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謝有順
在八○后作家群體中,雙雪濤的寫作歷程頗為獨特。他并非中文專業(yè)出身,卻在某一刻毅然辭去工作專職寫小說。他不像許多八○后作家那樣,從青春寫作開始,也沒有老老實實地遵循著純文學寫作的傳統(tǒng)路徑,他的出現(xiàn),讓很多人驚訝,那種敘事爆發(fā)力好像很久沒在新作家身上看到了。我讀他的小說,第一篇是《平原上的摩西》,那種一下能讓人記住的腔調(diào),僅僅只是一個中篇,卻清晰地表達出了作家的敘事風貌。
他最初的寫作也許源于沖動,一種不可阻擋的言說沖動。他腦海中有那么多的“胡思亂想”,有那么多的奇幻場面,于是就有了《翅鬼》。他記憶中還有那么多形形色色的獨異人物,他們是家人、同學、鄰居,是習慣性被遺忘、忽略的大多數(shù)。他們之中,有天才也有惡棍,有理想主義者也有生活的幻滅者。他們有的如堂吉訶德般以天真和無畏在和這個世界對抗,有的在生活面前畏畏縮縮,更多的則是默默承受,被生活弄疼痛之后既不憤怒吶喊,也不絕望哭泣。于是有了《聾啞時代》《平原上的摩西》《飛行家》《獵人》等作品。
很快,關(guān)于雙雪濤的討論開始多起來,且漸成熱點。有人研究他講故事的聲調(diào)、情緒和口吻,梳理他的敘事藝術(shù);也有人沉浸于他所講的故事,時代、地域、人物、情節(jié)以及由此而來的明確或模糊的藝術(shù)指向、社會意義。他小說中的“東北書寫”尤受關(guān)注。伴隨著今年《刺殺小說家》《平原上的摩西》兩部電影的上映,可以預見的是,關(guān)于雙雪濤小說影視改編的話題也正在趕來。
本期刊發(fā)的四篇文章,它們角度各不相同,但都有自己獨特的看法。
徐威在《“記憶修辭術(shù)”與“少年成長史”——論雙雪濤小說創(chuàng)作》中提出,“理解雙雪濤的小說,首先需要理解《聾啞時代》,理解童年對于雙雪濤的重要意義”。從童年經(jīng)驗入手,徐威繼而認為到目前為止雙雪濤的小說寫作實則是一部“少年成長史”,亦是雙雪濤“個人成長史”的藝術(shù)顯現(xiàn)——這一觀點,在目前雙雪濤的研究中頗為可觀。在梳理、對比了雙雪濤的六本小說(集)之后,徐威認為多重文本、交錯敘事與另類現(xiàn)實構(gòu)成了雙雪濤的“記憶修辭術(shù)”,這是雙雪濤敘事藝術(shù)的重要特征。敘事特征的提煉意味著小說家個人風格的生成,但同時也意味著一種危險的來臨。在這點上,雙雪濤也許很快將遇到自己的困境,因為一個有抱負的作家首先必須克服的,就是在敘事藝術(shù)日益成熟的時刻,如何避開自我重復的漩渦。一種有難度的寫作是不斷重新出發(fā),但藝術(shù)的慣性總是限制著自己,這是一切寫作者都要面對的根本悖論。
叢治辰在《父親:作為一種文學裝置——理解雙雪濤、班宇、鄭執(zhí)的一種角度》一文中提出,不能忽略雙雪濤等人小說中的父親形象。讀雙雪濤小說,可以發(fā)現(xiàn),小說中父親的戲份要遠遠多于母親。從這一點出發(fā),劉秀麗在《尋找缺席的母親——雙雪濤小說論》中認為,不能忽略父親形象,也不能忽略雙雪濤小說中的母親形象——哪怕母親是缺席的、模糊的、隱晦的,她依然有著隱性的精神力量。
單昕和陳勁松的文章著重探討雙雪濤小說的經(jīng)驗類型。前者仍然是從“東北書寫”出發(fā),著重分析地域性、歷史性與當代小說寫作的復雜關(guān)系。單昕認為,艷粉街是雙雪濤小說世界中重要的異托邦,身處其中的多為生活中的邊緣人。通過從個體角度出發(fā)的對歷史場景與現(xiàn)實生活的書寫,“雙雪濤從艷粉街出發(fā),不僅呈現(xiàn)出以個體為單位與歷史和現(xiàn)實對話的意圖,更彰顯了一種對精神建構(gòu)力量的追尋”。后者也將艷粉街作為解讀雙雪濤小說的關(guān)鍵詞,不同之處在于,在陳勁松的文章中,地域并不是中心——處于核心位置的是生活在其中的人。由此,他認為雙雪濤的小說是為那些被侮辱被損害的故鄉(xiāng)人塑像,是在歷史洪流中呈現(xiàn)復雜人性,并書寫愛、尊嚴、自由、夢想等。
而我更想說的是,在今天的寫作語境里,像雙雪濤這樣起點高、作品多,并迅速獲得文學界認可的,其實是少數(shù)。多數(shù)人都要有一個更漫長的醞釀和累積的過程。寫作是需要天賦的,還需要勤奮、思考、熱愛、堅持,這些雙雪濤似乎都不缺。只是,文學如托卡爾丘克所說,在深入探知另一個人的生活,理解他的觀點,分享他的感受,體驗他的命運的同時,還要像她在《玩偶與珍珠》里所啟示我們的那樣,每一個人都要去尋找自己生命的“珍珠 ”。珍珠是用來比喻靈魂的,也是文學最為內(nèi)在的一面。為此,托卡爾丘克提出了“異己性”的概念:“把要認識的這個世界當成一個流放的地方,感到這個地方非常異己。這是一條直接走向醒悟的道路。”不斷在熟練的寫作中體驗“異己性”,并不斷“醒悟”寫作中遇見的問題,相信雙雪濤也可以找到自己更大的文學“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