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起在南方

潔塵

在飛往新加坡的深夜航班上，我的腦子里響起了曾在中國大陸走紅的新加坡電視劇《霧鎖南洋》的片頭曲，其中有一個反復吟唱的句子：“霧起在南方，霧起在南方……”

腦子里響著老歌的同時，還有一個面孔浮了上來：早年新加坡電視劇一哥李南星。李南星沒有參演《霧鎖南洋》，但中國大陸播映過他主演的電視劇《調色板》，當年是風靡一時的大帥哥，與眾多港臺明星齊名。

每個人，對另外一個國度的認識幾乎都首先是從文藝這個角度進入的。我對新加坡華人遷徙歷史和華人日常生活的粗淺了解，也是通過這個渠道。

女人都熱愛購物，到新加坡旅游的女人，一般都會覺得牛車水是最好玩的地方，因為店攤林立，賣的又都是五花八門的小玩意。

現(xiàn)存牛車水的大部分房屋建于1900年至1941年，混合了羅馬、維多利亞、葡萄牙等各種建筑風格，但基調還是中國嶺南建筑風格。這些房屋雖建于不同的時期，但基本上都是商業(yè)兼住宅用途的建筑物，店面深且窄，天花板很高，樓下是商店，樓上是居所。清一色的斜屋頂，鋪有紅瓦磚，屋前騎樓回廊和屋后的庭院天井，讓這些建筑帶有濃厚的中國南方風味。

早在十九世紀初，新加坡的開埠元勛萊佛士爵士就在其著名的“城市計劃”中，將牛車水這個區(qū)域分配給華人居住，形成“Chinatown”。?1860年至1880年，牛車水因大量華工的涌入而喧囂一時。清朝政府駐新加坡第一任華人領事左秉隆的朋友李鐘玨，應邀來訪新加坡，回國后寫就《新加坡風土記》一書，其中有一段說：

……談到市況繁盛，（新加坡）沒有其他地區(qū)可比得上大坡，所有外國商行、銀行、民信局、關稅局都設在大坡海濱，小坡雖然也有市場，都是土著（馬來人）所開，售賣當?shù)氐耐廉a(chǎn)和食物，沒有一個是大市場……在大坡，有一個地方叫牛車水，酒樓、戲院和妓寮齊集，它是人口最稠密的地區(qū)，也是骯臟和污穢隱藏的地方，沒有其他地方比得上它。

（此段文字的白話翻譯出自加坡作家吳彥鴻）

十九世紀后期，新加坡匯聚了大量來自中國的勞工。他們來到新加坡的落腳點就是牛車水。這段歷史就是頗為心酸的“南洋販豬仔”。之前，隨著明代海上交通的發(fā)展，從十五世紀開始，已經(jīng)陸續(xù)有華人經(jīng)爪哇、暹羅、柬埔寨、北婆羅洲、蘇門答臘輾轉遷徙至新加坡定居。但十九世紀末的這次華人移民潮，卻是一次血淚交加的地獄之旅。

跟早年一樣，現(xiàn)在的牛車水還是一個集市，東南西北縱橫交錯幾條小街道，寶塔街、士敏街、鄧婆街、史密斯街等。這些小街上，售賣旅游紀念品的店屋一家挨著一家，每家又從店門處延伸出攤位直至街面，共同構成一個頗具淘游趣味的旅游景點。而早年華工登陸新加坡時聚集此處的那個重要的歷史場所“廣合源號”（俗稱“豬仔館”）的舊址，就廁身在這些店屋之中。

在新加坡華人社會的民間信仰形態(tài)林林總總，有盛行于中國東南沿海以及東南亞地區(qū)的媽祖（海神）拜祭，還有在南洋十分普遍的大伯公（土地神）拜祭；另外，新加坡華人廟宇還供奉廣澤尊王、城隍爺、九王爺、關帝圣君、齊天大圣、保生大帝、開漳圣王等各路神明，來源多為傳統(tǒng)文化中的典籍人物，其共同點是代表了忠孝仁義的美德懿行。這一點，我們在訪問一家“大乘禪寺”里體會得尤為深刻。在這里，道、釋、儒以及各種民間宗教的元素融匯一體，以至于我們不知道該如何準確稱呼它，它既是道觀，也是佛寺，或者叫文廟、土地廟也行。在參觀武吉布朗墳山時，我們對這一點也有相同的體會。武吉布朗墳山是新加坡的大型墓地，當中有許多座古墓安葬新加坡的歷史名人，其中我們所看到的幾座早年華人富商的墓地，莫不考究精美，中國元素之外，還摻雜了很多南洋各族的喪葬元素，比如很顯眼的錫克族守衛(wèi)的雕像等等。

其實，經(jīng)過多年變遷，牛車水已經(jīng)不是早年那個標準的Chinatown了，在這個區(qū)域可以看到新加坡各種族在相處形態(tài)上的融合交匯之勢。這是時代的必然，也是時間的結果。

到了新加坡，才知道之前知曉的“土生華人”這個概念其實是跟“華人”有所區(qū)別的。土生華人的面孔跟華裔新加坡人有所不同，帶有比較明顯的馬來人種的特征。馬來人種屬于棕色人種，膚色較深，眉骨突出，嘴唇較厚。新加坡華人是指出生在（或者移民到）新加坡，并持有新加坡公民權或居留權的華族人士，也稱“新加坡華裔”或“華裔新加坡人”。而所謂“土生華人”（Peranakan），是指十五世紀以來到達南洋，定居在馬六甲、印尼以及新加坡一帶的中國明朝后裔與當?shù)赝林R來人結合所養(yǎng)育的后代，女性土生華人叫“娘惹”，男性土生華人叫“峇峇”。現(xiàn)在統(tǒng)一用“娘惹”來稱呼這一族群。2008年，有新加坡版《大長今》之稱的電視連續(xù)劇《小娘惹》獲得了極高的關注，打破了新加坡十五年的收視紀錄，其中的娘惹服飾和娘惹料理，也就此成為坊間時尚。

關于土生華人，我們參觀采訪了三個場所，首先是新加坡娘惹博物館，正式名稱為“土生華人博物館”（Peranakan?Museum）；后面兩處則是有著博物館性質的私人場所，一是土生華人私人收藏館（The?Intan-Peranakan?House），二是專營娘惹料理的金珠餐館。

土生華人的語言融合了馬來語和漢語閩南方言，有人稱之為娘惹語或峇峇語。其建筑也是融合了中國式的門窗、馬來式的屋檐，加上歐洲風格的梁柱雕飾，構成獨一無二的娘惹建筑風格。土生華人沿襲了很多華族風俗傳統(tǒng)，比如婚喪嫁娶的禮儀、服飾、手工、料理等都跟中國傳統(tǒng)很有淵源。

“新加坡土生華人在整體新加坡華人當中占的比例非常小，而這個族群有被主流華人同化的趨勢?！本S基百科在“新加坡華人”這個詞條里有這樣一句評論。而我們在參觀代表娘惹文化的三處場所時也有同感。土生華人私人收藏館的主人Alvin和金珠餐館的主人Raymond，都可以講比較流利的華語，在這兩處私人場所，我們所看到的其收藏的家具、物件以及珠繡技藝，都帶有福建廣東地區(qū)的特色。同行的三位年輕朋友都是廣東人，他們指著Peranakan?Museum、The?Intan和金珠里面的各種老繡片對我說，這些在潮汕地區(qū)可多啦。他們還告訴我，娘惹那些色調粉紅粉綠粉藍，反正統(tǒng)統(tǒng)都粉粉的瓷器，也是廣東福建的瓷器風格。

華族傳統(tǒng)更有一種鮮活、直觀、溫馨的體現(xiàn)。我們在新加坡期間，恰是中元節(jié)時期。當?shù)嘏笥炎院赖貙ξ覀冋f，中元節(jié)這一古老的華人傳統(tǒng)節(jié)日，在華裔新加坡人中間得到了發(fā)揚光大。

全世界的華人慶祝中元節(jié)的基本形式都差不多，一般來說，燒紙錢和放河燈是比較普遍的常規(guī)儀式。在新加坡，除了焚燒金銀紙之外，中元節(jié)還意味著整整一個月的“中元會”。中元會由各社區(qū)主辦，頭一年選出的“爐主”在當年主持本社區(qū)的中元會事務。爐主向社區(qū)會員收取月捐，到了中元節(jié)，這些月捐將用于搭祭臺、買祭品、辦宴會等。拜祭儀式之后，所有祭品均分給會員。長達一個月的中元會，在新加坡還有兩種獨特的慶祝方式，一種是投標“福物”，各家各戶捐出一兩件日常用品，由社區(qū)會員投標競購，所得資金滾入下一年的基金池，投標“福物”的當晚，也同時選出來年的爐主。第二種慶祝方式更為歡樂愉悅，這就是中元節(jié)歌臺。爐主會在節(jié)月中在社區(qū)里搞一次或幾次歌臺活動，請來樂隊、司儀和歌星，奉獻一臺活色生香的演唱會。在新加坡期間，我就非常幸運地深入了一個叫“河山水”的社區(qū)，現(xiàn)場感受了中元節(jié)歌臺的熱烈氛圍。

我們到達時，歌臺已經(jīng)開始。舞臺雖小，但也是聲光電各種手段齊全，很有慶祝的效果。司儀和歌星在臺上都使用的是普通話。臺下坐滿了社區(qū)里的華人居民，以中老年人居多，他們欣慰地聽，會心地笑，其情其狀煞是陶醉。

朋友介紹說，司儀一晚上的收入在八百至一千新幣左右，歌星一般一晚跑幾個歌臺，每處唱三首左右，每臺收入在三百至五百新幣之間。正說著，司儀介紹歌星上場，說她很出名啦上過什么電視上個月還開過個人演唱會。我問朋友：這社區(qū)有錢哦，請開過個人演唱會的歌星，價格不便宜吧？朋友笑著搖頭：個人演唱會？在自家客廳請來親朋好友唱一晚上，也算吧。

在“河山水”歌臺演出的過程中，我到后面去看了一下這個社區(qū)精心搭建的祭臺：供物有燭蠟、線香、糕點、茶、酒，以及菠蘿、龍眼、香蕉等各種水果，領受這些供品的神仙是財神爺和他的兩個童子。祭臺兩側懸掛多幅吉祥對聯(lián)，比如“燈焰光輝呈瑞色，香煙盤繞結祥云”，用的是繁體的顏楷字，厚重雍容。祭臺旁邊，一個多層臺子上分列著這個社區(qū)中元節(jié)競標的“福物”，很多是酒，也有食用油，還有“年年有余”“龍鳳呈祥”等工藝品，另有微波爐、咖啡機、榨汁機、電飯煲等物件，家常氣息，令人莞爾。

“河山水”這樣的組屋，是新加坡最為常見的社區(qū)形態(tài)。

新加坡的組屋是針對平民階層、由國家統(tǒng)一修建然后出售的房屋形式，由一組十幾層高的公寓樓組成。為區(qū)分之便，有的組屋會把外型一致的樓房外墻刷成不同的顏色，紅藍綠黃，色彩繽紛。

一個組屋建成之后，配套設施里就有方便周圍居民就餐的獨立建筑，小的此類建筑，就叫咖啡店。我們的當?shù)嘏笥芽傉f：“我在咖啡店吃的早飯……”“我回家就在咖啡店吃點再回去休息……”初時聽得迷糊，在一般印象中，咖啡店除了咖啡，常備的食品無非就是一些糕點，于是心想，怎么吃得如此潦草？凈是甜點，怪不得胖呢。后來聽了解釋才明白，新加坡的所謂咖啡店，指的乃是組屋的餐飲中心，既有賣咖啡、茶水的檔口，也有一些簡餐檔口，吃個海南雞飯、叻沙什么的，一般也就花兩塊新幣左右，可謂相當經(jīng)濟實惠。

規(guī)模比較大的組屋的服務中心就不叫咖啡店了，成為熟食中心。我們去的中峇魯熟食中心，是一棟相當規(guī)模的兩層通透式建筑，一樓有菜市場、雜貨店、五金店等，二樓有幾十家餐飲檔口，圍繞在中庭的桌椅周圍，隨便選兩家買點吃食，吃完下樓回家，相當便利。

在中峇魯熟食中心，我們在吃過水粿（一種米粉做的小吃）、喝過甘蔗水，體驗了新加坡華人日常餐飲風尚之后起身離去。在靠近樓梯口處，有一個好像是賣唱的攤位，一個老年華人在自備的電聲樂器伴奏下唱著粵語老歌，歌聲滄桑動人。

此情此景讓我心生感慨：從早年的孤懸海外，到現(xiàn)在的安居樂業(yè)，一代又一代新加坡人要經(jīng)歷怎樣的苦痛與掙扎，又要面對如何的遲疑與彷徨。務實的他們珍惜傳統(tǒng)，敬重淵源，成功地為華人族群與新加坡塑造出令人尊重的歷史形象。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