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爽 [鄭州師范學院文學院,鄭州 450024]
格雷厄姆·格林(Graham Greene)的《問題的核心》(The Heart of the Matter,1949,又譯作《命運的內核》)是一部備受爭議的作品,作品展示了主人公亨利·斯考比(Henry Scobie)上校因“舍己為人”的“憐憫”而走向自我毀滅的悲劇,其憐憫常被讀者視為悲劇英雄的人文主義情懷,但格林在晚年自傳《逃避之路》(Ways of Escape,1980)中反駁道,斯考比的憐憫“是一種近乎可怕的驕傲的表達”,其憐憫具有“災難性和破壞力”①。以往也有研究注意到憐憫的破壞性,論者或從宗教與道德哲學的層面解讀憐憫的消極性,或將其理解為現代人遭遇精神困境與身份危機的異化表現,或另辟蹊徑將斯考比的憐憫及墮落解讀為不合時宜的男性氣質與男性焦慮的表現。②為深入理解憐憫的破壞力,本文將從憐憫與逃避自由之間的關系解讀憐憫的本質,由此去理解斯考比這一人物形象。
在《問題的核心》中,主人公斯考比在近乎偏執(zhí)的憐憫情結驅使下,屢次以“憐憫”的名義強化自己對妻子露易絲和情人海倫的責任,即便已經預測出憐憫行為的災難性后果,斯考比依然順從地接受“憐憫的捕獲”,走向非理性的憐憫之路,甚至革除被壓抑的理性自我,從而建立起非理性自我與歷史、現實之間的聯系。這種行為模式是單一價值內在固封的惰化,也是對個體自由的拒斥。通過細讀文本去追溯斯考比憐憫的出發(fā)點,會發(fā)現憐憫是斯考比回避精神痛苦的手段,憐憫為斯考比提供了一個置身事外、回避精神痛苦的視角,但是,憐憫并不能促進個體生存空間和生存意義的動態(tài)發(fā)展,是一種逃避個體精神自由的行為。
關于人何以會逃避自由的問題,當代美國著名的精神分析心理學家艾瑞克·弗洛姆(Erich Fromm)在《逃避自由》一書中做出詳盡的分析。弗洛姆認為,在個體的生命歷程及人類歷史中,個體及人類都在進行著“個體化”的過程,即個體逐漸認識到自己是獨立于生存世界(自然、社會及他人)的實體。當個體從原初生存世界一體化的狀態(tài)中脫離后,將獲得前所未有的自由,同時也將失去一體化狀態(tài)中的安全感與歸屬感。如果個體能夠發(fā)展內心力量與創(chuàng)造力,通過自發(fā)性的、生產性的活動與外部世界建立新的聯系,便能成為一個獨立且完整的個體。但如果社會發(fā)展還未能為個體化的自發(fā)性活動提供必要的社會條件,自由便成為一種不堪承受的重負,孤獨感與無力感日益加劇,心理逃避機制隨之產生。于是,個體或將放棄獨立與完整性,逃避自由,依附于外在權威,以便再次獲取與世界一體化的安全感與歸屬感。
個體化的發(fā)展進程伴隨著“紐帶斷裂”,在斯考比的人生中發(fā)生了三次紐帶斷裂。第一次斷裂是穩(wěn)定的婚姻關系因女兒去世而坍塌,盡管斯考比有意識地避免與妻子談論女兒與愛情,但斯考比已然意識到愛情與家庭的碎裂。斯考比以憐憫與責任為由,將斷裂的愛情關系轉化為憐憫與被憐憫者的關系,并付出高昂代價實現了妻子的度假愿望,同時換取了一個安寧的、“沒有愛,也沒有憐憫”的獨立空間。第二次斷裂發(fā)生在斯考比參與海難幸存者的救援中,斯考比被迫直面兒童的死亡,意識到歷史與痛苦無可逃離,暫得的獨立、安寧的世界隨之坍塌。斯考比主動尋求到由幸存者海倫的丑陋與孱弱所誘發(fā)的憐憫,順從地“被憐憫扣上手銬”,背負起對情人海倫的憐憫與責任。第三次斷裂是平穩(wěn)的婚外戀關系因妻子的回歸而岌岌可危,斯考比必須在妻子和情人之間做出選擇。在妻子和情人只能二選一的情況下,斯考比不愿丟棄對任何一方的憐憫,為了避免妻子、情人遭受痛苦,斯考比殺死自己,用病故的假象掩蓋自殺的事實。
斯考比的三次“紐帶斷裂”都是重建個體與外部世界關系的契機,但斯考比并沒有發(fā)展出個體化的內在力量,而是以單方面的“憐憫”建立自我與他者的責任關系或者“共生關系”。斯考比反復強調對弱者施以憐憫的重要性,并非在于滿足弱者的需求,相反,他完全忽視他者的個體性,以男權的眼光去定奪他人的需求,將非理性的憐憫合理化。盡管露易絲具有強勢、野心、理性等男性氣質,但斯考比只喜歡凝視沉睡中的露易絲,借助露易絲的病況弱化露易絲的話語權,強化自己對露易絲的憐憫與責任,以此重申其作為男性在家庭中的地位與責任。這種行為是兩次世界大戰(zhàn)后英國男性氣質重建的一個縮影。艾莉森·萊特(Alison Light)認為,“在戰(zhàn)后的幾年里,英國人生活的本質發(fā)生了重大的變化,一個強烈男性化和英雄主義的世界投降了;無論(男性)多不情愿,在‘重新定義的英國性’中,一個更加女性化的世界穩(wěn)步前進,家庭和私人世界變得越來越重要……因此也越來越難以逃脫”③。因此,“這個時期的男性被家庭所輕視,被自己的責任和義務所壓垮,這也是格林小說中所反復暗示的”④。格林通過斯考比展現了失落的男性主體借助男權與憐憫重建身份的歷程。
斯考比的憐憫既非源自內在理性自由的意愿,亦非個體自信的結果,這種憐憫最終發(fā)展成犯罪、扭曲的愛戀甚至暴力想象與自殺。斯考比的憐憫既是逃避機制的產物,也是對自我確證的尋求,這種憐憫不是要去創(chuàng)造一個被自由意愿所渴望的目標,而是主動尋求一個證明事情果然如此的證據,以便俯首臣服,打消對憐憫的懷疑。
斯考比通過“憐憫”與他人建立“共生關系”的實質是通過“責任”與世界建立聯系,從而逃避自由的重負。弗洛姆總結了逃避自由心理機制的三種不同表現形式,即權威主義(施虐—受虐的共生關系)、破壞欲和機械趨同(同一化),對斯考比來說,“憐憫與責任”便是其遵循的權威。
用“憐憫與責任”在乏味空洞的精神生活中尋找自己與世界的聯系,這是對斯考比生存境遇的扼要描述。在文本中,格林拋開敘述者的視角,讓斯考比本人對其辦公室環(huán)境及辦公事務進行一種個人化的描述,凸顯出斯考比的精神生活與辦公生活具有同樣冷靜、單一、有序卻空洞的特質。斯考比意識到自己精神空間的乏味空洞,自己如同那些夜間往來的老鼠和貓頭鷹一樣,日復一日重復著單調乏味的行為模式。斯考比缺失個體化的精神目標,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需要這樣一個目標來擺脫精神苦悶,于是,婚姻家庭場域中的“責任義務”成為斯考比臣服的第一個權威對象。
斯考比將愛情的冷卻、婚姻的痛苦、生活的乏味以及妻子的憔悴丑陋、庸俗與虛榮等,都歸結為自己的無能,尤其是自己不能實現妻子希求他職場升遷的愿望。斯考比的應對策略是幫助妻子離開西非到印度去度假,盡管出行船費已遠超他的經濟能力。其實,一味去滿足妻子的心愿根本無助于改善二人婚姻狀態(tài),也無助于斯考比擺脫精神困悶,但斯考比根本不去思考問題的核心,只是將妻子的旅行心愿視為自己必要承擔的責任。簡言之,斯考比所執(zhí)行的“責任”是其逃脫無力感的手段,其逃避結果便是對“責任”權威的臣服,斯考比說服自己承擔責任的理由皆源自歷史與他人,以及表面現象,與個體化的自由發(fā)展無關,亦無益于解決核心問題。
斯考比在妻子離開后曾短暫進入一個“憐憫”的中斷期,并將這種“沒有愛,也沒有憐憫”的狀態(tài)視為一種達到頂點的幸福,但斯考比又迅速與海倫建立起婚外戀情關系。斯考比為何急于投身又一段被憐憫控制的人際關系?因為斯考比把妻子視為“憐憫與責任”的對象,當操持對象離去后,斯考比面臨的問題是如何發(fā)展個體性力量去對抗自由與孤獨,但對臣服于權威的斯考比而言,生命是由自我之外的權威所決定,個人的興趣、愿望也被外界權威決定,幸福的來源便是臣服于權威的力量。因此,斯考比需要盡快找尋到第二個操持對象,以此來中斷自由的狀態(tài)。同時,斯考比又將這種對權威的臣服冠以某種高于自我的名義,比如以憐憫的名義和愛的名義。
當雙手緊攥郵冊的海倫被擔架抬著進入斯考比的視野時,斯考比在海倫身上首先看到的是“憐憫與責任”。于斯考比而言,存在先于行動,“憐憫與責任”這個無物虛體被投射到海倫身上,尤其當他與海倫有了婚外戀關系之后,海倫這一實實在在的血肉之軀成為承載“憐憫與責任”的實體對象。斯考比一再強調自己選擇海倫是由于海倫的孱弱,這種再三的強調暴露了斯考比愛情的實質,這種愛只是憐憫的次生品,它的對象可以是任何一個人,任何一個能夠為他提供共生關系的女性。
斯考比對妻子與海倫承擔“憐憫與責任”的過程中,曾數次在行動之初便預見到未來的苦難或悲劇,但斯考比依然堅持錯誤的決定。有論者將斯考比這種行為視為勇于投身失敗的英雄主義,但從權威主義的角度去解讀的話,斯考比是將自己臣服于權威的行動崇高化了。臣服權威的實質是遮蔽或克服無力感,卻被權威主義者賦予崇高性,在行動中表現出堅定的信念和非凡的勇氣,并把忍受苦難、迎接命運視為個人榮耀和美德。與此同時,由于斯考比對權威的臣服來源于對自我的懷疑,這種臣服只是一種對懷疑的彌補或解決,盡管斯考比無時無刻不在行動,無時無刻不具有信念,但行動與信念的根基是懷疑與絕望,這種缺乏信仰的行動最終滑入虛無,繼而否定生命。
斯考比依靠由憐憫引發(fā)的“施虐—受虐的共生關系”逃避自由,其逃避自由的后果除了喪失個體性,還會因為喪失個體力量和自由而做出非理性的、惡的選擇。弗洛姆認為人的本質即人的內在沖突,人的自由就是指與人的內在沖突相關的自由,指人能夠遵循理性原則使內在的“善”的潛能得以充分實現,而人具有善與惡兩種潛能,當實現善的潛能的條件被破壞時,惡的潛能便顯現出來。斯考比暴力殺害黑人仆人阿里便是因自由力量的喪失所做出的惡的選擇。從文本的敘述來看,阿里有可能知道了斯考比婚外戀情的秘密,斯考比為了自保,在尤塞夫的鼓動下默認謀殺阿里。從弗洛姆逃避自由的“破壞機制”來看,斯考比對阿里的暴力謀殺是一種對個體力量的扭曲強化,目的是通過毀滅體驗操控性的力量感,以此來短暫對抗個體內部的孤獨感和無力感。
對阿里的謀殺也是斯考比維護他與尤塞夫同一性友誼的結果。尤瑟夫是一個“溫情”的破壞者,他利用斯考比的弱點和正直,表現出對斯考比的尊重以及對友誼與陪伴的渴求,獲得了斯考比的信賴。他毫不掩飾自己的惡行,用詭辯、扭曲的觀點馴服斯考比,誘導斯考比殺死黑人忠仆阿里。因為強大的尤塞夫不需要憐憫,斯考比在這個同性伙伴面前展現出真實的自己,并通過同性友誼關系的建立來確證自我價值。斯考比盡力滿足尤塞夫的需求,將自己融入尤塞夫的世界,從對方的贊同和認可中獲取認同感和安全感,完成了與尤塞夫趨同的進程??梢哉f,斯考比對尤塞夫這一強者身份所表現的機械趨同實際上是一種對權威的順從,他對同性友誼的尋求也是逃避自由的一種途徑。
斯考比的行為始終都建立在對他人意愿的順從上,吊詭的地方是,斯考比一直都意識到順從的病態(tài),但他并沒有任何抗爭的意圖,這不可不謂之異化。異化是人作為與客體相分離的主體被動地、接受地體驗世界和他自身,比如斯考比感到自己被憐憫銬上手銬的體驗。異化與自由是一組矛盾對立的范疇,異化是逃避自由的必然結果,斯考比放棄內在力量必然會走向被異化的道路,被動地順從接受“憐憫與責任”這個權威法則的精神控制。
斯考比的憐憫作為被動尋求的結果,必然與主體能動性相分離,導致抽象博愛的憐憫淪為實際行動的漫不經心。斯考比從不積極主動連接妻子的精神世界,船票與關心只是表演憐憫的道具,他對妻子講電話“好像在讀一個演員的臺詞——這些臺詞讀起來需要帶著溫情和忍耐……嘴巴動著,眼睛卻什么表情也沒有”⑤。他認為自己對海倫的愛超越一切,卻又在海倫的門前祈禱不要讓海倫對他提出需求,以免“他又要接受命令——命令他留下,命令他愛、承擔責任和撒謊”⑥。缺失主體意志的斯考比只是被動機械地遵從“憐憫與責任”的權威要求,做一個被憐憫異化的工具人。因為,斯考比從他的生活經驗中得出,愛情可以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失,生活隨時會被突來的厄運所破壞,唯有憐憫與責任不會被削弱和改變。
憐憫是斯考比建立自身與世界穩(wěn)固關系的橋梁,并成為一種習慣性的、帶有權威色彩的行為模式。這種主動壓縮個體精神空間的行為源自潛意識的心理防御機制,是對個體無能為力感的防御和逃避,也是對自由的逃避。除了非理性的憐憫,由憐憫引發(fā)的婚外戀情、暴力想象、自殺等破壞行為,以及斯考比對尤塞夫所表現出的強烈的友誼趨同,這些都是逃避心理的癥候。斯考比的困境顯示了一個自由主義者的精神困境,他曾是一個有理想的人,試圖在西非殖民地這個舊價值觀已經破碎、新價值觀還未重塑的世界里做出善的、有價值的選擇,但他用被動的“憐憫”回避了重塑價值觀的重負。意義的不明往往導致行動的荒誕,個體化發(fā)展的無力感和對自由的逃避又帶來被權威異化的悲劇境遇。
① Graham Greene,Ways of Escape,London: The Bodley Head,1980,p180.
② 陳麗:《論格林〈問題的核心〉中的男性焦慮》,《外國文學》2021年第5期。
③ Alison Light,Forever England: Femininity,Literature and Conservatism Between the Wars,London: Routledge,1991,p8.
④ Emma L.Nock,“Make Yourself at home”:Home and the Pursuit of Authenticity in the Writing of Graham Greene,Department of English,University of Wales,Bangor,2006,pp28—29.
⑤⑥ 〔英〕格雷厄姆·格林:《問題的核心》,傅維慈譯,譯林出版社2008年版,第81頁,第21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