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安吉拉·卡特的《染血之室與其他故事》頗具空間特色,其中“城堡”是最引人注目的異托邦之一。作為“偏離異托邦”的城堡在《師先生的戀曲》《老虎新娘》中都發(fā)揮著消解人類中心主義視角的作用,都為人物的變身與生成提供了舞臺,但前者以瓦解人獸之分和擊碎背后的劃分依據(jù)為主要目標,后者則致力于開拓遠離文明規(guī)訓的空間,它們都使城堡成為一個富有后現(xiàn)代性色彩的生成空間,為卡特的反邏各斯主義思想作下鮮明腳注。
【關(guān)鍵詞】安吉拉·卡特;《師先生的戀曲》;《老虎新娘》;動物;異托邦
【中圖分類號】I712?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35-002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5.009
基金項目:2022年天津市研究生科研創(chuàng)新項目(一般項目)“異托邦視域下《染血之室與其他故事》的空間建構(gòu)研究”(項目編號:2022SKY306)。
在童話的邏輯里,動物擬人化是常見的寫作策略,雖然動物擬人化的策略能培養(yǎng)讀者建立人與動物平等的理念,但需要注意的是,動物只有通過擬人化的手段才能發(fā)出聲音進而被重視與理解,如果沒有此種策略,兩者依然無法和諧平等對話,由此可見,即使在擬人化策略的幫助下兩者溝通有所進展,但人與動物之間的壁壘依然隱形地矗立著,在解構(gòu)人類主流地位的同時仿佛又重新建立起人類中心主義的秩序。
福柯是最先吹響了關(guān)注空間的號角的發(fā)起人之一,其所提出的“異托邦”迥異于烏托邦的“牢固性、統(tǒng)一性和同質(zhì)化”[1]13,它是“異質(zhì)的、發(fā)散的,而不是同質(zhì)的統(tǒng)一結(jié)合”[1]15,這種強調(diào)打破固定化和統(tǒng)一性的趨勢呼應了后現(xiàn)代主義的多元與解構(gòu)特征,也是安吉拉·卡特所一直努力呈現(xiàn)的。若要進一步考察卡特作品的后現(xiàn)代主義色彩,除了聚焦于人物形象之上,空間也是不容忽視的考察因素之一。《師先生的戀曲》及《老虎新娘》均是卡特對《美女與野獸》的改寫,在這兩則改寫中,兩位高度人格化的野獸仍然無法與人類居住在同片區(qū)域內(nèi),而是選擇離群索居,卡特的這一空間設置使得人與動物的間隔更為顯著。城堡既像是動物為與人類保持距離而所打造的隔絕空間,同時也是動物主動驅(qū)逐人類及人類文明的偏離異托邦,卡特沒有刻意構(gòu)建起人與動物邊界消解后的兩者共處一隅的美麗新世界,而是讓人類與動物的界限仿佛消解但卻更為堅固。但在作為偏離異托邦的城堡里,人獸的界限消解及身份轉(zhuǎn)換、人類中心主義的消散都有了可供實現(xiàn)的場域:在《師先生的戀曲》中,卡特打破了建立人獸之分的脆弱依據(jù)并借此消解了兩者的界限;在《老虎新娘》中,卡特打則造出一片可供人類化身為動物,遠離文明規(guī)訓的天地。
一、《師先生的戀曲》:人獸差異的消解
在《師先生的戀曲》中,城堡位于主流空間(即人類村落)的邊緣外,獅子居住在一間金碧輝煌的帕拉迪歐式建筑中,這建筑“仿佛躲在一棵古老絲柏的積雪厚裙后”[2]60,這處擬人的運用提示此地極為隱蔽,絲柏像是一道禁止他人靠近的屏障。卡特花了許多筆墨強調(diào)城堡的隔絕、孤獨與特殊,如:“仿佛關(guān)上的門將里面一切都囚禁在冬季園墻內(nèi),與外在世界斷絕?!盵2]60城堡不沾半點人的氣息,獅子并沒有聘請用人、女仆,只有一只可愛的小獵犬忙前忙后招呼客人,這是因為“眼前總有人來往會太過苦澀地讓他記得自己有多不同”[2]65。即使獅子的住所、衣著打扮、行為舉止高度人化,也改變不了他愛吃冰冷食物的習慣及他是動物的這一現(xiàn)實。自柏拉圖以來,人與動物之間便天然地存在著一條無法逾越的界限,這是“為了從虛構(gòu)的差異中捕獲‘人之本質(zhì)的概念,從人為的劃分中確立人類在世界中的位置”[3]58,這條“準則”在童話世界里也依然奏效,由始至終,無一例外都是動物在向人類世界靠近,就算努力如獅子,也依然很難徹底擺脫身上所殘留先天的動物特征。
作為偏離異托邦的城堡為異常的個體搭建起了一片天地,這里容納著不符合一般標準的特異存在。權(quán)力與知識合謀打造出了偏離異托邦,它們明確規(guī)定了主流與非主流、正常與不正常的界限,獅子作為非人非獸的存在,他無法被主流的人類世界所接納,保持敬而遠之的距離是他忘記自己有多么不同的做法,他將城堡打造成一處安身立命之所,然而城堡卻只離人類村莊只有半公里的距離,這一微妙的地理距離既表現(xiàn)出獅子一方面渴望靠近,另一方面又時刻銘記差異存在的復雜心理。
獅子親手打造的偏離異托邦時刻突顯人獸之分的存在,但那些區(qū)別是否真實存在呢?卡特曾表示:“人和動物之間的任意劃分掩蓋了這樣的一個事實,即人其實也是一種動物,只是一種擁有特別復雜社會制度的動物。”[4]225卡特并沒有刻意描寫人獸之別具體體現(xiàn)在哪些地方,因為除了明顯的外表之分,人類與獅子沒有任何區(qū)別:“獅頭,獅鬃,獅子的巨掌,他像一頭憤怒的獅子以后腿人立,但身上卻又穿著暗紅緞子家居外套,擁有那棟可愛的房子和環(huán)繞此屋的低矮山巒。”[2]64一個“像”字便使人獸之分的唯一依據(jù)搖搖欲墜,這句比喻撕裂出一個混沌的身份空間,獅子像一頭獅子本就是一句不符合邏輯與事實的比喻,若要使比喻成立,那比喻主體應該是人類而不是野獸,然而巧妙的是卡特在后面引入轉(zhuǎn)折,一個“但”字卻在提醒讀者這個主體應是野獸。這句比喻使獅子陷入人獸難分的處境之間,雖然混沌不明,卻給人獸提供了可以互相轉(zhuǎn)化的契機??ㄌ夭粌H擅長消解秩序、瓦解規(guī)則,更擅長解構(gòu)、溶解秩序背后的依據(jù)以此證明秩序規(guī)則的虛假與脆弱??ㄌ亟柚@一精妙的比喻打破人獸之別,利用喻體、本體之間的含混與矛盾表明人獸之別不是自然之別而是人為建構(gòu)的分類與等級—— “如同種族、階級、性別等概念,動物本性的概念亦是一種人類建構(gòu)的產(chǎn)物。”[5]53
卡特設置這一保持微妙距離的偏離異托邦的目的不是強調(diào)人類與動物的區(qū)別與差異,而是借此空間說明人獸無異的可能性,此種可能性借助美女的行動得以具體展現(xiàn)。美女聽完父親地對獅子的描述后不禁恐懼,她前期對獅子的認知帶有鮮明的人類中心主義印記,她覺得獅子很奇怪,“那令人困惑的不同模樣幾乎令她無法忍受,那存在使她呼吸困難?!盵2]65即使獅子并沒有對美女做出任何出格的行為,美女依然會出于對動物的恐懼而備感不安,她的恐懼具有雙重性:“恐懼既來源于人類文明對于野獸錯誤的神話建構(gòu),亦來源于人類物種對于陌生物種的好奇?!盵5]56
自古希臘起,傳統(tǒng)的動物認識便囿于人類中心主義視角的影響,人類占據(jù)于優(yōu)等之位審視位動物,習慣性從否定和差異的角度定義何為動物,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哲學家則以語言、理性等為標尺劃分出人獸的區(qū)分界限,而笛卡爾則完全否定掉了動物的所有能動性,他所提出“動物機器”概念將動物徹底物化與他者化,使人類為主、動物為客的兩分思維更為嚴重。人獸之分本就源自二元對立思維下的機械劃分,動物總是與負面惡劣的詞匯聯(lián)系在一起,它們被人類以否定性的語言定義著,“從來不是通過一種清晰的實質(zhì)性界定與動物形成對立”[6]16,以至于人類面對動物的時候往往只看到了由否定和差異組成的界限,而“人與動物之間不應只是看到界限,而更應該看到兩者之間相互存在的關(guān)系?!盵7]84美女在與獅子的相處過程中,美女雖然逐漸放下了對動物的恐懼,意識到獅子的可愛,但她無法忽視橫亙在兩者之間的人獸之別。當?shù)弥{子奄奄一息時美女選擇立即動身,待她再次抵達城堡后,她才發(fā)現(xiàn)獅子的眼睛也有眼皮,就像人的眼睛一樣,而她從來都沒有發(fā)現(xiàn)這一點,“是因為她只顧著在那雙眼睛里看自己的倒影”[2]72。直至此處美女的人類中心主義視角才得以消解,美女從獅子身上找到了人與動物本應被發(fā)現(xiàn)的聯(lián)系,而不再執(zhí)著于兩者的差異,她跳出了傳統(tǒng)固化的人獸劃分沼澤,提供了人與動物和諧平等相處的可能性。美女主動提出留下來的請求,這一舉動表示美女不再畏懼人獸之分,而是心甘情愿地投入愛河之中,她用眼淚洗去了獅子的毛發(fā),用愛消解了人獸之別的最后一道防線,在城堡這個充滿可能的異托邦空間里,人與動物都有了逃逸邏各斯的可能。
二、《老虎新娘》:逃離規(guī)訓的顛覆
雖然在《老虎新娘》中野獸依然被當作“異類”對待,但故事卻開始顛覆了人類與動物的主客體地位,人類面對動物時更多的是恐懼與害怕,人類的權(quán)威在動物的威嚴下逐漸瓦解,同時也破除了像《青蛙王子》《美女與野獸》中的動物變形邏輯——使犯錯之人變成動物是一種懲戒——其仍在承認人類高于動物的人類中心主義。因此,在故事中卡特提供了另一種可能性,將這種被動之舉扭轉(zhuǎn)成了主動選擇,如《老虎新娘》中的少女自愿選擇變身動物。
待被父親輸?shù)舻纳倥畞淼匠潜ず螅匣⑷宕我笥梦镔|(zhì)來換取觀看少女赤身裸體的機會,少女明確表示拒絕,她不明白老虎為何如此執(zhí)著于“一位小姐從未被男人看過的肌膚”[2]92,恨不得自己和別的小伙子打過滾以此撕裂所謂的貞潔標簽。隨后,小廝邀請少女前去和老虎騎馬,當他們騎到河邊時,小廝提出了老虎的最后一個要求——“如果你不愿讓他看見你脫光衣服——那么,你就必須準備看見我主人赤裸的模樣。”[2]96少女看出了老虎害怕被拒絕的憂慮,便點頭答應。當老虎脫下衣服以最原本面目出現(xiàn)在少女眼前時,少女感到自己胸口撕裂,好像出現(xiàn)了一道傷口,她向老虎表示不會傷害他之后也解開了外套。
少女脫下衣服后羞澀與憂懼交雜:“而我的動作笨拙,臉有些紅,因為沒有任何男人曾見過我赤身裸體,而我是個驕傲的女孩……此外我也有些憂懼,怕他面前這個纖弱的小小人類樣品本身或許不夠堂皇,不足以滿足他對我們的期望?!盵2]97在此處少女用的是“我們”這一字眼,如果結(jié)合少女的心理活動,可以將“我們”理解為全體人類。少女事后想起那日與獅子的互相凝視:“相較于我原先準備給的東西,野獸要的只是一件小事,但人類赤身裸體是不自然的,從我們以無花果遮掩私處開始便是如此。他的要求令人厭惡?!盵2]99此處就更為直接地揭露少女的矛盾,既然一開始可以接受和老虎發(fā)生關(guān)系的話,并認為老虎想要的“只是一件小事”的話,那為什么對赤身裸體抱有如此如此劇烈的抗拒之情?再者,為何人類赤身裸體就是不自然的行為?自亞當、夏娃吃下智慧果開始擁有羞恥意識之時,便是人類與動物建立劃分界限的開端,在文化和歷史的層層加碼之下,原始自然的赤身裸體行為已被貼上“不文明”和“不自然”的標簽,頗具否定色彩的裸體便以順理成章地成為人與動物的劃分標準之一。德里達曾在《我所是的動物》做出如下思考:“沒有動物會想著為自己穿衣。衣服對人來說是專有的,乃是人的一種‘專有特性(propres)。穿衣本身是與人所專有的所有其他形象不可分的?!盵8]115在人類中心主義的思維邏輯的影響下,擁有羞恥意識的人類習慣于用服飾遮蔽身體,而被認為沒有羞恥意識的動物則經(jīng)常赤裸登場;順此邏輯,人類總是位于觀看者的一方,而動物是人類凝視的對象。老虎所提出的要求顛覆了少女思維固化中的人獸地位之分,主客體的互換對少女無疑帶來了巨大的沖擊和侮辱。
與獅子的城堡有意無意地與人類村莊保持半公里不同,老虎的宮殿可以說是遠離人煙。如果說從少女抵達宮殿到與老虎互看裸體之前,宮殿只是起到了地理意義上的隔絕的作用(即劃分人與動物的居住區(qū)域),仍發(fā)揮著偏離異托邦中的分離功能,那么在完成彼此的凝視之后,宮殿則變成了一個逃離主流規(guī)訓,釋放異質(zhì)力量的場所。在人類中心主義為規(guī)律運轉(zhuǎn)的世界里,人被確定為至高無上的主體,一切行動都要確保人類利益,還需“根據(jù)人類價值和經(jīng)驗解釋或認知世界”[9],人類的一切及其所制定、創(chuàng)造的全部都被奉為圭臬。
在對望之前,老虎也如獅子一樣,在外表上努力地向人類形象靠攏,然而卻顯得極為怪異和不自然:“那張臉確實很美,但五官太端正對稱,少了些人味;那面具的左半與右半仿佛鏡子對映般一模一樣,太過完美,顯得詭異?!盵2]80而在互相注視之后,老虎徹底拋棄了人類的裝束,盡情肆意地裸露著動物的身軀,房間彌漫著毛皮和尿液的味道也絲毫不在意,和初登場時的形象形成巨大反差。如果說老虎前期的行為都是為了獲得“人類”這一特定的社會成員身份,是他認可、靠近人類文明的肯定表達,那么與少女凝視之后的回歸本性則是一種對理性、教育及文明的戲謔與不屑。而少女也在雙向凝視后有了新的體驗,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自由”[2]97,在鏡子她看到了父親欲望滿足后的笑容和收拾好的行李,她意識到了人類世界的虛偽與假意,她毫不遲疑地選擇化身動物,這是她與人類文明的訣別:“他每舔一下便扯去一片皮膚,舔了又舔,人世生活的所有皮膚隨之而去,剩下一層新生柔潤的光亮獸毛?!盵2]101少女以赤裸的身軀解構(gòu)衣不蔽體的文明羞恥,以動物的形象解放自我欲望,以生成的身份打破人類中心主義的偏見,少女讓變身為動物不再是一種懲罰,而成為一種逃離虛偽、追求真實的自由選擇。少女與老虎都在凝視的往返中以逃逸的姿態(tài)破除掉了人類中心主義的枷鎖,城堡為兩者開辟了一處可供遠離文明約束的異質(zhì)空間。
三、結(jié)語
《師先生的戀曲》《老虎新娘》中的城堡雖都發(fā)揮著偏離異托邦的功能,都在消解著人類中心主義,但卻發(fā)揮著不一樣的作用:在《師先生的戀曲》中,獅子的城堡小心翼翼地與人類村莊保持互不侵犯的禮貌距離,將人獸界限化為了具體實在,在肯定的角度上承認了“異”的存在,美女真心的接納消解了人獸的固有之別,讓城堡變成了真實存在的烏托邦。而《老虎新娘》則用反向邏輯書寫了另一種可能,老虎的宮殿則像是一片肆無忌憚的天地,它居于遠離人煙的郊區(qū),在否定的角度上呼應了“異”的偏離,少女在與老虎的周旋中脫掉了人類文明的大衣,選擇變成動物,老虎的宮殿為其提供了遠離文明規(guī)訓的奇跡之地。
城堡是卡特魔法世界中最為獨特的異托邦之一,卡特借助這片空間呈現(xiàn)人與動物身份流動、生成的可能性,借助動物與女性之間的微妙關(guān)系及雙向互動探討了人類中心主義何以破解的可能。城堡的書寫為卡特小說中的后現(xiàn)代主義色彩、反人類中心主義思想提供了有跡可循的線索。
參考文獻:
[1]鄒敏敏.“異托邦”理論的建構(gòu)——福柯的空間美學思想研究[D].深圳大學,2017.
[2]安吉拉·卡特.染血之室與其他故事[M].嚴韻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5.
[3]汪民安等.文化研究關(guān)鍵詞(修訂版)[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21.
[4]Cater A.Shaking a Leg:Collected Journalism and Writings[M].New York:Random House,2013.
[5]SEIRA Y.向弱勢的寫作——安吉拉·卡特的“動物—文明”敘事[D].華東師范大學,2021.
[6]王馨曼,王鳳才.終止“人類學機制”的生命本體論——阿甘本對人與動物關(guān)系的形而上學——政治哲學解讀[J].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231(06).
[7]雅克·德里達,伊麗莎白·盧迪內(nèi)斯庫.明天會怎樣:雅克·德里達與伊麗莎白·盧迪內(nèi)斯庫對話錄[M].蘇旭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02.
[8]雅克·德里達.解構(gòu)與思想的未來[M].夏可君等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
[9]曾繁仁.人類中心主義的退場與生態(tài)美學的興起[J].文學評論,2012,(02):107-112.
作者簡介:
黃婉妍,天津外國語大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西方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