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叔湘
我認識圣陶先生是在成都,1941年春天的一個細雨蒙蒙的上午。那時候我在華西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工作,圣陶先生在四川省教育科學館工作。教育科學館計劃出一套供中學語文教師用的參考書。計劃里邊有一本講文法的書,圣陶先生從顧頡剛先生那里知道我曾經(jīng)在云南大學教過這門課,就來征求我的意見,能否答應寫這樣一本書。
我第一次見到圣陶先生,跟我想象中的“文學家”的形象全不一樣:一件舊棉袍,一把油紙雨傘,說話慢言細語,像一位老塾師。他說明來意之后,我答應試試看。又隨便談了幾句關于語文教學的話,他就回去了。過了幾天,他讓人送來一套正中書局的國文課本,供我寫書取用例句。
大約半年之后,我寫完了《中國文法要略》的上卷,送給圣陶先生審閱。圣陶先生一直在主持《中學生》雜志的編輯工作,后來又跟宋云彬先生合編《國文雜志》,他邀我給這兩個刊物寫稿子。我的《文言虛字》《筆記文選讀》《中國人學英文》以及《石榴樹》(即《我叫阿拉木》)的譯文,或全部,或部分,都是在這兩種刊物上發(fā)表的。因為送稿子到圣陶先生那里去,也就常常留下來,一邊說著話,一邊看圣陶先生看稿子。圣陶先生看稿子真是當?shù)闷稹耙唤z不茍”四個字,不但是改正作者的筆誤,理順作者的語句,甚至連作者標點不清楚的也用墨筆描清楚。從此我自己寫文稿或者編輯別人的文稿時也都竭力學習圣陶先生,但是我知道我趕不上圣陶先生。
寫《中國文法要略》以及《文言虛字》等,是我對學術工作的看法有了變化的表現(xiàn)。原先我認為學術工作的理想是要專而又專,深而又深,普及工作是第二流的工作。我自己思想中本來就有這個傾向,我在那里工作的研究所的主持人更是十分強調這一點??墒俏椰F(xiàn)在認識到普及工作需要做,并且要把它做好也并不容易。回想起來,我確實是受了圣陶先生的影響。圣陶先生把很大一部分時間和精力用來編《中學生》,值得嗎?非常值得。
1951年2月,圣陶先生告訴我,要寫一個講語法的連載,在《人民日報》上發(fā)表,主要是供報刊編輯以及一般干部參考?!墩Z法修辭講話》的發(fā)表引起了一陣“語法熱”,一兩年內就出版了十來種語法書。圣陶先生大概也看過幾種,好像都不滿意,有一天跟我說:“能不能寫一本不用術語的語法書,容易懂而且實惠?”我說:“不用術語恐怕辦不到,少用幾個像‘名詞‘動詞‘主語‘謂語等,也許能夠辦到。至于實惠,也就是對說話、作文有幫助,那就更難了。”圣陶先生當然沒有叫我試寫,我可偷著試過好幾次,都是寫著寫著就寫不下去了。
我追念往事,作了一副挽聯(lián):
交情兼師友,四十八年,立身治事,長仰楷式。
道德寓文章,一千萬字,直言曲喻,永溉后生。
下聯(lián)是天下的公論,上聯(lián)卻是說出我個人的感受,可是我相信,像我這樣受過圣陶先生言談的影響、行事的感染的真是不知道有多少人啊!
(選自《書太多了》,上海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