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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亮的,憂傷的

      2023-09-13 12:27:12王俊
      野草 2023年5期
      關(guān)鍵詞:舅公村子母親

      王俊

      母親的村子

      那棵老樟樹醒來的時候,天的東邊扯出一道口子,曙光涌出來,一層一層地攤開在村子里。

      村子一點也不顯眼,統(tǒng)共十幾戶人家。兩排低矮的房屋面對面相向而立,儼然是分布在一種實物另一邊的對稱存在。無論是小耳的屋檐,還是木格柵的窗戶,全是參照浙江淳安鄉(xiāng)村基本的建筑式樣復(fù)制出來。房屋聚集的光亮,流過門前的曬谷場,跟村前的小河一樣,閃爍著綢緞般的光澤。屋后栽著翠竹,一片連接一片。翠竹起先幾年不聲不響地往上生長,待高過屋頂,才砉然揚起柔軟而蓬松的形態(tài)。不知誰家的灶膛里燃起柴火,一縷炊煙從煙囪里緩緩升起,像極了房屋沉穩(wěn)的鼻息。瓦脊上落滿重疊的枯葉,堆積時間長了,青苔和雜草野花就滿不在乎地冒出來。

      這是母親的村子,委身于荷村的一個山坡上,若一艘小船。母親十一歲那年,外公牽著她的小手跟隨一群遷徙者由淳安出發(fā),走了近千里之路,輾轉(zhuǎn)到江西的一個小鄉(xiāng)村,看到池塘里滿是盛開的荷花,就定居下來。人和落腳的地方,需要一種緣分。據(jù)說這群遷徙者本該是奔赴上海嘉興某地,但不知何故,被他們舍棄了,卻一致認定荷村是終老之地。兒時看電視劇《上海灘》,我就纏著母親問:你們?yōu)槭裁床蝗ド虾??上海多好啊,多少英雄豪杰踏上它的地盤,就會生出龐大的野心。仿佛在上海占了一席之地,就等于贏得了天下江山。我心里暗暗覺得外公和村里人的決定太不明智了。母親停下手里的活兒,抿著上唇,使勁呼出一口氣,把額頭上擋住眼簾的幾綹紛亂的劉海吹向一邊。那時的母親真年輕,蓄著一頭烏黑發(fā)亮的長發(fā),扎著兩根粗辮子。她笑了笑,對我說:“你真是個憨喃英(女兒)。若是我們?nèi)チ松虾?,又怎么會有你呢?!蔽也唤笭?。想想確實是這個道理,便一下子釋懷了,哼唱著“浪奔,浪流,萬里滔滔江水永不休”跑出去玩了。

      村子前的那棵老樟樹究竟長了多少年,壓根沒有誰說得清。村子里的人只記得,他們來的時候,它就站在那里迎接他們,然后看著他們拾掇著荒田,一天比一天忙碌,將日子在腳下的土地上支起來。老樟樹是一條分界線,隔開母親的村子和荷村。荷村的本地人給母親村子里的人冠上“移民佬”的稱呼,以便區(qū)分。他們操著濃重的鄉(xiāng)音和母親村子里的人打招呼:“上哪里去,移民佬?”本地人說話的腔調(diào),在母親村子里的人聽來,猶如一門外國語言。作為外來的移民戶,母親的村子一直保持著原先的鄉(xiāng)音,不愿意鄉(xiāng)音失傳。鄉(xiāng)音是歷史,是他們所記得的東西。鄉(xiāng)音的失傳,意味著背叛了自己的故鄉(xiāng)。他們希望子孫承襲自己的鄉(xiāng)音,于是,走進菜園,指著茄子教孩子發(fā)出“落蘇”的讀音,藤蔓上結(jié)出的南瓜被叫作“北瓜”。路上碰到和奶奶年齡相仿的老嫗要喊“娘娘”,若是小弟弟則叫他“挑挑倌”。閑暇之余,他們圍坐一起聊天,聽著鄉(xiāng)音在彼此的嘴里歡快地跳出來,遂感覺自己接通了故鄉(xiāng)的秘徑,風(fēng)餐露宿,風(fēng)塵仆仆,終于又返回出生地。

      在陌生的異鄉(xiāng),極容易顧慮叢生,他們生怕故鄉(xiāng)交付的語音楔進異化的東西,失去原有的純粹,就竭力排斥學(xué)說當(dāng)?shù)胤窖裕瑸榇唆[出許多笑話。一次,村子里的早吉爺爺摘了兩籮筐的辣椒挑到集市上賣。辣椒換成了一疊毛票,早吉爺爺?shù)亩亲映稹翱粘怯嫛薄R惠呑忧趦€持家的他舍不得花錢吃包子粉條,就在早餐店點了一碗最便宜的稀飯。吃稀飯離不開下飯菜。早吉爺爺想吃霉豆腐,便去向早餐店的老板要一塊“化雨”。早餐店的老板聞之,滿臉疑惑,詢問他要什么。早吉爺爺以為老板沒聽清,提高嗓門用生硬的腔調(diào)連著說了三遍。沒想到,老板捧腹大笑起來,整個早餐店里的顧客都樂了。早吉爺爺不知道,“化雨”這個詞在本地的方言中意為“女子”。這事猶如潑出去的一盆水,無法收回去,遂成了饒舌之人茶余飯后的笑談?,F(xiàn)在,早吉爺爺業(yè)已去世,異鄉(xiāng)的泥土安靜地覆蓋了他。但本地人提及移民佬,仍舊會津津樂道此事,語氣中也絲毫不掩飾調(diào)侃的成分。只是,我不再光是跟著眾人傻笑,心里無端多了幾分感動。我敬重早吉爺爺那一輩人背井離鄉(xiāng),經(jīng)受人生的磨難,始終不更改對故鄉(xiāng)對鄉(xiāng)音的深情。

      陽光不緊不慢地在老樟樹的枝葉間跳躍,樹上的鳥雀聲宛如藤蔓上垂著的花朵,隨著風(fēng)蕩來蕩去。老樟樹旁是牛欄。村子里十幾頭牛關(guān)在這里。牛咀嚼了青草的清香味道,將糞便拉得到處都是。有一種金色的蟲子,似乎鐘情于牛糞。它們拿牛糞當(dāng)作停機場,從一堆牛糞起飛,降落到另一堆牛糞,翅膀劃出一道道金色的弧線,小孩子見之,往往挪動不了腳步。男孩子抓住它們,以棉線纏住其脖頸。棉線放出去,拉回來,任由它們不斷地掙扎,直至飛累罷休。離牛欄兩三丈外是一條路,通向村外。孩子們很喜歡在路口玩耍。村子里迎親送親的隊伍順著這條路進進出出。迎親的到了這里,會不自覺地停下,朝攔轎的孩子們?nèi)龌ㄉ枪?。送親的出了路口,新娘子想著往后歸來只能是娘家的客人,躲在花轎里失聲大哭。

      幼年的記憶中,母親村子里的人極其看重端午節(jié)——新嫁出去的女兒帶著新姑爺回來,要給娘家撐體面。這一天,我們早早起床,吃了臘肉粽子,往脖子上套毛線編織的網(wǎng)兜。網(wǎng)兜里裝著咸鴨蛋。端午節(jié)的頭一天,我們就用水把洋紅稀釋,將咸鴨蛋染色。我們在路口捉迷藏,遠遠瞧見新姑爺挑著兩大籮筐的粽子和小饅頭,神氣地走來。新娘子推著簇新的自行車跟在后面。自行車上掛著肉和紅鯉魚。我們跑到新娘子的面前,討取小饅頭。小饅頭較為精致,面團揉好,搟面杖抻開,翻絞成荷花的花瓣形狀,頂尖點上一抹胭脂紅。蒸熟,仿佛夏天俏立在水面上含苞的荷花。這種細活考量一個新婚女子的操持,也能窺探到她的手藝如何。一些講究的人家也會貼上紅色的剪紙?;ê迷聢A、喜上枝頭、連年有余、平安如意、五福捧壽等表達美好寓意的圖案,村人恨不得全剪出來。那些剪紙被我們貼在墻上,顏色起初是無比的光亮鮮艷,漸漸地,在沉寂中悄然褪淡,露出灰白。世間的一切最終都是敗給時間,得到一個屬于自己的結(jié)果。

      斜陽西沉,天邊的晚霞燃燒起來,村子沸騰著。飯菜歷經(jīng)柴火的蒸煮,香氣溢出廚房。瘋玩了一整天的我們,顧不上撣掉一身的泥土和草屑,著急忙慌地盛了飯菜,就著檐下昏暗的光扒拉幾口吃完。而后,使勁地翕動著鼻翼,循著香氣去找下一家飯菜。村子里的房屋一棟緊挨著一棟,門窗相通。若是誰家火塘里的陶罐燉蘿卜煮臘肉,香氣必定灌滿左鄰右舍的屋子。我們吃了東家的,又去吃西家的,一家家吃下來,肚子像個吹氣的豬尿脬,鼓脹得幾欲爆炸。摸著滾圓的肚皮,睡意襲來,且不管是在誰家,把碗扔進水盆里,尋一張舒服的床躺下,呼呼睡去。次日早晨醒來,趕緊找落下的飯碗。在一堆刷干凈的碗中,翻看到碗底刻有父親名字的碗,把它揣在懷里,溜著墻根走回家。驀然,面前有道黑影擋住去路。一抬頭,是家里的大人,正齜牙吼道:“虧你曉得拿碗回來,怎么不拿根棍子出門當(dāng)要飯婆去?”

      父親的新塢里

      荷村除了母親的村子,還有上塢、下塢和新塢里。這三處住著的皆是本地人。上塢和下塢兩處人家姓鄧,養(yǎng)的狗特別兇惡,見人就撲上去。我小時候,幾乎不敢孤身一人去串門。我們常去新塢里。父親沒有娶母親之前,和舅公舅婆一直生活在那里。

      新塢里的房子和別處的不同,是一個四合院,飛檐翹角在濃密的蒼翠中顯現(xiàn)出一番敗落的意味。院子前依偎著兩個小池塘。雨水一場又一場趕過來,無數(shù)條銀線扎進池塘里,拱出了圓圓的荷葉。荷葉把池塘縫得嚴嚴實實,不論雨下得多大、多久,池水都漫不出來。夏天,上池塘里的粉色荷花盛開,恰似巧笑盈盈的佳人,踮著腳尖舞蹈。而下池塘里的荷花,仿佛是翩翩君子,沉靜地漾開一層層凝脂般的白。我們綰起褲腿,小心避開莖梗上的小刺,鉆入碧葉深處,采摘荷花。但不敢多采摘,怕大人責(zé)罵。池塘里養(yǎng)荷,大人們在意的是粒大飽滿的蓮子。記得那時我七八歲,家里有個青花瓷瓶,依稀記得是父親在單位的食堂里撿來的。我把瓶子洗干凈,插進幾枝荷花,擺放在廳堂里長長的案桌上。父親下班回來,看到了,眼里露出一絲驚喜,說家里雅了不少,連帶我都變雅了。這讓我感到有些興奮,盡管并不是很清楚“雅”的真正意義。我把剩下的荷花的花瓣摘盡,光禿禿的留一個花蕊。取來棉線,一頭綁住蕊頭,順時針繞上十幾圈。抖開,花蕊旋轉(zhuǎn),金色的蕊絲宛如仙女飛揚的裙裾。妹妹是個愛美的女孩子,將花蕊掛在耳朵上當(dāng)耳墜子。流蘇般的蕊絲垂下來,隱隱流轉(zhuǎn)著低回的清音。

      四合院的門道上篷了一層檐椽,經(jīng)常有貓蹲伏在上面。貓發(fā)情,整夜整夜地哀嚎,聲音若黑暗中豎起的針尖,使人心臟跟著縮緊,惴惴不安起來。有時,天麻麻黑,三五只蝙蝠扇著翅膀迅疾地掠過我們的頭頂,總是不小心驚到幼小的魂兒。前廳的右側(cè)住著我的舅公和舅婆,左側(cè)是金龍家。金龍的父親去世早,母親是個干癟的小老太太,一臉苦大仇深,稍有不順就挑人吵架??伤龑ξ覙O好。每次見面,笑瞇瞇地拉我到她的房間拿排餅吃。那是一種形似嬰兒兩瓣小屁股,入口卻香甜的烤餅。她睡的花板床,床欄雕刻著梅、蘭、菊、竹四君子。奇怪的是,她的床邊居然擱置涂著桐油的棺材?;椟S的光亮從木窗戶投射下來,整個房間飄蕩著濃重的桐油味。那口棺材,仿佛是另一個世界里的床,含著莫名的暗示,喚起我內(nèi)心深處的恐懼。

      院里有個方形的天井,地上鋪著長條形的青石板,青苔一屁股坐在上面,也不知道坐了多少年。石縫間的鳳尾蕨仿佛是天井逸出的細長胡子。晴朗的日子里,一隙陽光照進來,青苔變得透明,是一種透明的綠。鳳尾蕨的枝葉開始柔軟,陰影和光明的邊緣泛著奇異的光,濡濕著葉脈。我脫掉鞋子踩著青苔走來走去,打量到鳳尾蕨喜歡風(fēng)。風(fēng)來了,鳳尾蕨快活地扭動身子,枝葉頻頻對著風(fēng)傳情。風(fēng)走了,它完全換了一副模樣,低著頭,沒精打采。雨聲潺潺,青石板上積起一些清亮的水洼。雨一下,大人們無法到地里干活,便對我們加以管束,讓我們跟著舅公寫字。端坐桌前寫字多煩悶,我們熱愛自由自在地玩耍。然而,我們的心中縱然有千萬個不情愿,也不敢違抗大人的意愿。舅公對我們的要求甚是苛刻。他說,基本功不練扎實,寫出來的字是飄的,不著力。舅公將半塊磚頭吊在我們的手腕上。我們站在八仙桌前,手懸在桌子上空,誦讀墻上舅公用小楷書寫的二十四節(jié)氣。四方的雨水匯聚在涵道中,傳來“嘩——嘩——”的聲音,儼然千軍萬馬沖過來,蓋過我們稚嫩的誦讀聲。

      四合院的耳房挨著來龍山,住著舅公的兩個親戚和一戶姓夏的人家。其中一個親戚,長得格外瘦小,衣服撐不起他皮包骨的身體,空蕩蕩的。我老是擔(dān)心一陣風(fēng)吹來,他會如同地上的落葉一樣飄到空中。他的房間沒有窗戶,黑魆魆的,感覺夜晚一直駐扎在那兒,從未離開過。逼仄的空間,只容得下擺放一張簡陋的竹板床。兩個孩子睡在灶臺邊,伸手就能摸到水缸。他的老伴生孩子落下大毛病,背彎成一張老弓,走路時,兩條羅圈腿來不及叉開,一雙手迫不及待地甩出去,滑稽得很。舅公的另一個親戚,我們喊他大舅公,容貌和我的舅公長得頗為相像。我一度以為他是我舅公的親兄弟,直到數(shù)年后他去世,才知道他是舅公唯一的堂兄。大舅公家的墻上終年貼著戲曲年畫,有七仙女下凡、穆桂英掛帥、蘇小妹三難新郎、李香君血濺桃花扇等。他會拉二胡,會唱戲曲,會用偏方給人治病。有一年,村里的孩子患大脖子病。大舅公撈來鳙魚,剪斷尾巴,放在油燈上烘烤,烤到魚尾巴上黏稠的汁水出來,將其敷在孩子的脖子上。孩子喊痛,沒過幾天,脖子上的腫癥奇跡般地消掉,好了。大舅公沒有兒子,生了兩個女兒。大女兒嫁給一個癲癇病患者。一年夏收,男人發(fā)病,仆倒在水田里,無人察覺,悄無聲息地走了。冬天,他的大女兒撇下三個幼小的孩子,跟一個推著自行車販賣荸薺的男子跑了。小女兒嫁在鄰村。年輕時,大舅公和大舅婆常為瑣碎的日常拌嘴。晚年,大舅婆執(zhí)意不肯與大舅公過日子,收拾衣物搬到小女兒家一塊住了。月圓的夜晚,大舅公坐在天井里拉二胡。弦音凄切,如泣如訴。聽久了,心里沒來由地生出一種心緒,滑入無邊的夜色里。月色如水傾盆瀉下,將天井里的大舅公淋個透。他悵然地放下二胡,抬頭望著月亮出神。后來,我們凝望天上的月亮?xí)r,眼神竟都悵然若失。

      夏姓人家的老太太常年生病,躺在床上,我們鮮少見到她。她兒子的年齡和我父親一般大,說了好多門親事都沒成。女方嫌棄她的兒子個頭矮,上個灶臺還得墊條凳子。每天傍晚,我們看到她的兒子提著藥罐出門,將藥渣倒在大路上,等著路人去踩踏。這種把戲,當(dāng)然瞞不過舅婆。她告誡我們,走路要長眼,別踩到藥渣,替人消災(zāi)。夏家老太太的窗戶邊上有一棵毛桃樹。一個午后,我和雪表姐偷偷爬到樹上采摘桃子。我摘了枝頭上的一個青果子,驟然覺得后背透著一股涼意?;剡^頭,瞥見一個老太太靠坐在枕頭上,透過窗戶,凸出的眼珠子死死地盯著我。看得出,她對我們的行徑感到不滿和憤怒。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跳下樹,膝蓋被樹枝劃傷。傷口結(jié)痂,留下的疤痕好似一彎閃著青光的殘刀。

      那時候,雪表姐以及我和堂兄堂弟,正是狗都嫌棄的年齡。我們時常躲過大人的視線,穿過四合院,朝來龍山挺進。來龍山上野生著松樹、苦櫧樹、苦楝樹和無患子。只要天氣灼熱起來,樹林里的蟬就不知疲倦地歌唱。樹林的低洼之處是一個水凼。水凼與林子之間,金銀花攀援著枝條肆意怒放。藤蔓的高度稱心合意,金色銀色的花朵往往被我們采摘一空。水凼里的水淺,漂著粉皮一樣的東西,里面布滿了黑色的斑點,像芝麻。數(shù)天后,我們再去水凼。一群小蝌蚪搖頭晃腦地游著,軟軟的長尾巴仿佛是它們腦袋里吐出來的嘆息。它們在嘆息什么?我們的腳步匆匆,哪有心思顧及它們的感受。因為,每個孩子都急著長大。

      百年柴房

      枕著村子里植物的清芬睡覺,夜里無夢,非常安詳。一覺醒來,已是上午九點多了。院子里的雞鴨吃飽喝足,在枇杷樹底下嬉戲。枇杷樹的葉子濃密而旺盛,恰好適合淺黃的果子躲進去,與空中的飛鳥玩捉迷藏游戲。枇杷樹的果子年年結(jié),個頭卻是一年比一年小,其味也是一年不如一年。父親疑心樹木是不是老了,念叨著要砍掉它,種上其他的果樹。但父親只是嘮叨而已,并沒有付諸行動。一年兩年過去了,這棵枇杷樹依然以起起伏伏的形態(tài),參與四季的物事。

      我站在院子的中央,一如兒時每次放學(xué)回家一樣,高聲喊叫母親。廚房里沒有母親回應(yīng)我的呼喊。飯廳里的圓桌上蓋著菜罩子,灶膛里柴火像是撤走沒多久,木制的鍋蓋上猶有余溫。估摸母親出門沒有走多遠。推開院門,沿著屋后熟悉的老路,徑直走到山岙上的曬谷場。“姆媽,姆媽——”雙手攏成喇叭狀,閉上眼睛,沖著四面八方亂喊一通。小時候,每每在家里看不到母親的身影,只要我站在曬谷場一喊,風(fēng)就攬住了聲音,奔跑起來,召回山上或是地里干活的母親??蛇@回,風(fēng)辜負了我的期盼。母親會去哪里呢?好多次,我和愛人回到家,都是在母親的村子里找到她的。自從我們姐弟三個走出村子后,家里僅剩下年邁的父親和母親。倘若父親出去干活,母親的跟前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為了消遣漫長的時光,她便躺在床上看電視。電視里的人物笑著哭著鬧著,她卻睡著了?;蛟S是家里實在太安靜了。母親要借助電視里的熱鬧,讓家里有一絲絲生氣。不看電視的時候,母親大抵是找陪她一起長大、一起老去的玩伴聊天。我決意去一趟母親的村子找找看。

      路上走的人少了,那些芨芨草和狗尾巴草起了意,將地盤由原來的路旁擴展到路中間。當(dāng)青草的野性竄到路上,這條路開始變得荒蕪,離消失不遠了。村子里的許多老路在不經(jīng)意間變得荒蕪,消失得無聲無息。一只灰椋鳥掠過野生的苘麻,飛到德祥爺爺家的老屋,梳理一下羽毛,繼而飛過苦楝樹,盤旋一會兒,棲落在村前那棵老樟樹的枝頭。數(shù)十年過去了,牛欄推倒,表舅的大兒子蓋上了樓房。而老樟樹呈現(xiàn)出一副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其間,它曾在一次雷雨天氣中,被狂風(fēng)刮倒兩根大枝干。新長出的枝干旁逸斜出,擠著挨著,半個身子探向大表哥家的樓房,試圖飛起來——它似乎忘記自己是一棵深扎在土地的樹。遠遠望去,恰似大表哥家的樓房穩(wěn)穩(wěn)地托舉著一團綠云。

      我在大表哥家里找到了母親。大表哥的兩個兒子在外務(wù)工,托人捎話來,說是惦念家鄉(xiāng)的粽子。母親和大表嫂在廚房里張羅包粽子,見到我,問我吃過早飯沒有。未等我回答,大表嫂嘲笑母親道:都幾點了,還不知道吃早飯,俊哥又不是孩子!母親訕笑著,瞅了我一眼說道:她就是八十歲,也還是我的孩子。母親說出這番煽情的話,是我始料不及的。貧困而艱難的日子里,父母那一輩人將全部心血托付給了土地。他們起早貪黑地勞動,默默承受著一切苦難,心被生活打磨得粗糙不堪。老了,他們照舊不善于和子女熱絡(luò)親密地交談,習(xí)慣將對子女的愛意深藏于心,羞于在口頭上表達出來。

      回到家,母親說摘了新鮮的豌豆,問我吃不吃糯米飯。好多年沒有吃母親炒的豌豆糯米飯了,它是我童年的偏愛之物。想起它,饞蟲就在肚子里蠢蠢欲動。我望著柴火灶,回憶道,小時候用松木柴火炒,真香啊。母親說,這事簡單。前段時間,村里砍松樹,你父親拾掇了好多樹枝,堆放在后山的柴房里,你去抱一些回來。

      后山的柴房,私底下被我們喚作“百年柴房”。它原是父親早年建的百年老屋。荷村人認為,一旦過了花甲之年,生命如墜入西山的太陽,是時候該考慮身后事了。他們早早在自家的山上,選好一塊風(fēng)水地,建百年老屋,即空墳?zāi)埂5鹊饺说撵`魂從肉體抽離,將棺槨安放于百年老屋,石碑上的紅色字體就被描成黑色。父親七十歲那年,在后山建了百年老屋。大前年,政府在鄰村建了公墓。百年老屋拆了吧,費工又費錢。家里新蓋廚房的時候,父親知道我們愛吃柴火燒的飯菜,讓石匠師傅搭建了柴火灶。柴火灶有了,正好缺一個堆放柴火的地方。百年老屋責(zé)無旁貸地成了我家的柴房。這事在旁人看來,定覺得極其詫異,匪夷所思。父親卻覺得物有所用物有所值,便是最好的結(jié)果,無須拘泥于繁文縟節(jié)。

      后山離我家很近,兩分鐘的路程。柴房在后山的半山腰,底下是桃園和田地。在柴房的周圍,父親種了近千棵的油茶樹。想象一下,花開的時節(jié),這里到處醞釀著浪漫的氣息。我不得不贊嘆父親當(dāng)初的好眼光。目光投向南邊,能清晰地看見母親的村子。我看到了村子的落寞和頹廢。村子里的年輕人一部分出去打拼,在外地安下家。另一部分堅守在故土的年輕人,嫌棄村子過于安靜,紛紛搬到了公路兩旁??湛帐幨幍拇遄永铮≈辶鶄€不愿搬走的老人。這個寄存著幾輩人的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村子,以遠遠超過我們想象的速度變化著。很多房屋呈傾坍之勢,墻角豁著一個大口子。野草蓬蓬勃勃,若一張?zhí)鹤?,劈頭兜住了瓦頂。長著鬼臉的蜘蛛在屋子里爬來爬去,結(jié)下黏糊糊的蛛網(wǎng)。整個村子失去了體溫,風(fēng)中傳來的嘆息一聲比一聲重。往東,是父親的新塢里,確切地說是新塢里的廢墟。多年前的一場大火,燒毀了四合院。廊柱、雕花的木椽、破碎的瓦片,隨意地堆著。地基上長滿亂七八糟的雜草,半人多高。舅公、舅婆、大舅公、金龍的母親、夏家老太太……一個個熟悉的故人走出了四合院,消失在世界的另一頭。想起張愛玲在《半生緣》里說的“我們再也回不到從前了”,心里生出一些淡淡的憂傷。小時候,天天盼著長大。長大了,才明白,在我們的生命過程中,總有些人、有些事物被拋在身后,成了永恒的記憶。因了記憶,那些明亮的或是憂傷的過往就永遠無法被切斷。不遺忘,便是最好的懷念。

      我抱著一捧松木柴火回家。樹林里的鳥雀歡快地叫著,草木的清香沁人心脾。聽到了母親像從前那樣,站在門口喊我的乳名,我加快了腳步。

      【責(zé)任編輯 黃利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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