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青
繆天瑞先生(1908—2009),是我國著名音樂學家、律學家、翻譯家、音樂教育家。從19歲時即公開發(fā)表一系列文章、譯著、音樂書籍,20世紀前半葉在中國音樂界享有盛名,其文章影響了數(shù)代音樂人,不知道有多少音樂家在年輕時由其著作啟蒙而踏上音樂之途。1949年,他以臺灣交響樂團副團長的身份攜妻女冒險乘小船渡過臺灣海峽回到大陸,積極參與我國音樂院校的創(chuàng)建,曾先后任中央音樂學院副院長、天津音樂學院院長、中國藝術研究院顧問,數(shù)十年樹桃培李,為我國音樂事業(yè)的健康發(fā)展,為我國音樂學的建設孜孜不倦、兢兢業(yè)業(yè),晚年主編《中國音樂詞典》等大型辭書,一直到百歲高齡,依然關心著詞典的修訂、補充,真正做到了“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是全國音樂學界共同敬仰的學術泰斗和做人的榜樣。
弘一法師曾手書《格言聯(lián)璧》中的這幅聯(lián)句:“有才而性緩定屬大才;有智而氣和斯為大智”。用此形容繆天瑞先生,則再合適不過。講到才智,因為先生的“性緩”與“氣和”,因為先生一貫的低調(diào),也因為先生后半生大多在默默無聞地做著耗時費工又不被常人關注的編撰辭書的工作,所以,在當今的文化界甚至音樂界,知道他的人并不多,知道他的過人的“才智”、巨大的貢獻和在音樂界享有的崇高地位的人更少。但是,繆天瑞這三個字,在20世紀30年代至50年代,曾經(jīng)是當時學習音樂的莘莘學子或音樂愛好者心目中閃著金光的名字,曾經(jīng)是起碼三代音樂人的啟蒙者、領路人和“超級”偶像。他當年發(fā)表的音樂文字,涉及音樂教育、鋼琴、作曲、配器、樂器法、中外音樂史、中國傳統(tǒng)音樂、西方古典音樂、音樂美學、音樂評論等等幾乎全部音樂學的內(nèi)容,其中在古代中國號稱“絕學”的律學,更是經(jīng)他之手,與西方的聲學與音樂科學實現(xiàn)了融合,成為一個有高度實用價值的現(xiàn)代學科。讀者稍微翻一翻本書中的“繆天瑞著作年表”,就會驚訝于先生著作之豐、之廣、之勤,發(fā)表年代之早。
我也是從我親歷的一件小事中才認識到先生在過去的巨大影響。1973年我以“工農(nóng)兵學員”的身份考入天津音樂學院作曲系,1977年畢業(yè)留校任教。當時,先生是院長,對我關懷有加。一天,曾在杭州歌舞團和杭州市群藝館擔任過領導職務的作家、音樂家徐星平先生來訪,他比我年長十多歲,我們過去并不認識,我畢業(yè)后不久因為擬寫《冼星海傳》,曾到杭州訪問冼星海夫人錢韻玲女士,才在杭州與他相識。因為他寫過《弘一大師》,敬仰弘一法師,而我也有同樣的感情和相同的研究工作,遂成為文友。那天,他來天津音樂學院我的琴房拜訪,我送他走時,路過同樓層的繆院長辦公室。當時,繆院長正好開著門,我們從他門前經(jīng)過時我輕聲對他說:“這是繆院長”。他隨口問:“誰?”我說:“繆天瑞”。沒想到,他立刻停住腳,瞪大眼,問:“繆—天—瑞?他還活著?!”我吃驚于他的吃驚!我說:“當然!現(xiàn)在是我們院長”。徐星平不肯走了,極其懇切地跟我說:“我從小學音樂,就是看他的書,都是以前出版的老書,我以為他是上世紀的人,早就過世了!我能不能見見他?”于是,我只好引他進了院長辦公室。他當時對繆院長深深鞠躬和握手時的激動、興奮的神情,我至今歷歷在目。出門后,他一直不停地跟我說,沒想到他居然看到了“活著”的大師,看到了他年輕時的偶像和引領他踏上音樂之途的“古人”。
由于先生在當時的巨大影響,中央音樂學院1949年在天津創(chuàng)建之初,他即成為創(chuàng)院者之一。1958年中央音樂學院搬到北京,留下一部分人員與河北藝術師范學院音樂系合并,成立天津音樂學院,先生任院長。幾十年如一日,為學院的建設兢兢業(yè)業(yè),對學院的專業(yè)設置、教師的使用,尤其是青年教師的培養(yǎng),不但嘔心瀝血,而且敢于打破常規(guī),盡最大可能為學院選拔培養(yǎng)后繼人才。我們那一屆,1973年入學,是“文革”中招收的第一屆學生,雖然號稱“工農(nóng)兵學員”,但大都是“上山下鄉(xiāng)”的知識青年。當時學院還沒有音樂學系,我的專業(yè)是作曲,一直在作曲系學習。按照所謂“教育革命”的要求,大學一律學制三年,但作曲系老師們一致認為作曲系的課程較多,三年實在不夠,沒法安排課程。是繆院長跟上面反映實際情況,頂著壓力,冒著“資產(chǎn)階級復辟”“反對教育革命”的帽子,硬是把作曲系的學制定為四年?,F(xiàn)在看來,根據(jù)不同專業(yè)的實際需要增加一年學制不是什么大事,但在“文革”中,卻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大事,很可能招來“資產(chǎn)階級反攻倒算”的批斗。
三年級的時候,先生發(fā)現(xiàn)我讀書較多,也有些文字能力,有意讓我在音樂學方面深造,就特別安排我拜原中央音樂學院的黃翔鵬先生為師,破例安排我每周去北京的中國音樂研究所求教于黃先生。當時的學術環(huán)境與人與人的關系,簡單到今天的人不能理解。沒有機關對機關的繁文縟節(jié),更沒有一分錢的“授課費”,黃先生就是憑著繆院長的一張字條,“白白”教了我將近一年。四年級的時候,繆院長和作曲系的楊今豪主任即破例安排我給三年級的學生開“中國古代音樂史”的課,是對我莫大的信任,也是一個錘煉和考驗。1977年畢業(yè)時,同學們都面臨分配工作的問題,只有我不用操心,因為我已經(jīng)是“老師”了。當然,對繆院長和楊今豪先生的栽培,我沒齒難忘,只能以努力工作來回報。
1978年,黃先生給我寫信,告訴我中國藝術研究院將招收研究生,囑我立刻報名。我拿著黃先生的信去找繆院長,繆院長看了信,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用他一貫緩和的語調(diào)輕輕問我:“你……走了,你的課誰教呢?”我當時不可能有其他選擇,不可能只考慮自己的前途而辜負繆院長和學校的栽培。直到兩年后繆院長調(diào)到中國藝術研究院任顧問,主編《中國音樂詞典》等一系列大型工具書,我才報考中國藝術研究院第二屆研究生并得以正式“入門”,成為楊蔭瀏、黃翔鵬的碩士研究生。有一次,繆院長已經(jīng)90多歲了,我去看他,故意跟他開玩笑,假裝埋怨他說:“當年您不放我,讓我晚上了三年研究生,結(jié)果職稱評的晚了好幾年,房子也分不上……”他知道我并不在意這些,只是一種“撒嬌”,逗他高興,滿臉慈祥地笑著說:“你……不是很好嗎?”
說到繆院長的和藹、慈祥、好脾氣,天津音樂學院的老人都有很深的同感。他和所有人說話,包括下屬和青年學生,都是輕聲輕氣、和顏悅色,沒有人見過他發(fā)脾氣或嚴厲地批評誰。但“好人好欺負”,他在學校雖然貴為院長,又有很高的社會身份,是天津市政協(xié)副主席,但因為“文革”中受到過不公正對待,而且那段時期“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知識分子是“臭老九”的錯誤觀念一時難以消除,所以給他開專車的司機,居然也敢“欺負”他。有一次他去看病,司機把他送到醫(yī)院門口,說句:“我有點事,先走了”,就可以扔下他不管。還有一次更可氣,那時候國慶節(jié)要游行,北京是在天安門廣場;天津是在海河廣場搭的一個“觀禮臺”。他作為觀禮嘉賓,游行結(jié)束后,發(fā)現(xiàn)司機已經(jīng)開車走了。老先生為觀禮,換了新衣服,居然口袋空空,連坐公交車的5分錢都沒有,只好一個人走回家。我曾經(jīng)就此事憤憤不平地問過他,他卻依然是不慍不怒、輕聲輕氣地說:“他一定是有要緊的事。”
但是,他的好脾氣和與世無爭,卻絕不是沒有原則和膽小怕事,在大是大非面前,他卻表現(xiàn)出超出人們想象的正義感和勇氣來。1976年1月8日,周恩來去世。校方執(zhí)行上面的指示,嚴令不準開追悼會。我當時還是學生,血氣方剛,對“四人幫”的倒行逆施憤然于心,便跟幾個同學說“他們不讓開,我們自己開!”那時候,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一出頭,便一呼百應。我的琴房,成了“臨時組委會”,周圍同學全聽我指揮,男同學布置會場,女同學做花圈,用一天時間便組織了一個追悼會。我不但寫了挽聯(lián)和花圈中大大的“奠”字,還連夜寫了一篇悼詞。我記得悼詞的第一句便是:“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村上的人死了,開個追悼會,用這樣的辦法,寄托我們的哀思?!庇捎诋敃r政治環(huán)境的嚴酷,這個學生自發(fā)的追悼會,只有很少的教師參加。但開會前十分鐘,繆院長突然讓人通知我他要參加。于是,我跑到他的辦公室,把等在那里的繆院長攙扶到了會場,給他胸前別了一朵女同學手做的白花。在我“擅自”代表“天津音樂學院全體師生員工”致悼詞的時候,繆院長,天津音樂學院的一院之長,一直站在我身后,像一座默默的高山。在那一刻,他不但表現(xiàn)出他平時被“好脾氣”深藏起來的堅定、勇敢,表現(xiàn)出他身上傳承自千年中華傳統(tǒng)中“士”的品格、操守、風范,也讓人們看到這個當年坐著小船回到大陸的知識分子,依然是一個始終和人民站在一起的真正的愛國主義者。
繆院長的后半生,幾乎全部被他主編的幾部工具書填滿。因為編撰辭書,是千秋大業(yè),是要交給歷史評判的學術大廈的基礎,每一個字、每一個詞條,都要字字確鑿、不容損益,更不能有錯誤。在封建王朝,這類重要的工具書比如《康熙字典》都是皇帝親自下旨,集中當時最著名的學者費盡心血才能在前人的基礎上完成的。其中主持撰修者,不但是朝廷大員,也都是一流學者。所以,一部《中國音樂詞典》(包括“增訂版”“續(xù)編”和姐妹篇《音樂百科詞典》)的完成,是中國音樂界的大事,也是中國文化界的大事。這樣一個主編,不但需要對中國音樂有全面、深刻、正確的掌握,還應有“領袖”的眼界,能夠總領全局、立柱架梁、結(jié)構(gòu)全書、規(guī)定體例,還需要有廣博、精湛、多學科的專業(yè)知識,知人善任,知道哪位學者精于哪個專業(yè),可以承擔哪個詞條,這樣才能團結(jié)和集聚全國音樂學界的學者通力合作,凝聚三百多位學者的智慧,終于完成了這部跨世紀的學術工具書。在十數(shù)年的時間里,繆先生仔細通讀以百萬字計的全部書稿,做到了字斟句酌、對學術負責、對歷史負責。應該說,有繆天瑞做《中國音樂詞典》的主編是中國音樂學之幸;而有了這幾部音樂工具書,現(xiàn)在和未來的音樂學子才有了可靠、可信賴的“永遠的老師”。
行筆至此,又想到當年的一個“笑話”。好像是1975年左右,中央的一份大報紙登了一篇報道,稱東北一個普通工人靠一己之力“敢想敢干”,做了一件文化界知識分子“臭老九”們不敢做,也做不成的“大事”——編著了一本幾十萬字的《音樂大辭典》,是“工人階級”登上上層建筑的巨大貢獻,是“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偉大成就。不久,上面將詞典的“初稿”送到天津音樂學院,讓我們作曲系的“工農(nóng)兵學員”幫助“編輯”,以便盡快出版。我們打開一看,才知道這根本不是“初稿”,更不是“詞典”,只是一個外行從一大堆紅衛(wèi)兵“掃四舊”時抄來的不同時代、不同版本的音樂類舊書中不加任何判斷(他也無從判斷)地見一條抄一條,抄到一起的一堆廢紙。沒有分類、沒有編目、沒有索引。更可笑的是,此人完全沒有基本的音樂常識,比如,光一個貝多芬,便在不同地方以悲多汾、裴多芬、比獨芬、白堤火芬、培得訶芬等等當年不同的譯名當成不同的音樂家介紹。我們拿給繆院長看,他只是不停地笑,說(上世紀)30年代,就有個叫劉誠甫的人“編過”這樣一部“音樂詞典”,胡拼亂湊,沒法用。后來,我們以“工農(nóng)兵學員”的名義寫了一個類似鑒定的意見,表示“尚不成熟”,“不宜出版”,希望這位“天才”繼續(xù)努力。這個“笑話”唯一的“正面”效用,可能也是促使繆院長將后半生全部精力投入音樂詞典編著工作的動力之一。沒有專家們下功夫編輯一部真正的音樂詞典,總會有人“膽大包天”,把這樣一個嚴肅、專業(yè)的工作玩成笑話。
2002年,音樂研究所給繆天瑞、李純一、曹安和、郭乃安幾位先生頒發(fā)了一個“終身成就獎”,那時候音研所正值經(jīng)濟困難之時,連做個像樣的獎杯或獎狀的錢都沒有,所領導便讓我給每個獲獎者撰寫一幅對聯(lián)。記得給繆院長寫的是:
律書經(jīng)天,詞典緯地
樹桃培李,一世清譽
真的,有很多大學者、大人物,或有大成就、大創(chuàng)造,名高一時。但像繆院長這樣“一世清譽”,幾乎沒有任何非議的不多,能健健康康地活到101歲的更不多。古人常說“仁者壽”,豈非至言哉?!公雖去,恩長在!此生此世,不敢忘也。僅以拳拳之心,略記先生之一二,權(quán)以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