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承志
午間小睡時,朦朧中聞到白砂糖漿的香氣,起床后,弟弟端來一盤反沙芋頭,這讓我想起了家鄉(xiāng)的糖食。
我的老家在潮汕,它以著名僑鄉(xiāng)、嶺海名邦等稱號為人們所熟知。潮汕地區(qū)平原眾多,氣候溫暖濕潤,是種植甘蔗的極佳地帶。
蔗糖豐盛的產(chǎn)量和出色的品質(zhì),造就了潮汕甜食種類的繁多。與聲名遠揚的潮汕牛肉丸和潮汕牛肉火鍋不同,潮汕的糖食似乎顯得有些低調(diào)。
然而,只有長久浸潤在潮汕鄉(xiāng)間的本地人才知道,在潮汕糖食平淡樸實的表面下,隱藏著雋永深刻的味道。孩童時期的我,只有在過年時,才能毫無顧忌地大口吃甜食。
新年伊始,大人們圍坐一桌,討論著一年的見聞與來年的生計,孩子們則守在果盤附近,不時抓上一把糖來解饞,芝麻糖、瓜子糖、冬瓜糖等常見的甜食就能滿足他們不大的胃口。糖點甜膩的滋味隨著唾液的分泌被儲藏進胃里,香甜的氣息則隨著呼吸被逐漸刻到腦海中。
束砂,一種具備潮汕特色的傳統(tǒng)小吃,是我幼時的最愛。白糖熬制的糖漿裹上酥脆的花生仁,冷卻后便成了束砂。放涼后的束砂既有油脂的清香,又有糖類的甜潤。一口咬開,潔白的糖衣在嘴中輕輕碎開,用舌頭一抿,便化作甘甜的液滴。
束砂的內(nèi)餡又是另一番滋味,隨著牙齒的咀嚼,飽滿的果仁被切割成細小的顆粒,花生仁油潤的感覺變得越來越強烈,最終在口腔內(nèi)激起一陣香氣。柔軟的白糖漿與酥香的堅果仁相互搭配,給人帶來一種奇妙的體驗。
直到現(xiàn)在,潮汕人仍堅守著以往的習慣,取一碟束砂,泡一壺濃茶,安靜地消磨一整個午后。或許,我們可以斷言,當你看到有人就著甜食飲茶,那么這個人十有八九就是潮汕人。
潮汕的另一道特色糖食—“鴨脖糖”,也不時牽絆住我的味蕾?!傍啿碧恰币蛐嗡气啿弊?,被潮汕人賜以“鴨脖”的名稱?!傍啿碧恰庇膳疵滋呛突ㄉ墙M成,外層的糯米糖表面裹滿了炒熟的白芝麻,既綿軟又不粘牙,內(nèi)層的花生夾心則負責香脆的部分,一口咬入,濃香四溢。
2019年暑假,我隨母親回到了幼時居住的小巷。回到熟悉的巷子口,童年的記憶撲面而來。如今仍住在巷子口的大多是老一輩人,年輕人基本都出門打工了。老舊的巷陌盡是滄桑的痕跡,幾根電線桿疏疏落落地散布著,一副蕭條的景象。來到小巷盡頭,童年時母親與我常光顧的那家糖鋪仍在原地。糖鋪的店面不算很大,只有二三十平方米的樣子,幾臺制糖的機器占據(jù)了門店大半的位置。
趁著無人買糖的空隙,賣糖的老人躺在竹椅上,伴隨著椅身的輕微搖晃入眠,一旁的臺式風扇不斷發(fā)出呼呼的聲響。母親和我在門前等了一陣,不一會兒,老人終于昏昏沉沉地醒來了,看到我在店門口等待,不疾不徐地起身,拿起放涼的糖,慢慢裝袋,慢慢封口,似乎在那凝固的糖漿中,封存著時光的秘密,需要用心地、輕柔地呵護,否則一不小心,那股靜穆的力量便會隨著糖塊的碎裂而消失不見。
老人告訴我,由于制造業(yè)的進步,如今純手工制糖的店家已經(jīng)很少見了。像他這樣還在堅持傳統(tǒng)門店的,很多因產(chǎn)量較低、店鋪租金過高等原因難以為繼。迫于現(xiàn)實的困境,大家紛紛另尋出路,而我童年時迷戀的那一口糖,或許不久也將消失,轉(zhuǎn)而被大批量的機器生產(chǎn)替代。
我攥著老人遞給我的幾盒“鴨脖糖”,一時心中感到萬分惆悵。我打開盒蓋,將掰下來的一塊糖塞進嘴里,“鴨脖糖”入嘴的那一剎那,我仿佛回到了童年無憂無慮的時光—我坐在沙地上,和幾個要好的童年伙伴分食父母買的一小塊“鴨脖糖”。辭別了賣糖老人,我順著來時的路往回走,快走出巷口時,我忍不住回頭望,不知道下一次來時,這家糖鋪是否還在?
日頭斜斜地照在我身上,我這才意識到,現(xiàn)在已將近傍晚。與賣糖老人的交談使我久久無法釋懷,我心不在焉地隨母親往菜場的方向走去,心中的寂寥卻難以排解。
這時,我耳邊突然傳來“糖蔥—薄餅喲—”的叫賣聲,這是我童年熟悉的另一個聲音,胸中的苦悶一時被新的喜悅洗去。在與母親暫別后,我獨自尋找著聲音的源頭。
相比于束砂和“鴨脖糖”,糖蔥薄餅由于“舌尖上的中國”系列節(jié)目的宣傳而廣為人知。史料記載,其創(chuàng)于明朝,距今已有四百余年的歷史,人們可用一至三張薄餅包裹住長條狀的糖蔥進行食用,故稱為“糖蔥薄餅”。
作為內(nèi)餡的糖蔥,是由麥芽糖、白砂糖與少量面粉制作而成。糖蔥顏色雪白,呈長條狀,質(zhì)地薄脆,內(nèi)部為多孔結(jié)構(gòu)。與烙熟的薄餅相搭配,既美味可口,又能臨時充饑。無論是老人小孩,還是青年才俊,都對糖蔥薄餅情有獨鐘。明朝潮州知府郭子章更是稱贊道:“潮之蔥糖,極白極松,絕無渣滓?!庇捎谔鞘[過于松脆,孩子們在吃糖蔥薄餅時,衣服上難免會留有碎屑,幼時的我也因此總免不了挨父母的罵。站在賣糖蔥薄餅的店鋪門口,我心潮澎湃地接過老板遞給我的裝有糖蔥和薄餅的塑料袋—還是舊時的包裝,舊時的味道。
晚飯后,我終于靜下心來,回想著這一天的收獲—幾盒“鴨脖糖”、一桶糖蔥、一袋薄餅。太陽完全墜入了地平線以下,空氣還有些發(fā)燙。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糖食悄無聲息地占據(jù)了我童年生活的絕大多數(shù)時刻。它不僅串起了潮汕人的點滴生活,還讓十里八鄉(xiāng)的人們因為同一份喜愛而相遇。
屋外夜朗星明,我在有些發(fā)涼的風中,就著一壺熱烘烘的茶,細細地感受著甜味的蔓延。這一口家鄉(xiāng)的甜,濃濃地浸入了我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