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期長詩為考察對象"/>
⊙陳哲涵[湖南師范大學,長沙 410081]
在生命氣質(zhì)上,海子與尼采非常相似。海子生前摯友、詩人駱一禾數(shù)次使用“尼采式的”這一表達來形容海子緊張、矛盾的內(nèi)心狀況:“……直取梵高、尼采式的處于內(nèi)心激烈搏戰(zhàn),與原始力量本能力量、潛在精神相垂直的核心境地?!雹倏梢姾W釉诰袼枷肷吓c尼采有著明顯的相似之處。
海子最初接觸尼采思想的時間,目前還沒有明確的結論,最早可以追溯到海子就讀于北大期間,或許在教材或報刊上接觸過尼采思想。
另外,海子文化園曾公開海子生前藏書目錄,其中包括尼采三本重要著作:《尼采詩選》《悲劇的誕生》《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雖然無法證明海子一定受到了尼采酒神精神的影響,但足夠說明他對尼采有一定的興趣。這三本書出版于1986 和1987 年,而就在這兩年,海子的寫作風格恰好發(fā)生了較為明顯的轉向,步入詩歌創(chuàng)作的后期。
海子在作品中多次直接提及尼采,據(jù)此可推斷他曾較為系統(tǒng)地閱讀尼采的著作。據(jù)筆者考證,海子在其作品中先后五次提及尼采,曾在詩論中引述尼采的觀點和原文,并且為尼采創(chuàng)作獻詩。這些片段都是他接受尼采影響的事實依據(jù)。
海子于1987 年11 月4 日完成的詩學論文《詩學:一份提綱》中四次提及尼采。“……環(huán)繞母親的圣徒:卡夫卡……尼采……”②“尼采可能是沙漠和先知的幻象家。”“……尼采贊成歌德?!薄隘偪竦念A言家尼采?!薄对妼W:一份提綱》是海子最重要的文論作品,是他為了構建自己的詩歌理想而進行的理論嘗試,海子在其中或借尼采之名,或引證其觀點,以完整他對于詩歌和創(chuàng)作的態(tài)度。
海子還創(chuàng)作了直接以尼采為題的獻詩《尼采,你使我想起悲傷的熱帶》,詩中海子描述自己和尼采“同住在一個壺里”,這說明海子對于尼采有著一定的了解,否則不會把尼采和自己歸為一類,并暗示他和自己在精神上有著相似的瘋狂特質(zhì)。筆者認為,該詩不是單純對于尼采的告白,而隱含著海子這一時期的內(nèi)心狀態(tài)。首先“悲傷”和海子當時的境遇有關,1987 年下半年,海子的詩歌理想不被主流所認可,心境苦悶,詩中多次出現(xiàn)“死亡”“一命歸天”“自縊”等詞語,似乎證實了這一點。海子又寫自己和尼采一個在頭,一個在尾,自己在寒冷的酒館中受凍,而尼采則被比作熱帶本身,二者所在的環(huán)境形成對比,體現(xiàn)了海子眼中自己和尼采的差距。結合海子當時的處境,或許他有感于尼采生前同樣不被時代主流所接受的境遇,又有將尼采作為自己的精神偶像,希望能借尼采思想改變自己的現(xiàn)狀之意??梢钥闯?,尼采并非只是海子借以闡發(fā)自我觀念的符號,海子對尼采及其精神思想抱有極大的熱情。
海子后期詩歌創(chuàng)作中也可以發(fā)現(xiàn)尼采的痕跡。1988 年,海子在創(chuàng)作詩體小說《太陽,你是父親的好女兒》時引用了尼采的語句:“現(xiàn)在是時候了/現(xiàn)在簡直是時候了?!雹圻@句話分別兩次出現(xiàn)在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第二卷和第四卷中,每次都存在于查拉圖斯特拉猶豫是否要結束隱居入世時,表現(xiàn)查拉圖斯特拉內(nèi)心的不安定與躍躍欲試,是他兩次下山布道的“號角”。海子此處作為故事的講述者和評判者,意在借尼采的言語和意志表達自我,再次抒發(fā)自己實施“偉大詩歌行動”的詩學理想。
酒神精神是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提出的概念。尼采指出,不同于日神代表著秩序和理性,酒神狄奧尼索斯代表迷醉與狂歡,象征非理性欲望。古希臘悲劇是酒神精神與日神精神結合作用的產(chǎn)物,正是這種二元性讓藝術不斷發(fā)展。尼采美學中,日神精神的本質(zhì)是夢,代表形式之美;酒神精神的核心是醉與狂,是一種非理性狀態(tài),是藝術的靈感源泉,正是在這種痛苦與狂喜交織的迷亂狀態(tài)中,人類感性生命的價值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張揚,釋放出強大的藝術創(chuàng)造力。
1987 年被學界普遍認為是海子詩歌創(chuàng)作的轉折點,此后海子的詩歌創(chuàng)作進入后期,這一時期海子詩歌特別是長詩作品中,帶有明顯而強烈的酒神精神的印記,尤以《太陽·七部書》最為典型。
《太陽·七部書》中,《太陽·斷頭篇》的成就不高,《太陽·大札撒》只有殘稿,故這兩首詩本文不做討論?!短枴ぴ妱 泛汀短枴涃悂啞范俭w現(xiàn)了強烈的迷狂氛圍,海子運用激烈的節(jié)奏展開敘述,將讀者帶到極度興奮的情感體驗之中。海子強調(diào)酒神精神的放縱和狂歡,追求藝術體驗和藝術效果的極致強度,一定程度上導致了形式的崩解,情感抒發(fā)無比酣暢,內(nèi)容卻愈發(fā)迷離恍惚,情節(jié)呈碎片化,整體完成度不高,也加大了讀者的閱讀難度,這正是形式崩壞的結果。
《太陽·土地篇》或許是海子受到酒神精神影響后的第一部長篇作品,結構形式相較《斷頭篇》更加完整,語言風格依舊迷亂而瘋狂。“河流如綠色的羊毛燃燒”,“黑色的玫瑰是羊母親”“太陽于我的內(nèi)臟分裂”……這類怪奇的文字被源源不斷地書寫而出,組成不斷閃回再又模糊的魔幻荒誕的畫面。海子有意在長詩中進行語言實驗,文字表達具有強烈的顛覆性和宣泄性,盡情抒發(fā)著迷亂的想象與生命激情?!霸肌币辉~開始在詩中頻繁出現(xiàn):“在原始的秋天的道路上……車中囚禁著原始力量,你我在內(nèi)心的刑場上相遇”……這里的道路、車與刑場都象征著古典理性主義,海子認為這是理性對原始生命力的禁錮和屠戮,只有通過酒神的狂歡,才能解除理性束縛,解放原始力量,觸發(fā)生命狂喜,從而接近其“大詩”理想。
《太陽·你是父親的好女兒》講述“我”與流浪藝人和孤女血兒在大草原上漂泊、被囚、逃亡的故事,具備較完整的故事線索和人物形象,但在酒神精神的影響下,海子創(chuàng)作時情感的宣泄往往高于故事的講述,情節(jié)最終以一種“破碎”的方式被呈現(xiàn)出來。海子在時間和空間上設置了巨大的跨度,隱喻的運用更帶來了理解的困難。巨大的“石門”在漫長的時光中不斷地修建與廢棄,“我”被“石門”的一部分——“紅之舟”囚禁又奮力逃出,反復循環(huán)。“石門”隱喻著人類精神的終極理想,也是海子“大詩”理想的象征,“紅之舟”則是精神的囚牢。“石門”不得完成與“我”的被囚暗示著建立詩歌王國的舉步維艱,“紅之舟”作為“石門”的一部分更是隱喻著海子因追求理想?yún)s無法超越而背負著的精神重壓,是海子生命體驗的寫照。語言上,海子以獨特的文體和爆發(fā)式的激情呈現(xiàn)了他對精神理想的追索,他不遺余力地進行著語言的狂歡,完全按照當下直覺進行創(chuàng)作。在“我”的想象里,漂泊者札多的大刀竟能“娶妻生子”,生出來的小刀們甚至“有男有女”,夢中“我”將自己和血兒的頭顱獻給豐收,由兩條天狗叼住頭顱飛回天空……海子打破了常規(guī)的語言組織方式和日常生活的邏輯,完全以己身當下的狂亂思維為基準,將腦海中魔幻、荒謬的世界投射于紙面?;煦绲那楦新癫赜跐撘庾R又通過碎片般的畫面表現(xiàn)出來,讀者與海子一道墜入天馬行空的想象和狂醉的情感狀態(tài),由此產(chǎn)生復雜激狂的閱讀體驗。這種入魔的狀態(tài)使詩歌充斥著爆發(fā)的生命力,但理性的缺失也讓抒情變得難以控制,文本不可避免地朝著碎片化的方向滑去。
《太陽·弒》是海子最能體現(xiàn)酒神精神的長詩作品之一。兄妹相戀、兄弟相爭、父子相殘等荒謬情節(jié)讓詩中充滿了殺戮與血腥的意象,具有20 世紀原始主義的特征,體現(xiàn)了濃重的非理性色彩。詩中除了巴比倫王象征理性,其他角色都是狄奧尼索斯的化身,他們縱情交談、歌唱、飲酒、殺戮,最后在宣泄式的迷狂氛圍中奔赴死亡,而理性的象征——巴比倫的王冠則被人遺落。該篇雜糅了多種形式,童謠、頌詩、預言、民歌等不同體裁的片段鑲嵌于詩劇中,成為文本中的另一種聲音,瓦解了語言的統(tǒng)一性。海子還靈活運用俚語、黑話、官話等進行敘述,消解了嚴肅和通俗的邊界,語言層面的狂歡由此達成,進而發(fā)展為酒神式的生命的狂喜。
可以看到,海子后期的長詩創(chuàng)作恰是對其詩學論文《詩學:一份提綱》的實踐,“追求愛與死的宗教氣質(zhì)……無視主體形象的完滿……但并不缺乏復雜和深刻”,詩作中飽含著迷亂的忘我體驗和充溢的生命力。其中,《太陽·七部書》產(chǎn)生于對生命原始力量的揮灑與感受之中,最大限度體現(xiàn)了酒神精神,是海子內(nèi)心復雜矛盾又狂亂激昂境地的具象化書寫。
意象是詩人表達情感的重要符號。意象的含義并非一成不變,經(jīng)過藝術處理,同樣的意象可以表達出不同的思想觀念與情感色彩。太陽作為海子詩歌中的主要意象之一,在其前后期詩歌中都被大量運用,并且是海子后期詩歌中酒神精神集中體現(xiàn)(需注意,海子后期長詩中的太陽意象并非日神之“太陽”,并不具有日神“理性”的特質(zhì),而是海子對酒神精神的意象化表達)。同時,從前期到后期,海子作品中太陽意象所產(chǎn)生的藝術效果發(fā)生了變化,這與海子的精神指向和理想追求有著緊密的關系。通過對這種轉變的分析,可以進一步探究尼采酒神精神對海子的影響。
事實上,太陽意象在海子前期的抒情短詩中出現(xiàn)頻率很高,且往往與“大地”“麥地”等意象組共同構成溫柔平和的藝術效果。海子的前期創(chuàng)作中,更多的是取用太陽意象中溫柔明媚的含義,并且常常與“人間”“愛人”等意象并用。海子眼中的人間是“太陽強烈,水波溫柔”的,而來到人間一定“要看看太陽”,這一類太陽意象指向日常、平淡、柔和的風格,用以表現(xiàn)生活與愛情的喜悅。
海子前期的太陽意象提煉了太陽溫暖光明的特質(zhì),與他筆下帶有田園牧歌特征的“村莊”“大地”“麥地”意象群有著一致的情緒色彩。兩者相結合使海子的前期詩歌有一種清新的樸素感,充滿柔和包容的母性氣質(zhì),帶有一絲神性之光。那種對原始生命和原初存在的獨特內(nèi)心體驗,對“實體”的渴望與追求,在海子早期詩歌中頻頻閃現(xiàn),這種和諧的精神之光構成了海子前期詩歌的整體面貌。
后期海子詩歌中的太陽意象集中出現(xiàn)在《太陽·七部書》中,與前期溫暖、和諧、靈性的太陽意象有著截然不同的藝術效果。海子的后期詩歌創(chuàng)作中,以太陽為核心,分化派生出了火、黑暗等一系列變體,但其整體風格與情感指向仍然極為接近,共同營造出迷亂、激狂、令人顫抖的審美感受,構成了太陽意象群。
海子在其后期長詩中大量使用太陽意象,產(chǎn)生矛盾、沖突、激烈的藝術效果,詩歌的審美體驗在此處達到極致。在海子的長詩中,太陽意象的出現(xiàn)往往用來幫助宣泄飽脹的情緒,而在高強度的情感抒發(fā)中,激情的吶喊也隨之開始。太陽不再是無機天體,而是沸騰的有機生命,“燃燒晃動”,“一齊鳴叫”,這是生命意志的狂熱訴說,是對一切日常秩序的顛覆。太陽還是一切生命的能量來源,于是海子在詩中為太陽安上子宮,賦予太陽孕育生命的職能,太陽成為世界萬物的創(chuàng)造者,在子宮中分娩出新生,烈日的原初生命力爆裂迸發(fā)而出。
海子詩中的太陽意象還表現(xiàn)出毀滅與再生的情感趨勢,于是從太陽中分化出另一個同類意象——火?;鹗菍ιで榈姆湃嗡撼杜c燃燒,也是希望的種子,后期創(chuàng)作中,海子以火代表毀滅的同時也賦予其新生的含義?!短枴ね恋仄分械乃募狙h(huán)正是用火來表現(xiàn)的,海子認為四季循環(huán)往復的過程就是火焰熄滅又重燃的過程,伴隨著爆裂性的生命原始力量——“火在土中生存、呼吸、血液循環(huán)、生殖作為灰燼和再生”?!短枴涃悂啞分?,火焰能焚盡萬物,也能在廢墟之上重新燃燒為沸騰的青春,使萬物生長?!扒f道爆炸的火流/火狂舞著飛向天空”,這樣壯美的描寫充滿著熱與力,帶給人以極強的精神震撼和極大的審美愉悅。海子的詩歌與生活都是一抹爆烈而迅疾的火焰,生命的痛苦被他放大和捕捉,催發(fā)成烈日一般的火。創(chuàng)作時,他投身于火焰,經(jīng)歷撕扯、灼燒、熔化,在情緒的烈火中達成個體的瓦解,在燃盡生命的過程中開啟精神上的涅槃重生,于詩中留下生命的永恒之光。
雖然太陽意象同時存在于海子前期和后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但對比發(fā)現(xiàn),海子接受尼采思想之后,詩歌中的太陽意象發(fā)生了轉變,具有了另外的特點,并且往往搭配“火”“死亡”“鮮血”等意象,從而導致兩個時期的太陽意象有著完全不同的情感指向,這樣的轉變恰恰是海子受酒神精神影響的體現(xiàn)。
早期的海子在詩歌中賦予太陽母性的和平、包容,作品中體現(xiàn)出和諧的秩序之美。尼采酒神精神的影響讓海子詩歌中的太陽意象中的柔和成分逐漸收縮,取而代之的是指向迷亂、爆裂、毀滅的新成分。到了后期,海子完成了從秩序和諧向原始迷狂的轉變,從“母性、水質(zhì)的”、包含的、和平的轉變?yōu)椤案感浴⒘一鸢愕摹雹?、暴力的、復仇的、毀滅的。海子后期詩歌中的太陽意象不再像前期的太陽意象那樣有著田園牧歌式的清新、優(yōu)美,它們被注入了一股原始的力量,被激發(fā)出了一種充斥著暴力、瘋狂的情緒。于是海子的創(chuàng)作最終告別溫和包容的母性抒情,奔向烈陽般的“大詩”理想,沉醉于狄奧尼索斯式的生命本能的釋放。
①駱一禾:《駱一禾詩全編》,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版,第863頁。
②海子:《海子詩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042頁。(文中相關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③〔德〕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楚圖南等譯,海南國際新聞出版中心1996年版,第139頁。
④西川:《死亡后記》,見海子:《海子詩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15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