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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承燾、吳聞的一段佳話

      2023-10-19 09:32:31鄭重
      書屋 2023年10期
      關(guān)鍵詞:謝稚文匯報西湖

      鄭重

      雪還在下著,按照約定時間,我到了后海南沿,取張伯駒老人為我題就的《西湖小景》。收拾好畫卷,將要離開時,伯駒老人像是自言自語:“此卷能找夏承燾題跋就更好了。”

      伯駒老人的話正是我心中想著的事。既然是畫西湖景色,總得找?guī)孜缓臀骱嘘P(guān)的人題跋,伯駒老人雖然不是杭州人,但他畢竟在西子湖畔行吟多日,湖水拍窗令他難以入眠,我也正準(zhǔn)備南歸后攜卷去杭州,請沙孟海、夏承燾、陸維釗幾位前輩作題呢。我隨即向伯駒老人說出我的打算。

      “夏承燾就在北京,你去找吳無聞啊?!辈x老人的聲音仍然很低沉。

      呵,吳無聞,不正是我們《文匯報》的駐京記者嗎?她常用的名字是吳聞,在“文匯人”中,她算是前輩了,很少有人知道她原名叫吳無聞。據(jù)說,1947年,她曾在《文匯報》短暫工作了一段時間,報社被國民黨查封后,她就離開了。我確切知道,1949年,徐鑄成籌辦《文匯報》在上海復(fù)刊時,吳聞和浦熙修一起受聘。

      文匯報社出女將,特別是北京辦事處,除了被毛澤東稱為“能干的女將”的浦熙修,還有在她領(lǐng)導(dǎo)下的姚芳藻、吳聞、朱嘉樹。1956年,印度尼西亞總統(tǒng)蘇加諾在北京訪問時,她們?nèi)宦?lián)袂采訪,特別是那篇把蘇加諾游園活動寫得有聲有色的通訊,在京華新聞界獨樹一幟,連毛澤東都盛情稱贊。

      在我的印象里,吳聞沉靜寡言,即使說話也是細聲細語,性格溫婉。除此之外,對她知之甚少。多年之后,我在準(zhǔn)備寫《毛澤東與文匯報》這本書時,逐頁翻閱《文匯報》。凡是著有“本報記者”名字的文章,我都一一讀過。從報紙上,我才發(fā)現(xiàn)她最活躍的時候還是在1957年夏季之前,她寫了許多通訊報道,采訪的人物眾多,有醫(yī)生、教師、演員、科學(xué)家、社會科學(xué)的學(xué)者,在文化的諸多領(lǐng)域都留下了她的采訪足跡。到1957年夏季,吳聞的名字就沒有在報紙的版面上再出現(xiàn)過了。到了1957年7月,又看到吳聞寫的幾篇報道,寫的都是北京辦事處批判浦熙修的會議內(nèi)容??梢栽O(shè)想,北京辦事處只有她一人還沒有被剝奪寫新聞報道的權(quán)利,寫作這類文章的擔(dān)子當(dāng)然要落在她的肩上了。到了1959年以后,報紙的版面上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本報記者吳聞”了。

      雖然如此,吳聞并沒有停止和外界的聯(lián)系,從一些跡象表明,她仍活躍在學(xué)術(shù)界。1959年,學(xué)術(shù)界曾興起對美學(xué)問題的討論,有的文章談“山水美”。張庚寫了《桂林山水——兼談自然美》,發(fā)表在6月26日的《人民日報》上。上海學(xué)術(shù)界曾圍繞張庚的文章舉行座談,張庚讓吳聞通過《文匯報》了解座談會的情況,她就寫信給沈國祥,請他幫助把上海討論的情況告知她,并說《文匯報》也可以發(fā)表這類文章。不久后,《文匯報》發(fā)表了幾篇北京學(xué)者寫的學(xué)術(shù)文章,是否由吳聞組織來的,就無從查考了。

      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十周年時,吳聞組織紅學(xué)家周汝昌寫了套曲,其中包括《雙調(diào)新水令》《沉醉東風(fēng)》《得勝令》《雁兒落》等幾折,發(fā)表在《文匯報·筆會》專欄。吳聞對這幾折曲子愛不釋手,并講了自己的見解,這讓周汝昌很興奮,像是找到了知音,說:“國內(nèi)已無人能作南北曲了?!贝送馑€組織周汝昌寫了有關(guān)中國古典詩詞評析的文章,發(fā)表在《文匯報》上。吳聞讀《紅樓夢》也讀得較深入,這是她和周汝昌經(jīng)常交談的話題,她把北京對“紅學(xué)”研究的信息傳遞到報社。和我在辦公室相向而坐的李立坤是吳聞的好友,吳聞每次來上海,總要到辦公室和李立坤談些家常,給我留下了淡淡的印象。

      吳聞不但對南北曲有較高的欣賞水平,她還確實是一位女詞人。報社的人對此知之甚少,我也是偶然中得知的。1965年2月,上海市第二女子中學(xué)高中年級的一位學(xué)生寫了一篇題為《茉莉花》的作文,描寫了人與花的情感交流,低回婉轉(zhuǎn),寫得很動情,也很感人,語文老師張珍懷把此文列為范文,為學(xué)生講解。但是,有的教師認為這是在向?qū)W生灌輸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反映到文匯報社。我去市二女中把這篇文章拿到報社,總編輯讀后也很贊賞,為此在報紙上組織一場“如何評價和指導(dǎo)學(xué)生寫作文”的討論。這樣,我就和張珍懷老師熟悉起來了,彼此可以做些工作之外的交流。她告訴我:她和吳聞都是夏承燾的學(xué)生,在無錫國專時組織詞社,王蘧常為之取名“變風(fēng)詞社”,夏承燾為詞社題名。張珍懷老師還告訴我,吳聞的父親吳莉賓也是詞學(xué)家,吳聞有了這樣的家學(xué),詞也寫得好。

      后來,我就稱吳聞為“女詞人”,并要她抄幾首詞給我欣賞。她只是淡淡一笑,什么話也沒有說,更沒有把自己的詞抄出來。

      “文革”期間,《文匯報》北京辦事處撤銷,連徐鑄成當(dāng)年買下的四合院也被別的單位占領(lǐng)了。在幾年的時間里,吳聞和北京辦事處的人都滯留在上海,有家難歸。這時,我和吳聞見面的機會多了,得知她丈夫仇岳希在1966年自殺身亡了,但是她仍然是那樣沉靜,面色仍然是那么平和,仍然是淡淡的。

      1972年的一天,劉群突然告訴我:吳聞和夏承燾結(jié)婚了!劉群也是《文匯報》北京辦事處記者。1962年,北京“紅學(xué)”家在北京興起了尋找大觀園遺址的風(fēng)尚,報紙發(fā)表了“本報記者吳柳”寫的一篇《京華何處大觀園》的名篇,在社會上收獲一片贊許聲。是不是吳聞、劉群兩人合寫,我并沒有深究這件事。劉群和我有著共同的書畫愛好,常結(jié)伴去舊貨商店買舊的紅木鏡框和小文玩,他心中有什么話會和我說。后來,我向報社領(lǐng)導(dǎo)沈國祥求證,吳聞的確和夏承燾結(jié)婚了。一天晚飯時間,我買好飯菜在吳聞的對面坐了下來,舉起食堂公共的搪瓷飯碗和吳聞“碰杯”,說了一句祝賀的話,她仍然不說話,只是會心一笑。2017年,吳聞之子吳常云告訴我:“母親于1972年退休后赴杭州,斷然與當(dāng)時單身一人的老師夏老喜結(jié)連理?!蹦菚r,常云已大學(xué)畢業(yè),留在學(xué)校待分配,她也就沒有任何牽掛了。

      那時,五十五歲的吳聞要和七十三歲的夏承燾結(jié)婚的消息,漸漸在文匯報社傳開,又很平靜地就過去了,但在杭州卻成了驚世駭俗的新聞,滿城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但他們并不遮遮掩掩,而且把結(jié)婚的日子定在“六一”兒童節(jié)。我并不了解吳聞和夏承燾從戀愛到結(jié)婚的歷史,只是感受到她沉靜的內(nèi)在力量,看到她對愛的追求和勇敢,像鮮花一樣在沉默中綻放了。

      在雪花飛揚中,我?guī)е@些往事走進吳聞的家,見到一代詞宗夏承燾。在青年時代就自稱“瞿髯”的詞翁,的確是癯然清瘦,但并沒有像于右任、張大千那樣蓄著長髯。他坐在書桌前閉目養(yǎng)神,即使來了像我這樣的客人,他也眼皮沉重,似乎懶得睜開。吳聞把畫卷打開,看了一陣,連同張伯駒的題跋放在書桌上,說:“這是謝稚柳畫的西湖,請你寫一個題跋?!痹~翁伏案,對畫卷凝神了一陣,忽然注意到張伯駒的題跋,就順手把畫卷推到旁邊去了。我沒有讀過夏翁的詞作,一時找不到閑聊的共同話題。

      吳聞?wù)泻粑业搅肆硪粋€房間,她還沒有忘記當(dāng)年在食堂里以搪瓷碗“碰杯”相賀之誼,給我說起了她在西湖和夏承燾“鴛鴦戲水”的事。

      1972年,吳聞還在報社的零印車間勞動,一位溫州的同鄉(xiāng)路過上海,跟她談到夏承燾的游夫人已經(jīng)去世,一個人過著孤苦生活。吳聞聽了之后,隨即向報社請假去杭州看他。夏承燾和吳聞不只是有師生之情,詞心相通,還有著通家之誼。吳聞的哥哥吳鷺山擅長詩詞,和夏承燾有著蘭禊之交。這樣吳、夏之間又多了一層兄妹之情。吳聞就以小妹、學(xué)生、詞友多重身份和夏承燾相戀,以詞傳情,夏承燾向她寄上《減字木蘭花》:

      左班兄妹,風(fēng)誼平生朝世世。

      風(fēng)露何年,湖月湖船得并肩。

      一燈樂苑,相照心光同繾綣。

      待學(xué)吹簫,無琢新詞過六橋。

      詞的首句就點出了吳聞的身份及兩家之友誼,興奮的心情不亞于姜白石新娶小紅,所以末句用了姜白石的“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的典故,只是他們不是泛舟苕溪,而是在西湖的六橋。顯然詞翁自比姜白石了。這不難理解,他不但詞有姜白石的風(fēng)韻,而且著有《姜白石集編年箋?!?,一生都在追尋姜白石的足跡。吳聞也寫了一闋《減字木蘭花》作唱和:

      雁書來去,字字殷勤傳細語。

      如此杭州,絳帳春風(fēng)讀好求。

      愿春長久,莫把黃花比人瘦。

      攜手西泠,同唱新詞約月聽。

      吳聞詞中“絳帳春風(fēng)讀好求”,顯然是以學(xué)生的身份來讀老師的“好求”之詞了。

      結(jié)婚之后,夏承燾孤身一人住在杭州,吳聞經(jīng)常往返于京杭間進行照顧,很是不便。1974年,她干脆把夏承燾接到北京一起生活。在告別杭州前,他們又游了西湖,除寫了西湖聯(lián)句《感皇恩》詞,吳聞還有一闋《減字木蘭花》,題注“侍夏承燾夫子踏雪杭州西湖白堤”,詞曰:

      長筇短笛,嘯傲湖山追白石。

      詞問箋成,說與梅邊舊月聽。

      斷橋西路,抱樸仙翁招手去。

      不是仙翁,冰雪孤山一老松。

      吳聞的這兩首詞,其意境不在宋人之下,更不在其師之下,才女風(fēng)雅,說她是當(dāng)代“女詞人”,是當(dāng)之無愧了。吳聞還告訴我,她現(xiàn)在很忙,正在幫助夫子整理??蔽母濉?/p>

      吳聞仍然是當(dāng)年的那種沉靜,淡淡的,說話柔聲細語,但她瀟灑起來了,一切都很放松,臉上的肌肉也不像過去繃得那樣緊了。說到她的變化,吳聞告訴我:你還不知道吧,1957年之后,我就是聞名的懶蟲,報社的領(lǐng)導(dǎo)都知道我懶,不做事也不逼我。沒法做事,以懶得之。我現(xiàn)在不懶了。噢,我覺得此時才算讀懂了吳聞。

      回到書桌前向詞翁告辭,他只是揚揚手,沒有說話。吳聞對我說,麻煩你,改天再跑一次吧。

      十天后,采訪工作結(jié)束,準(zhǔn)備回上海,我又去了吳聞家。詞翁坐在案前翻書,畫卷就放在手邊,我先鞠躬道謝,詞翁卻出語驚人,說:“謝稚柳的畫,我不題?!?/p>

      而此時,吳聞取了畫卷,徐徐展開,原來已經(jīng)題了兩首絕句:

      別有詩心畫不成,聽人吹笛過西泠。

      夢中巖瀨茫茫綠,枕角吳山宛宛青。

      斷云別我向西峰,繞過孤山卻又逢。

      正有一詩無覓處,杖頭飛墮鳳林鐘。

      沒有署上款,只寫了他自己的款識曰:“西湖雜詩兩首,夏承燾八十二歲。”顯然這兩首詩是他的舊作,不是專為此卷而寫,但他還是動了一番心思的。我又一次感謝地說:“詩意很好。”他說:“不好,謝稚柳不給我畫畫,我也不題他的畫。”詞翁有些像小朋友賭氣,令人不得要領(lǐng),我看看吳聞,她說:“這兩首詩是夫子抄了送給你的,不是為題這個手卷作的?!痹~翁送給我一本新出版的《唐宋詞欣賞》,并在扉頁題寫“明昭同志正,夏承燾奉?!薄懊髡选笔俏以瓉淼拿郑俏易屗@樣寫的。

      雖然如此,我還是帶著很大的滿足,攜卷回到上海后,即去看望壯暮翁謝稚柳。壯暮翁看了張伯駒的題跋,稱贊說詩的情意很真切;看了詩后夏承燾的題識,說:這位老兄還是書呆子。我說了見到夏承燾時的情景,他爽朗地笑了起來,說:“他有一本書出版,來信叫我畫封面,我沒給他畫,他生氣了?!眽涯何陶f時的表情帶有一點調(diào)皮的味道,就像小弟弟逗大哥哥。

      兩翁之間孩子似的表現(xiàn)背后隱藏著夏、謝兩家的兄弟友情。1926年,謝稚柳之兄謝玉岑執(zhí)教永嘉,與夏承燾同校共事,兩人都以詩詞聞名于世,惺惺相惜,夏承燾稱之為“平生第一知己”,結(jié)為莫逆之交。謝玉岑有《永嘉雜詠》多首,其中一首是贈夏承燾之作,詩曰:“清奇雁蕩數(shù)東甌,秀發(fā)青衿麗句收。才子敢隨黔夏后,八聲檀板唱甘州。”謝玉岑在詩后自注云:“黔夏謂瞿禪,所作《八聲甘州》,頗為浙生傳誦?!敝x稚柳在少年時代就與夏承燾相識了。謝玉岑離開永嘉時,作詞《南浦》與夏承燾惜別,詞中有句云:“回首池塘青遍處,一夜離情都滿。何時社燕還逢,說賺人詞賦,長卿應(yīng)倦?!痹谶@以后的時間里,夏、謝不常相見,只是以信相慰藉,夏承燾說:“別十余年,書問往復(fù)無虛月,其為詞,每俾予先讀?!北舜藢懴聲乓话儆嗤ǎ写柙~藝。此時,夏承燾正在編撰姜白石詞疏,謝玉岑給他寄來參考資料,夏承燾《天風(fēng)閣學(xué)詞日記》屢屢提及謝玉岑。謝玉岑作畫,多由夏承燾題識。謝玉岑在病中,仍作詞《憶永嘉舊游》致夏承燾。夏承燾赴常州問病。

      1935年,謝玉岑因病去世后,謝稚柳曾致信夏承燾,請他幫助提供玉岑遺稿。謝、夏的詞風(fēng)都與姜白石相近,都是以詩為詞,后來詩名為詞名所掩。自謝玉岑逝世后,夏承燾詞齡長達五十年之久,詞風(fēng)由吳夢窗轉(zhuǎn)向東坡和稼軒。憑著謝玉岑與夏承燾的友誼,如果謝稚柳不是以小弟弟的任性,不給夏承燾畫新作的封面,在《西湖小景》的卷后,詞翁肯定會興致勃發(fā),寫出一闋很好的詞來。要不是吳聞的面子,恐怕連舊作也不愿意抄上去的。他們都很有性情,各自任性,多可愛。

      夏承燾于1986年去世,隔年,吳聞將其靈骨落葬于浙江千島湖。吳聞寫了《賀新涼》詞,更見女詞人本色。詞曰:

      幽絕湖堤路,最關(guān)情,輕梳雪羽,一行鷗鷺??~渺閑云羨峰頂,似有仙靈來去,拍手招,詞翁同住。千島回環(huán)拱一墓,蕩晴波,萬頃涵叢樹。春不老,人千古。

      平生興在林泉處,記流連,西湖北雁,竹筇麻屨。喚取桐君與嚴叟,還有南鄰神姥。共商酌,詩詞雋句。我有離愁如絮亂,任天風(fēng),吹夢成煙霧,鵑語咽,四山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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