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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鶯詩學”與藍英年的譯學

      2023-09-28 02:53:08北京李正榮
      名作欣賞 2023年10期
      關鍵詞:日瓦戈帕斯捷爾納克屠格涅夫

      北京|李正榮

      開題 日瓦戈的第一只夜鶯

      夜鶯被日瓦戈鐘愛,這是必然的,也是自然的:《日瓦戈醫(yī)生》的主人公“醫(yī)生日瓦戈”的另一個身份是“詩人日瓦戈”,完全可以稱其為“詩人日瓦戈醫(yī)生”。

      既然如此,在大千世界的種種聲音中,獨愛夜鶯,這應是醫(yī)生日瓦戈健康聽覺的自然反應,而作為詩人的日瓦戈,癡愛夜鶯,則呈現(xiàn)了帕斯捷爾納克的獨特詩學。

      翻譯家藍英年先生所譯《日瓦戈醫(yī)生》精湛地轉呈了詩人小說家帕斯捷爾納克的詩學神韻,其中夜鶯主題的翻譯,更顯示出藍英年先生始終貫徹的譯學理念。

      藍英年先生曾謙虛地說:“我有幸接觸過老一代俄蘇文學翻譯家戈寶權、草嬰和蔣路等先生。他們的敬業(yè)精神、淵博知識(不僅在俄蘇文學方面)和中文修養(yǎng)都是我學習的榜樣?!雹?/p>

      藍英年先生的“學習心得”涉及譯學的多層關系。對此,藍英年先生自己也有樸素的解釋:“怎樣才能譯好書,什么樣的譯文才算好譯文,是我一直思考的問題。錢鍾書先生提出一個‘化’字,資中筠先生認為‘忠實第一,力求神似’,比錢先生說得更具體??梢龅椒浅Vy,沒有譯過書的人不易體會其中甘苦。要忠實原文,又要譯得神似,必須透徹理解原文。而沒有深厚的外語功底,就無法透徹理解原文。要把握住原著作者的風格也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有的作家風格鮮明,如果戈理、左琴科,容易感覺到卻難以表達。有的作者風格并不鮮明,只是文字流暢,要用同樣流暢的漢語表達也并不容易。沒有深厚的中文功底,包括古文基礎,就是理解了也表達不出來?!雹?/p>

      如果“故作高深”地解釋一下藍英年先生思考的翻譯問題,藍先生的譯學也可以這樣概括:翻譯首先是透徹理解原文語言之形式,只有“透徹理解原文”,才能忠信于外語原作;其次還要透徹理解原文的精神,要穿透原作語言之形,達其神韻,識其靈性;最后,返回漢語,只有透徹掌握漢語,才能以清雅的漢語譯文把外國文學名著展現(xiàn)給中國讀者。

      藍英年先生的這種譯學理念,非常鮮明地顯示在《日瓦戈醫(yī)生》“夜鶯文本”的翻譯中。

      請看藍英年先生所譯《日瓦戈醫(yī)生》上卷第7章“旅途”:

      樹林里響起一片吱吱呀呀的拉鋸聲,有的兩人一來一往鋸得協(xié)調,有的則各拉各的,鋸得很不協(xié)調。遠處第一只夜鶯嘗試自己的歌喉,一只鶇鳥也鳴叫起來,不過間隔的時間很長。仿佛吹一支堵住洞眼的長笛。就連機車氣閥發(fā)出的噗噗聲,也像鴿子低聲咕咕,噴出的蒸氣聲則像兒童室牛奶在酒精爐上沸騰的聲音。③

      為了讓我們的言說有所參照,本文將《日瓦戈醫(yī)生》此段夜鶯文字的俄語原文附在藍英年先生譯文的后面,但是,為了閱讀便利,本文的言說,盡量不依賴俄文。

      “По лесу разносился хриплыи звон других пил,ходивших взад и вперед то в лад у всех,то вразнобои.Где-то далеко-далеко пробовал силы первыи соловеи.С еще более долгими перерывами свистал,точно продувая засоренную флеиту,черныи дрозд.Даже пар из паровозного клапана подымался к нему с певучеи воркотнею,словно это было молоко,закипающее в детскои на спиртовке.”④

      此段俄文文本選自1958 年“米蘭版”《日瓦戈醫(yī)生》。

      破題 藍英年的三重透徹譯學

      細心閱讀藍英年先生《日瓦戈醫(yī)生》“夜鶯主題”的翻譯,首先可以領略清雅的漢語,不懂俄語也可以揣摩到原文的曲折婉轉,而逐字逐句細致對照閱讀,更可以看到上文所言的藍英年先生的譯學理念?!度胀吒赆t(yī)生》的“第一只夜鶯”的翻譯文本,顯示了藍英年先生主張的“三重透徹”的譯學,在原文和譯文之間,在作者和譯者之間,在原文和漢語之間,“好的翻譯”應該是做到“三重透徹”,“可要做到非常之難,沒有譯過書的人不易體會其中甘苦”。如果遇上帕斯捷爾納克這樣的詩人小說家的文本,翻譯更是難上加難的苦差。

      題注 諾貝爾文學獎、《日瓦戈醫(yī)生》和“夜鶯-強盜”

      藍英年先生翻譯《日瓦戈醫(yī)生》,依照的底本是美國密歇根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日瓦戈醫(yī)生》,而密歇根大學出版社的版本就是著名的“米蘭版”。1957年11 月,《日瓦戈醫(yī)生》意大利語版在米蘭出版,隨后出版俄語米蘭版。轉年,帕斯捷爾納克獲得1958年度諾貝爾文學獎,引發(fā)震蕩。關于藍英年先生獲得此書的故事,關于人民文學出版社邀請藍先生翻譯此書的故事,藍英年先生在中國臺灣版《齊瓦哥醫(yī)生》譯后記中有生動記述。⑤

      這些故事,可以讓我們從極特別的角度理解這部小說中多次強調的“夜鶯-強盜”。

      切題 噪雜的世界和遠處的夜鶯

      現(xiàn)在,我們細讀前面所錄的《日瓦戈醫(yī)生》的“夜鶯文本”。

      這里的“樹林”是一個聲音構成的世界:鋸子鋸木一來一往的雜亂聲音,鶇鳥的“間隔的時間很長”的、“仿佛吹一支堵住洞眼的長笛”一樣的憋悶聲音,蒸汽機車的吞吞吐吐的抱怨聲音,配合著悲劇的時代,陪伴著逃難的旅途,自然而又必然地灌注到人的聽覺,同樣,自然而又必然地引起雜亂的心理反應。這些圍繞著詩人日瓦戈醫(yī)生的聲音,雜亂紛冗,極盡曲折,聲響刺激聽覺促人聯(lián)想到種種骯臟破敗的聲源。就在這些雜亂聲音的糾纏中,第一只夜鶯嘗試自己歌喉的力量了!對照之下,遠遠的某處,夜鶯的“嘗試”,顯得那么干凈、那么空靈、那么單純,在雜亂的世界里,第一只夜鶯送來一絲希望。

      主人公日瓦戈的聽覺世界和詩學呈現(xiàn),當然是《日瓦戈醫(yī)生》的作者帕斯捷爾納克的“放射”。其實,所有文學創(chuàng)作都是作者的放射。這里使用“放射”一詞,是要強調《日瓦戈醫(yī)生》的創(chuàng)作是詩人小說家帕斯捷爾納克的肉身感覺的放射,是他的心靈感情的放射,也是他的詩學的放射。

      這樣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讓《日瓦戈醫(yī)生》這一世界名著的漢語翻譯困難重重。藍英年先生歷時三十年,幾斷幾續(xù),終于完成了《日瓦戈醫(yī)生》的翻譯經(jīng)典。

      2020 年,藍英年先生還在打磨《日瓦戈醫(yī)生》的譯文。5 月,新版藍譯《日瓦戈醫(yī)生》卓然面世。

      十多年來,藍英年先生把全譯、重譯、再譯《日瓦戈醫(yī)生》的艱辛工作稱作與帕斯捷爾納克摔跤。

      題外 翻譯如同“摔跤”

      2012 年,我的老師、翻譯家藍英年決定重譯《日瓦戈醫(yī)生》。那時我在莫斯科工作,每次回國度假,都要拜訪藍老師,每次見他的案頭都處于高度緊張的工作情狀:電腦處于工作狀態(tài),那本珍貴的密歇根大學出版社版本《日瓦戈醫(yī)生》攤開著,書桌的一角,小學生用來寫作業(yè)的筆記本摞成一摞,而藍老師身后的小書架上是各種各樣的工具書。

      那時候見到藍老師,藍老師總會說,他每天都在跟帕斯捷爾納克摔跤,師母羅嘯華老師則在一旁苦笑。

      師母羅老師的苦笑是有“歷史含義”的。羅老師講過一則故事:藍老師的翻譯工作因為總有出版社的“督促”,所以總是日夜兼程。為了保障藍老師翻譯工作的正常進行,羅老師會在午夜的時候做一點吃的給藍老師補充能量。這事被正在讀小學的女兒寫進了造句:“爸爸媽媽經(jīng)常背著我吃好的?!备愕门畠旱陌嘀魅卫蠋煻加X得怪異。

      從這里可見,藍老師的翻譯工作是一場艱辛的“搏斗”。

      1984 年,我在北京師范大學蘇聯(lián)文學研究所讀“委培”碩士,藍老師講俄羅斯文學史的時候,常常涉及翻譯,給我們分析過嚴復“信”“達”“雅”的矛盾和問題,給我們講過錢鍾書力排眾議夸獎林紓的翻譯。當時聽課,我這個委培生懵懵懂懂,更不知課前課后,藍老師正在與帕斯捷爾納克“摔跤”,課上所言,多為心得。

      再破題 原作與譯作,挑戰(zhàn)與迎戰(zhàn)

      “與帕斯捷爾納克摔跤”,這一比喻,太精彩了。

      作為譯者,藍英年先生從1958 年的一則短訊開始,不斷充實對帕斯捷爾納克的認識,不僅了解作者,也了解作者的周邊,了解作者的歷史,了解作者所在那個國家、那個民族的歷史,藍英年先生被俄羅斯朋友稱為“最了解蘇俄文學的中國人”。

      作為譯者,藍英年先生既要把握帕斯捷爾納克的詩學,又要充分體會這位先鋒派詩人在小說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詩性表達。

      作為譯者,藍英年先生早有豐厚的翻譯實踐,從特里豐諾夫到魏列薩耶夫,從果戈理到庫普林,從塞納河畔“白俄”作家對白銀時代群星的回憶到莫斯科作協(xié)會議室里記錄的蘇聯(lián)文學原生態(tài),從俄羅斯古典文學到俄羅斯現(xiàn)代文學、當代文學,藍英年先生在翻譯實踐中無不精益求精,細心打磨,而初譯《日瓦戈醫(yī)生》、重譯《日瓦戈醫(yī)生》,更是一場“啃硬骨頭”的“相搏”。

      作為譯者,藍英年先生具有豐厚的俄語功力和漢語功力,在兩種語言、兩種文化的“轉場”中,藍先生形成了很有實踐效用的譯學。

      譯者和原文本的關系自然而然應該是相伴而行。所謂相伴,是作者和譯者跨語言、跨民族、跨文化的相伴相隨。而作者和譯者之間又是文本的相伴隨,從原文本到譯文本,其關系理應是相伴相隨的。“信、達、雅”也好,“等值”也好,“歸化”也好,其實都是在研究這兩個層次的相互伴隨關系。

      總體來說,這種相伴而行,常常有三種情況:

      第一種情況是理想的狀態(tài):譯者的譯文跟著原文本以及原文本的作者一起順遂地向前走,最終是順遂的譯文。此翻譯狀態(tài)直接可以稱為信、達、雅。

      第二種情況是路阻且磨:翻譯的時候,譯者會在理解原文本的時候遇到某些溝溝坎坎、某個小岔道,也會暫時出現(xiàn)一些小摩擦。事實上,即使原文本的作者就在譯者眼前坐著,這樣的語言齟齬也難避免。但是,譯者堅持下去,最終也會有一個“磨出來”的譯文。

      第三種情況是相搏相參:優(yōu)秀的作家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語言是創(chuàng)生性的,不會按字典堆字,也不會按語法書組詞,他們追求的就是對日常生活語言的叛逆,更要同文學傳統(tǒng)比賽、對話、爭辯,優(yōu)秀的作家對文化傳承普遍存在著“影響的焦慮”。帕斯捷爾納克就是這樣的作者。詩人帕斯捷爾納克寫小說,出手不凡,他的詞句,有時候是給讀者布置“閱讀理解”的語文作業(yè)。相對于譯者來說,更是一種挑戰(zhàn)。翻譯《日瓦戈醫(yī)生》等于接受帕斯捷爾納克的挑戰(zhàn),要完成挑戰(zhàn),其成果就是譯者要跟作者摔跤,譯者須與作者相搏。

      歸題 日瓦戈的“夜鶯論”

      讓我們再回到《日瓦戈醫(yī)生》的夜鶯主題。

      《日瓦戈醫(yī)生》第二部第九章“瓦雷金諾”,帕斯捷爾納克轉換了敘述文體,這一章的前9 節(jié)都是主人公的札記,第三人稱轉換成第一人稱。這種文體轉換,在世界文學中是很常見的“技巧”。在第三人稱的敘述中插入第一人稱的陳述,會讓作家獲得很多自由,但是,每一個作家、每一部作品的“人稱轉換”,都有獨特的玄機?!稇?zhàn)爭與和平》中,托爾斯泰讓主人公彼埃爾寫日記,主要是讓自己的文筆更直接地進入這個內慧外愚的男人的內在世界。日瓦戈的札記不同,它是日記,自然是主人公的第一人稱敘述,是主人公內心世界的傾吐,但是,它也不是日記,它是作者本人,也就是帕斯捷爾納克,在面對各種隨機的問題時,是披著主人公的外衣而進行的心靈的自由放射。這些札記的作者,是日瓦戈,還是帕斯捷爾納克,難分軒輊,札記所“記”的不僅僅是日間之事,不僅僅為小說的情節(jié)服務,更多的是關于藝術、關于政治、關于時代、關于文學史、關于夜鶯的各種議題。帕斯捷爾納克把自己對于這些議題的個人的、復雜的、多數(shù)是憑感覺而不是憑理論的雜思都放入其間,思路跳躍,語言回環(huán),文與思都是彎彎曲曲。其中第8 節(jié)專議夜鶯⑥:

      我們是初春來到瓦雷金諾的。不久草木便披上綠裝,特別是米庫利欽房子后面的那條叫作舒契瑪?shù)纳焦?,野櫻、赤楊、胡桃更是一片碧綠。幾夜之后夜鶯開始歌唱。

      我仿佛頭一次聽到夜鶯的歌唱,我再一次驚奇地感到,夜鶯的啼囀同其他的鳥鳴何等不同??!它不是漸漸提高,而是突然拔起,大自然使它的啼囀如此豐潤和獨特。每個音有多少變化,又多么嘹亮而有力呀!屠格涅夫不知在什么地方描寫過這種宛如魔笛的啼囀。在兩個地方旋轉得特別悅耳。一處不厭其煩地重復華麗的“啾啾”,有時一連三次,有時不計其數(shù),唱得披著露水的草木抖掉身上的露珠,更加精神抖擻,仿佛被搔著癢處,笑得顫抖起來。另一處啼聲化為兩個音節(jié),像飽含真情的召喚,像請求或規(guī)勸:“醒醒!醒醒!醒醒!”⑦

      “Мы приехали в Варыкино раннею веснои.Вскоре все зазеленело,особенно в Шутьме,как называется овраг под микулицынским домом,–черемуха,ольха,орешник.Спустя несколько ночеи защелкали соловьи.

      “И опять,точно слушая их в первыи раз,я удивился тому,как выделяется этот напев из остальных птичьих посвистов,какои скачок,без постепенного перехода,совершает природа к богатству и исключительности этого щелканья.Сколько разнообразия в смене колен и какая сила отчетливого,далеко разносящегося звука! У Тургенева описаны где-то эти высвисты,дудка лешего,юлиная дробь.Особенно выделялись два оборота.Учащенно-жадное и роскошное ?техтех-тех?,иногда трехдольное,иногда без счета,в ответ на которое заросль,вся в росе,отряхивалась и охорашивалась,вздрагивая,как от щекотки.И другое,распадающееся на два слога,зовущее,проникновенное,умоляющее,похожее на просьбу или увещание:?Оч-нись! Оч-нись! Оч-нись!? ”⑧

      帕斯捷爾納克把自己跳躍的思路、回環(huán)的語言、彎彎曲曲的文與思都賦予了夜鶯。

      再歸題 從原文到譯文:春天章法,夜鶯句法

      帕斯捷爾納克借主人公日瓦戈之筆所寫的第8節(jié)的札記,有結篇的章法,有造句的句法。

      以章法論,第8 節(jié)的總結構是先說春天,接敘夜鶯。寫夜鶯的章法是先說普希金的夜鶯,次說古俄羅斯壯士歌的夜鶯,然后推出自己的夜鶯,中間又夾雜著屠格涅夫的夜鶯。而帕斯捷爾納克推出“自己的夜鶯”的章法結構,與第8節(jié)的總結構是“同構”的,也是從春天到夜鶯。藍先生的譯文充分顯示了原作的章法之妙。

      以句法論,第8 節(jié)起筆是“春天的最初信息是解凍”,一個干凈利落的短句,隨后跟著一個“中等大小”的復句,然后是描寫春天的長比喻,接著是短小的跳躍的擬人句:“大自然在打瞌睡,伸懶腰,翻個身又睡著了。”原文句法的長短節(jié)奏、修辭手段都被譯文充分轉達出來了。

      從原文到譯文,文辭之美吸引著讀者,然而,當讀者很想繼續(xù)欣賞詩人日瓦戈醫(yī)生的春景抒情時,帕斯捷爾納克卻突然打斷狀物抒情,毫無征兆地突然進入俄羅斯“夜鶯文學史”的討論。

      “日瓦戈札記”中,“春天”這個詞幾乎是靜湖中的一個荷葉,文學之蛙,從一片水域跳到這個跳點,然后又跳到另一片水域,藍英年先生遵從原文,譯出了這個跳點,文法微妙,盡在俄漢字詞間。

      首先,帕斯捷爾納克直接讓日瓦戈抬出俄羅斯詩圣普希金,祭出俄羅斯文學超級名著《葉甫蓋尼·奧涅金》的“普希金的夜鶯”。

      詩人日瓦戈醫(yī)生在札記中引《葉甫蓋尼·奧涅金》詩行:“夜鶯,那春天的戀人/徹夜啼囀。野玫瑰正在綻放?!憋@然,普希金的夜鶯是一種象征:“夜鶯-戀人”。這是俄羅斯“夜鶯文學史”的正統(tǒng),恐怕也是世界夜鶯文學史的正統(tǒng)。但是,日瓦戈,也就是帕斯捷爾納克,對普希金這種柔情萬種的夜鶯象征性,提出了質疑:“為什么要用‘戀人’這個詞呢?”

      藍英年先生用譯文正文和附加的注釋還原了帕斯捷爾納克的質疑,普希金難道是為了押韻才讓“夜鶯”和“戀人”搭配嗎?⑨

      不!沿著日瓦戈的質疑,札記引出俄羅斯文學史的另一個夜鶯傳統(tǒng):“夜鶯-強盜”。詩人日瓦戈醫(yī)生贊揚壯士歌寫得好:“在壯士歌中奧狄赫曼的兒子就叫‘夜鶯-強盜’。歌中把他刻畫得多么生動!”“一聽到夜鶯的啼叫,/一聽到它野獸般的呼嘯。”⑩“夜鶯-戀人”“夜鶯-強盜”,這是兩個截然相反的夜鶯象征體系,前者用夜鶯象征美,后者用夜鶯象征強力。帕斯捷爾納克明顯站在“夜鶯-強盜”的立場上。在小說《日瓦戈醫(yī)生》的后面,帕斯捷爾納克附上了“日瓦戈的詩”。其中第五首,直接使用了“夜鶯-強盜”的意象。

      藍英年先生謙遜恭謹,對原文的“日瓦戈的詩”敬之如神,特意請擅長俄羅斯詩歌翻譯的翻譯家谷羽先生翻譯了這組“日瓦戈的詩”,谷羽先生的譯文也是出神入化:“晚霞依然閃耀著余暉,/遠處的叢林沉郁蒼茫,/像荒野鐘聲預報不詳。/溝邊的柳樹像個寡婦,/默默垂下自己的頭巾,又像古代的夜鶯大盜,忽而吹響尖厲的哨音?!?

      藍英年先生在譯文書頁下端這樣注釋:“俄文中戀人同野玫瑰押韻。”“俄文中強盜也同野玫瑰押韻。”俄文音律相偕,漢語很難找到同義同韻的字詞“等值”翻譯,或者如藍英年先生所言:“等值翻譯可能存在于西方語言的互相翻譯之間,如把法文譯為意大利文,也可能根本就不存在?!?但是,通過藍英年先生的注釋,中國的讀者可以體會到帕斯捷爾納克的用心。似乎是韻腳問題,讓日瓦戈對普希金的“夜鶯-戀人”傳統(tǒng)產(chǎn)生質疑。

      但是,無論是普希金的“夜鶯-戀人”傳統(tǒng),還是壯士歌的“夜鶯-強盜”的絕唱,都存在著一個共同的詩學特征——夜鶯的象征性,這又是整個西方文學史的傳統(tǒng)。而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戈夜鶯”,正是要突破這兩種“夜鶯象征主義”,推出自己的夜鶯文本。

      帕斯捷爾納克“自己的夜鶯論”的結構與第8節(jié)的總結構一樣。先寫春綠,然后突兀地讓“自己的夜鶯”登場,從普希金到壯士歌,再到“自己的夜鶯”,在世界文學夜鶯大賽中,帕斯捷爾納克的文筆曲曲折折、彎彎轉轉。

      藍英年先生的譯文,也是如此,通雅中帶著彎曲,順暢中裹著拐彎抹角。藍英年先生琢琢磨磨、切切磋磋,在原文和譯文、文字和思想、修辭和神韻的三重透徹中,把帕斯捷爾納克的彎彎曲曲文思翻譯成漢語,交付給中國讀者。這正是藍先生所言的“跟帕斯捷爾納克摔跤”。

      證題 帕斯捷爾納克“夜鶯頌”

      請看帕斯捷爾納克自己的夜鶯。

      幾夜之后夜鶯開始歌唱。

      ——在原文,這又是一句干凈、空靈、單純的短句,但是,原文的句法修辭又是極為用心的。“夜鶯”“歌唱”,一個名詞,一個動詞,構成極簡潔的主謂結構,但是,動詞“歌唱”的構詞法中有一個表示“開始”的前綴。

      ——在譯文,藍英年先生的翻譯,保留了原句的簡潔,也保留了詩人小說家的細膩修辭。

      ——在作者,帕斯捷爾納克有意識地在復雜地表現(xiàn)春綠的復合句中安排了一個單句,讓主角夜鶯清亮簡潔地出場。

      ——在譯者,藍英年先生調整句式,用“更是一片碧綠”準確地保留了原文的復合句的多層次性:“不久草木便披上綠裝,特別是米庫利欽房子后面的那條叫作舒契瑪?shù)纳焦?,野櫻、赤楊、胡桃更是一片碧綠。”在此復合句的襯托下,單句“夜鶯開始歌唱”更加簡潔有力。此處可見藍先生的譯學原則:原文追求繁復,譯文亦追求繁復,作者刻意簡潔,追求干脆精練,譯文亦精準利落。

      在“夜鶯開始歌唱”的“極簡”風格的“宣告”之后,帕斯捷爾納克改變節(jié)奏,安排了一大段細膩刻畫夜鶯的文字,堪稱一篇“夜鶯頌”。

      帕斯捷爾納克的“自己的夜鶯”不選擇普希金的“夜鶯-戀人”傳統(tǒng),同樣,也不附庸壯士歌的“夜鶯-強盜”傳統(tǒng)。帕斯捷爾納克是在這兩種“夜鶯象征主義”的文學史背景下推出自己的“夜鶯頌”的,詩人小說家要尋找夜鶯的另外一種“力”。當然,也可以換一個角度說,《日瓦戈醫(yī)生》的這一篇“夜鶯頌”,既繼承了普希金的傳統(tǒng),也繼承了壯士歌的民間文學傳統(tǒng),但是,它顯然是放棄了傳統(tǒng)中尋求夜鶯的象征性的努力,退回到夜鶯的“物理現(xiàn)實性”的追求上。這里所說的“物理現(xiàn)實性”是指帕斯捷爾納克的詩學原則,他是在具體的、現(xiàn)實的、物理的此時此地時空中感受“實實在在”的客觀對象,他總是在具體實在的時空中,打開自己的感覺器官,感受那個真實存在的感受對象。而相當多的詩人追求文學的象征性,因此,可以全憑想象力來寫夜鶯。至于這些詩人寫夜鶯的時候,自己的耳朵是否有聽真實的夜鶯在歌唱,是無所謂的。帕斯捷爾納克則相反,很有可能,在他寫“夜鶯頌”的那一刻,他的肉身的耳朵正在聆聽瓦雷金諾的夜鶯?!皩憵鈭D貌,既隨物以宛轉;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文心雕龍·物色》)詩人的感覺器官是在現(xiàn)實實景中開放“工作”的,而詩人的創(chuàng)作是如此“心徘徊”之后的放射。

      藍英年先生閱讀、辨析《日瓦戈醫(yī)生》原文,緊緊貼近原文,忠實追隨原文,體察到了帕斯捷爾納克的詩學傾向。因此,在翻譯《日瓦戈醫(yī)生》的這一段“夜鶯頌”中,也把主人公身臨其境“耳聞”夜鶯歌聲之時所感受到的“物理現(xiàn)實性”一一表現(xiàn)了出來。

      辯題 “不知何處”的屠格涅夫夜鶯

      “夜鶯頌”中夾雜的一句話透露了帕斯捷爾納克的詩學隱秘,藍英年先生也用漢語精準地透露出來。

      帕斯捷爾納克說:“屠格涅夫不知在什么地方描寫過……”事實上,作為生活在19 世紀末和20 世紀上半期的俄羅斯文學家、詩人,帕斯捷爾納克不可能不知道屠格涅夫的《夜鶯論》。這是屠格涅夫在1855年發(fā)表的一篇專門講述夜鶯的文章,很有名。此文標題還特意用“關于某某”“論某某”或“某某論”的語言格式。?屠格涅夫在《夜鶯論》中,使用的創(chuàng)作方法恰是“物理現(xiàn)實性”的原則。這篇“論文”以一個俄羅斯獵人的口吻,把獵人如何發(fā)現(xiàn)夜鶯,如何捕獲夜鶯,如何養(yǎng)育夜鶯,如何買賣夜鶯等“夜鶯事業(yè)”敘說得十分充分。屠格涅夫如此“物理現(xiàn)實”地描寫夜鶯,其創(chuàng)作動機也應該是要想在世界文學的夜鶯大賽中獨樹一幟。

      是的,夜鶯主題是世界文學,特別是詩人的傳統(tǒng)主題,從荷馬史詩到希臘戲劇,從中世紀的詩歌到文藝復興的詩歌,從早期浪漫主義到新浪漫主義再到象征主義,夜鶯主題從不間斷。但是,在夜鶯主題的傳統(tǒng)中,多數(shù)都是走“夜鶯象征主義”路線。日瓦戈質疑普希金的夜鶯,以古代壯士歌的強力夜鶯作為反例,其背后還有一個十分有影響的俄羅斯夜鶯傳統(tǒng),那是安東·杰里維格的夜鶯。安東·杰里維格是普希金的同學,也癡迷詩歌,但是他的詩作默默無聞。然而,他的一首“俄羅斯歌曲”《夜鶯啊,我的夜鶯》被同時代的亞歷山大·阿利雅比耶夫譜曲之后卻家喻戶曉,直到現(xiàn)在還被不斷翻唱。整體詩歌創(chuàng)作默默無聞的杰里維格,可謂一首夜鶯定乾坤,他的夜鶯成了二百年來的“絕唱”。而杰里維格的這首“羅曼司”夜鶯是典型的象征性夜鶯。

      可能,屠格涅夫的《夜鶯論》就是要在俄羅斯文學和世界文學的夜鶯大賽中別開生面。他要寫一個真實的夜鶯,一個在現(xiàn)實的物理空間中歌唱的夜鶯。所以,屠格涅夫通過獵人的評斷,將夜鶯分為兩大品種:孬夜鶯和好夜鶯。孬夜鶯唱歌,傻傻地唱;好夜鶯唱歌,聲音清脆,樂句清晰。在《夜鶯論》中,屠格涅夫假借專門捕獲夜鶯的獵人聽覺,一口氣列出十種夜鶯的叫聲。

      帕斯捷爾納克此處說“屠格涅夫不知在什么地方描寫過……”是打馬虎眼,他不滿意將夜鶯象征化的傳統(tǒng),也不想引用屠格涅夫的夸大的“夜鶯論”,更不想陷入屠格涅夫長篇累牘的夜鶯音樂學、夜鶯地理學、夜鶯捕獵學、夜鶯經(jīng)濟學——屠格涅夫確鑿地寫道:一只好夜鶯,“在彼得堡能賣出一千二百紙盧布”?。

      帕斯捷爾納克只想推出自己的夜鶯,因此,他穿透語言藝術的象征主義傳統(tǒng),只想讓醫(yī)生日瓦戈、詩人日瓦戈用自己的“物理性”的肉耳真實地聽。在這里,作者的語言似乎只是用來記錄這個“聽”。

      藍英年先生在俄語語言競技場上和帕斯捷爾納克“摔跤”,細品原文的語言詞意,然后穿透原文詞語的表層而洞悉原文詞意所含的實意和真意,然后用精準的漢語傳達了日瓦戈的,也是帕斯捷爾納克的“聽”。

      再切題 文學寫生與夜鶯“陌生化”

      我仿佛頭一次聽到夜鶯的歌唱,我再一次驚奇地感到。

      ——細品這句話,“再一次”和“頭一次”是自相矛盾的。帕斯捷爾納克的小說語言有大量的“矛盾”修辭。

      ——細品譯文,藍英年先生用“頭一次”,不用“第一次”,很適合日瓦戈寫札記的自說自話的口語化、私人化語境,“仿佛頭一次”的“仿佛”,化解了“頭一次”和“再一次”的“歧義”,讓中文讀者也讀出了帕斯捷爾納克的詩學主張:詩人對對象世界的聆聽,“再一次”“每一次”都是“第一次”。這是一個很大很大的詩學。1919 年,帕斯捷爾納克寫下一組題為“哲學作業(yè)”的詩歌。其中有一首《詩的定義》,詩人用詩歌的韻文詩行來定義詩,結論是:“這是——突然被灌滿的哨音(Это —круто налившийся свист),這是——碎裂冰碴的咔嚓聲(Это — щелканье сдавленных льдинок),這是——冰凍了樹葉的夜晚(Это — ночь,леденящая лист),這是——兩只夜鶯的決斗(Это — двух соловьев поединок)?!彼羞@些日常的聲音之所以成為詩,就是因為它們“又一次”“仿佛第一次”那樣被“聆聽”了。

      列夫·托爾斯泰進行創(chuàng)作,面對描寫對象,永遠要求自己“第一次看”“第一次聽”。這也是20 世紀俄羅斯形式主義文論的一大詩學發(fā)明,即所謂“陌生化”,也就是“奇異化”,就是“尖銳化”。其實,漢語所譯的“陌生化”概念,原文就是“奇異化”“尖銳化”“銳穎化”,而詩人實現(xiàn)這“四化”的感覺方式就是讓自己的肉身器官在感受對象的時候保持“第一次”的全部刺激和獲得。人類千萬年看,千萬年聽,人類的文學傳統(tǒng)千萬次傳達看,千萬次表現(xiàn)聽,因此,給后來的詩人留下的可以自己命名的空間幾乎是0!只有用“頭一次”的方式,才能突破這個層積了厚厚傳統(tǒng)的文化世界。

      跨世紀第一詩人任洪淵對“第一次”的詩學意義有過精彩的記錄:

      好像是早已安排好的,由我一歲的女兒TT來給我再現(xiàn)女媧的語言。1986年初夏的一個晚上,我抱她到陽臺上去玩,并非在等待什么奇跡的發(fā)生。她已經(jīng)開始學語。她的小手指著夜空最圓最亮的一點。那是什么?月亮。她便歡呼地叫著:月亮!月亮!在她的叫聲里,拋在我天空的那么多月亮,張若虛的,張九齡的,李白的,蘇軾的,一齊墜落。天空只留給我的女兒升起她的第一輪明月。這是她的月亮。她給自己的月亮命名。從一歲到兩歲,她天天都在給她的新世界命名。她的生命——世界——語言一同在生長。她把語言不堪重負的歷史和文化的陳舊意義,全部丟棄在她童年世界的外面。?

      詩人任洪淵說:“‘T.T 的月亮’,已經(jīng)成為我的一個詩學名詞?!?

      “仿佛頭一次聽到夜鶯歌唱”,恐怕也是帕斯捷爾納克的詩學名詞。它在原文,是一個由副動詞構成的分句,它同時成為“我再一次驚奇”的條件和效果。

      再合題 日瓦戈的夜鶯到底“何等不同”

      那么,到底怎樣的“頭一次”聽?到底怎樣的“再一次驚奇”?說出這個驚奇,完成這個書寫任務,對作家來說,是一種嚴峻的挑戰(zhàn):既然質疑安東·杰里維格的、普希金的、壯士歌的傳統(tǒng)“夜鶯象征主義”路線,既然“不知”屠格涅夫的“夜鶯物種論”,不想類型化地羅列夜鶯的叫聲,那么,你的夜鶯、日瓦戈的夜鶯、帕斯捷爾納克的夜鶯在哪里?

      “夜鶯的啼囀同其他的鳥鳴何等不同??!”這是“這一只”夜鶯在歌唱,它在其余的鳥類的“鳥鳴”中“脫穎而出”。

      1919 年寫成的《詩的定義》與1958 年出版的《日瓦戈醫(yī)生》竟然“同齡”!此處,“其他的鳥”的“鳥鳴”一詞的“詞根”,恰好使用了《詩的定義》中第一詩行的“哨音”。

      那么,到底有“何等不同”呢?

      考驗作家的時刻到了!

      直面一只貓,一個作家能否用語言符號把“這一只”貓的“何等不同”準確述說出來呢?

      “直聽”一只夜鶯,帕斯捷爾納克能否用俄語準確地表達出“這一只”夜鶯歌喉的全部靚麗和婉轉呢?用比喻嗎?亞里士多德提醒演說家“比喻不能真正傳達真理”;用內心的反應表現(xiàn)客觀的美嗎?劉勰告誡文人“慮動難圓,鮮無瑕病”;或者用屠格涅夫的方法,把十種夜鶯的啼叫,都用象聲詞來描述?但是,任何一種語言的象聲詞都是有限的。那么,總不能用國際音標來記錄“這一只”夜鶯的鳴叫吧!所以,這是挑戰(zhàn)帕斯捷爾納克,詩人需要創(chuàng)造一套表達式來通過這個“難言”的考驗。

      這更是考驗譯者的時刻!

      帕斯捷爾納克在世界文學的“夜鶯大賽”中,要突破傳統(tǒng),要發(fā)明一套適合“這一只”夜鶯的表達式,在此創(chuàng)作情態(tài)下,落在紙上的語言就十分“各色”。事實上,帕斯捷爾納克對所有筆下描繪的對象都是這樣的狀態(tài)。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藍英年先生說,他在翻譯《日瓦戈醫(yī)生》的時候,不得不和帕斯捷爾納克“摔跤”。

      再合題 在原文,在譯文,在作者,在譯者……

      請看這一番歷時三十年的摔跤:

      它不是漸漸提高,而是突然拔起,大自然使它的啼囀如此豐潤和獨特。

      ——我們先看作者,在帕斯捷爾納克的原創(chuàng)語言中,似乎找到了類似音樂理論中的“音程分析”表達式。要知道,少年帕斯捷爾納克是立志做音樂的,所以,面對“物理現(xiàn)實”時空中的“這一只”夜鶯,他很自然地拿起了音樂理論的技術。此處的“啼囀”又同樣使用了《詩的定義》第二行的中心詞——“咔咔”聲。

      ——我們再看譯者,在譯者藍英年先生的譯文中,“漸漸提高”“突然拔起”正是對應著原文特指的“音程”突變。至于這一只夜鶯拔高的音程到底有幾度,作者沒有寫,譯者也不必添加。

      每個音有多少變化,又多么嘹亮而有力呀!

      ——在作者,從“音程分析”表達式又轉而用“音強分析”表達式了。音強是一個“客觀的物理量”,所以作者的原文使用了“力”這個名詞。

      ——在譯者,通過辨析原文,譯文用了漢語包含了“力”字語,準確轉達了原文的旨趣。

      屠格涅夫不知在什么地方描寫過這種宛如魔笛的啼囀。

      ——在作者,這里是“此地無銀”,典型的“曲筆”文法。

      ——在譯者,既是順遂原文的直譯,也是穿透原文文本而達作家心曲的神似之譯。

      ——在作者,小說主人公、醫(yī)生日瓦戈可能“不知”屠格涅夫“在什么地方描寫過”夜鶯,但是,作為詩人、作家,帕斯捷爾納克絕對應該知道屠格涅夫的“夜鶯論”。這正是帕斯捷爾納克在夜鶯大賽中要超越的目標之一。在普希金的《葉甫蓋尼·奧涅金》中,與夜鶯相配的,是戀人,格調是溫柔;在壯士歌中,與夜鶯相配的,是強盜,風格是強力;在屠格涅夫的“夜鶯論”中,作為“自然派”小說家的屠格涅夫,突破“文學夜鶯”一貫執(zhí)行象征功能的傳統(tǒng),借獵人之口,讓夜鶯返歸自然。但是,屠格涅夫的這個“獵人”很嘮叨,還有一點夸口之嫌。此外,屠格涅夫筆下的這個獵夜鶯者似乎不善于運用理性的語言,獵夜鶯者對夜鶯歌聲的展現(xiàn)是使用象聲詞來進行的聲音描繪。這些“此地無有”的“三百兩”“銀子”都被帕斯捷爾納克以“曲筆”的表達方式“留下痕跡”——這是“這一只”夜鶯很怪異的“啼囀”。

      ——在譯者,以上這些被帕斯捷爾納克的“曲筆”所遮蔽的心曲,是無法揭示補白的,但是,“宛如魔笛”讓中國讀者知道了屠格涅夫筆下那類夜鶯的詭異啼囀。

      越過屠格涅夫,帕斯捷爾納克正面登場,他筆下的日瓦戈醫(yī)生聆聽夜鶯歌唱,似乎帶著音叉、節(jié)拍器、計時儀,日瓦戈的醫(yī)生兼詩人的耳朵是“分析性聆聽”的耳朵,非常專業(yè)地分析出夜鶯歌唱所形成的音樂樂式,所以,帕斯捷爾納克的表達是細讀、細聽夜鶯之后的音樂學的專業(yè)表達。

      在兩個地方旋轉得特別悅耳。一處不厭其煩地重復華麗的“啾啾”,有時一連三次,有時不計其數(shù)。

      ——在帕斯捷爾納克,這里已經(jīng)在談“樂章”了,不得已也用了象聲詞。

      ——在藍英年先生,他緊緊遵循原文,展示了原文作者對夜鶯歌唱的細膩的聆聽,讀漢語譯文,我們可以感受到小說主人公似乎是在給夜鶯的歌聲數(shù)拍子。

      隨后,帕斯捷爾納克用間接筆法寫夜鶯歌聲的“物理力學”的力量了:

      唱得披著露水的草木抖掉身上的露珠,更加精神抖擻,仿佛被搔著癢處,笑得顫抖起來。

      藍英年先生體會到作者的用心,譯文也精確傳達出作者的用心。聲音是聲波,發(fā)聲者有力度,聲波也強大,以至于強大到震落草木上的露珠,讓灌木叢顫抖。“仿佛被撓到癢處,笑得顫抖”是對原文“因為瘙癢而笑、而顫抖”的絕妙翻譯。

      最后:“另一處啼聲化為兩個音節(jié),像飽含真情的召喚,像請求或規(guī)勸:“醒醒!醒醒!醒醒!”

      ——在作者,文筆似乎也走回到“夜鶯象征主義”的路線上,但是,這是從“物理現(xiàn)實”的時空中生發(fā)的聯(lián)想,是用一個具體存在的“那一處”夜鶯構成的象征。這與憑空想象的夜鶯象征有很大差異,因此原文對“醒醒!醒醒!醒醒!”的俄語單詞進行了“象聲詞”處理。

      ——在譯者,忠實地再現(xiàn)了原文的格式、句法、意義。而“醒醒”的疊字,有恰如原文的聲韻和復唱,也十分接近原文的象聲詞。

      ——在作者,自然非常重視“夜鶯頌”最后一句的靈性功能。但是,這是聆聽夜鶯歌唱之后的寫實主義的升華,是那一只在實在的物理時空中唱歌的夜鶯的靈性啟示。

      ——在譯者,在原文語言層、原文修辭層、原文靈性層的洞穿理解之后,藍英年先生講究的是漢語的“練字”“章句”以及“體性”,把原文語言層、修辭層和靈性層的“文心”都譯出來。

      隨后,帕斯捷爾納克又突然中斷了主人公日瓦戈的札記。

      又隨后,我們知道,日瓦戈去了尤里亞金圖書館,再隨后,是日瓦戈和拉拉的刻骨銘心的愛情。

      在逃難的路途上,有第一只夜鶯;在愛情的路途上,有“再一次”的,同時“仿佛頭一次”的夜鶯。夜鶯在《日瓦戈醫(yī)生》中的意義是如此重要,又如此隱秘。

      結題 藍英年譯學的勝利

      但是,翻過20 頁,“時過兩個月”,那只夜鶯又出現(xiàn)了:

      突然,從懸掛在天邊的落日那邊傳來夜鶯的啼囀。

      讀者知道,這一次是主人公日瓦戈在情感抉擇、人生抉擇、道德抉擇的時刻,從“遙遠”的天邊傳來的夜鶯啼囀,這是帕斯捷爾納克在主人公的斷與不斷、舍與不舍之間,在主人公感情的愉悅和心靈的痛苦之間,“從遠處”,甚至從“更”遠處,傳來的夜鶯啼囀。從作者的語言痕跡中,我們立刻發(fā)現(xiàn),這就是日瓦戈札記中那一只夜鶯的啼囀。作者以“變奏”的復唱,重復了日瓦戈札記中的夜鶯表達式:

      “清醒吧!清醒吧!”夜鶯呼喚并勸告道,聽起來仿佛復活節(jié)前的召喚:“我的靈魂!我的靈魂!從睡夢中醒來吧!”?

      藍英年先生的譯文,忠實地再現(xiàn)了這個變奏。

      “‘清醒吧!清醒吧!’夜鶯呼喚并勸告道”,這是復唱“日瓦戈札記”中詞句。

      “聽起來仿佛復活節(jié)前的召喚”,這是變奏,這是從大自然的物理現(xiàn)實中的夜鶯向靈性世界的夜鶯的變奏。

      “我的靈魂!我的靈魂!從睡夢中醒來吧!”這是從聲學的啼囀向靈魂的呼叫的變奏?!靶褋怼睂氖恰八?,也對應著“日瓦戈札記”中的擬聲詞“醒醒!醒醒!醒醒!”原文把一個動詞拆分為擬聲詞,此處還原為動詞“清醒”。這個從睡夢中“起來”的“醒”,還對應著“復活節(jié)”。

      在作者,這樣的起伏變奏是隱在俄語曲折婉轉的修辭里,在譯者藍英年先生,則是把作者的這種暗轉的修辭盡可能地用漢語傳達出來。

      我們又要重復藍英年先生的譯學問題了:“什么樣的譯文才算好譯文?”

      這是翻譯家藍英年先生“一直思考的問題”。很自然,藍先生翻譯《日瓦戈醫(yī)生》,也是時時刻刻帶著這個譯學的根本問題與帕斯捷爾納克“摔跤”。

      是的,譯文好壞,空說無憑,只有在原文和譯文的細膩對照中才能看到譯者的艱辛和偉大。

      ①②? 藍英年:《那些人,那些事》,廣東人民出版社2014 年版,第88 頁,第88 頁,第87 頁。

      ③⑥⑦⑨⑩?〔俄〕帕斯捷爾納克:《日瓦戈醫(yī)生》,藍英年譯,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0 年版,第251—252 頁,第306—307 頁,第307 頁,第306 頁,第307頁,第328 頁。

      ④⑧Борис Леонидович Пастернак :Доктор Живаго.Г.Фелтринелли-Милан.1958.Стр.280,335—336.

      ⑤鮑里斯·列昂你多維奇·帕斯捷爾納克著:《齊瓦哥醫(yī)生》,藍英年譯文,谷羽譯詩,(臺北)遠流出版社2015 年版,第593—602 頁。

      ?《日瓦戈的詩》,谷羽譯,見帕斯捷爾納克《日瓦戈醫(yī)生》,藍英年譯,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0 年版,第578 頁。

      ?Иван Сергеевич Тургенев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и писем в 30 томах.Т.11.(2-е изд.,испр.и доп.М.:Наука,1982.),Стр.152.

      ?Иван Сергеевич Тургенев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и писем в 30 томах.Т.11.(2-е изд.,испр.и доп.М.:Наука,1982.),Стр.154.譯文請參考《屠格涅夫全集》第11 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年版,第694—700 頁。

      ?? 任洪淵:《漢語紅移》,《任洪淵全集·理論卷》,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2 年版,第31 頁,第30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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