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張愛玲的《傳奇》具備一種復雜曖昧的現(xiàn)代性,它產(chǎn)生于小說里中與西、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奇妙并置,通過時間、空間、人物三個維度表現(xiàn)出來。在時間上,體現(xiàn)為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達成平衡,古老記憶與現(xiàn)代體驗同時被激活。在空間上,體現(xiàn)為中西錯雜、新古并置的細節(jié)與風格對照。在人物上,體現(xiàn)為在中西文化的拉扯之間掙扎與彷徨的一系列形象。
【關鍵詞】張愛玲;《傳奇》;現(xiàn)代性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32-000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2.001
現(xiàn)代性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重要話題,關于其內涵以及在不同作家筆下的表現(xiàn)已經(jīng)有諸多論述。在這之中,張愛玲的觀察視角尤為特別,她同時從有著中西烙印的文化和現(xiàn)象中汲取靈感,從正在經(jīng)歷新舊轉換的社會中挖掘出了一份獨特的現(xiàn)代性體驗,因此她的現(xiàn)代性書寫注定無法簡單地用某種思潮、流派加以界定。本文以張愛玲的小說集《傳奇》為中心,探討她筆下的現(xiàn)代性如何在時間、空間、人物主體的配置中得到展開。
一、時間:過去、當下和未來
“五四”時期為中國樹立的現(xiàn)代性,意味著新與舊的截然兩分,它號召人們告別昏沉的舊時代,擁抱與世界潮流接軌的新時代。這是在西方文明沖擊下產(chǎn)生的新的歷史意識,它基于一種信奉著進步理想的線性時間觀,暗含著今勝于古、新勝于舊的價值判斷。但張愛玲拒絕做出如此斬釘截鐵地處理,面對社會歷史的巨變,她沒有急于在新與舊之間做出選擇,而是為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找到了耐人尋味的連接點,古老記憶和現(xiàn)代體驗在她的文本中同時被激活。例如,《金鎖記》的開頭寫三十年前的上海,為讀者娓娓道來一段家族恩怨,而結尾處“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 ①暗示過往和當下、未來之間有著不能割舍的聯(lián)系,在新舊時代的交替處,人們攜帶著古老的記憶繼續(xù)生活?!督疰i記》是一個悲愴的故事,其首尾呼應的結構很容易使人想到歷史的循環(huán)往復。但對于張愛玲而言,過去和現(xiàn)在之間的呼應還有著更豐富的意味,比如在《中國的日夜》里,她寫申曲唱詞里描摹了一個“漢唐一路傳下來的中國”,使她心中產(chǎn)生穩(wěn)妥的歡喜。她的盛世理想倒也并非懷古傷今,當她拎著吃食走在路上,她慶幸無論快樂憂愁,“總之,到底是中國” ②。對古中國的悠遠懷想,和對現(xiàn)世中國的切實把握,就這樣聯(lián)系在一起,構成了張愛玲的時代體驗。而在《傾城之戀》中,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關系有著更為多層次的體現(xiàn):女主角白流蘇秉承古老的生活哲學,從當下找尋憑依之物,以應對潛伏在未來陰影里的惘惘地威脅。
《傾城之戀》開篇便是新與舊兩個世界的時間的鮮明對比:“上海為了‘節(jié)省天光,將所有的時鐘都撥快了一小時,然而白公館里說:‘我們用的是老鐘?!?③時鐘將兩個意象勾連在一起:高速率運轉的都市,和落后于時代、散發(fā)著昏暗腐朽氣息的大家族。在白公館的時間中,千年時光也如同一日,于是離婚的白流蘇為了尋求再嫁的機會,從靜止的古中國的時間里脫身,前往香港重新?lián)軇由臅r鐘。但整個故事最重要的轉折并非發(fā)生在由靜到動的線性時間之中,而是在凝固的瞬間。港戰(zhàn)爆發(fā),白流蘇和范柳原在千瘡百孔的墻下躲避炮火,確認了彼此的心意:“她料著柳原也是這般想。別的她不知道,在這一剎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④二人在生死關頭經(jīng)歷了徹悟,充滿不確定性的挑逗、試探,在這一剎那終止了。故事的終點,也是一個意味深長的瞬間。白流蘇成功嫁給范柳原,得到一張長期飯票。結尾暗示范柳原依然在外拈花惹草,白流蘇的將來想必也不會一帆風順。但結尾處她只是笑著站起了身,把蚊香踢到了桌子下面,一副已經(jīng)十分滿足的模樣。白流蘇的故事最終定格在了一踢之間??v使前路危機并未完全解除,似乎也沒有什么能比得上這一刻的滿足。這兩個重要的瞬間,代表著張愛玲對“現(xiàn)時”的意義的肯認,而這份意義可以在范白二人對未來的不同想象中得到更明白的闡釋。
白流蘇最初與范柳原接觸時心態(tài)十分急切,但她沒有從他那里獲得立即的承諾。相反,范柳原把兩人修成正果的時間節(jié)點安排在了未來:“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么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墻。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墻根底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⑤直達末日的思考深度顯然與范柳原并不相稱,這段話也可以看作是作者內心的突然表白。但張愛玲并未留滯于文明盡毀的悵惘之中,而是快速地將筆鋒一轉,拉回到了流蘇的視角。流蘇未解深意但也不以為意,只覺得戀愛中女人不懂男人,但結婚后的家務事女人比男人在行,于是找回了心理平衡。從文明毀滅到“找房子,置家具,雇傭人”,故事的基調在想象的跳躍中產(chǎn)生了兩個面向:思考未來與講求實用。人們在廣漠的荒涼世界中常懷惴惴不安之心,但現(xiàn)世事務帶來的充實感,又幫助他們重建了對生活的信心。
有學者指出張愛玲的思想中存在和一戰(zhàn)以后西方文學中常出現(xiàn)的“現(xiàn)代末日意識”相近的一面 ⑥。張愛玲在香港求學期間親身經(jīng)歷過戰(zhàn)亂,這或許是她的末日想象誕生的契機。另一方面,她對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十分熟悉,這也構成了她的思想資源之一,比如她的作品里多次提及以擅長構想反烏托邦的威爾斯。戰(zhàn)爭帶來的震悚,讓西方作家的人文理想走向破滅,轉而刻畫社會人生的荒謬和灰暗,張愛玲與他們有部分相通之處,她感到“時代是倉促的,已經(jīng)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 ⑦。張愛玲不抱有線性前進的樂觀展望,但也不會長久停駐于反理性的荒原,于她而言,日常生活中的分分秒秒里就保留著可以安身立命的東西,它是某種根深蒂固的存在,在白流蘇這樣的女人身上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白流蘇自詡一個過時的人,范柳原則意味深長地評價道,真正的中國女人是最美的而且永不過時的。白流蘇的生活智慧是一種出自本能的韌性,她就像張愛玲所說的“蹦蹦戲花旦”:“將來的荒原下,斷瓦頹垣里,只有蹦蹦戲花旦這樣的女人,她能夠怡然地活下去,在任何時代,任何社會里,到處是她的家?!?⑧由此便可以看到張愛玲如何將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聯(lián)系在一起,她的現(xiàn)代性不在于否認過去、走向未來,也不在于拋卻希望、陷入幻滅,而在于古老卻歷久彌新的蹦蹦戲花旦的哲學。
二、空間:異質與對照
《傳奇》中的篇目,多以上海和香港兩地的都市生活為背景,這也是張愛玲實際生活過的兩座城市。在現(xiàn)代文學流派中,新感覺派最常將都市尤其是上海作為書寫對象,這一派作家筆下的都市是西方現(xiàn)代物質文明的高度堆砌,給人以聲、光、電的感官刺激,將都市塑造為迷人而危險的欲望森林。在新感覺派的浮華都市以外(這或許更像受西方現(xiàn)代文學影響而產(chǎn)生的文學想象,而非現(xiàn)實的中國都市),張愛玲的書寫提供了另一種都市形象,它不依托于舞廳、夜總會、影院、紅男綠女等典型的都市意象,“相反,她那些細膩的居住空間意向突出的是占據(jù)‘時代總量的日常生活場所” ⑨。她常常不厭其煩地描述空間內雜錯的中西物象,在物件的陳列和生活的細節(jié)中自然而然地勾勒出西方文明影響下現(xiàn)代中國的變與常。比如《花凋》里寫金玉其外、敗絮其內的鄭公館:洋房里有無線電、留聲機、最新的流行唱片,開飯的時候下仆們卻一同擠在八仙桌的長板凳上。追隨時尚潮流無法掩飾鄭公館的衰頹之勢,擁擠的八仙桌將它的狼狽和促狹暴露無遺。新鮮閃亮的西方器物和八仙桌,對于彼此而言都是異質的存在,然而鄭公館的人們就在如此不協(xié)調的氛圍中生活著,用華麗的物件粉飾著朽壞的生命,從而衍生出一幕幕悲劇與鬧劇?!读羟椤防飾罾咸姆块g,也體現(xiàn)了一種新舊之間的詭異對比。房間內有金屬寫字臺、金屬圈椅、文件柜、冰箱、電話等各式新穎的外國東西,但里面擺著抽鴉片的煙鋪,躺著穿扎腳褲的老太太。物質的極大豐富沒有為這里吹入開放的新風,相反,這里凝聚著“陰陰的,不開窗的空氣” ⑩,舊時代的陰森氣息始終揮之不去。
《傳奇》里的許多角色,對西方和現(xiàn)代的認同是高度基于物質的,但無論他們怎樣熱情地追求象征著先進性的物質,被其界定為舊時代遺存的東西,依舊如影隨形,這其中的代表性人物便是《年青的時候》中的潘汝良。他把“物”視作某種生活方式的標志和本質,因而他對西方文明的仰慕之情有很大一部分來自對于物質的狂熱。他將嶄新爍亮的醫(yī)生器械、精致的電療器、整潔的白外套等同于潔凈、高雅、文明的生活,自認為他可以憑借“高人一等”的物質趣味,與庸俗土氣的家人區(qū)隔開來。所以他路過華美的洋房時,聽到里面?zhèn)鞒雠c他的現(xiàn)代想象格格不入的紹興戲,便不屑地以“文化的末日”稱之。當他繼續(xù)前進,途徑唱紹興戲的公館時,再次響起的熟悉腔調卻讓他開始反省:“紹興戲聽眾的世界是一個穩(wěn)妥的世界——不穩(wěn)的是他自己?!??無論在洋房還是公館,紹興戲都能找到它存在和生長的土壤,可見傳統(tǒng)里某些根深蒂固的成分,并不會因晚清以來短短數(shù)十年的沖擊而受到動搖,這就導致潘汝良那種迫切渴望新舊兩分的現(xiàn)代性追求,遲遲無法向古老的記憶告別。當他看到自己所愛慕的西方女子沁西亞不過也是嫁了普通的丈夫、過著拮據(jù)的生活時,西方文明于他而言,就像因臥病在床而神色懨懨的沁西亞一樣,完全褪去了神秘的魅力。
在張愛玲眼中,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關系,或許已經(jīng)在她的好友炎櫻所做的《傳奇》封面里盡數(shù)展現(xiàn)——一個高大的摩登女子從欄桿處探出身來,窺視晚清仕女圖中所描繪的古中國生活場景?,F(xiàn)代人的目光、古時人的底子,二者互為異質性存在,但又奇妙地出現(xiàn)于同一個空間內,兩種風格的相遇與碰撞,在張愛玲筆下演繹出耐人咀嚼的風味。
三、人物:交織與拉扯
張愛玲說自己筆下的人物大多是不徹底的人物,“他們不是英雄,他們可是這時代的廣大的負荷者。” ?透過他們,讀者可以體味到社會人生在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的過渡期發(fā)生的變化。中與西、新與舊、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多重文化因素交織,在轉型期中國的軀體上留下分裂的痕跡。
第一組有代表意義的是從國外歸來的男子形象,包括范柳原、童世舫、王振保等。他們切身感受過西方文明的熏陶,但內心仍然時刻受到來自保守的傳統(tǒng)的召喚。范柳原聲稱自己是一個比正統(tǒng)的中國人還頑固的“中國化的外國人”,他最欣賞的女人類型就是白流蘇這樣“真正”的中國女人。然而他對家鄉(xiāng)抱有的幻想,在親眼看見這里的現(xiàn)實情形后蕩然無存。中國的“現(xiàn)代”面貌令他失望,于是他轉而向他自己的“古典”中國想象尋求慰藉,并將這種心理投射在白流蘇身上。童世舫留洋歸來,在長安身上看到了他懷念的古中國,被告知長安抽鴉片的時候,他頓時感到了幻滅和落寞。王振保對天真活潑的玫瑰雖有心動,但因為覺得她這樣的女人在中國屬于異類,又狠心拒絕了她。范、童、王并未接受國外的新思想的感召,他們理想的婚戀對象,仍是符合中國傳統(tǒng)社會規(guī)范的女性,這種追求甚至可以上升到精神皈依的層次?!叭祟愒谝磺袝r代之中生活過的記憶,這比瞭望將來要更明晰,親切?!??在急速變化的社會中,他們反而更愿意求助于某種永恒的價值,并為價值的失落而深感痛苦。
白流蘇、吳翠遠的故事可以看作對于“娜拉出走”這一母題的回應。伴隨著五四時期女性獨立意識高漲,“娜拉出走”成了一個廣為人知的現(xiàn)代文學意象,它象征著女性與傳統(tǒng)家庭告別、追求自由與個性的勇氣。而關于娜拉走后如何,張愛玲的回答是“走到樓上去”,現(xiàn)實為女性謀生設下的重重障礙終將讓她們在出走后走上復歸之路。白流蘇不是新式革命女性,她出走的動機并非追求自由獨立,而是尋找一個男人做她的庇護所,對她而言生命的第二春就是離開衰頹的白公館,組建新的家庭,盡管這算不上一個“大徹大悟”的結局,但也是白流蘇能為自己謀得的最佳出路。《封鎖》中的吳翠遠是真心渴望冒險的,封鎖期間的電車為她創(chuàng)造了暫時逃離家庭和社會規(guī)訓的空間,但隨著封鎖的解除,生活恢復正軌,她的自由也失去了存在的條件。由革命話語塑造的光明的娜拉形象,在現(xiàn)實中往往無路可走,她們在現(xiàn)代社會的見聞并不能轉化為足以使她們脫胎換骨的能量。
《茉莉香片》中的聶傳慶是《傳奇》中比較少見的竭力與舊時代陰影抗爭的角色。他厭惡自己的出身,他渴望誕生在父母自由戀愛的家庭中,和飄蕩著晚清淫逸氣息的原生家庭一刀兩斷。他心中真正的父親是他所仰慕的教書先生言子夜,通過“換父”而重獲新生的妄想最終導致他的瘋狂,他在極端苦悶中選擇對從小生活在他的理想家庭中的言丹朱施加暴力,發(fā)泄對人生的憤懣絕望之情。盡管他有意反抗,但作為舊式家族的后代,他的結局已無可逆轉,他命中注定要成為時代更替中的可悲犧牲品。
《傳奇》中的角色是老中國步入現(xiàn)代紀元之際的彷徨者,他們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中經(jīng)受著慘烈的拉扯,或將古老記憶視為永恒的精神故鄉(xiāng)以尋求心理安慰,或在嚴酷的現(xiàn)實面前放棄幻想與抗爭。舊時代在他們的心靈和命運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阻礙了他們成長為真正的時代新人。他們的故事不僅是個人的悲劇,更揭示了“現(xiàn)代性”在當時的社會語境中所必然具有的特殊的一面。
四、結語
“這時代,舊的東西在崩塌,新的在滋長中。但在時代的高潮來到之前,斬釘截鐵地事物不過是例外?!??張愛玲對時代的敏銳觀察,決定了她筆下的現(xiàn)代性的復雜面貌——它并不完全是古老記憶的對立面,相反卻與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張愛玲在社會歷史的驚天巨變之中,重新與舊的交織地帶處,發(fā)掘出了豐富的可供表現(xiàn)的對象。她的《傳奇》構建了一個古中國氣息與現(xiàn)代經(jīng)驗交錯的時空,為那些徘徊在中與西、新與舊、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等多種對立選擇之間的靈魂提供了立足之地,讓他們復雜的心理和生活狀態(tài)得到了表現(xiàn)。
注釋:
①③④⑤⑦⑧⑩?張愛玲:《傳奇》,中國青年出版社2000年版,第45頁,第46頁,第81頁,第65頁,第287頁,第289頁,第299頁,第245頁。
②???張愛玲:《流言》,花城出版社1997年版,第40頁,第175頁,第176頁,第175頁。
⑥劉志榮、馬強:《張愛玲與現(xiàn)代末日意識》,《中國比較文學》2000年第2期。
⑨劉瑯、桂苓編:《女性的張愛玲》,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05年版,第70頁。
參考文獻:
[1]張愛玲.傳奇[M].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0.
[2]張愛玲.流言[M].廣州:花城出版社,1997.
[3]劉志榮,馬強.張愛玲與現(xiàn)代末日意識[J].中國比較文學,2000,(02):19-34.
[4]劉瑯,桂苓編.女性的張愛玲[M].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05.
作者簡介:
王思煒,武漢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