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青
浙南山區(qū)峰高樹密,層巒疊翠,歷來有“九山半水半分田”之稱。崇山峻嶺之下,是幽遠僻靜的曠谷深溝,其中水流匯聚,蜿蜒而下。當?shù)厝朔晟介_路,遇水架橋。廊橋由此而生。
浙南富商溫可蘊的祖宅在赤尾村。赤尾村北臨蕩溪。蕩溪水盛流急,齊刷刷地切斷了赤尾村北進縣城的道路。赤尾村人賴以北出的通道,是座名叫“福安橋”的古典廊橋。閩浙一帶多廊橋,廊橋又名風雨橋。古法建造的廊橋,不是隨便一個木匠就會搭建的。會搭建廊橋的木匠,不僅師承有序,甚至多為祖?zhèn)髅苁?,出自專建廊橋的世家,因而備受地方推崇,比如赤尾村的金家。掌握建造廊橋核心技術的師傅,被稱為“老司”。一座廊橋建成后,主持建橋的老司往往于梁上留名“繩墨××”傳世。蕩溪的福安橋,是金具機的父親四十年前主持搭建的。
溫可蘊在城里有大買賣,鄉(xiāng)下有大片良田,家資千萬,妥妥的地主老財。一九三六年九月,一直住在城里的溫可蘊回到了赤尾村。素來清冷的溫家老宅人來人往,灑掃庭院,布置房間,連帶著村頭的福安橋上都被溫家裝飾起一盞盞大紅燈籠。
造橋世家的掌門人金具機,自聽說溫可蘊歸居赤尾村后,就覺得心神不寧。溫可蘊竟然還在純木構件的廊橋上掛燈籠顯擺場面,這怎使得!一座頗具規(guī)模的廊橋,下橋上廊處和廊內(nèi)兩廂設有長凳和各樣神龕,是附近百姓休閑娛樂的場所。金具機不想遇上溫可蘊,于是特意晚上去看燈籠對橋有無隱患。
金具機還沒有走到橋上,就看見橋上廊屋內(nèi)亮著的一盞盞大紅燈籠,把福安橋點綴得流光溢彩,宛如仙境。金具機快步走上橋。橋頭邊有棵百年烏桕樹,橋下蕩溪嘩嘩急流。幾十盞紅紗大燈籠里都點著小兒手臂般粗的蠟燭,燭光搖曳,廊柱和橋面木板隱約泛出紅光。金具機越看越慌神,尤其是每盞燈籠上的“溫”字,刺得他心里生疼。
橋上偶有人走動。金具機正神思遠逸,突然身后有人說話:“金老司不看橋,倒研究起燈籠了?!?/p>
金具機一驚,回過身去,正面對上一張珠圓玉潤的婦人面孔。婦人穿著絲織“倒大袖”,頭上綰著貴婦髻,兩只手臂上鏗鏗鏘鏘地戴著八只扭花金絲鐲,此時正雍容矜貴似笑非笑地盯著金具機。
金具機瞠目結舌:“你——?”雙腳不自覺地向后退縮兩步,后背抵靠在昏暗的廊柱上。
婦人溫婉一笑:“我,溫可蘊?!?/p>
金具機滿臉疑惑:“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
溫可蘊:“我讓守橋人盯著,你一上橋我就知道了?!?/p>
金具機慌亂地摸摸自己胡子拉碴的兩腮和下巴:“蓬頭垢面的,讓你見笑了。”
溫可蘊不在外貌上糾結:“我都老太婆了,你還能是四十年前的英俊小伙子?這燈漂亮吧?專門定制的。風雨橋上掛紅燈,遠看人間天上。”
一說到風雨橋和燈籠,金具機的思維就正常了,他沉下皺紋縱橫的老臉:“橋上裝飾燈籠可以,但不能在燈籠里點燃蠟燭。萬一失火,這橋就毀了?!?/p>
溫可蘊不以為然:“有守橋人看著,天黑時點燈,一個時辰后熄滅,不會有事?!?/p>
金具機爭辯:“橋上風大,萬一不慎……”
溫可蘊推開雕花廊窗,遠眺黑黢黢的山影,另說起兩人都深有感觸的話題:“四十年前,你跟著你父親用斧頭砍削建橋用的三節(jié)苗、五節(jié)苗時,我也偷偷地跑去看你們搭橋。那真是一個巧奪天工的工程?!?/p>
金具機臉上發(fā)熱,恍惚之間回到了從前:“其實你一到工地,我干活兒就特別起勁兒。我爹也看出了端倪,還跟我商量要去你家提親,誰知你卻嫁到了朱家?!?/p>
溫可蘊沉默了一會兒,嘆口氣說:“做父母的自然要讓女兒攀高枝?!?/p>
兩人一時無話,橋下水聲嘩嘩,橋上穿廊風也很疾,吹得燈籠直晃悠。金具機又擔心起來:“風這么大,萬一……”
溫可蘊低語一句:“我倒希望你把它重搭一遍?!?/p>
金具機嚇了一跳:“這可是耗時數(shù)月的煩瑣工程啊!”
溫可蘊離開廊窗:“我已把生意全部交給兒子了,這次回來是養(yǎng)老的。咱們走吧,守橋人該來熄燈了?!?/p>
那晚的廊橋夜會后,金具機開始默默地收拾他的造橋工具。許多年沒有機會再造廊橋,斧、鋸、鑿生銹了,墨斗繩也朽爛了。鐵器得好好打磨,繩、尺得更新校準。要知道,許多老司一輩子都沒有機會建第二座廊橋。
溫可蘊是個傳奇女人,十七歲嫁到朱家,三十歲喪夫成了寡婦。憑著聰明果敢,她硬是把朱家不大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成了浙南名頭響當當?shù)母簧獭?/p>
九月天干物燥,福安橋上的紅燈籠終于惹了禍。某個風高月黑的晚上,一場大火燒毀了福安橋。烈火熊熊,附近前來救火的百姓根本近前不得。金具機長嘆一口氣,心倒安寧了。
橋毀后的第三天,溫可蘊親自登門請金具機再建廊橋,一切開支由她承擔。金具機二話沒說,動用造橋世家的影響力,召集木匠、石匠、瓦匠等一干工匠,聚集在赤尾村蕩溪工地開工干活兒。金具機事無巨細地每天跟溫可蘊匯報,比如何處多少錢買來耐腐防水的粗直杉木、架子怎么搭、木滑輪立在哪兒。溫可蘊一改獨斷的習性,事事聽從金具機安排。金具機建造的是編梁木拱廊橋。在廊橋的所有種類里,編梁木拱廊橋的營造技藝最復雜。編梁木拱廊橋除了兩端拱木腳架在橋臺卡口外,其他木料構件縱橫相貫,相互承托,逐節(jié)伸展,構件間不用釘鉚。
溫可蘊仿佛回到了十七歲,金具機也如造人生第一座橋一樣激情滿滿。本來一個牽涉甚廣的浩繁工程,卻在一個財力雄厚、一個技藝超群的兩人手里,不緊不慢地從容推進。五個月后,有兩重檐十一間橋屋的廊橋橫空出世,精美絕倫,氣勢如虹。溫可蘊將它命名為“金溫橋”。
赤尾村人殺豬宰羊備下豐盛的菜肴舉辦圓橋儀式,圓桌從村頭擺到村尾。圓橋時,金具機裝上了橋面上最后一塊空缺的木板。溫可蘊向金具機敬酒:“有了這座橋,后人會把我們的名字代代相傳?!?/p>
酒未入喉,金具機已醺醺然有了醉意。其時鼓樂同奏,鞭炮齊鳴,金溫橋圓滿落成。
[責任編輯 易小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