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卻對雙雪濤作品的“地域化”解讀,可以發(fā)現(xiàn),他以“子一代”視角看向父輩和兒時的同齡人時所呈現(xiàn)出來的,不僅是以個體講述整體命運的必然性,而且抓住群體命運中的同質(zhì)性,通過父輩的挫敗感、青年人的被約束和個體的孤獨,以某個特殊時期的特殊事件,完成了對群體的相似性的再現(xiàn)。雙雪濤注意到了歷史的映射作用,在探尋個體和群體境遇的相似過程中溯求其根本原因,對時代變動中的父輩給予更多的理解,同時完成了其與命運的和解。
雙雪濤站在每一位被述者的背后,以歷史的視角去理解時代予以人的重負。他格外珍惜自己書寫眾生的權力,并沒有站在上帝視角為命運定下疆界,在處理人物的未來時,常常將自己隱去,留下大片空間,理解命運的必然性,又予未來以無限的可能性。
本文就雙雪濤是如何完成對于“歷史”“現(xiàn)在”“將來”的和解,進行初步探討。
一、與過去和解:兩代人的“子一代”
在以往對于雙雪濤小說的研究中,“子一代”常被界定為“80后”一代看向父輩的視角。在《平原上的摩西》中,莊樹與莊德增和付東心、李斐與李守廉的關系是最符合“子一代”視角的研究對象,莊樹在對父母的回憶中表示:“我爸常說我叛逆,也常說我和他們倆一點都不像……只是他們不了解我而已?!盵1]而在李斐的眼中:“父親都笑著回應,但是車子很少停下?!盵2]李守廉本身就是不善與人親近的性格。在《聾啞時代》中,雙雪濤展現(xiàn)了一批以劉一達和安娜為代表的苦痛青年群像,而他們的父母是在時代變革之際,為了重新找到安身立命的“家伙事”而疲于奔波的代表,他們對于孩子的教育缺乏責任感,全部交給學校,致使他們成長于被灌輸為“好學生樣板”的教育體制下。安娜在回答李默問她為什么最喜歡鋼琴時,回答的是因為在練習鋼琴時挨母親的打最多,兩代人關系的疏離與淡漠是這一代人普遍性的特點。雙雪濤以獨特的“子一代”視角,解釋了“父輩”的角色為何在其他“80后”作家的作品中常是隱匿和背景化的存在的原因。
而在雙雪濤的小說中,還存在另外一個“子一代”視角,那就是“父輩”很難擺脫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影子,即接納或否定當時的自己,如何再次審視自己當時的信仰。李守廉認為老人們無法接受的是下崗后的貧困,在經(jīng)濟轉型的變革中,不愿接受現(xiàn)實。而在《飛行家》中,二姑父坐著熱氣球“一直往高飛,開始是筆直的,后來開始向著斜上方飛去,終于消失在夜空里,什么也看不見了”。[3]在《心臟》中,父親聽到要去北京治病的時候表現(xiàn)出了拒絕,有過“文革”經(jīng)歷的父親是否出于對特殊經(jīng)歷后的創(chuàng)傷反應,連帶著也不相信北京是個能治好心臟病的地方,個人的信仰也會隨著自己的命運不斷搖擺、坍塌、舍棄又重建。 “父輩”們選擇置之度外或和信仰告別,“我們所擁有的共同體生活的破碎,導致哲學層面的思維總體性的破碎”。[4]經(jīng)歷了特殊時期的“父輩”們同樣也在空出的情感信仰之地上重新救贖著自己,他們被迫困在一個已經(jīng)被否定了的習慣空間中,賴以為傲的穩(wěn)定性被瓦解,自我的存在也喪失了依附,迷惘的同時承受著時代的割裂感。綜上,雙雪濤在呈現(xiàn)不能被忽視的“80后”的青春成長苦痛背后,是“父輩”們承擔著“肩住閘門”的使命,在割裂的生活中前行的姿態(tài),更多了一份來自“子一代”視角中對“父輩”的理解與憐憫。
二、在當下救贖:游離者的擺渡人
雙雪濤的小說中還存在著這樣一群無法歸類的人,他們這些人多存在于社會底層,被看作是失敗者、零余者,但雙雪濤給予了他們很大的關注,因其在抵抗時代必然性時展現(xiàn)出來的對信仰的堅守,對是非曲直的頑抗態(tài)度。
在《我的朋友安德烈》中,安德烈總是在挑戰(zhàn)人情世故,時刻挑戰(zhàn)秩序的底線,但安德烈又是唯一一個挺身而出為“我”追討出國名額的人,是非曲直明確的人?!讹w行家》中,年過半百的二姑父庸碌無為,一輩子都在實驗自己的飛行器,并堅守著“要一直往前走”的人生信條。這些被看作是社會的失敗者、重癥病人,或根本就是無賴的底層人民,雙雪濤卻對他們有一種特別的親近之感。其實這些“怪人怪事”我們并不陌生,這是從不被人們正視的“側面”。
雙雪濤總是關注著這批與國家運行線路不同步的“零余者”,他們是自己“信仰”的踐行者。在社會的重壓之下,他們?nèi)员A袅艘徊糠中坌?,未屈服于生活,明知會引來很多的麻煩依舊篤定,依舊為“修行”而不計代價地忠于自己的判斷,不斷地從社會的缺口中汲取著生命力。雙雪濤曾說“寫他們也是在寫我自己”,從未被肯定但堅持寫作的雙雪濤也一直在堅守著自己的“信仰”。
雙雪濤的小說看似簡單,事實上它的內(nèi)涵或可解讀的空間復雜又廣闊,有人間冷暖、有是非曲直,也有宿命甚至因果報應?!拔也惶氤蔀槲夜P下的人物,因為我虛構了他們,我知道他們的痛苦。”[5]雙雪濤塑造的人物例如安德烈以荒誕的行為反抗著荒誕,以決然的暴力反抗著剝奪,作家冷漠的筆調(diào)下充滿著悲憫與錘煉。
三、給未來懸念:暫無定論的結局
理想中,電影結局會在下一次放映時被解密,但雙雪濤的小說卻不是“理想中”的作品,他從不給出一個案件告破式的結尾,故事中的人物目前過著的爛生活之后也依舊會延續(xù)下去,人們無法輕易在某次經(jīng)歷中得到解救,只能為了活著而一次次地承受著變故,前路迷茫,需要不斷找出能夠說服自己堅持住的理由,而自己則不能也不應該替別人設定他們的命運。他的小說結尾往往是開放的,并不以小說家的身份從情節(jié)結構上賦予故事一個完整的結局,常以參與對話的一方不再回應作結,使情節(jié)發(fā)展懸停在十字道口,不給出明確的結論。給情節(jié)發(fā)展留下了巨大的懸念,其賦予了未來無限的可能性,而自己不再擔任未來的敘述者角色。
《平原上的摩西》最后莊樹和李斐的發(fā)展如何,他們之間的友情會因為此次會面得到修復還是徹底地對立,他們是否會讓李守廉受到法律的裁決?!豆饷魈谩分械娜米詈笠淮纬霈F(xiàn)是在決定奔赴南方之際,三姑只穿了一件大衣,口袋里裝著那本《圣經(jīng)》,住在鐵路旁的她卻固執(zhí)地步行前往南方。有趣的是,雙雪濤就此停筆,不再詳細描述三姑去往南方之后的情況。在《女兒》中,“我”是一個不會使自己沉溺于親密關系的作家,“實話說我常感到孤獨,也因此覺得愉快”。[6]相比于患得患失的感情,“我”更依賴于將主動權牢牢放在自己作為作家能夠主宰人物命運的手中,而為此排斥現(xiàn)實中不可把握的關系。但在等待少年的來稿的焦灼之中,作家突然意識到文學結局的未知與無常才是常態(tài),“我”不再苦苦等待少年所給出的結局,他人接下來的可能性如何對于作家自身來說并沒有意義,“我”在約定時間臨近之前沖了出去,與其沉溺于虛構的圓滿結局,不如主動把握現(xiàn)實中的結局,結果如何,雙雪濤并沒有說明。
雙雪濤借文中“作家”心路歷程的完成,將自己的寫作出發(fā)點從“創(chuàng)造者”轉變成了“呈現(xiàn)者”,并給予了未來無限的可能性,自己在此處又從敘述者的角色抽離,小說的結尾處,文本已經(jīng)結束,故事卻還在繼續(xù),敘事持續(xù)地被大幅度地延時,人物關系的走向仍有無限的可能性,將故事中的未來也一并留在了故事中,由人物自己接續(xù)下去。
四、多視角書寫意義——去標簽化
雙雪濤作為“新東北作家群”代表作家之一,“東北”“80后”“工人子女”無疑是雙雪濤最有記憶性的標簽,這些標簽也一定程度上禁錮了對其作品的解讀,“老東北工業(yè)區(qū)”“東北敘事”等研究角度也被立刻填滿。但單單從這個角度去歸置他的作品顯然是片面的,經(jīng)濟改革大潮作為全國性的措施,其對人們的認識和生活具有整體性重新洗牌的影響,而我們應該減少對“東北地域”格局變革及文本之間的解讀。
“東北文化”在大眾視域里一直被“小品”的形象占據(jù),一提到東北,首先想到的可能是以趙本山和“小沈陽”為代表的喜劇形象。而這種帶有一定歧視意味的地域凝視也在不自覺中融入了東北印象,存在著壓抑政治尊嚴的可能。黃平教授認為這是一種以“農(nóng)民形象”置換“工人形象”的敘述策略,是“下崗”這種結構性危機所派生出來的“安全”的美學,在這種置換以及相伴隨的自我嘲弄與自我貶損中,“下崗”的深刻根源在文化層面上去政治化了。而雙雪濤的以“個體性”經(jīng)歷書寫經(jīng)濟結構變革的敘事方式?jīng)_散了滑稽性小品長期以來占據(jù)東北文化視域的現(xiàn)象,以邊緣小人物的生存困境喚起被時代碾壓過的所有普通人的記憶,以東北故事闡釋中國故事,在一定程度上完成了“東北地方性”的對抗。
在《青年報》木葉與雙雪濤的對談中,木葉詢問為何添加科幻、傳奇的手法來描寫故事,是否只是為了增添敘事方式?!拔乙恢卑炎约寒斪髯杂扇?,想寫什么想怎么寫,盡量由著自己來,我喜歡的東西會流入我寫的東西,我覺得這是流露,不是方法。”雙雪濤對于敘事元素的加入相比于探索多元敘事本身的效果,更偏向于以敘事為呈現(xiàn)作者的意圖服務,“作家不是車,是樹,還是盡量別跟著人跑”。也體現(xiàn)了雙雪濤作為作家的主體寫作意識,雙雪濤以偶然性視角去理解人們,又對時代落在每個人身上的必然性報以無奈和憐憫,其采用多視角重現(xiàn)事件的方式,以多重身份展開不同程度的對話,完成有意回避解讀上的“標簽化”。
五、結語
作者前期以個人經(jīng)驗為敘事來源,后期更加強調(diào)構建真實與虛構的關系,以傳奇、科幻等方式拓寬隱喻的空間,小說不單是記憶的變體,同樣是個人與時代和解的渠道。通過對記憶、現(xiàn)實和歷史展開隱喻與象征的處理,深度挖掘社會與自我的關系,塑造了無賴、李守廉、sen、左使等人物,他們無法簡單地被是非曲直劃分,展現(xiàn)在他們身上的是更為復雜的人性,是無數(shù)個偶然性與必然性推就的結果。誰為他們講述故事,誰會探尋世間規(guī)則縫隙中的正義,雙雪濤以冷冽無畏的態(tài)度平靜地敘述著被時代碾壓過的一切,生活的劇變、親密關系的疏離、正義難尋的無助、夢想信仰的倒塌,探尋這些邊緣人如何在肅殺的境遇中為自己尋得情感寄放處,雙雪濤從不同角度觀察著這世上未被宣揚的無數(shù)個“側面”,人在各種側面中被拉扯,而作者無法灑脫地自我逃亡,而更像是在逃亡的路上越跑越慢,最后停下來往回走,嘗試重新接納這個曾給他帶來無數(shù)困擾的世界。
作者簡介:于可欣(1998—),女,漢族,遼寧營口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注釋:
〔1〕黃平.“新的美學原則在崛起”——以雙雪濤《平原上的摩西》為例[J].揚子江評論,2017(3):12-18.
〔2〕曹翰林.不作為方法的講述:雙雪濤筆下的故鄉(xiāng)、個人命運與理想主義[J].文藝爭鳴,2020(10):147-152.
〔3〕王德威.艷粉街啟示錄——雙雪濤《平原上的摩西》[J].文藝爭鳴,2019(7):35-39.
〔4〕孟繁華.“80后”:多樣的講述和不確定的未來——以雙雪濤的短篇小說《大師》和《長眠》為例[J].名作欣賞,2015(1):105-107.
〔5〕叢治辰.父親:作為一種文學裝置——理解雙雪濤、班宇、鄭執(zhí)的一種角度[J].揚子江文學評論,2020(4):67-75.
〔6〕董曉平.《飛行家》:邊緣人的回歸與逃離[J].山東社會科學,2018(11):102-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