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春雷
孔子拒談生死問題。弟子問急了,子曰:“未知生,焉知死?!钡凶舆€是以寓言的方式說出了孔子的生死觀:子貢對學習有些厭倦,對孔子說:“好想休息一陣子!”孔子說:“人生沒有什么休息。”沒有開悟的子貢問:“那么我也就沒有休息的時候了嗎?”孔子回答說:“當然有啊!你看那曠野上的墳墓就知道了,人只有生命結(jié)束了才是真正的休息?!弊迂曇幌伦游虻懒耍骸八劳鰧觼碚f是休息了,對小人來說是被埋葬了?!?/p>
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很難看淡生死,卻像未開悟時的子貢一樣希望生時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于是,一面是延遲退休已經(jīng)箭在弦上,一面是許多人夢想著如何實現(xiàn)財富自由、提前退休?!笆澜缒敲创?,我想去看看!”無關年齡。于是,“攢夠多少錢可以提前退休”成了當下熱議的話題。
最近,上海一對80后的夫妻在社交媒體稱存款已達到300萬,決定“退休”,引發(fā)了網(wǎng)友的熱議。眾多網(wǎng)友表示,上海這樣的一線城市300 萬怎么能夠生存,除非有一套1000 萬的房子。提起提前退休,一閃而過的念頭是要先攢夠多少錢,于是各種算法應運而生,一般的邏輯是:第一步,算好每年需要多少錢;第二步,保守的方法,錢生錢的比率是多少;第三步,兩者相除,需要攢多少錢一目了然。自己提前退休還不夠,有人計算著財富傳承,計算方法大同小異。
殊不知,簡單地做算術題不足以解決提前退休的全部問題。兩千多年前的莊子說過:把小船藏在山溝里,把山藏在大澤里,可以說夠安全了。然而夜半三更,有大力士把那船、那山背著馱走了,睡著的人還不知道吶。無論擁有多少財富,無論藏在何處,都是“藏舟于壑,藏山于澤”,都會被造化這個大力士搬走。
莊子一語道破天機,佛陀遙相呼應:天下財富,五家共有。南懷瑾先生將五家歸納為王者、盜賊、疾病、災害、惡子,無論哪一個都能讓財富化為烏有。
藏在山溝里的小船和藏在大澤里的山被大力士搬走了,睡夢中醒來的人驚出一身冷汗,但比丟失了小船和山更不可思議的是,小船和山還在那里,船還是那艘船、山還是那座山,但價值已經(jīng)今非昔比了。舉一個極端的例子:1991 年,0.9 舊盧布可以兌換1 美元,那時擁有90 萬盧布就是百萬美元的富豪;1994 年,盧布官方匯率為1 美元兌換3235 舊盧布;2000 年發(fā)行新盧布,1新盧布兌換1000 舊盧布,相當于1 美元兌換28000 舊盧布。九年過后,90 萬舊盧布=900 新盧布=32.14 美元,百萬美元財富縮水成32.14 美元。
那就任憑自己的財富被“五家共有”嗎?眼睜睜看著財富縮水嗎?莊子同樣給出了解決之道:藏天下于天下。把天下的東西藏在天下就不會丟失了,因為無論東西在哪,都屬于天下。
什么是藏天下于天下?就是不藏。按南懷瑾先生的說法,一給國家,二給老天,三保養(yǎng)身體,四做慈善,五教育子女,花光就好了。
佛家的辦法更徹底:布施!財富布施得富貴,無畏布施得健康,法布施得智慧。陶朱公三聚三散,千金散盡還復來。曾國藩的外孫聶云臺親眼所見,有些家庭第一世做大官、發(fā)大財,第二世家破人亡;有些家庭子孫很好,能夠繼承家業(yè),若干代下去都還出人才,保有財富,保有社會地位。他在《保富法》中告訴人們:布施是培福,是開源。惜福、培福,自然家道昌盛,就能夠傳若干代。
索羅斯遙相呼應:五十歲以后可以持續(xù)做三十年的事有三件:哲學、投資、慈善。在很多人眼里,五十歲的索羅斯退休了,但哲學、投資和慈善,哪一件事可以讓索羅斯休息下來呢?正如孔子說的那樣:“人生沒有什么休息?!蹦切┕珗@里退休的大爺大媽真的退休了嗎?幫子女帶孩子、洗衣、做飯,每一項工作都堪比上班。連退休都是偽命題,哪里有什么提前退休?如果執(zhí)意提前退休,靠譜的方案只剩下藏天下于天下了。
既然人生沒有什么休息,那又該如何工作才能既有工作的成就又能享受身心的安寧?《列子?黃帝》篇給出了答案:
黃帝即天子位的前十五年,因天下百姓擁戴自己而十分高興,于是保養(yǎng)身體,興歌舞娛悅耳目,調(diào)美味溫飽鼻口,結(jié)果卻是肌膚枯焦,面色霉黑,頭腦昏亂,心緒恍惚。正好應了老子那句話: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fā)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這是常人追求的富足而退的狀態(tài)嗎?
第二個十五年,黃帝改變策略:因憂慮天下得不到治理,于是竭盡全部精力,增進智慧和體力,去治理百姓,結(jié)果同樣是肌膚枯焦,面色霉黑,頭腦昏亂,心緒恍惚,頗有孔子“明知不可而為之”的悲壯。這是常人為工作而工作的狀態(tài)嗎?
后來,黃帝夢中游歷了華胥氏之國,那個國家沒有老師和官長,百姓沒有嗜好和欲望,一切聽其自然,百姓安居樂業(yè)。黃帝因此悟道,懂得最高的道是不能用主觀的欲望去追求的,上有效法天道無為、德庇萬物而不以為功的國君,才能下有自治自化的國民。于是黃帝又統(tǒng)治了二十八年,天下大治,幾乎和華胥氏之國一樣。這才是陽光心態(tài)創(chuàng)始人吳維庫教授倡導的工作態(tài)度—快樂工作,體育人生。
快樂工作,體育人生,就是享受工作的樂趣,無為而治,退休和不退休又有什么區(qū)別呢?套用莊子對至仁無親的解釋,以完成任務的態(tài)度對待工作容易,以熱愛的態(tài)度對待工作難;以熱愛工作的態(tài)度對待工作容易,虛靜淡泊地對待工作難;虛靜淡泊地對待工作容易,忘記自己虛靜淡泊地對待工作難;忘記自己虛靜淡泊地對待工作容易,讓別人不知道自己虛靜淡泊地對待工作難……以完成任務的態(tài)度對待工作,如同泉水干涸了,魚兒吐沫互相潤濕;虛靜淡泊地對待工作,自己不知道,別人也不知道,就像魚兒各自在江湖中暢游,彼此相忘。
理想很豐滿:相忘于江湖;現(xiàn)實很骨感: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鞓饭ぷ鳎侩u蛋都在漲價只有工資不漲,焉能開心?體育人生?996 都不夠用的時間,談何健康?
逍遙游是莊子的人生境界,無關退與不退。但當莊子遭遇現(xiàn)實,還能逍遙得起來嗎?
莊周家境貧寒,于是向監(jiān)河侯借糧。監(jiān)河侯說:“行,我即將收取封邑之地的稅金,打算借給你三百金,好嗎?”莊周聽了臉色驟變,氣憤地說:“我昨天來的時候,有誰在半道上呼喚我。我回頭看看路上車輪碾過的小坑洼處,有條鯽魚在那里掙扎。我問它:‘鯽魚,你干什么呢?’鯽魚回答:‘我是東海水族中的一員。你也許能用斗升之水使我活下來吧。’我對它說:‘行啊,我將到南方去游說吳王越王,引發(fā)西江之水來迎候你,可以嗎?’鯽魚變了臉色生氣地說:‘我失去我經(jīng)常生活的環(huán)境,沒有安身之處。眼下我能得到斗升那樣多的水就活下來了,而你竟說出這樣的話,還不如早點到干魚店里找我!’”
向監(jiān)河侯借糧的莊子還逍遙嗎?逍遙!如果換成世俗之人,碰了一鼻子灰,要么忍氣吞聲、狼狽不堪,要么和監(jiān)河侯大打出手。正如莊子所說的,世俗人內(nèi)熱如火燒毀了中和之氣,清虛淡泊的心境被內(nèi)心如火的焦慮代替,于是便精神頹然,大道蕩然無存。人情冷漠、遠水不解近渴背后是“外物不可必”。因為懂得“外物不可必”的道理,莊子沒有覺得受辱,內(nèi)心仍然清虛淡泊,可以逍遙地走出監(jiān)河侯的家門,繼續(xù)像野雉一樣自由自在地生活。
為什么家里揭不開鍋時仍然可以逍遙?因為得道了。如何才能得道?莊子借助孔子之口給出答案?!棒~的行為方式由水來造就,人的行為方式由道來造就。魚游過水池就得到給養(yǎng),人自然無事就會安定。所以說,魚相忘于江湖里,人相忘于大道中?!毕嗤诖蟮?,就是自由獨立地生活在符合道的各種行為規(guī)范中,與貧窮或富有無關,與退不退休無關。
作為老板,像黃帝一樣工作,“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有功而忘功,有名而忘名,有己而忘己。逍遙人生,何待退休?
作為打工人,貧窮不至莊子一樣潦倒,更可以一面廢寢忘食,一面游心于道。工作并不耽誤逍遙。
退休了,無論像黃帝治國的第一個十五年那樣貪圖享樂還是像第二個十五年那樣操勞,結(jié)果都是一樣:身體上肌膚枯焦、面色霉黑,精神上頭腦昏亂、心緒恍惚,財富也會像“藏舟于壑,藏山于澤”一樣被造化這個大力士搬走。
既然如孔子對子貢說的那樣,“只有生命結(jié)束,才能真正休息”,退休與不退休又有什么分別呢?退不退,都不休。如何平衡那顆躁動的心?想通了,便可財富上藏天下于天下,精神上相忘于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