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江 狄豐琳
【內容提要】國際傳播在本質上是不同傳播主體所奉行的話語體系的建設與競爭?!霸捳Z”作為一切話語生產與傳播實踐的基礎觀念,可以成為我們理解全球信息與文化傳播格局、探索本國國際傳播實踐突圍路徑的認知出發(fā)點。元話語不僅是語言、表達和敘事,更是為各種類型的交流實踐提供規(guī)則的結構性思維和文化泛型。中國的國際傳播實踐所奉行的“和合”元話語反對“中心-邊緣”話語秩序,強調不同傳播主體的道義責任,并主張維系一個動態(tài)均衡的世界體系。充分發(fā)揚“和合”元話語在國際傳播中的潛能,須遵循兩個基本策略:不斷將抽象的文化理念轉化為可為全球受眾理解和共情的流行敘事項目;充分利用全球傳播技術革新的前沿成果以建立數(shù)字信息生態(tài)下的先發(fā)話語優(yōu)勢。
【關鍵詞】元話語 國際傳播 和合 西方中心主義
一、引言
過去70余年間,中國的國際傳播事業(yè)從無到有、從小到大,走出了一條獨立發(fā)展的道路。因應國際政治與文化環(huán)境的變化,國家于不同時期提出“一國一策”“因國施策”“全媒體格局”等全球傳播戰(zhàn)略,體現(xiàn)了務實的態(tài)度并取得了顯著的成果。然而,由于歷史積因和政治偏見等結構性因素的長期存在,中國的國際傳播事業(yè)在可預見的相當長的時間里仍將面臨來自歐美國家的挑戰(zhàn)。
從傳播渠道來看,在國際輿論場上,無論是具有悠久歷史和良好品牌認知度的傳統(tǒng)媒體,還是廣泛采納前沿技術的新型數(shù)字媒體,歐美國家均占據(jù)競爭優(yōu)勢。在知名品牌價值評估機構GYbrand編制的2023年度“世界品牌500強”中,英國天空廣播公司(Sky)、美國全國廣播公司(NBC)和美國廣播公司(ABC)等英美老牌媒體機構仍名列前茅?;ヂ?lián)網調查公司DataReportal最新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顯示,全世界活躍用戶數(shù)量排名前五的社交媒體平臺分別是臉書、優(yōu)兔、WhatsApp、照片墻和微信,其中有四個為美國高科技公司所有,而在這之中數(shù)字科技巨頭Meta就擁有三個。①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固然不能說明全部問題,卻可以提示我們問題所在:國際輿論環(huán)境格局“西強東弱”態(tài)勢依舊;自西向東的國際信息流動方向,以及西方新老媒體把持著國際輿論話語權的情況仍未改變。②經濟實力的強大會重塑文化和傳播領域的權力格局,但這一過程的實現(xiàn)或許會比我們想象得更為緩慢,且需要實踐者不斷進行科學的策略規(guī)劃和行動設計。
渠道的固化令國際傳播內容生態(tài)的革新變得更加困難。在諸多涉華關鍵議題和關鍵事件中,歐美媒體仍據(jù)有顯著的話語優(yōu)勢。除去個人能力和文化鴻溝等客觀因素,一些有影響力的歐美媒體機構及其從業(yè)者在政治上的偏見和傲慢也發(fā)揮著重要作用。更有甚者,長期存在于國際輿論場的“中國威脅論”“中國崩潰論”等刻板觀念在由歐美平臺所主導的全球數(shù)字溝通網絡中得到強化。這些平臺出于驅動流量、追求利潤的目標而大多采取同質化信息過載策略“包裹”其用戶,固化而非彌合原有的觀念分歧,制造信息繭房和輿論極化,并從仇恨言論中獲益。③在國際傳播的內容生態(tài)中實現(xiàn)中國概念和中國故事的順暢流通,與全球媒體受眾(用戶)建立理性和建設性的對話機制,在世界范圍內為中國文明與文化贏得真正意義上的尊重,仍有大量工作有待完成。
傳播在實踐層面體現(xiàn)為渠道和內容的問題,而在觀念層面則是一個話語、話語權和話語體系建設的問題。話語不是在真空形成的,而是在日常傳播實踐中被塑造和凝煉而成的,它同時受到社會規(guī)范、價值觀和權力的引導。不同的行動和理念要素在實踐中不斷互動并建立結晶化的關系,就會不斷培育具有合法性和流通性的傳播策略和表述方法。④在國際傳播場域,無論渠道競爭還是內容競爭,起決定性作用的始終是隱于歷史和權力關系中的話語結構。換言之,我們可以認為歐美媒體對中國形象的“操演”在實踐中體現(xiàn)為渠道和內容范疇的一系列行動,但這些行動的“成功”與否,或是否能夠獲得“認可”,則由國際輿論場的話語結構所決定。因此,在國際傳播中,話語和話語權問題有著最高的優(yōu)先級,從根本上解決國際傳播“西強東弱”的問題也應從話語體系的構建入手。
本文嘗試以“元話語”(metadiscourse)為基本概念框架和理論工具,對當下國際傳播場域“西方中心主義”(Eurocentrism)意識形態(tài)的生成邏輯和傳播方式進行分析,并基于反思和批判的思維,深入本土豐厚的歷史和文化資源,探討中國現(xiàn)行國際傳播元話語建設應當采納的策略。本文期望通過這樣的觀念探討,為更具文化影響力、更符合文明互鑒原則、更符合人類命運共同體設想的國際信息傳播新秩序的建設提供支持。
二、什么是元話語
元話語的概念最初由語言學家澤里格·哈里斯(Zellig Harris)提出,作為對既往話語理論的一種反思和修正。在哈里斯看來,話語不僅體現(xiàn)為命題性和說明性的文本,更具有組織文本并促使特定受眾準確理解文本的功能。因此,元話語不僅是語言、表達和敘事,更是為各種類型的交流實踐提供規(guī)則的結構性思維和文化泛型,天然具有跨文化(cross-cultural)、跨傳播語境(cross communicative contexts)的屬性。⑤質言之,一般意義上的話語主要用于生成文本和傳遞意義,但元話語則關注文本之外的歷史和社會世界,在文本和人之間建立關聯(lián),并為既有的具體話語提供表述結構和合法性依據(jù),是“關于話語的話語”。⑥在日常傳播實踐中,元話語具象化為通過結構化思維建立起來的有理有據(jù)的話語表達體系,以及邏輯嚴謹、條理清晰、符合交流對象訴求并準確傳達傳播者態(tài)度的話語結構。但在觀念層面,我們要看到元話語這一概念所承載的更為復雜的內涵:它既關乎我們在傳播中具體應當說什么,也關乎我們如何說以及以怎樣的方式令我們所言說之物具有公認的合法性。
在國際傳播領域,對元話語的構建意味著三方面的努力:第一,為所有具體的話語表達提供一種文化上的“模板”或“母題”,即我們所生產的內容和生發(fā)的觀點應當具有某種深層的歷史邏輯一致性。例如,歐美主流媒體就將西方啟蒙主義意義上的“平等”和“人權”等概念作為自己一切話語表達的“模板”或“母題”,并通過對其反復的闡釋和遞歸不斷申明自身傳播活動的合法性;第二,話語表達活動要致力于構建良性的傳受關系,這意味著傳播者必須要考慮到接受者多樣而細膩的文化意圖,并致力于在雙方交流關系和更宏觀的歷史、社會語境之間建立聯(lián)系。在數(shù)字時代,這種良性傳受關系的形成顯然應當體現(xiàn)為一種協(xié)同性意義生產體系,意即傳播者須在通過話語生成意義的過程中與目標受眾進行充分的協(xié)商;第三,基于上述“模板”或“母題”,以及持續(xù)構建中的良性傳受關系,動態(tài)性地建設具體的話語表述規(guī)則,包括關涉當下國際傳播場域重大和關鍵議程的媒介敘事、語篇規(guī)則和表達技巧。在具體操作中,這項工作可體現(xiàn)為被絕大多數(shù)國際新聞傳播從業(yè)者所共同遵守的專業(yè)守則或語言規(guī)范。
元話語的概念和理論對于我們從語言和文化的視角理解國際傳播的本質有顯著的啟發(fā)意義——它不僅可以為日常性的具體傳播活動提供指引,而且可以揭示隱匿于話語背后的認知圖示、政治意圖和主體間性。只有從元話語的概念出發(fā),我們才能跳出將傳播視為“信息、商品或服務的交換”的功能主義觀點,從而深入到傳播主體的文化背景、態(tài)度與個性、意識形態(tài)認同等范疇,挖掘當下國際傳播不平等格局的深層癥結。⑦在某種意義上,中國與歐美國家在國際傳播場域的復雜關系的本質,就是兩種傳播體系所依托的元話語之間的本質矛盾;而我們對于有效而和諧的中國國際傳播實踐方案的設想,也要建立在對上述元話語矛盾的剖析和闡釋的基礎上。
接下來,我們就基于上述思考,探討“西方中心主義”作為支配歐美主流國際傳播實踐的元話語,與中國國際傳播“和合”元話語之間的關系、沖突與調和之道。
三、元話語的矛盾:“西方中心主義”與“和合”
中國和歐美世界在國際傳播中的沖突的根源,存在于兩種文化的基因之中。在西方,這種基因是衍生自二元論古典哲學的“西方中心主義”;在中國,這種基因則是長期存在于儒家倫理價值體系中的“和合觀”。前者強調主體與客體之間不可調和的關系,以及主體對客體進行界定、操演和征服的行動意圖;后者則主張在日常生活中動態(tài)調試不同行動者之間的關系,維系一種建立在協(xié)商和秩序基礎上的穩(wěn)定結構,追求社會的平緩演進。⑧
衍生自二元論哲學的“西方中心主義”元話語,是歐美國家國際傳播實踐中遵循的文明沖突論話語框架的文化內核,這一框架強調不同文化之間的差異和矛盾的不可調和性?;谶@一框架,歐美文化建制和主流媒體對非西方文化的理解和再現(xiàn)體現(xiàn)出了鮮明的操演性特征:異于西方的事物、制度和思維方式往往被簡單貼上“落后”或“反動”的標簽,而非西方社會在歐美國際傳播話語體系中所承載的感情色彩往往由其現(xiàn)狀在多大程度上與西方接近所決定。一項關于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對中國和印度兩國形象呈現(xiàn)的差異化策略的研究印證了這一點。⑩
而從“和合”文化觀出發(fā),中國的國際傳播實踐則更多強調合作與共贏,且體現(xiàn)出因時而異的辯證性。自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國際傳播和對外宣傳方針因國際關系格局、中國自身的發(fā)展需要和中國文化觀念的影響而進行了多次調整。自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尋求建立一種既堅持獨立自主原則、又開放務實的動態(tài)國際傳播策略,即“民族性與時代性的統(tǒng)一”。⑨從“和合”的元話語出發(fā),中國的國際傳播實踐衍生出一系列具體的話語結構和文化泛型,包括:“立己達人”“求同存異”“合作共贏”“多邊主義”“睦鄰、安鄰、富鄰”“人類命運共同體”“絲綢之路經濟帶”“人類安全共同體”“與鄰為善、以鄰為伴”,等等。這些差異化表達盡管皆是因應不同時期的外交方針提出,但其始終緊扣“和合”的觀念內核。
從中國本土文化主體性立場出發(fā),我們可以認為基于“和合”文化觀的中國國際傳播元話語體系更多是歷史的、辯證的和戰(zhàn)略性的,它所致力于建設的是一種可持續(xù)發(fā)展的人類文明交流機制。而“西方中心主義”的歐美國家國際傳播元話語則體現(xiàn)為更直接的行動方案和操作指南,往往針對的是具體的議題和訴求,卻時常忽視文化差異的歷史性。兩種截然不同的世界觀衍生出兩種截然不同的方法論,并在實踐層面體現(xiàn)為國際傳播場域的紛爭和國際信息秩序的不平等。對此,我們應當有深刻的認識,并不斷從問題的根源入手探索解決路徑。
四、基于元話語的國際傳播敘事邏輯
“西方中心主義”與“和合”兩種元話語在文化政治意義上的差異在敘事領域得到最集中的體現(xiàn)。由于“講故事”是話語生產知識和權力關系最重要的方式,因此不同元話語體系在效能上的差別就體現(xiàn)在它們以什么邏輯敘事,以及它們所主張的敘事策略與方法在多大程度上為受眾所接受。⑩故而,對于中國和歐美國家國際傳播敘事邏輯的比較,將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兩種元話語之間的矛盾是如何在日常實踐中被持續(xù)再生產和維系的。
(一)國與國的關系
在對國與國之間關系的構想上,“西方中心主義”元話語傾向于將國際社會存在的諸種分歧和沖突的根源解釋為文化上的沖突,且這種沖突幾乎是不可調和的。整個世界是一個遵循零和博弈法則的話語戰(zhàn)場,一種文化的興盛必然意味著其他文化的衰落。因此,在有學者看來,不同文明間的“斷層線”(fault lines),亦即包括西方文明、中華儒家文明和拉丁美洲文明在內的不同文明在觀念和話語上的交匯點,就是全球話語紛爭的主戰(zhàn)場。11在這個意義上,對于“西方中心主義”的信奉者來說,國際傳播活動本身就是西方和非西方世界爭奪權力、影響力以及文化和宗教霸權戰(zhàn)爭的一部分,它幾乎沒有自己獨立的形式和規(guī)律。12在這一元話語體系的支配下,歐美國家的國際傳播活動時常體現(xiàn)出對某些既有的固化敘事要素的重復,比如強調新興國家與傳統(tǒng)國際霸主之間矛盾不可調和的“修昔底德陷阱”(Thucydides Trap)敘事框架,以及各種類型的“東方主義”(Orientalism)表述方式。
而對于奉行“和合”文化觀的傳播主體來說,長期主導國際傳播格局的“中心-邊緣”話語秩序不僅是錯誤的,而且也不具備道德上的合法性。從儒家倫理的原型出發(fā),一種理想的國際傳播生態(tài)與一個和諧的大家族的內部生態(tài)具有某種同構性:一方面,據(jù)有不同歷史和道德角色的國家應當履行自己的天然責任,從而實現(xiàn)這一生態(tài)下所有行動者各司其職、各安其事,同時保持距離并相互尊重的動態(tài)平衡關系;另一方面,在國際傳播的場域中,盡管不可避免存在力量差異和微觀權力關系,但所有行動者也都奉行著一套樸素的道德原則。這種道德原則在中國的國際傳播話語體系中體現(xiàn)為“風雨同舟”“講信義、重情義、揚正義、樹道義”等觀念和口號,其目標即在于建立一種適用于所有行動者的自我約束機制,時刻保持對可能出現(xiàn)的弱肉強食局面的警惕。從理性角度看,“和合”的國際傳播敘事顯然更具觀念和道德上的優(yōu)勢,但這種敘事也面臨著一個巨大的接受障礙:抽象性。無論出于歷史還是跨文化的原因,目前對于中國的媒體和國際傳播實踐者來說,如何將“和合”的中國觀念轉化為全球受眾聽得懂、理解得了的故事——無論新聞故事還是影視故事,仍處在艱難的探索之中。近年來,隨著電影《流浪地球》這樣基于“和合”元話語完成的敘事作品在國際傳播中取得的成績,代表著中國實踐者在這一問題上的可貴探索,其中第一部甚至在相當程度上得到了歐美主流評論界的認可。13
(二)本國與世界的關系
在關于本國與世界關系的闡釋上,“西方中心主義”元話語所派生出來的是一種去語境化和非歷史化的“普世價值”話語體系,這套話語體系宣揚一系列在形式上具有人類社會普遍適用性的概念和理想,但卻回避這些概念和理想在不同文化土壤中可能擁有不同內涵的現(xiàn)實。因此,日裔哲學家有坂陽子主張,只有將歐美價值觀中的“普世主義”(universalism)置于后殖民批評的框架中加以理解,我們才能更為客觀地看待“東方與西方的關系”。14在國際傳播實踐中,時常能夠看到歐美傳播主體對諸如自由、人權等概念的使用,與其特定時期的國家利益和外交方針之間存在著互為犄角的關系:在當下適用于某一國的描述和敘事,在未來的某個時間也許會變得不再適用。而這種轉化不但缺少充分的現(xiàn)實依據(jù),而且在標準上存在多重性和模糊性。例如,一項對于1975-2010年間美國媒體的國際新聞報道取向和美國對外援助狀況的關聯(lián)性分析就發(fā)現(xiàn),那些接受美國援助并被其納入自身文化想象范疇的國家往往具有更多和更正面的媒體曝光度,而這些國家的制度在“西方標準”體系下看往往存在巨大的差異。15因此,在某種程度上,基于“西方中心主義”元話語形成的本國與世界關系的敘事體現(xiàn)出高度的揮發(fā)性和易變性,其標準會因外交政策的局面而陡然轉變,而以西方為中心的國際傳播與信息秩序則迫使絕大多數(shù)國家服膺這一關系格局。
而從“和合”文化觀出發(fā),任何國家都是一個動態(tài)均衡的世界體系的有機組成部分,不同生活方式和價值觀不但可以、而且也應該努力做到和而不同。由于“和合”的元話語是以“關系”為中心描述和界定外部世界的,因此它會傾向于以更具包容度和共情力的視角來看待共同構成這一世界的不同傳播主體之間的互動。受中華傳統(tǒng)文化普遍性道德標準的影響,符合“和合”文化理想的國際傳播活動應當充分尊重不同國家和社會基于其歷史形成的獨特性,并在日常實踐中竭力避免將動態(tài)過程靜態(tài)化、對復雜問題簡單化,其本質仍是中國傳統(tǒng)哲學樸素的身心合一論:既然“身”和“心”不是彼此分離的兩個實體,那么由“心”(觀念)所支配的“身”(行動)就必然要時刻受到道德、修養(yǎng)乃至藝術的約束。16由于一切觀念和行動之間的組合關系都是客觀存在并有其歷史和文化合理性的,因此也就不存在放諸四海而皆準的統(tǒng)一標準。據(jù)此,不同文明之間彼此交流、相互再現(xiàn)的活動均須遵循“最大公約數(shù)”和“最小傷害”兩項原則展開。不過,“和合”的文化理想也有可能產生一個潛在的問題,那就是在對均衡與和諧關系的追求中失去對自身主體性的確認。因此,在認同“和合”作為國際傳播元話語的合理性的前提下,一切實踐活動都應建立在費孝通所強調的文化自覺(cultural consciousness)的基礎上:“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對其文化要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來歷、形成的過程,所具有的特色和它的發(fā)展的趨向……自知之明是為了加強對文化轉型的自主能力,取得適應新環(huán)境、新時代文化選擇的自主地位?!?7
五、結論:構建中國國際傳播元話語體系的策略
話語不僅是表達、敘事和價值觀的播撒,更是社會實踐的再語境化(recontextualization)。18構建中國國際傳播的元話語體系是一項關聯(lián)中國文化傳統(tǒng)、道德原則、現(xiàn)實情境和愿景規(guī)劃的復雜系統(tǒng)工程,而中國的國際傳播實踐長期以來奉行的“和合”文化觀為我們在當下反思既有傳播理念、優(yōu)化未來傳播實踐提供了有價值的啟發(fā)?;诖?,本文認為在如今這個技術環(huán)境持續(xù)動蕩、全球輿論結構日趨極化、東西方價值觀沖突日益凸顯的時代,構建中國國際傳播的元話語體系應遵循兩個基本策略。
第一,通過系統(tǒng)的理念整合與細密的操作設計,將抽象的“和合”元話語轉化為一系列可為全球受眾理解和共情的流行敘事項目,進而實現(xiàn)對抽象觀念的具象化,將中國和歐美文化間宏觀的“世界觀之爭”轉化成微觀、可控的“講故事之爭”。事實上,一切元話語體系只有被轉化成具體可感的“講故事”的實踐,方能產生實際意義上的傳播效果。因為人只能與具體的故事互動,而無法與抽象的觀念互動。“西方中心主義”元話語在國際傳播場域形成的歷史優(yōu)勢,首要是其衍生故事并借助故事向受眾灌輸價值觀的能力,而這種能力是在好萊塢、英國廣播公司(BBC)、美劇和流行紀錄片成熟的大眾敘事體系中獲得的。所以,講好中國故事并不只是一句動員口號,更應當成為一套可“落地”的行動指南。
第二,充分利用全球傳播技術革新的前沿成果,在傳統(tǒng)媒介渠道和內容樣態(tài)數(shù)字化,以及整個傳播系統(tǒng)的智能化方面加大投入,努力以更新銳的技術創(chuàng)新挑戰(zhàn)或繞開歐美主流媒體在現(xiàn)代新聞與大眾傳媒領域形成的話語優(yōu)勢,19建立數(shù)字媒體生態(tài)下的自主話語體系。對于一切有著明確利益訴求的傳播實踐來說,元話語應當是穩(wěn)健、甚至是穩(wěn)定的,但它在生產和流通中的形式卻應當保持與時俱進。須知,數(shù)字媒體和人工智能在國際傳播中的應用,不僅體現(xiàn)了一種技術進步,更是在構建新型的社會關系,20在這一新的關系網絡中,所有國家都是“新選手”。而擺脫了歷史和結構負擔的“和合”元話語,完全可以利用中國相對的先發(fā)技術優(yōu)勢,實現(xiàn)與網絡化的新型國際關系的有機融合。
人類社會的信息環(huán)境和國際社會的關系格局無時無刻不在發(fā)生變化,唯有于其中錨定那些不會改變、也不應改變的價值基石,中國的國際傳播事業(yè)才能真正為全球文化與傳播新秩序的建設作出應有的貢獻。
常江系深圳大學傳播學院教授、深圳大學媒體融合與國際傳播研究中心主任;狄豐琳系深圳大學傳播學院博士研究生
「注釋」
①Dave, C., Global social media statistics research summary 2023, https://www. smartinsights.com/social-media-marketing/social-media-strategy/new-globalsocial-media-research/.
②姬德強:《“雙重西方化”:中國外宣的困境與出路》,《青年記者》2021年第6期,第18-20頁。
③Zhang, X., Ding, X., & Ma, L., The influences of information overload and social overload on intention to switch in social media, Behaviour & Information Technology, vol.41, no.2, 2022, pp.228-241.
④Carbaugh, D., Cultural discourse analysis: Communication practices and intercultural encounters, Journal of 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 Research, vol.36, no.3, 2007, pp.167-182.
⑤Qin, W., & Uccilli, P., Metadiscourse: Variation across communicative contexts, Journal of Pragmatics, vol.139, no.1, 2019, pp.22-39.
⑥Crismore, A., Metadiscourse: What is it and how is it used in school and nonschool social science texts, Urbana-Champaign: University of Illinois, 1983.
⑦Hyland, K., Metadiscourse: Exploring interaction in writing, London: Continuum, 2005.
⑧Littlejohn, R., & Li, Q., Chinese and Western philosophy in dialogue, Educational Philosophy and Theory, vol.53, no.1, 2021, pp.10-20.
⑨黃斐:《民族性與時代性的統(tǒng)一——話語建構視閾下中國共產黨的話語邏輯》,《理論月刊》2017年第11期,第116-121頁。
⑩Hagstr?m, L., & Gustafsson, K., Narrative power: how storytelling shapes East Asian international politics, Cambridge Review in International Affairs, vol.32, no.4, 2019, pp.387-406.
11Haynes, J., Donald Trump,“judeo-Christian values,” and 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s”, The Review of Faith & International Affairs, vol.15, no.3, 2017, pp.66-75.
12Huntington, S. P., 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s, Foreign Affairs, vol.72, no.3, 1993, pp.22-49.
13Kenigsberg, B.,“The Wandering Earth” Review: Planetary disaster goes global, https://www.nytimes.com/2019/02/17/movies/the-wandering-earthreview.html.
14Arisaka, Y., Beyond “East and West”: Nishida’s Universalism and Postcolonial critique, The Review of Politics, vol.59, no.3, 1997, pp.541-560. Scott, J. M., Rowling, C. M., & Jones, T. M., Democratic Openings and
15Country Visibility: Media Attention and the Allocation of US Democracy Aid, 1975–2010, Foreign Policy Analysis, vol.16, no.3, 2020, pp.373-396.
16張學智:《中國哲學中身心關系的幾種形態(tài)》,《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3期,第5-14頁。
17費孝通:《文化自覺的思想來源與現(xiàn)實意義》,《文史哲》2003年第3期,第15-16、23頁。
18Van Leeuwen, T., Discourse and practice: New tools for 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19常江、羅雅琴:《人工智能時代的國際傳播: 應用、趨勢與反思》,《對外傳播》2023年第4期,第27-31、53頁。
20程曼麗:《多維建構“數(shù)字中國”國際傳播話語體系》,《中國社會科學報》2023年1月5日,第3版。
責編:譚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