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明末清初,西洋傳教士與中國知識分子合作翻譯科技書籍,漢語中增加了新的詞匯。除人名、地名、學科名等專有名詞使用音譯外,一律采用意譯方式,依據(jù)源語言構詞法,利用詞根復合法創(chuàng)造新詞。中國翻譯提出了明確的造詞原則,滋養(yǎng)了東亞語言文化。此后日本明治時期翻譯西方人文科學文獻,清末至民國大量漢字詞回流中國。
關鍵詞 科技詞語 新詞 新義 規(guī)范
一、 明末清初科技領域詞匯概述
明代中葉武宗正德時期,中國商業(yè)經(jīng)濟已經(jīng)萌芽。1517年(明正德十二年),葡萄牙使者皮瑞茲在中國水手亞三的陪同下,至南京拜見了正德皇帝。從明末到清代乾隆年間耶穌會共有920位會士(耿昇 1995)7,其中70多人取得中國國籍,他們先后在中國服務了190年??萍嘉墨I翻譯主要集中在清朝雍正執(zhí)政之前(1722),而漢語翻譯文獻則在康熙十二年(1673)達至鼎盛,此后轉至滿文或滿漢雙語翻譯。傳教士就利用科技知識,為其宗教傳播打開局面。萬歷四十一年(1613)李之藻奏折《請譯西洋歷法等書疏》是中國西學翻譯的第一個規(guī)劃提議。奏疏說明翻譯西學歷法著作之必要性,要求開館翻譯西洋人帶來的筆算、幾何、天文學、測量學、儀象、醫(yī)理、水法、地理等。明末利用西洋傳教士修改歷法,徐光啟認為西洋歷法的基礎是數(shù)學,他與利瑪竇合作翻譯了《幾何原本》;李之藻認為邏輯學也是其基礎,與傳教士傅汎際合作翻譯了《名理探》。從圖書館圖書情報角度來說,明末清初的西學翻譯在數(shù)學、天文、地理、生物、醫(yī)學、語言、邏輯、音樂、繪畫、教育等多個領域已有譯作。[1]分領域介紹科技詞語詳見附錄。
二、 新概念與新詞新義的產(chǎn)生途徑
(一) 新詞與中國原有學術的對接
1. 數(shù)學
中國數(shù)學起源很早,也取得了輝煌的成就,但從隋唐科舉制度以來,經(jīng)史子集成為學者的學習重點,中國代數(shù)成就在宋元時代達到頂峰,但從隋唐科舉制度以來,經(jīng)史子集成為學者學習重點,數(shù)學遂長期衰落。再者,中國數(shù)學講究實用和計算,輕視數(shù)理邏輯、推理方法。這些都成為制約中國科技進步的因素。徐光啟首先認識到西方在數(shù)學方面的優(yōu)勢,并意識到可以利用這些知識治理國家。因此,將西方新知識融入中國傳統(tǒng)學術體系,就順理成章地成為徐光啟翻譯《幾何原本》的原則。
中國傳統(tǒng)數(shù)學成就集中在兩個方面:第一,幾何學上廣泛使用勾股定理測量距離;第二,代數(shù)上使用算籌計算高次代數(shù)方程。加減乘除、面積、容積等這些基本數(shù)學概念,并不需要創(chuàng)造。有些內(nèi)容為中國數(shù)學所無,就必須根據(jù)拉丁文意義,使用漢語語素創(chuàng)造新詞。比如說,{角}這個概念中國數(shù)學就有,天文學測量最多的是天體角距離。但將“角”分為“線角”“曲線角”“雜線角”三類的思想不存在,因為這樣的分類建立是在平面幾何和立體幾何基礎上的。中國數(shù)學的平面幾何圖形命名一般都與田地等具體事物相聯(lián)系,如“方田”“圭田”“環(huán)田”等,即正方形、三角形、環(huán)形,一般計算其面積。立體幾何則看重具體形狀,如“塹堵”“陽馬”“方錐”等,甚至依附于具體事物,如用“堤”“渠”表示立體梯形,一般計算其土石立方。常見立體圖形,只有“立方”(即正立方體)“立圓”(即球體)被命名,絕大多數(shù)圖形未有名稱。明末“點”“線”“體”這些原本普通的詞語用來表示科學概念,就取得了術語地位,與舊有術語“面”“角”一起成為“詞語群”,表達有關圖形的系統(tǒng)性知識。個別圖形一時較難定名,如{正方形}這個概念被明末科技文獻翻譯成“方形”“角方形”“直角方形”等不同詞形。
徐光啟所作《勾股義》談直角三角形邊長計算,《定法平方算術》談正方形和長方形邊長計算,這些都是中國傳統(tǒng)學術成就?!稖y量異同》則比較了東西方在測量計算上的異同,他在前言中說“九章算法勾股篇中,故有用表,用矩尺,測量數(shù)條,與今譯測量法義相較,其法略同,其義全闕,學者不能識其所繇,既具新論,以考舊文,如視掌矣”。也就是說,他重點闡述了傳統(tǒng)計算的數(shù)理邏輯?!皶ā笔敲髂┲R分子吸收西方新思想的原則,即在已知中國傳統(tǒng)科技基礎上,理解西方科技思想,并力爭將傳統(tǒng)體系與新體系銜接起來。
2. 天文歷法
中國天文學起源也很早,春秋時期已經(jīng)計算出一個回歸年的時間是365(1/4)日。中國天文歷法既要計算二十四節(jié)氣,以黃道(太陽運行軌跡)為基準切分回歸年時間,又要計算月份,以白道(月亮運行軌跡)為基準切分月歷時間,因此是典型的陰陽合歷。在隋代之前學者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日月等天體運動不勻速的問題,歷經(jīng)隋唐宋元多代學者努力,利用等差數(shù)列或者多次內(nèi)插法,調(diào)整歷法節(jié)氣以及月歷時間。這些成就依賴天文儀器、長期人工觀測以及代數(shù)計算而取得。明末西方天文儀器和三角函數(shù)計算方法傳入中國,對日食、月食等天文現(xiàn)象可以精準測算,分毫不爽,大大加深了中國學術界對天文歷法的認識,同時也推動了中國數(shù)學向前發(fā)展。
“赤道”,是地球表面距離南北兩極相等的圓周線。地球繞太陽轉一周,從地球上看,太陽一年在天空中移動的軌跡為一圈,太陽這樣移動的路線叫作“黃道”。{赤道}、{黃道}等天文概念在漢代已經(jīng)存在,《漢書·天文志》對月亮運行路線描述道:“月有九行者:黑道二,出黃道北;赤道二,出黃道南;白道二,出黃道西;青道二,出黃道東?!?/p>
明末天文科技文獻,吸收西方天文學成就,以黃道為坐標中心,利用幾何三角函數(shù)計算日月五星運行軌跡,而非像中國傳統(tǒng)天文學以代數(shù)公式推求日月五星與黃道及赤道距離,也摒棄了傳統(tǒng)天文學術語{青道}、{白道}、{黑道}概念。
3. 醫(yī)學
燧人鉆木取火,伏羲畫八卦闡明百病之理,神農(nóng)嘗百草,黃帝作《內(nèi)經(jīng)》闡發(fā)醫(yī)理,這些雖是傳說,但表明中國在醫(yī)藥衛(wèi)生方面很早就有突出成就。在長期發(fā)展中,中醫(yī)建立了自己的理論體系,也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治療方法。
明末醫(yī)學科技文獻,重點引進了西方的解剖學知識。比如{骨骼}的概念應該很早就存在了,最初的詞形就是“骨”,南北朝時期有了“骨骼”一詞,如范縝《神滅論》:“安有生人之形骸,而有死人之骨骼哉!”但如翻譯著作《泰西人身說概》“人周身骸骨,大者共二百余塊,細小者一百余塊”這類精確的表述,中國醫(yī)學沒有。{頭顱骨}這個概
念,先秦詞形是“頭顱”,《戰(zhàn)國策·秦策四》:“刳腹折頤,首身分離,暴骨草澤,頭顱僵仆,相望于境?!滨U彪注:“顱,首骨?!钡邦^顱骨,從額角連于腦后,共八塊”這樣精確的表述,為中國醫(yī)學文獻所缺。對每一塊骨頭的命名:“第一為額角。第二、三為頂骨,左右各一。第四為枕骨,在腦后。第五、第六為太陽骨,在耳上兩邊太陽處。第七為無法形骨,在口內(nèi)上合,西國謂之破柴砧,形相似也。第八為篩子骨,在鼻上山根之內(nèi),西國名篩子骨,形小而多細眼,如篩,腦涎涕零皆由此骨流下,骨內(nèi)小竅四十有九?!边@類精確的描述,中國醫(yī)學文獻也沒有。以上涉及六個詞“額角”“頂骨”“枕骨”“太陽骨”“無法形骨”“篩子骨”,后三個為新詞。前三個舊詞,也被賦予了不同的意義。第一個詞“額角”,在漢語原有文化中著眼于身體外形,指額頭的兩側。庾信《舞媚娘》詩:“眉心濃黛直點,額角輕黃細安?!痹谝胛鞣轿幕?,這個詞作為“頭顱骨”的下位詞之一,就具有了骨骼之名的新意義。
再比如“顴骨”在漢語原有文化中也著眼于身體外形,指眼睛下面兩腮上面突出的部位,五代可止《贈樊川長老》詩:“瘦顏顴骨見,滿面雪毫垂?!痹谝胛鞣结t(yī)學知識之后,這個詞也具有了骨骼名稱的新意義,指“在口上合、下合,從眉起,至口止,有小骨十二塊,每邊各六塊?!毕襁@一類沒有增加新的詞形,卻具有了新意義的詞語,在翻譯著作《泰西人身說概》中還有很多。
(二) 新詞與中國空白學術領域
中國傳統(tǒng)文化“名實論”實際就是邏輯學,可惜這門學問在后代沒有發(fā)展,不像西方產(chǎn)生了發(fā)達的邏輯學體系。
明末翻譯西方邏輯學時,不得不借用儒家倫理學術語來比附邏輯學新概念。比如十種關系被稱為“十宗論”,又名“十倫”?!白凇焙汀皞悺倍际侵袊谧迳鐣拍钤谌寮宜枷塍w系中的體現(xiàn)?!睹硖健贩g邏輯學的上位詞和下位詞關系也使用人倫關系去比附:“依前所設物倫,作宗類解,又取人生之系,以釋至宗,盡類,與在中之序也。由高視曾,由曾視祖,以至子之視孫,皆為父,而不為子,由孫視子,歷父祖而上,則為子而不為父。其在中間四葉,視上則為子,視下則為父矣。凡物之倫序,盡然?!痹俦热纭叭莸隆保挥脕肀硎镜湫吞卣髁x,在某些語境中也指個性,因此“不拒德”,則有共性義。
(三) 新詞與中西學術交錯領域
中國音樂起源很早。音律的核心問題是律制,即每個樂音的絕對音高,音階內(nèi)音級個數(shù)及各音級大小距離關系(反映為音程上的全音、半音、大半音、小半音等類別關系)。律制將中國音樂分成三類高低貴賤等級。雅樂地位最高,用于皇家祭祀、國家外交等重大場合;俗樂是教坊音樂,普通老百姓娛樂之用;清商樂,地位居中,用于皇家宴會,也用于知識分子修身養(yǎng)性。三大音樂類別共同性是主流,都以宮、商、角、徵、羽為基本音級,差異性是末流,各有不同的五聲變體。雅樂使用正聲音階,俗樂使用下徵音階,清商樂使用清商音階?,F(xiàn)代{音階}這個概念,中國傳統(tǒng)音理學用“音”“律”“聲”等不同術語來解釋。這就類似于中國傳統(tǒng)音韻學使用“韻”稱呼音類,跟現(xiàn)代的“韻母”完全不是一回事,兩者之間是一種不對等的交錯關系。
這種情況下,中國翻譯著作就只能另外創(chuàng)造名稱,表述互有關聯(lián),卻又完全不同的學術體系。《律呂纂要》和《律呂正義·續(xù)編》創(chuàng)造了“五線譜”(排列曲譜所用的上下五條線,可以排列四聲八音,一個音占一線),“長短度”(包括平度和廣度,平度不遲不速,用八音符號不須增減。廣度則以手勢速緩表示),“樂名序”(音樂音高上下具有一定規(guī)律,有七種音高,依次為:第一樂名序曰朔勒烏;第二樂名序曰拉鳴勒;第三樂名序曰乏鳴;第四樂名序曰朔乏烏;第五樂名序曰拉朔勒;第六樂名序曰拉鳴;第七樂名序曰乏烏),“樂音”(五線譜中稱八音,實際只有六個:首曰烏、次曰勒、三曰鳴、四曰乏、五曰朔、六曰拉),“樂音間歇”(即休止符。在演奏的音樂中,有一二音稍微停頓,以便于再奏。有間歇時間長者,也有短者)等一系列新詞。
(四) 東西文化融合成果
在明末翻譯作品中,有些段落無新概念,無新詞,舊詞形也沒有產(chǎn)生新意義,卻傳達了新知識,如《泰西人身說概》中的一段:
脆之用,第一用為護守人身,亦如護守各分。若硬骨如木石,一磕撞即破碎,脆骨不然。人擊肉易糜爛,脆骨又不然。第二用,為互相粘連,如肉與骨。第三用,為外護,遇骨盡處則有脆骨繼之。第四用,可以代骨。夫人周身之脆骨既多,其利用之益亦不小。如眼目之眶,乃有細曲而長之薄脆骨,眼札毛皆由此生,故毛堅動不仆。
這一段文字,沒有新詞,但所引段落總結了脆骨的四大功能,這些知識是在西學醫(yī)學體系中產(chǎn)生的。
再比如《幾何原本》中的一句話:“線,有長無廣?!敝袊鴤鹘y(tǒng)數(shù)學中“長”與“廣”相對,等于今“長”與“寬”相對。這一句話里,沒有增加任何一個新詞,但這種對直線性質(zhì)的認識屬于西方平面幾何思想。
明末清初的任何一部西方科技翻譯著作,都是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融合的成果。從這個意義上說,翻譯吸納了西方新知識,更新了漢語的知識體系。
三、 新詞詞形厘定原則
(一) 創(chuàng)造新詞的原則
1. 音譯范圍有限制
只有人名、地名、學科名等專有名詞允許使用音譯,以下為搜集到的能考證其拉丁語原文的音譯詞語。限于篇幅,僅舉幾例。
(1) 人名。閣龍:Christophorus Columbus,哥倫布,西歐航海先行者;墨瓦蘭:Ferdinandus Magellanus,麥哲倫,發(fā)現(xiàn)大洋洲(以上出自《職方外紀》,以下簡稱《職》);索加德:Socrates,蘇格拉底;霸辣毒:Plato,柏拉圖(以上出自《名理探》,以下簡稱《名》)。
(2) 地名。以西把尼亞:Hispania,今西班牙;波爾杜瓦爾:Portus Cale,葡萄牙;亞勒馬尼亞:Germanicus,日耳曼,今德國;阨入多(厄日多):Aegyptus,今埃及(以上出自《職》)。
(3) 學科名。薄利第加:politica,政治,用于治理國家;日阿默第亞:geometria,測量數(shù)目,幾何;百斯伯第襪:pictura,眼睛看的藝術,繪畫;慕細加:musica,音樂(以上出自《名》)。
晁瑞(2018)37指出:明末音譯科技詞語,“所有語音均經(jīng)過漢語語音系統(tǒng)的改造,因此所有書寫皆為漢字”。這個語音系統(tǒng)是南系官話音,這一點可以在日本蘭學家音譯遵從杭州音記錄里得到印證。(沈國威 2010)76
2. 尊重源語言構詞法
“除了專有名詞,大部分詞語都采取意譯方式新造?!保巳?2018)37意譯就涉及重新造詞問題。從明末翻譯作品所造新詞看,中國學者非常注意分析源語言拉丁語的構詞法,盡量根據(jù)復合詞的構詞理據(jù),使用詞根復合方法創(chuàng)造新詞。如最初“哲學”這個詞被譯為“愛知學”,因為拉丁文philosophia,拆分詞根的意思是“知之嗜”“知之愛”。拉丁語詞組構造法與漢語并不相同,翻譯者一般僅取原文復合法,而語序遵從漢語規(guī)律。比如高一志《斐錄匯答》{內(nèi)部器官}、{外部器官}這兩個概念被譯為“內(nèi)司”“外司”,原文拉丁語是單詞復合而成的詞組:organa externa organa interna。拉丁語偏正關系的詞組,核心名詞在前面,修飾詞語在后面,翻譯之后順應漢語規(guī)律,變?yōu)樾揎椪Z素在前,核心語素在后。因而“五官”被譯為“五司”,眼睛被譯為“目司”??傊?,同一個語義場盡量取同樣的構詞方式。張西平、侯樂(2001)考察了那個時期的邏輯學翻譯,指出:“在整個翻譯過程中,譯者不敢妄自更改西文本義,只是盡量從漢語資源中尋找素材,經(jīng)過詞源學的考察,采用‘以漢適拉的適應手法塑造出新詞新義?!蓖趿Γ?958/2004)600將這類翻譯造詞法稱為“摹借”:“把外語中的一個詞(或一個成語),用同樣的構成方式搬到自己的語言里來。這種詞往往有兩個以上的構成部分,摹借的時候就按照這些構成部分進行意譯,然后拼湊成詞?!?/p>
3. 遵從漢語已有詞匯
從明末產(chǎn)生的醫(yī)學詞匯,能明確一點:在已知西方拉丁文詞根組合意義之后,盡量不增加新詞,盡量使用本民族的原有詞匯。如“門牙”,拉丁文dentibus anticis,拆分詞根意義為刀牙,因為形狀如剪刀。但譯文并不取“刀牙”詞形,而仍使用漢語原有詞語“門牙”?;⒀?,拉丁文houndstooth,拆分詞根意義為犬牙,因為形狀鋒利如犬牙。但譯文并不取“犬牙”詞形,因為漢語里“犬牙”不能用于表示人的牙齒,而是指動物牙齒。
(二) 厘定新詞原則
明末清初的科技詞匯,基本都是單義詞,新詞規(guī)范最主要的問題是確定詞形。詞形確定過程中,權威學者以及與中國學術交流比較密切的外國學者使用的詞形具有示范
作用。
明末清初的科技著作只有極少數(shù)是中國學者受傳教士啟發(fā)自主創(chuàng)作的,絕大部分都是中國知識分子與傳教士合作翻譯的。明代知識分子并不一定能說、會寫拉丁語,但他們能接觸到拉丁語知識。如羅馬所藏高一志所撰《斐錄匯答》,該書刻于崇禎八年,僅存上卷。畢拱辰序言談到當時的翻譯過程:高一志用漢語回答中國知識分子的問題,由中國人定譯名;高一志訂正譯文不正確的詞語;最后全書由畢拱辰進一步潤色修訂。畢拱辰不僅懂拉丁語,還懂一些專業(yè)術語,他說:“如未遍涉泰西兩儀、玄覽及四行、幾何、靈言等書,乍睹是編,不免冰海相疑,云霧是墜,未終卷將高閣置之?!笨梢娝≌Z天文歷法、物理學、幾何、心理學等領域術語。書籍所記錄的這種翻譯方式,是當時普遍通行的范式。再舉兩例:艾儒略所著《職方外紀》,經(jīng)過了楊廷筠的修訂潤色;熊三拔所著《泰西水法》,經(jīng)過了徐光啟的潤色。有些明末科技翻譯著作為群體分工筆譯,集體確定譯文。如法國所藏高一志所撰《修身西學》十卷,每卷都有一個不同的譯者,全書由衛(wèi)斗樞、段袞、韓霖三人聯(lián)合確定譯文。這樣全書同一個拉丁語的譯詞就被統(tǒng)一了。
一旦某個學術領域術語定名之后,再次刊印有關書籍時,學者會首先遵從前人的翻譯。比如羅馬所藏艾儒略所撰《性學觕述》,由朱時亨校,前面還有瞿式耜序言。這兩個人都懂拉丁語。瞿式耜是利瑪竇在江南所收的教徒?!缎詫W觕述》編訂于天啟三年(1623),次年,徐光啟與傳教士畢方濟合作翻譯《靈言蠡勺》,雖然兩本書內(nèi)容并不雷同,但術語體系基本一致。比如兩書將魂分為三類:生魂、覺魂、靈魂;靈魂有三種功能:記含、明悟、愛欲,相當于今記憶、思維、情欲。有個別術語經(jīng)徐光啟更正,比如《性學觕述》將事物性質(zhì)歸為四個方面:造、為、質(zhì)、模,徐光啟定名為:作、為、質(zhì)、模,分別指事物形成的動力源頭、事物本質(zhì)屬性、事物質(zhì)料、事物外形。
徐光啟在幾何學、水利工程、心理學上對術語定名貢獻良多,在地理學上亦如此。明末地理學科技詞匯“××規(guī)”一系列名詞,語素“規(guī)”被后來更改為“道”“線”等名詞性語素。比如“赤道規(guī)”“黃道規(guī)”“子午規(guī)”,徐光啟《新法算術》中定名為“赤道”“黃道”“子午線”,這些名稱更符合中國古代天文學稱謂。這說明語義場類推產(chǎn)生的復合詞,最容易被再次厘定。從徐光啟的修訂看,厘定原則為:術語名詞盡量遵從中國原有科技詞匯或大眾使用詞匯。如前文所論“五司”被“五官”代替,“目司”被“眼睛”代替。
與中國學術界接觸比較多的傳教士在術語定名上也有一定貢獻。如“南極規(guī)”“北極規(guī)”,南懷仁《坤輿圖說》中定名為“南極圈”“北極圈”。南懷仁作為欽天監(jiān)官員與中國學術界交流更多,其術語更容易被接受。
還有一些科技詞匯從日本再次返回中國。如{三角形}這個概念,在《幾何原本》中為“三邊形”,命名核心視點是{三角形}的“邊”。后來定形為“三角形”,命名核心視點是{三角形}的“角”。這個名稱清末來源于日本。因為當時中國形勢已經(jīng)非常危急,變法圖強、拯救國家,為全社會心愿。張之洞和梁啟超都主張取道日本,從日語翻譯入手,學習西方科技文化。
總起來看,明末清初科技翻譯術語體系比較一致,同一個詞譯為不同詞形的情況較為少見,盡管術語仍有譯名再被厘定的情況,卻并未發(fā)生如清末那樣的譯名爭議事件。應該說,集體翻譯、聯(lián)合確定譯名的工作體制,以及著名學者徐光啟、李之藻等都起了重要作用。
(三) 明末清初造詞原則在東方翻譯史上的地位
明末科技文獻翻譯有著重要的歷史意義。從東方翻譯互動角度說:從明末到日本蘭學翻譯再到明治維新翻譯,是中國翻譯滋養(yǎng)日語乃至于東亞語言的過程;而自甲午海戰(zhàn)之后,中國人大量留學日本,是日語翻譯滋養(yǎng)漢語乃至于東亞語言的過程。
明代民間貿(mào)易傳播速度非???,如《天學初函》崇禎二年(1629)刻印,僅隔了三年,就已經(jīng)被收入日本書籍庫。日本蘭學家接受了中國創(chuàng)制的西學譯詞,他們將漢字詞奉為翻譯圭臬。據(jù)沈國威(2010)66-76介紹:自1774年由杉田玄白《解體新書》開始翻譯西學書籍,其后所附的《名義集》對全書的350余條術語進行解釋,仿照中國《翻譯名義集》所作,并征引了中國學者翻譯的西學書籍。其語體第一為漢文體,即中國文言;第二為漢文訓讀體,即用日語直譯漢語的語體。“摹借”造詞法被蘭學家繼承,沈國威(2019)59列舉了“引力”等45個蘭學家按此方式創(chuàng)造的漢字詞。
其后英國文化在世界強勢傳播,蘭學家的翻譯迅速轉向英語,他們所依據(jù)的仍然是中國翻譯。沈國威(2010)101云:“幕府末期日本的‘英學尚未確立,而上海已經(jīng)開港20年,有大量漢譯西書的積累。當時日本的知識階層具有高度的漢學素養(yǎng),可以直接閱讀中國的漢譯西書。加之日本還沒有合適的英日辭典可供選擇,英華辭典就成了他們最好的參考工具書……這些情況都促使了漢譯西書中的大量譯詞被借入日語?!钡抻谥袊g書籍多為科學書籍,社會科學術語基本都是明治日本翻譯家創(chuàng)造的,他們創(chuàng)造新詞的辦法仍然是“摹借”。至明治二十年(1887),日本術語體系基本建構完成。(沈國威2019)34
鴉片戰(zhàn)爭之后,西洋傳教士跟中國知識分子合作翻譯,他們之間的關系卻不能與明末清初學者同日而語。明末徐光啟、李之藻、王徵等是中國高層知識分子,他們是主動“拿來”,與傳教士平等交流學術,在理解西方知識的基礎上,創(chuàng)造新詞。而鴉片戰(zhàn)爭之后,西方傳教士處于文化交流的高勢能位置,與他們合作的中國翻譯學者,不是他們平等交往的對象。傳教士往往創(chuàng)制生僻漢字翻譯新詞,而不是按照漢語語素組成詞,再生成更大的詞組單位,從而形成更大的復合概念,以利于新概念進入語言應用為目的,結果導致中國西學翻譯走向死胡同。
傅蘭雅所創(chuàng)造的生僻漢字,除了部分化學元素成功之外,其他均被拋棄。他還拋棄了明末清初傳教士與中國知識分子合作翻譯所普遍遵守的“摹借”造詞法。在中國的其他傳教士團體也面臨同樣的問題。1904年,益智書會主席狄考文出版了術語詞典Technical Terms,新造字集中在醫(yī)學、化學等領域。這些譯名也不被中國知識界所接受。博醫(yī)會術語委員會《高氏醫(yī)學辭匯》增訂第八版(1937)所創(chuàng)造的新字被擯棄,取而代之的是日本所譯新詞。
創(chuàng)造生僻字的翻譯方式,在嚴復翻譯里也有不少,這些譯詞同樣不被大眾接受。而日本翻譯學者更多使用“摹借”方式創(chuàng)造新詞,這樣的詞往往還與中國古典經(jīng)籍有關,就很容易被中國知識界接受。如political economy,嚴復譯為“計學”,梁啟超譯為“政術理財學”,日本學界譯為“經(jīng)濟學”。(沈國威 2010)172梁啟超詞形太長,超越了漢語詞匯雙音節(jié)和三音節(jié)長度。1910年嚴復在清學部“編訂名詞館”主持科技術語審定,選擇“計學”為審定術語。日本譯名“經(jīng)濟學”定名之后,接著產(chǎn)生了“經(jīng)濟界”“經(jīng)濟家”等三音節(jié)詞,“經(jīng)濟問題”“經(jīng)濟世界”“經(jīng)濟革命”等兩兩組配的四音節(jié)詞組,由此源源不斷生成新的漢語句子片段,很快就被中國知識界所接受?;蛘呖梢赃@么說,正是因為日本翻譯界更多地繼承了明末清初中國知識界的翻譯思想遺產(chǎn),所以他們更輕易地掌握了英語語言承載的科學和文化。經(jīng)過明治維新,日語成為東方文化高勢能語言,用日語可以學習世界先進文化。它其中的漢字詞被甲午戰(zhàn)爭之后留學東洋的知識分子接回家,成為漢語的重要成員。
今天再回顧這一段翻譯歷史,我們不能不為明末清初的中國知識分子所折服。他們能夠剖析拉丁語構詞法,深諳漢語發(fā)展規(guī)律,依據(jù)語言規(guī)律創(chuàng)造新詞的做法,仍值得當今翻譯學家大力弘揚,以利于科技知識普及到百姓,提高民族文化素質(zhì)。
附 錄
(一) 數(shù)學
馬得馬第加、幾何、三度、平角、銳角、鈍角、直線角、曲線角、雜線角、平圓、立圓、圓光體、橢圓、渾圓、柱圓、球圓、尖圓、圓徑、三邊形、三邊角形、兩邊等三角形、平邊三角形、同周形、角方形、方形、長形、斜方形、長斜方形、圓尖體、并行線、并行線方形、直角長方形、直角方形、有法形、無法形、六角等形、直角線、公論、題言、切線、交線、切圓、交圓、等圓、半圓分、圓大分、圓小分、弧、圓分角、半圓角、大分角、小分角、切邊角、分圓形、圓內(nèi)切形、圓外切形、形內(nèi)切圓、形外切圓、比例、前率、后率、連比例、理中分末線、正弦、余弦、通弦、半弦、正半弦、余弧、割線、弧矢弦割圓法、六宗率、等邊四角形、過弧、銳弧、銳頂、方矩植表、形面、形體、點、線、體。
(二) 邏輯學
落日加、物理、十宗論、墨達費西加、直通、斷通、推通、合通、解釋、剖析、推辨、公、性、司、本稱、正稱、不正稱、本特、偶特、五公稱、本然、依然、容德、明悟、脫、全稱、指名、合名、實有、想有、畸一、特一、泛殊、切殊、甚切殊、直非、曲非、本內(nèi)、依外、通合幾何、離析幾何、留作、往作、流作、倏作、本自在、公向、私向、質(zhì)、模、底、索加德、霸辣毒、亞利斯多特勒、亞利斯督。
(三) 地理學
亞細亞州、歐邏巴州、利未亞州、亞墨利加、墨瓦蠟泥加、冬至規(guī)、冬至線、夏至規(guī)、夏至線、北極規(guī)、北極圈、南極規(guī)、南極圈、子午規(guī)、子午線、南北規(guī)、東西諸規(guī)、緯線、南極、北極、南道、北道、時差、度分、冰海、死海、熱帶、溫帶、冷帶、寒帶、百爾西亞、罷百爾、度兒格、如德亞、達馬斯谷、印弟亞、莫臥爾、則意蘭、馬路古、忽魯謨斯、亞尼俺峽、以西把尼亞、波爾杜瓦爾、里西波亞、拂郎察、把理斯、意大里亞、亞勒馬尼亞、法蘭得斯、波羅尼亞、翁加里亞、大尼亞、雪際亞、諾勿惹亞、厄勒祭亞、莫斯哥未亞、窩兒加河、諳厄利亞、呀爾伯山、高架所山、多惱河、色未利亞、多勒多、福島、羅瑪、勿搦祭亞、彌郎、那坡里、熱孥亞、楅楞察、阨入多、泥祿河、該祿、馬邏可、弗沙、奴米弟亞、亞昆心域、馬拿莫大巴、墨瓦蠟泥、加納達、孛露、伯西爾、智加、雅瑪瑣農(nóng)江、墨是可、新拂郎察、花地、寄未利、新亞比俺、加里伏爾尼亞、古巴、牙買加、百而謨達、閣龍、墨瓦蘭。
(四) 天文歷法
第谷、加利勒阿、歷學家、交食儀、自鳴鐘、望遠鏡、羅經(jīng)、列宿經(jīng)緯天球儀、萬國經(jīng)緯地球儀、節(jié)氣時刻平面日晷、節(jié)氣時刻轉盤星晷、象限、圈分、象限儀、弧矢儀、垂線球儀、弧矢法、割圓八線表、視度、實度、視差、視行、實行、視距、星球、九重天、十二房、地平規(guī)、春分規(guī)、秋分規(guī)、赤道規(guī)、黃道規(guī)、月輪規(guī)、晝夜平規(guī)、四規(guī)、內(nèi)規(guī)、外規(guī)、朦影規(guī)。
(五) 心理學
動能、覺能、外覺、內(nèi)覺、記含、憶記、推記、涉記、作明悟、受明悟、愛欲、內(nèi)言、外言、自動、強動、外引、內(nèi)引、總知、受相、分別、知覺。
(六) 生理學
近視、遠視、火化、口化、胃化、四液、頭顱骨、馬鞍骨、釘骨、腳骹骨。
(七) 物理學
費西加、四元行、聞性學、視學、視學家、運重、輕重家、力藝、槓桿(今作杠桿)、滑車、易象、斜透、三際、重心。
(八) 音樂學
音律家、西琴、編簫、五線、啟發(fā)、剛啟發(fā)、中啟發(fā)、柔啟發(fā)、四聲、樂音、半音、樂名序、長短度、三準、樂音間歇、三品調(diào)。
(九) 語言學
元音、自鳴之母、同鳴之父、首元母、二子母、三孫母、曾孫母、父音、母音、子音、四品、算畫之法、西號、譬、明譬、隱譬、直譬、曲譬、單譬、重譬。
(十) 技術
龍尾車、玉衡車、恒升車、水庫、水銃、甃齊、筑齊、初齊、中齊、末齊、三眼快槍、夾靶之膅、鳥銃、銃彈、佛機、百子銃、飛龍銃、喙銃、噴銃、攻銃、虎唬銃、獅吼銃、飛彪銃、守銃、銃規(guī)、轉彈鐵杖、響彈、鏈彈、鉆彈、鑿彈、分彈、闊彈、散彈、公孫彈、蜂窩彈、火箭、噴筒、火罐、地雷、火兵、伍號。
附 注
[1] 本文所搜集科技詞語來源于以下學者著作:利瑪竇《乾坤體義》,熊三拔《泰西水法》《表度說》,艾儒略《職方外紀》《性學觕述》《西方答問》《幾何要法》《西學凡》,南懷仁《坤輿圖說》《窮理學》《新制靈臺儀象志》,傅汎際《名理探》,畢方濟《靈言蠡勺》,徐光啟《幾何原本》《測量異同》《定平方算術》《兵機要訣》《勾股義》《新法算書》,李之藻《渾蓋通憲圖說》《圜容較義》,湯若望《主制群征》《遠鏡說》《火攻挈要》《西洋新法歷書》,金尼閣《西儒耳目資》,高一志《譬學》《治平西學》,鄧玉函《泰西人身說概》《遠西奇器圖說錄最》《大測》,徐日升《律呂纂要》,德理格《律呂正義·續(xù)編》。高一志《斐錄匯答》為鐘鳴旦、杜鼎克主編《耶穌會羅馬檔案館明清天主教文獻》第十二冊,臺北利氏學社2002年影印版本。
參考文獻
1. 晁瑞.明代語言政策與語言規(guī)劃研究.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8.
2. 榮振華.在華耶穌會士列傳及書目補編.耿昇譯.北京:中華書局,1995.
3. 沈國威.近代中日交流:漢字新詞的創(chuàng)制、容受與共享.北京:中華書局,2010.
4. 沈國威.漢語近代二字詞研究:語言接觸與漢語的近代演化.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
5. 王力.漢語史稿.北京:中華書局,1958/2004.
6. 張西平,侯樂.簡析《名理探》與《窮理學》中的邏輯學術語——兼及詞源學與詞類研究.唐都學刊,2001(2).
(淮陰師范學院文學院 江蘇 223300)
(責任編輯 馬 沙)
* 江蘇省高校哲學社會科學項目“明末清初西洋傳教士漢語新詞研究”(項目編號2017ZDIXM033)、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明代語言規(guī)劃史研究”(項目編號20BYY060)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