩了沒一歇,紅娟的聲音再次傳了過來。這聲音就響在他的耳朵邊,她像是進了老谷倉,也躺在了稻柴鋪上。
紅娟說,秋生,還是你好,不做干部,不會花七花八、七搭八搭。秋生說,只有你講我好,別人還講我搶別人女人呢!
秋生舔舔嘴唇,回憶起了自家一段銘心的經歷。舊年春天,跟他偷偷相好了的一段辰光的紅蓮要出嫁了,要嫁給隔壁村的阿戇了。可是,就在她出嫁的前一日,她走進了秋生家。
紅娟說,你這哪里是搶別人女人,紅蓮本來就是你的。秋生說,可別人就是說我搶了阿戇的女人。秋生說,紅蓮哪能是阿戇女人?在紅蓮要出嫁到阿戇家前,好多人就在她的腰身上軋出苗頭啦,都曉得她已不是阿戇的人啦。
秋生又翻轉一下身子,說,那時已有人望出名堂了?紅娟說,是的,啥人沒有望出你跟紅蓮好?秋生說,那我沒有對不住阿戇了?紅娟說,你沒有對不住他。
秋生一下子從稻柴鋪上坐起來,幾乎用責問的聲氣對紅娟說,那他家做啥要這樣?紅娟說,要哪樣?秋生說,你清爽的。紅娟說,我不清爽。我沒聽到有啥人說美珍到你們家來鬧過。秋生說,可你肯定聽說美珍“燒床跡”的事了。紅娟說,那是她在搞七捻三,那是她在搞七捻三,說是在給她的新婦“床跡”,可啥人是她的新婦?
紅蓮進了秋生家后,不清爽美珍去買了還是撿了一些半新不舊的枕席、被褥、衣褲,放到了門外,還用白灰在這些東西外面撒了一個圈,然后就點火燒了這些半新不舊的東西。當然,美珍在“燒床跡”的前后,都向外放了風,講是給紅蓮“燒落床衣”,也就是“燒床跡”??删拖窦t娟講的,啥人是她的新婦?紅蓮都沒有進她的家門,她燒啥“床跡”?她這不是在搞七捻三,還是在做啥?
紅娟又說,她燒她的,她講她的,你做啥要想到紅蓮?你只當她是發(fā)癡了,你想到紅蓮做啥?秋生說,她這樣講,這樣做,有幾個人能真正裝得成聾甏、啞子?紅娟說,這倒是,可紅蓮真翹辮子,也輪不到她“燒床跡”,紅蓮可從來沒有進過她家的門啊。
秋生渾身發(fā)燙了,感到他血管里的熱血在奔突。他捏緊拳頭,想把它搠到美珍面孔上。他也懊惱自家當初沒有跳進河里去,把美珍撳煞;或者拉牢大壯,不讓他下河去救人。當時,只要他做了這兩樁事中的一樁,美珍肯定“抬老三”,沒命了。不過,講實話,當初,他心里根本沒有這方面的想法,所以,建中哪能好講是秋生想害煞她呢?
秋生憤怒了,說,我想害煞美珍的話,她還能回到岸上?紅娟說,是的。秋生說,所以,建中哪能好講是我想害煞美珍呢?哪能好把我關到這里?
秋生猛地立起來,往前跨了幾步,想去“沖門”。紅娟馬上勸他,算了算了,關在這里的,哪個自家能出得去?
秋生立停,耳朵邊繼續(xù)傳來紅娟的聲音:你也不好,做啥要記牢美珍“燒床跡”的事體呢?為啥自家也把那些半新不舊的東西與紅蓮搭界起來呢?這樣的話,你心里對美珍有“毒”了。秋生說,對,我心里對她有“毒”了。紅娟說,就是你心里的“毒”讓美珍說你想害煞她,也讓建中相信她的話了。不光是建中,不光是美珍的親親眷眷,就是別的一些不明真相的人,都相信她的話了。
秋生像剛才的木根一樣,“轟”的一記重新倒向稻柴鋪。紅娟的影子也馬上消失。
注定了這是一個不平靜的夜晚——后半夜,在迷迷糊糊中,秋生被身體左側的一陣響動驚醒。他一下子睜開眼睛,卻根本望不清啥,只聽到關節(jié)和關節(jié)、呼吸與呼吸之間的磕碰、纏繞,聽到這種磕碰、纏繞聲好像在自我壓抑,卻又無法壓抑住。他還聽到一些稻柴也像在發(fā)出痛楚的呻吟聲。從這些聲音中、從聲音發(fā)出的方位里,秋生判斷出,木根和阿五干上了。
不曉得是因為木根踏了阿五一腳,還是別的原因,兩個人反正是干上了。秋生聽到一個人騎到了另一個人的身上——是的,老谷倉里太暗,里頭的情景他完全是聽到的,他聽到阿五騎到了木根身上,雙手卡住木根的頭頸,木根也伸出手來,卡住阿五的頭頸。兩家子都在用力,既把力道用在對方身上,又把力道用在自家身上:不讓自家發(fā)出更大的響聲來。所以,他們的喉嚨頭此刻都在發(fā)出咝咝聲,秋生聽出來了,這咝咝聲是惱怒和痛楚,秋生還聽出來,屬于木根的惱怒和痛楚更多一些。
門外的康達要么是走開了,要么是沒有察覺門內的動靜。
秋生的右手捏緊身下的一把稻柴,他瞪大雙眼,似乎啥也望不清,卻又望清了身邊的情景。他是用耳朵望的,他望到木根差點把阿五從身上掀翻,可阿五左右搖晃幾記,又騎穩(wěn)了。
秋生望到老耿突然坐了起來,朝阿五和木根說,好了!
老耿是壓低聲氣說的,可秋生還是覺得這聲氣是那么大,他不由自主地轉過面孔來,朝老谷倉的大門望了一眼,然后說,聽到沒有?聾甏了?
片刻后,老谷倉里靜下來,木根不再犟,阿五也好像僅滿足于騎在木根身上,又像在等待著木根把他從身上掀翻下來。門外,紡織娘在叫,叫聲卻讓周圍顯得更靜了。秋生望到阿五終于從木根的身上下來,身體往邊上一滾,然后側身躺下。木根從地鋪上爬起來,往前走幾步,又在西墻根邊坐下。
木根嘰里咕嚕地講起話來。秋生就側轉一下頭,機警地往大門望去。對木根的自言自語,老耿倒是寬容起來,他一言不發(fā),似乎在靜聽,又似乎已困著。
起先,木根的嘰咕聲十分含糊,秋生聽不清他在嘰咕啥,后來,他的嘰咕聲清爽了一些,秋生能斷斷續(xù)續(xù)地聽清一些了。木根說,你吃進去的是糞,拉出來的是……你絕子絕孫……
阿五突然從地鋪上挺起身體,低吼。你再講!木根停頓一下,輕聲說,阿五,我不是在講你,我講你做啥?
阿五的身體重新倒下。
木根繼續(xù)嘰咕,操那,我不是吃素的……不是不報,辰光一到……
上半夜,是窗外的紅娟在滔滔不絕地自言自語,下半夜是木根這樣了,村里的不少人怎么都有自言自語的毛病了呢?秋生覺得奇怪,想,或許他們跟他一樣,心里有“毒”吧?不過,他心里的“毒”似乎已經散去,是紅娟對他說的那些話,像風一樣吹走了他心里大部分的“毒”。
秋生想安慰木根,剛掀動一下嘴唇,突然聽到了木根的低泣聲。木根不再嘰咕,在傷心地哭了。他像怕門外的康達聽見,也像是不忍心再打擾老谷倉里的人,壓抑著哭聲,這哭聲被壓得斷斷續(xù)續(xù),還被壓出輕微的“嘶啦”聲。
老耿嘆口氣,翻一下身。木根停止哭泣,雙手在身上摸,摸出一根香煙,然后,警惕地轉動頭頸,四處望望。他把香煙放到嘴上,右手又開始在身上摸。一歇后,他的雙手舉到胸前,胸前響起一記細微摩擦聲,一道火光向秋生射來,隨后滅去,木根嘴上的香煙頭紅了。
一縷香醇的煙味彌漫開來。呼吸著這煙味,秋生的大腦反倒有點昏沉起來。躺在地上的其他人似乎也不再關心木根,沒有人再發(fā)聲,更沒有人起身。他們中的有些人或許真困著了,即使還沒有困著,大概也都倦了——他們聽紅娟絮叨了好幾個鐘頭,又被阿五和木根鬧了一趟,覺得是到了該真正困覺的辰光。周圍也真正安靜了下來。
秋生困著了,卻很快被驚醒。他是被老耿的一聲低喝驚醒的。老耿低喝道,你作死啊!
秋生睜開眼睛,他的眼前一片亮堂。他望到木根坐在一道火光旁邊,面孔上帶著微笑,卻一動不動,似在等待火舌往自家身上舔。
老耿爬起來,揮舞起自家的上衣。片刻工夫,所有老谷倉里的人都爬了起來,都揮舞起衣裳,撲向火光。老谷倉里彌漫起了煙霧,有人發(fā)出劇烈的咳嗽聲,也有人發(fā)出“哇啦哇啦”的叫聲。
“嘩啦”一聲,大門打開了,大開和康達撲了進來,也加入到了救火者的行列。大開也想脫掉自家的上衣,可他很快轉身出門,從西墻邊吊了一桶井水飛奔過來。在門口,他差點和老耿撞上,老耿的手上捧著一蓬火,那是他的正在燃燒的上衣。老耿跨出門口后立刻把手中的火扔到了空闊的場地上,然后也向西墻邊的老井奔去。
這時,大開提著的那桶井水已被顛得所剩無幾,好在老谷倉里的火勢基本被撲滅。大開把桶底的井水往地面上最后的紅光澆去,一聲“哧啦”,紅光像一條急于逃竄的水蛇,扭一扭身體,消失。這時,借著照進老谷倉里的月光,大家望到木根仍舊坐在地上,木頭人一樣。他的腳邊,一堆柴灰還在冒著熱氣??颠_說,起來!
木根不動。
康達踢了木根一腳。木根還是沒有立起來。
武剛跨進門檻,說,都出去,都死出去!
康達用眼神示意老耿和小虎。老耿和小虎就一人架住木根的一條胳膊,把他架到了門外。
所有的人都立到了場地上,立在了月光下,立在了武剛的對面。有人嘀咕,下作胚,膩心吧啦。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衛(wèi)兵身上。他赤著全身立在人群中。大家都曉得衛(wèi)兵平時喜歡光著身體困覺,不過還是有人讓他快進去穿衣裳。衛(wèi)兵說,從內到外的衣裳都被燒啦!
武剛要衛(wèi)兵退回到老谷倉里。衛(wèi)兵咕一聲,這里又沒有女人。
不過,他還是轉過身來,進了門。大家重新面朝武剛??颠_和大開原本立在武剛的對面,似乎察覺到不對,迅速跨前幾步,立到武剛旁邊。武剛微微側臉,望著大開和康達,說,你們也想進老谷倉里?今晚守門的是啥人?
月光下,康達的臉色泛著青色的光澤。他說,我,都搜了的。
每天天黑前,在被關的人進倉時,康達和大開啥人當班,啥人就要搜一搜他們的身體,鐵器、玻璃、釘子等尖硬物不必講,香煙、火柴等,也不能帶進倉里。
月光把武剛面孔上的兇相照得很清爽,也把康達眼睛里的恐慌神色照得很清爽。翻動一下嘴唇皮,康達想講啥,老耿卻先于他開口,他搜了,搜了我們每個人,搜得很到家,連我們的鞋底都搜了。
武剛眼睛里含著譏笑,似在問,木根身上的香煙和火柴生腳了?是自家跑進老谷倉的?
老耿跨前幾步,走到武剛面前,轉過面孔,朝那些“倉友”望一眼,然后再次轉過面孔來,欲語又止。
武剛說,有屁快放。老耿說,那我就放了?大開說,快放快放!老耿說,香煙和自來火是紅娟男人塞進來的,從后窗塞給木根的。他指一下小虎,又說,小虎,你也望到的?是不是?
小虎上前兩步,喉嚨頭滾動一下,“突”的一聲,一口饞唾水就吐在了老耿面孔上。不等老耿有反應,小虎開口說,你以為我不敢講?不敢做證?
場地上一片靜,大家似在等著小虎講下去。他又說,是那個賊骨頭從后窗塞給他老耿的!老耿摸摸臉孔,說,你這一口我先記著,看到底啥人有種!
墻邊,木根挺直了原本歪歪扭扭的身板。月光下,康達的面色重新泛青,他望著老耿,眼睛里有求救般的神色。老耿的嘴巴湊近木根的耳朵,說,曉得你癮頭大,白梅就讓紅娟男人給你塞香煙和自來火了,紅娟男人聽白梅的。
盡管他是低聲講的,可他的話,大家都聽清爽了。
木根叫,你,嚼狗卵!老耿說,咦,做啥要護紅娟男人?他又說,著火這事你想一家子兜著?
小虎的嘴巴落開,老耿迅速望他一眼,他的嘴巴旋即閉上。這時,木根的身體一歪,像要倒下,被邊上的人扶牢。
康達的面色已恢復正常,喉嚨頭在滾動,里頭像是有著好多話,這些話在他的喉嚨頭掙扎、奔突,試圖沖出他的喉嚨口、嘴巴。武剛問木根,是老耿講的那樣嗎?
他的聲氣一反常態(tài),十分輕柔,像在對一名孩子講話,引導著孩子講出實話,似乎只要他講出實話,不但他所犯的錯誤可以一筆勾銷,他還可以得到獎賞。
木根低頭,又很快抬頭,開口說,吃污狗,你吃污拉污……你絕子絕孫……
他罵的是紅娟男人,紅娟男人的雅號是吃污狗。
第二日一早,香花公社來了幾個民兵,把紅娟男人偉峰和木根押走了。
秋生對大開說,我們把這些磚頭搬到窯廠去吧?
場地的上空,好像終年塵土彌漫。秋生舉手揩一下額角,上面立刻布上幾道污跡。大開說,本來就是從那里弄來的,做啥搬轉去?
大開的聲氣平和。老谷倉著過火后,他和康達的態(tài)度都比以前好多了,好像那火反倒把他們身上的火氣燒掉了。盡管這樣,對秋生的提議,大開還是搖頭,然后重新坐到胡禿子樹下,閉上眼睛。
可秋生還是搬著磚頭走到了路上,老耿跟上,原先在一旁記數的小虎也搬起磚頭,跟上秋生和老耿。
大開的眼皮似乎翻了翻,隨即又閉上,仍坐著不動。
路上的風似乎比場地上的風涼快,相比在場地上,秋生的腳步也邁動得更快了。他的腳步一快,老耿和小虎的腳步同時變快。秋生還回望了一趟,目光越過老耿和小虎,朝那棵胡禿子樹望去。樹下的大開像是困著了。重新回過頭來后,秋生感到村道上的風更涼快了,手中的磚塊似乎也已變輕。他說,把它們搬轉去!磚頭就該派磚頭的用場!他又說,打算住毛竹棚吧!最多住毛竹棚!木根都去住公社的鐵棚子了!
他既像在自言自語,又像在對身后的兩個人講。
小虎說,頂多住毛竹棚!把磚頭全部搬到窯廠的堆場上去!老耿說,不搬轉來了!老耿又說,我們幫窯廠搬,把窯廠里的磚頭往船上搬。
以前,老耿曾在橫涇窯廠搬過磚頭。麻繩圈的一頭套牢自家的頭頸,一頭甩在背上。磚頭就放在麻繩圈里,可以疊到后腦勺那里。這麻繩既起到固定作用,又讓磚頭的大部分分量被頭頸牽起了。盡管磚頭的大部分分量被頭頸牽起了,可老耿還是反手托牢磚塊的底部,人也得彎下去,與地面彎成45度角。那時,市區(qū)在建的幾個工人新村需要大量磚頭,窯廠里就特別忙,許多男勞力來這里上工,整天把磚頭往機帆船上搬。堆場離河邊的機帆船有三百多米遠,搬磚的人不覺得這距離長,尤其當歲數最大的田龍邊搬著磚頭邊唱山歌時,大家覺得身上的勁道更足了。田龍唱山歌時口齒不十分清爽,可喉嚨很響,他唱:勿嚇風大落雨天啊,力氣越用越有啊,嘸苦不來鈿啊……當時窯廠除了給搬磚工記上工分外,還另外給點補貼。不過,多數人的補貼最后又都還給了窯廠,用來買窯廠的紅燒獅子頭。
窯廠管一頓中飯,洋秈米飯、雪菜豆腐干絲,好吃,更好吃的是紅燒獅子頭,不過免費的獅子頭只有一個,要多吃就得付鈔票。當時有了鈔票也買不到想買的東西,而窯廠的獅子頭卻可以任搬磚工買,不用摸肉票,只需摸鈔票。搬磚工就不“客氣”了,有人一頓能吃三個獅子頭,當然那是家境好、有“棺材本”好吃的人,不但把當天的補貼還給了窯廠,還動用了以前的積蓄。在窯廠出工的人中,還有一些吃“棺材本”、挖“肉里鈿”的人,買了紅燒獅子頭帶回家,給家里人享用??吹酵凇叭饫镡殹钡娜诉@樣做,不愿挖“肉里鈿”的人也想把獅子頭帶回家了,只是帶回的是窯廠免費給的那一個——開始辰光,因為下晝還要搬磚,有個叫雪忠的搬運工就把中午免費打的獅子頭放在窯廠東側的草地里,卻想不到出事了——那天歇工后,雪忠走到那片草地里,獅子頭不見了,他只望到一堆剛散盡了熱氣的狗污。對于雪忠來講,這是個重大打擊。發(fā)生這事后,窯廠食堂就開始統(tǒng)一保管搬運工們想帶回家的獅子頭,每人給一個鋁盒,第二日再讓他們把空鋁盒帶轉來。
回憶著過去,老耿感到了一份美好。他又想到那次在草地里丟失紅燒獅子頭的雪忠。那天,發(fā)現丟了獅子頭后,雪忠坐在草地上,遲遲不愿回家,像是在等那只野狗歸來,而它會把吃進肚皮里的獅子頭吐出來還給他。雪忠是在發(fā)神經了。第二日,他似乎沒有醒轉,還在發(fā),在搬磚時,竟然從船引板上摜了下去。大家都笑他,講他的獅子頭喂狗后,他自家也想喂鳑鲏魚了。見雪忠這樣,他們突然覺得這是一個愉快的上晝。老耿也是,望著爬上岸來的渾身濕漉漉的雪忠,覺得這個搬著磚頭的上晝是有趣的、美好的。
老耿的回憶在窯廠的堆場上停止了。他把磚塊卸下來時,窯廠負責人耿光頭走上前來,問道,做啥?秋生搶在老耿前頭回答,我們把它們搬轉來!那邊不造房子,放磚頭做啥?
耿光頭是老耿的阿侄。大概就是因為這層關系,耿光頭似乎沒有把這些搬磚的人當成老谷倉里的人。
耿光頭對他阿叔點頭,講聲好。然后,他抬頭望天,見日頭的北面有一朵五彩云,就是這里人俗稱的“珥”,就又嘀咕說,南珥風,北珥雨,你們快點搬,天要落雨啊。
然后,耿光頭就鉆進了堆場一側的一扇鐵皮門里。
空身后,春林、老耿、小虎健步如飛,快速返回到了老谷倉西面的場地上。躺在胡禿子樹下的大開翻開眼皮,說,只要你們在天黑前搬轉來,我就啥也不說了。似乎換了一口氣,大開又說,不過,你們最好在天黑前搬轉來,不到天黑,可能就要落雨,剛才我走到北面的河浜邊,望到鯽魚浮頭、鯉魚抗水呢!
聽大開要他們把磚頭搬回轉,搬著磚頭再往窯廠走時,秋生他們再次感覺到了腳步的沉重。
半路上,秋生對老耿說,你問耿光頭,窯廠里有沒有生活好讓我們做?小虎左右望望,說,干脆我們逃跑?
想起老谷倉里曾有人想逃跑,卻被外地民兵押了轉來,秋生和老耿同時搖搖頭。能那么容易逃的?容易的話,大開他們就是十足的戇卵。他們都不是戇卵,他們聰明得很。他們在看守老谷倉時,敢打瞌睡,就是聰明的體現。
再次在窯廠卸下磚頭后,老耿就去敲堆場一側的鐵皮門。耿光頭出來,寡婦鞠妹在門口里側一閃,鐵皮門被重新關上。
老耿問,光頭,這里有搬磚生活要人做嗎?耿光頭說,沒有,有的話早就抽人了。老耿說,別的生活呢?耿光頭說,磚都不用往外頭搬了,還有別的生活?秋生說,那窯廠熄火了?耿光頭說,窯廠哪能會熄火?你希望窯廠熄火?
秋生想到了窯廠里常年供奉的火神祝融的塑像,嘴唇扭一扭,想說啥,最后卻沒有出聲。不過,他似乎感到自家已講出了不敬的話。以前,大家講話都是十分小心的,怕觸犯了各行各業(yè)的神靈。從小,在耳濡目染中,秋生清爽窯廠的保護神是火神祝融、屠宰場的保護神是張飛、木匠的保護神是魯班、釀酒坊的保護神是杜康、鐵匠的保護神是尉遲恭、理發(fā)師的保護神是呂洞賓,還有好多好多,這些保護神的塑像或模張都被各行各業(yè)的人供奉著。不過,隨著秋生年齡的增大,特別是“破四舊”后,這些被供奉著的塑像和模張基本不見了,人們對行業(yè)神的敬畏感也淡漠了,可是,總有零星的場所還供奉著自家的行業(yè)保護神,比如窯廠,而且也很難講那些消失了的塑像和模張是否進入了人們的心里。反正,此刻的秋生感到了自家的不敬,正想找補一句啥,老耿先開口了。他說,真沒有生活了?工人新村不造了?耿光頭望著老耿說,你們真想搬?金澤公社要造大禮堂,要不先給那邊裝去吧。
耿光頭望一眼堆場,那里有一個小山頭一樣的磚堆。他指著那磚堆,說,你們先把它們搬到機帆船上吧。他剛想轉身,突然又說,不過沒有工分、貼補,也不供伙食,想搬你們就搬吧!
盡管耿光頭這樣講,老耿的情緒還是一下子沉浸到了以前在窯廠里搬磚的日子里,似乎還聞到了一股紅燒獅子頭的香甜。
秋生、老耿和小虎拎著麻繩從河邊返回時,遠遠地望到武剛和大開站在堆場那里,就立停了。
太陽已經不見了,天很低,武剛和大開好像是兩朵黑云,在朝他們壓過來。武剛說,立停做啥?
見秋生他們不出聲,武剛又說,有力氣來幫窯廠搬磚,沒力氣走這么一段路了?
老耿跨出腳步,另外兩人跟上??諝饫镆呀浻辛怂瞎⒏械缴砩系奶J席花土布上衣都發(fā)緊了??偸沁@樣,每到下雨前,他身上的衣裳就要發(fā)緊。他脫下了身上的土布短袖上衣。見狀,小虎也把自家的紫花布短袖上衣脫了。和老耿的上衣一樣,小虎的這件上衣已經破破爛爛了,因為是用紫花榨成漿汁染的,染上的顏色并不牢靠,衣裳已經泛白。秋生舉手,也想脫掉上衣。秋生今朝著的是長袖上衣,扣布,也已經基本褪色,本地的土布品種有扣布、希布、標布、小布等,可不管哪個品種,秋生媽為了使布料更加光潔、挺括,手工織出后,她都要用一塊大石頭在布上壓磨,壓磨后的布就有了個新名字,就是原來的名字前加“踏光”兩字,或者干脆叫踏光布。為了讓踏光布更有質感,秋生媽還用“刮絨”、“藥斑”的方法再把布料處理一趟??墒?,有啥用呢?用再光潔、再好看的布料做成的衣裳,一旦穿到干粗活、臟活的人身上,這衣裳就分分秒秒間不像樣子了,就像現在穿在秋生身上的這件,破舊、襤褸。
還不等秋生的動作繼續(xù)下去,武剛說,脫衣裳做啥,想打相打嗎?見沒人回應,他又說,是誰叫你們來的?是他嗎?
他舉手指指大開。秋生搖頭。武剛說,是耿光頭嗎?秋生說,不是。沒有誰叫我們來。武剛說,那來這里搬磚做啥?在這里搬磚省力?
沒人回應。秋生的背后,傳來小囡的歡叫聲。河灘上,幾個十歲左右的小囡在捉蟛蜞,他們手里拿著一片一片的小竹爿,望到小洞眼,就在周圍插下小竹爿,一片一片地插,把洞眼下的蟛蜞擠出來,然后一把捉牢。
武剛又說,是不是在這里搬磚省力?是的話,我就讓你們在這里搬吧。不過,你們不能搬到船上。
老耿突然蹲下來,捂牢面孔,卻沒有出聲——這是一個橫涇男人哭泣的典型姿勢和方式??衫瞎⒛哪軙弈兀窟@世上除了他過世了的爺娘,還沒有誰見他哭過。果然,他很快重新立起來,別人沒有在他臉上望到一丁點眼淚,相反,竟在他的嘴角處看到了微笑。老耿微笑著說,把我們當啥了?武剛說,當啥了?
老耿笑著側轉面孔,望著不遠處的一根水泥電線桿。如果你此刻能望到他眼睛里的神色,那么,這神色是在譏笑那根水泥電線桿。武剛說,就把你們當作老谷倉里的人,你們就是老谷倉里的人嘛!
武剛轉過面孔來,望望大開,又望望老耿,說,老谷倉里著火的夜里,你講的是真話還是假話?老耿,假話!武剛說,真話!偉峰本來就不是個好人,早應該被押出去了!
武剛跨近大開一步,把臉湊近大開,說,不過,你和康達以后要認我這個阿哥,不要不認!大開說,阿哥。武剛甩一下頭說,認了,要聽阿哥話,回轉吧!
窯廠上空,有一只鵯鳥飛過,丟下一串叫聲,像是告別的聲音。就在這明麗的告別聲中,堆場上的所有人轉過身來,向老谷倉邊的場地走去。秋生他們好像仍舊搬著東西,腳步越走越重。
雨,開始滴里答拉落起來。
被押走一日半后,紅娟男人偉峰就回轉了,來到了老谷倉前的場地上??颠_和大開都在場上,康達呆立著,像在想著啥;大開抱著槍坐在老谷倉的門邊。望上去,那些被關押在老谷倉里的人已經“收工”進倉了。不過,守倉的大開卻耷著眼皮,一點也沒有警惕性。倒是偉峰的出現讓大開激靈了一下,雙手立刻放到日本九九式步槍的槍柄上,人也立起來。看大開的樣子,偉峰像是前來劫倉的。
偉峰沒有走向老谷倉的大門,他立到康達的面前。康達也已經從一種冥想狀態(tài)中醒轉,神情有點驚愕,隨即,像是明白過來了,臉上浮現出一絲微笑,說,回轉了?
偉峰不回答,面孔上現出示威般的神情,整個身體也呈現一種想跟康達打相打的架勢。
偉峰不高,比康達矮半個頭,可身板比康達闊了一圈。矮墩墩的他望上去堅實、強壯。這樣的人,如果擺出一副兇相,啥人不嚇?康達也嚇了,康達把面孔轉向老谷倉的門,努一下嘴,說,是老耿放的屁。
偉峰還是不接康達的話,跨前一步,胸部快要貼到康達的身上了。康達的呼吸急促起來,目光轉向大開,可大開見偉峰沒有跨近老谷倉的門,整個人已經重新松弛下來,他還是抱了槍,坐回到了地上,事不關己地耷下眼皮。
康達的目光落在大開懷里的那條槍上,望不出槍柄是啥木質的,可與所有長期遭到手摸的木頭一樣,光可鑒人。
望上去,偉峰的兩大塊胸肌就要從他的胸部彈射出來了,像巨大的拳頭一樣撞擊到康達的身上了——在外面多么橫的一個人,在家里卻是任憑自家女人紅娟數落的,這真讓人想不通??颠_的女人假使像紅娟那樣,在家里對他數落不休,他老早讓她吃拳頭了。
康達說,是老耿嚼的舌頭。
他說著后退一步,把面孔轉向大開,又說,大開!
大開立起來,走到康達面前。可他已經把槍放在地上,面色平和地望著康達,似在等待著康達的進一步吩咐。
沒有等康達吩咐啥,偉峰已經轉過身體,邁著外八字朝場地外走。在場地上站立的幾分鐘里,偉峰沒有講一句話,可他已經在康達的心里激起了波濤。偉峰走出場地后,康達的內心才慢慢平息。
康達怕大開察覺到啥,想掩飾似的,對大開說,偉峰居然不怪老耿。他覺得他不能在大開面前丟了面子,又說,不過,他要真對老耿哪能,我也不會對他客氣。大開說,有我呢,他進不了老谷倉的門。
康達瞪一下大開,突然想起了啥,嘀咕一聲,木根呢?
他的目光四下轉了轉,仿佛在尋找木根的蹤影。他又嘀咕一聲,偉峰回轉了,木根哪能沒有回轉?
木根確實沒有回轉。到了夜快,村里人都曉得,昨日被押走的偉峰回轉了,而同樣被押走的木根卻沒有回轉,仍被關在公社那間被廢棄了的農資倉庫里。別人還在傳,講偉峰當生產隊長靠的是公社黃書記的關照,他和黃書記熟呢,黃書記哪會關他呢?不會的。這傳言,沒有讓武剛、康達、大開這三個老谷倉的看守人感到奇怪,可讓他們吃驚的是,另一個傳言也在村里傳開了——起先,他們不相信這個傳言,可很快,他們相信了。相信后,他們嚇了。在老谷倉的場地上,武剛望著康達的眼神,和白天偉峰望著他的眼神一樣,讓康達后退了一步??晌鋭偖吘共皇莻シ?,康達很快又重新朝前跨了一步,說,你相信?武剛說,你不相信?康達說,我相信。武剛說,我倒有點不相信了,我現在就去偉峰家,去問問清爽。
武剛轉身,朝場地外走。夜色已經降臨到武剛的身周,路南面的農作物顯得影影綽綽,可坑坑洼洼的路面卻在暮色中顯得很白亮。武剛一腳踏在那道白亮上,高高低低地朝西走了一段,又拐了彎,落北,走到了偉峰家。
偉峰家的客堂門開著,昏黃的燈光里,紅娟正用刷帚刷著一只篾籮,她穿一條淡湖色的洋紗衫褲,上身襯著一件灰色汗衫。偉峰坐在北墻邊的一把藤椅里,下身穿一條黑色老布單褲,褲管綰起,腳上穿一雙自制的泥黃竹布襪。他的上身光著,露出一塊塊肌肉和肌肉上的筋筋攀攀。今晚的紅娟,一聲不吭。見到武剛的一剎那間,她也不出聲,只是抬起頭來,望著武剛,眼睛里充滿疑惑。偉峰也望著武剛,眼睛里則有一份挑釁和蔑視,他一動不動,肌肉上的筋筋攀攀卻似乎在跳動。
武剛招呼紅娟一聲,然后在偉峰邊上的一張小竹椅上坐下。紅娟或許已在自家那晚的絮叨與偉峰的被押之間找到了某種聯(lián)系,今晚,她簡直成了啞子。
偉峰也不開口。武剛遞一根香煙給他,他不接,擺擺手,眼睛里的那份挑釁和蔑視的神情卻不見了。武剛說,偉峰,外頭傳的是真的?
偉峰還是不出聲。武剛像是在自言自語了,外頭這樣傳,還讓我今朝夜里困得著嗎?偉峰終于開口說,那夜里就不要困了。
偉峰轉過面孔來,望著武剛的眼睛里似乎有一絲憐憫。武剛也似乎捕捉到了偉峰眼睛里的憐憫,他想確認,可偉峰已別轉面孔。
武剛是個外粗內細的人,他想他肯定是望到偉峰眼神的變化了,他也終于在這一變化中做出判斷。他把右手往偉峰肩胛上放,輕輕地緩慢地放上去,一點也沒有侵略性,體現著一份友好,這友好讓偉峰感覺到了。武剛說,偉峰,怪老耿,這次都是他……偉峰說,不怪他。
武剛的手仍放在偉峰的肩胛上,還在向偉峰傳遞著一份友善。講起來,武剛和偉峰還是小辰光的白相淘伴,實際上,偉峰、武剛、康達、大開都是小辰光的白相淘伴,現在,這幾個白相淘伴之間即將要發(fā)生啥,或許到不了明朝中午,該發(fā)生的就發(fā)生了。
那要發(fā)生的事已經不關偉峰了,偉峰身上要發(fā)生的事已經發(fā)生了——他被押走,又被放了轉來。
武剛咽一口饞唾水,像是下了一個決心,說,我、康達、大開,三家子里,到底在傳哪一個出了問題?見偉峰不出聲,武剛又說,哪一個是這次老谷倉火燒的主謀,要擱肩胛?
偉峰還是不出聲。紅娟已經走出屋門。偉峰家客堂的泥地皮很光滑,在木門檻蛀出的一個豁口里,一只鼬鼠竄出來,“哧溜”一下鉆進了西墻根邊的一個地洞里。武剛指指地洞,說,做啥不填了它?偉峰說,填了還會有。武剛說,我們要跟老谷倉過不去,做啥不直接自家燒了它,還煩勞木根?
一繞到這個話題,偉峰又不接嘴了。他突然立起來,似乎要往屋門外走。
武剛突然想到了一個傳言:偉峰常常要在晚上七點多時出門,有時是去竹園里,有時是去作物長勢足的田橫頭,去做啥?大家肚皮里都清爽。所以,紅娟常常在吃好夜飯后,先他一步出門,在附近幾個竹園,甚至是整個橫涇的竹園邊來回兜;她也去作物長勢足的田橫頭兜。她的兜有時是有回報的,可這個回報不是她需要的——她撞見一對雌雄黨,雄的,卻不是她家的豬頭三。被她撞見的雌雄黨也很不開心,恨不得搠她一拳。
上面這事或許也不是一個傳言,是武剛在紅娟的又一趟喋喋不休中聽來的。不管是在哪一種情況下曉得這事的,他都對它有點懷疑:如果紅娟真想阻止或捉牢想做齷齪事的偉峰,她不應該先于他出門,而應該相反,跟牢他,盯他梢。懷疑歸懷疑,現在,武剛還是禁不住在心里問一聲:難道現在到了偉峰該出門的辰光?
偉峰卻在門檻邊立定了,轉過身來,往回走了幾步,幾乎要與武鋼貼住身體時,他低聲對武剛說,我差點成為墊刀頭的人。武剛后退一步,說,墊啥人的刀頭,我?康達或是大開?偉峰面色一沉,說,我哪能清爽?只有木根清爽。
木根現在仍被關在公社里,武剛是問不到的??陕爞シ宓脑挘坪蹙褪悄靖┏隽诉@次老谷倉火燒的幕后主使——就像現在正在外頭傳的。
平時,老谷倉被守得那么嚴絲密封,被關押的人進出還要被搜身,北墻上焊著鋼條的窗戶平時也是難得打開,即便在窗戶難得打開的辰光,外頭人想塞啥東西進來,也會在第一辰光被看守人曉得,因為關在老谷倉里的人是一籮螃蟹,會互相提防、拉扯,不是嗎?捉蟹人把一只蟹放到蟹籮里時,他要蓋上籮蓋,當蟹籮里有了第二只蟹時,他就用不著蓋上籮蓋了,因為當一只蟹想爬出籮口時,另一只蟹會把它拉扯下來,而蟹籮里的蟹越多,蟹要爬出籮口的難度就越大。
那被關著的木根到底咬了啥呢?總不可能說三個人是共謀吧?三人確實是共謀了——到時如果啥人也不承認,就只能把他們三個人一窩端。這是肯定的,也是即將要發(fā)生的。武剛的呼吸急促起來。
武剛繞開偉峰,快步走起來??绯鲩T檻后,他卻立停,轉身說,偉峰,啥人瞎講,老天爺會找啥人算賬的。
老天爺還沒找瞎講的人算賬,先來找老谷倉的三名看守人算賬了。老天爺算賬的方法是多種多樣的,在找三名看守人算賬時,方法也是多種多樣的。
武剛從偉峰家回轉半個多鐘頭后,老谷倉前的場地上,如水的月光似乎把一切洗白了,連武剛、康達和大開的臉色都是刷白的。立在武剛面前的康達突然往地上坐了下來,隨即,武剛踢了康達一腳,這一腳踢在了康達的大腿上,似乎并沒有給康達造成多大的傷痛,他只是抬頭朝武剛投出了冤屈的一眼。是的,月光把康達的冤屈神情照得那樣清爽??墒?,這冤屈神情沒有讓武剛同情,反而讓他心里產生了強烈的鄙夷。他扭動一下嘴唇,隨后“突”的一聲,一口饞唾水落在了康達的面孔上。
康達眼睛里的冤屈變成了吃驚和憤怒,然后,他慢慢立起來,對正想轉身離開的武剛說,武剛,你不要走。
武剛立定,轉過身來。然后,他靜靜地望著康達??颠_往左邊跨出兩步,拿起躺在地上的那把日本九九式步槍。
武剛曉得,這槍里有三發(fā)槍彈,可他哪能會嚇呢?笑話!他的眼睛里浮現出了輕蔑神色,說,你朝我開?。?/p>
武剛望到康達的雙手抖得很厲害,那把槍快要從他的手中掉落下來了。武剛用手拍一記胸膛,又說,你就朝這里開!
康達手中的槍落到了地上,像是被武剛拍下的??颠_突然哭出了聲,他哭著再次拿起地上的槍。武剛也再次用手拍一記胸膛,像是想把康達手中的槍拍下來。這次,他拍下的,是他自家。
不曉得為啥,在武剛倒地的同時,康達也倒地了。他很快立起來,可似乎有點立不穩(wěn),趔趄了一下,又穩(wěn)牢。他轉了個身,開始朝前走,看上去,他的腿彎在打晃。不過,他還是堅持著朝前走。像是為了不倒下,他似乎學起了那天在場地上來回搬磚的一個人,走出的線路,也有點像是S形的了。他終于走到了老谷倉的門口。他的腿彎還是在打晃,可他仍沒倒下。
令人奇怪的是,在這過程中,大開一言不發(fā),他只是望著。他像是清爽這一點:他眼前發(fā)生的這一切是天定的,他根本沒有能力去改變,老天爺要做的事,是他能改變的嗎?
康達終于打開了老谷倉的大門,用嘶啞的聲音朝里喊,出來,你們都出來!
當老谷倉里的人全部出來后,康達進了老谷倉,然后反鎖了大門。
被關押在老谷倉里的人出門后,根本沒有四散逃走。他們望到了地上的武剛、一旁的大開,他們似乎仍舊在一動不動了的武剛身上望到了威嚴,當然也在神情呆滯的大開面孔上望到了威嚴,所以,他們在場地上站成了一堆,根本沒有四散開去的企圖,好像他們的身邊還是有著四垛不能沖破的墻壁。
直到有一個情景出現時,場地上站成一堆的人才慌亂地四散開來,卻又很快集中起來,一股水流一樣涌向老谷倉。
老谷倉的每個墻縫里有火苗在躥出來。
【責任編輯 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