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釗
1. 《合集》4890 《合集》18154
2.周家臺秦簡165張家山漢簡664馬王堆帛書《明》12.2
漢樊安碑秦簡《日書》甲種135《漢印文字征》12.8
居延漢簡170.4北京大學(xué)藏秦簡《教女》51
3.《可洪音義》A1066a8《可洪音義》 A992a1
4.唐顏真卿《干祿字書》唐李璆墓志唐崔隋妻墓志
唐石經(jīng)五經(jīng)宋黃庭堅徐純中墓志明黃道周《自作詩六首詩冊》
5. ? 《高麗大藏經(jīng)》
6. 明世德堂本《西游記》
上引1式甲骨文“蚤”字從“又”從“蟲”。古文字“又”字和“爪”字都象手形,只是寫法稍有不同,兩者在用為表意偏旁時可以通用。如甲骨文“遣”字上部既可從“又”作“”(《合集》5315),又可從“爪”作“”(《合集》5318),“興”字上部既可從“又”作“”(《合集》22044),又可從“爪”作“”(《合集》28000),“孚”字上部既可從“又”作“”(《屯南》1078),又可從“爪”作“”(《合集》765),“爯”字上部既可從“又”作“”(《合集》17630),又可從“爪”作“”(《合集》7423)。古文字位于字形上部的手形常常用來表示向下“握持”“抓取”“采摘”等一類動作,而位于字形下部的手形常常用來表示向上“托舉”“抬起”“捧上”等一類動作,“爪”字的寫法一般都手形向下,即《說文解字》所謂“覆手曰爪”,更適合放到字形上部,所以位于字形上部的手形就常常寫成“爪”。從古文字看,“爪”只象手形(《說文解字·爪部》:“爪,丮也。覆手曰爪,象形。”《說文解字·丮部》:“丮,持也。象手有所丮據(jù)也?!保?,與“?”字象指甲形(《說文解字·又部》:“?,手足甲也。”甲骨文“丑”字作“”,突出強調(diào)手指上的指甲,即借“?”字記錄“丑”字)不同,但“爪”的詞義卻是“鳥獸的趾甲或人的指甲”,字形與詞義不匹配,因此我們懷疑“爪”字可能有詞義縮小或詞義轉(zhuǎn)移的變化,后來才與“?”字的詞義混同。段玉裁的《說文解字注》就認(rèn)為《說文解字》“蚤”字訓(xùn)釋中的“?、古爪字”四個字是“妄人所沾,不言古文而言古某字,許無此例”,頗有道理。
2式秦漢文字中的“蚤”字或仍延續(xù)從“又”,“又”形或訛變?yōu)椤案浮被颉扳骸?。北京大學(xué)藏秦簡一例“又”形中間加上了一點飾筆,變成了從“叉”,開啟了后世“蚤”字上部訛為從“叉”的先河。《墨子·天志下》“竊人之金玉蚤絫者乎”中的“蚤絫”,王引之校改為“布喿”;《荀子·儒效》有“必蚤正以待之也”句,《新序·雜事》兩處作:“布正以待之也?!鼻鍎⑴_拱《荀子補注》指出《新序》“布”字應(yīng)為《荀子》“蚤”字之誤,胡敕瑞先生又從字形上詳加論證,謂“布”從“父”聲,“巾”與“蟲”在漢代形近,于是從“巾”“父”聲的“布”就與從“蟲”、上部訛為從“父”的“蚤”字相混。這是典籍訛字表明“蚤”字上部所從之“又”可訛為“父”的例子。
3式《可洪音義》中的“蚤”字所從“又”形或訛為“夂”,或訛為“文”?!肚f子·秋水》:“鴟鵂夜撮蚤”陸德明釋文:“蚤,司馬本作蚉。今郭本亦有作蚉者?!边@是典籍訛字表明“蚤”字上部所從之“又”可訛為“文”的例子。
4式有從秦簡延續(xù)下來的“又”訛為“叉”的寫法,“叉”或又訛省為“義”,或又在“義”形左右對稱各加上一點飾筆,或又訛混為“必”。在“又”訛混為“叉”的基礎(chǔ)上又“變形音化”為從“?”聲。這一“變形音化”的發(fā)生雖晚,卻歪打正著,恰好回歸到跟“蚤”字最初形體的音義相合?!霸椤弊稚喜俊白冃我艋庇炞?yōu)閺摹?”的字例時代沒有早于唐代的,這說明《說文解字》蚤字小篆從“?”的構(gòu)形可能產(chǎn)生很晚,不排除有經(jīng)過唐或唐后之人篡改的可能。
5式為“蚤”字在《高麗大藏經(jīng)》中的寫法,幾乎囊括了“蚤”字的各種變體,主要是 “蚤”字早期形體上部“又”形在之后發(fā)展演變中的各種變化,從中可見“蚤”字形體演變的復(fù)雜性。
6式明世德堂本《西游記》所收“”和“”兩個形體為“蚤”字形聲結(jié)構(gòu)的另構(gòu)俗字,一從“喿”聲,一從“皂”聲。“蚤”與“喿”音近,“蚤”可作“”,正如“瘙”又作“?”,字書中“”“噪”一字,“”“臊”一字亦可證;古“蚤”“早”音近,故“蚤”字常假借為“早”,而“皂”字乃從“早”字分化,古本一字,故“蚤”又可從“皂”聲作“”?!都崱愤€收有另外兩個“蚤”字形聲結(jié)構(gòu)的另構(gòu)俗字,一作“”,一作“”?!霸臁薄白Α迸c“蚤”也音近,“爪”與“蚤”義亦相關(guān),所以其中“”字所從之“爪”為聲符,但看作“聲兼意”亦未嘗不可,這正如《字匯》所收“搔”字異體作“”,《字匯補》所收“搔”字異體作“”,所從之“爪”既可看作意符,又可看作“意兼聲”一樣。
《說文解字·?部》:“,嚙人跳蟲。從??聲。?,古爪字。蚤,或從(應(yīng)為“從”——筆者注)蟲?!薄墩f文解字》將“蚤”字的結(jié)構(gòu)分析為“從??聲”,視為形聲字,字義訓(xùn)為名詞“跳蚤”之“蚤”。從甲骨文字形看,以往或認(rèn)為甲骨文蚤字從“蟲”從“又”,是會“蟲嚙人手”之義,可謂未達(dá)一間。后來裘錫圭先生指出“蚤”應(yīng)為“搔”字的初文,象用手搔抓被蚊蟲叮咬處,字義應(yīng)訓(xùn)為動詞的“搔”,這是非常正確的。
古漢語詞匯的產(chǎn)生和繁衍,一般是以頭腦中的事物、思想或概念為目標(biāo),以聲音為紐帶,用聯(lián)想或滾雪球的方式組成一個個的詞團。詞團有大有小,詞團與詞團之間有摩擦碰撞,有分裂和重組,每個詞團中詞與詞之間的關(guān)系頗為復(fù)雜,有的詞與詞之間有音義的聯(lián)系,有的詞與詞之間只有音的聯(lián)系。有些詞團中不同的詞表現(xiàn)的是同一個事物、思想或概念的不同構(gòu)成或其中的一個方面,這一點往往從字形中也能體現(xiàn)出來,如本文所談“蚤”字即是如此?!霸椤北緸椤吧Α钡谋咀郑笥檬稚ψケ晃孟x叮咬處,其字形體現(xiàn)出的詞義關(guān)系如圖1所示:
“蚤”(搔)字體現(xiàn)出的“搔”這一詞團中的幾個詞,就是“搔”這一動作所包含的不同構(gòu)成或其中的一個方面。如圖1所示,“又”即“手”,用為義符,表示“搔”這一動作的工具。用“又”即“手”作為表義偏旁會“搔”之義似乎有些籠統(tǒng)寬泛,不夠精準(zhǔn),因為“搔”具體要用到指甲,所以如果以“又”“爪”通用,按“爪”字后來具有的“鳥獸的趾甲或人的指甲”之義將“蚤”視為從“爪”,就會更為貼切?!霸椤弊趾髞碛蓮摹坝帧薄白冃我艋睘閺摹?”,反倒與早期的造字理念和音義更合。從這個角度說,“蚤”字上部由從“又”變?yōu)閺摹?”,既屬于“變形音化”,也可以視為“變形義化”?!霸椤弊炙鶑闹跋x”不是以字形會意,而是用詞義會意的,因為“蟲”象蛇形,但能叮咬人的蚊蟲顯然不限于蛇,用“蟲”的詞義來會意,具體所指當(dāng)然是以“跳蚤”為代表的所有可以叮咬人的蚊蟲。在“又”形與“蟲”形之間即蚊蟲叮咬之處,雖然字形上沒有體現(xiàn)出來,卻可以補出一個詞——“瘙”?!梆弊肿至x來自“搔”,字從“疒”旁,指“所搔之處”,即“疥瘙”之“瘙”?!梆奔扔脼椤敖牮敝梆?,也用為“搔”,所以“搔癢”又作“瘙癢”。“瘙癢”既可指“用指甲撓癢”,又可指“皮膚發(fā)癢”?!敖牮敝梆闭蚱洹巴炊喟W”的特點所以需要“搔”??偨Y(jié)以上所論,“搔”字字形既體現(xiàn)了“搔”這一動作,又包含了“搔”這一動作的幾個不同構(gòu)成或其中的一個方面,即引起搔或瘙的“蟲(跳蚤)”、搔抓的工具“手(爪、?)”和搔抓之處“瘙”。
“蚤”(搔)字所在的詞團除了“搔”字字形所體現(xiàn)的詞義外,比較明確的還有如下幾個:
1. 騷
騷的詞義來自“蚤(搔)”,“搔”是有節(jié)律的動作,所以“騷”有“騷擾”“騷動”“騷亂”之義,核心義就是“動”?!吧Α笔侨恕吧Α庇谄つw或其他物質(zhì),而“騷”則是人“搔”于馬?!豆怒t匯編》3191號印文有“”字,結(jié)構(gòu)為從“爪”從“馬”,或釋為“騷”,很可能是正確的?!墩f文解字·馬部》:“騷,擾也。一曰摩馬。從馬蚤聲?!薄耙辉荒︸R”的“摩”字為摩擦、刮刷義,《禮記·內(nèi)則》“疾痛苛癢而敬抑搔之”鄭注:“搔,摩也?!笨梢姟澳︸R”也就是“搔馬”。《說文解字·竹部》:“,搔馬也?!毙戾|《說文解字系傳》:“竹有齒,以搔馬垢污?!薄稄V韻·談韻》:“,刮馬篦也。”《正字通·竹部》:“,搔馬具。剡有銳義。今以鐵為之,如梳?!笨梢姟吧︸R”可稱“”,用于搔馬的竹制工具自然也可稱“”。當(dāng)然也有可能《說文解字》“,搔馬也”的“馬”字后有脫文,本該作“,搔馬具也”,或作“,搔馬篦也。”《漢語大字典》“騷”字下第二個義項為“摩馬,刷馬”,《漢語大詞典》“騷”字下第一個義項為“刷馬”,但是都沒有書證。睡虎地秦簡《法律答問》說:“‘諸侯客來者,以火炎其衡軛。炎之何?當(dāng)諸侯不治騷馬,騷馬,蟲皆麗衡軛、鞅、、轅、?!币馑际钦f:來自諸侯的客人到的時候,要用火烤他們馬車的衡軛。為何要用火烤?因為如果諸侯不認(rèn)真刷馬(或在馬車旁刷馬),刷馬的時候馬身上的寄生蟲就會跑到馬車的衡軛及其他車馬器上。文中的“騷馬”也就是《說文解字》“騷”字和“”
字下的“摩馬”和“搔馬”,指用竹制的梳篦一類工具為馬刷毛,目的之一就是刷去馬毛中的寄生蟲。這一書證很重要,《漢語大字典》和《漢語大詞典》“騷”字下應(yīng)該據(jù)以
增補。
2. ,又作
或所從的義符“足”和“彳”為“動態(tài)義符”,義為“跳”,詞義應(yīng)來自跳蚤的“蚤”,“蚤”與“跳”音近,跳蚤善跳,故稱“跳蚤”。訓(xùn)為“跳”的“”以“蚤”為聲符,“蚤”也未嘗不可以看作“聲兼義”。
3. 瑵
《說文解字·玉部》:“瑵,車蓋玉瑵。從玉蚤聲?!彼^“車蓋玉瑵”,是指古代位于車蓋弓末端,用于鉤住蓋帷的繒帛以便撐開車蓋的玉制蓋弓帽上的一個突起。這個蓋弓帽上的突起形狀類似指甲,因此被稱為“瑵”?!稘h書·王莽傳》“金瑵羽葆”顏師古注:“瑵讀曰爪,謂蓋弓頭為爪形?!焙茱@然,“瑵”的詞義應(yīng)來自“爪”,即“?”。
在傳世典籍和出土文獻中,“蚤與爪”“爪與搔”“爪與瑵”“蚤與搔”“騷與瘙”等常常相通,這些“相通”以往被誤認(rèn)為是一般的假借,這是不合適的。通過以上的論證可知,這些詞都是“搔”字詞團所涵蓋的內(nèi)容,這些詞之間存在著密切的音義關(guān)系,本來就是一個詞的不同義位變體或是一個詞的不同構(gòu)成或其中的一個方面,不能視為簡單的
假借。
在傳世典籍和出土文獻中,“搔與?!薄膀}與埽”“騷與掃”亦常常相通,“埽”為“掃”字異體,“搔”與“掃”音義皆近,應(yīng)為同源詞。另“搔”與“撓”“爬”“刮”“掐”等字亦存在一定的音義關(guān)系,也可能是同源詞或親屬詞。
在楚簡中有一個寫作從“又”從“蟲”的字作“”,可隸定作“”,與“蚤”字的早期寫法從“又”從“蟲”的結(jié)構(gòu)完全相同,但在簡文中用為“尤”和“郵”,與“蚤”字的用法不同。目前學(xué)術(shù)界主流意見認(rèn)為這個字應(yīng)該是“蚘”字的異體,與“蚤”字并不是一個字,只是同形而已。根據(jù)“”字與“蚤”字早期構(gòu)形相同這一點,陳劍先生推測楚辭《離騷》之“騷”很可能原來就寫作“”,讀為“尤”,“離”通“罹”,“離尤”就是“遭到責(zé)怪”的意思。因“”與“蚤”早期構(gòu)形相同,漢人誤認(rèn)“”為“蚤”,又因“離蚤”不通,在轉(zhuǎn)寫或傳抄的過程中又改寫成了“騷”。這個推測很有理致。將“離騷”校改為“離(尤)”,理解成“遭到責(zé)怪”,遠(yuǎn)比原訓(xùn)釋將“離騷”理解成“遭受憂愁”要好,也更符合《離騷》篇楚懷王“反信讒而齌怒”,放逐屈原,從而造成屈原抱著冤屈和悲憤寫下《離騷》并自沉汨羅的文章背景。
(責(zé)任編輯 郎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