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汪小年

“郎在下風薅稻棵，妹在上風唱山歌，唱得禾苗點頭笑，唱得哥哥笑呵呵……”

2023 年8 月底，當涂民歌國家級傳承人陶小妹，帶領(lǐng)著她的藝術(shù)團隊參加了第十六屆中國民間文藝山花獎的角逐?！冻镁G海泛金波》山歌一響，血脈覺醒。她那婉轉(zhuǎn)甜美又高亢入云的獨特嗓音，加上原生態(tài)的唱法，令在場的評委及聽眾耳膜極度舒適，發(fā)出一陣陣驚嘆，原來當涂民歌這么好聽啊！

那么美的場景讓她沉醉至今

好聽的民歌，是需要土壤的。

約在五六千年前，當涂名歌中最原始的成分“勞動號子”就隨著人類在當涂土地上勞作而產(chǎn)生。戰(zhàn)國時期，當涂民歌被稱為“吳吟”“吳歌”。東晉時期，當涂民歌又以“白纻歌”“白纻舞”之名流傳。唐朝詩人李白曾在《姑孰十詠·丹陽湖》中寫道：“少女棹輕舟，歌聲逐流水”，描繪的就是一位漁家少女一邊撐著漁船一邊唱著動人的船歌的場景。那時，當涂地區(qū)的沿江、沿河、沿湖一帶的民間，漸有“棹歌”“漁歌”“踏歌”“水調(diào)”的興起。北宋時期的李之儀則在姑溪河畔寫下“田夫踏歌”24首，并創(chuàng)作了極具當涂民歌韻味的千古佳詞《卜算子》：“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當涂民歌傳唱千年，早已積淀在世世代代當涂人的心靈深處，成為當?shù)厝说母c魂。

陶小妹生命中最美的記憶便是當涂民歌開啟的：5 歲那年的一個夏天，母親背著她去秧田里除草。母親帶領(lǐng)大家一起唱秧田除草號子，她坐在田埂上，癡癡地聽著。母親領(lǐng)唱，眾人來和，號子的節(jié)奏與勞作時的節(jié)律相吻合，歌聲沖淡了母親和鄉(xiāng)親們勞動時的疲勞與乏味。微風吹來，歌聲卷著稻浪一起撲向陶小妹。綠油油的稻田一望無際，大人們白色、淺花色、淡藍色、深藍色的上衣點綴其中，這場景讓陶小妹沉醉至今，當涂民歌的那顆種子也在她的心中生根發(fā)芽。

在陶小妹印象中，老一輩人干什么活就唱什么歌：打麥號子、打夯號子、舂米號子、秧田號子……萬事萬物皆可唱，生活與民歌緊密相關(guān)?！爱斖棵窀杈褪俏覀儺斖縿趧尤嗣駜?nèi)心自然的傾訴?！碧招∶媒忉屨f，“當涂民歌的特色是南北兼容，曲調(diào)既有北方的熱情奔放，又有南方的委婉清新。這是由于在宋朝的時候，大南遷把一些中原的元素帶到了我們當涂。另一方面，我們當涂西邊靠水，東邊靠山，半山半水，也造就了當涂民歌的特色?！?/p>

只是，隨著農(nóng)耕方式的變化，機器代替了人力，集體勞作的場面慢慢消失了。陶小妹發(fā)現(xiàn)會唱當涂民歌的人越來越少了，上一輩人那種人人能唱、現(xiàn)編現(xiàn)唱的情景也一去不復(fù)返。充滿了民間智慧的當涂民歌漸漸淡出了村民的生活，僅僅作為一種藝術(shù)表演的形式存在著。2014 年，在一次民歌演唱活動中，當陶小妹唱完一首遠古的當涂民歌時，現(xiàn)場有位年輕人立即說道：“這不是當涂民歌，當涂民歌不是這樣唱的，這好像是少數(shù)民族的歌曲?！边@一幕讓陶小妹感觸頗深：“我們年輕的一代人已經(jīng)不知道當涂名歌的遠古唱腔了，僅知道后期創(chuàng)編的一些歌曲?！蹦且淮蔚脑庥鲎屘招∶靡庾R到傳承當涂民歌道路還很長遠。

也就是從那一年開始，心被刺痛的陶小妹開始有意地搜集散落在民間的當涂民歌，包括遠古的唱腔、旋律，她與會唱民歌的老人們交流，聽他們唱，然后通過錄音、錄像，收集整理一些即將消逝的原始當涂民歌元素，她先后搜集、整理了30多首完整的當涂民歌。“這些老人是歷史的見證，而我收集的資料也是一個佐證，今后若有人質(zhì)疑這些是不是當涂民歌時，我可以把這些影像放出來給他們看?！?/p>

陶小妹用心良苦，因為“我父母親在田間勞作時唱的那么美的秧田除草號子，我一定要把它再現(xiàn)出來，這是我傳承當涂民歌的一個初心，也是我最終的一個信念，那個場景一直在牽引著我?！笔聦嵣?，陶小妹一直都是當涂民歌的守護者、傳播者。

命運的齒輪開始轉(zhuǎn)動

陶小妹的微信朋友圈里有一張泛黃的老照片，那是1988 年，她16 歲時參加當涂縣舉辦的首屆“農(nóng)民民歌藝演”集體培訓(xùn)時拍的合影。青澀的臉龐、烏黑的長發(fā)，眼神堅定地看向遠方，只是那時的她還不知道，命運的齒輪開始轉(zhuǎn)動。

在一個月的培訓(xùn)時間里，縣里請來了一批頂尖的高手教她們唱民歌，老師們用原汁原味的唱腔教她們唱當涂經(jīng)典名歌：《頌春》《唱得綠海泛金波》《玉蓮子》《打麥歌》《龍船號子》《姐在田里薅豆棵》《接老婆》……陶小妹沉醉在民歌的海洋里，如魚得水。“記得后來藝演時，我與小伙伴們唱的是《駿馬凌云》，10 個男孩、10 個女孩，雖然都是第一次上臺，卻一點也不緊張?！蹦谴味虝旱呐嘤?xùn)、演出經(jīng)歷讓年輕的陶小妹打開了眼界，心也活泛了起來。

2000 年的元宵節(jié)，已經(jīng)嫁到姑孰鎮(zhèn)五一村的陶小妹和鄉(xiāng)親們正在街上玩龍燈，她玩的是那顆龍珠。此時恰巧碰上馬鞍山電視臺來當?shù)夭娠L，準備制作一期有關(guān)民俗民風的節(jié)目。“你們有沒有人會唱當涂民歌的？”電視臺的工作人員丁德志問道。大家面面相覷，忽然有人大聲說：“陶小妹會唱?！贝饲坝羞^表演經(jīng)驗的陶小妹當即對著鏡頭自信地唱起了《玉蓮子》《打麥歌》《唱得綠海泛金波》，純正的鄉(xiāng)音襯托得年味越發(fā)濃重，引得大家拍手叫好。

馬鞍山電視臺的節(jié)目一經(jīng)播出，立馬引起了市文化館的注意，他們正在尋找能夠參加第二屆農(nóng)民歌手大賽的歌手，卻始終找不到合適的人選。陶小妹的出現(xiàn)，讓他們眼前一亮。馬鞍山市文化館副館長張健華，音樂老師冷紅梅、劉思華輾轉(zhuǎn)找到陶小妹，邀請她參賽。“從2000 年彩排到2004 年決賽，這期間真是付出了不少汗水?！碧招∶没貞浀溃骸皬逆?zhèn)上趕到市區(qū)排練，來回奔波，一遍遍練習吐字、發(fā)音、舞臺形象，這些都算不上什么，但因為照顧不到家和孩子，家里人的意見非常大?！?/p>

好在經(jīng)過幾年的努力，時間給了陶小妹滿意的答案。以陶小妹為首的“小妹組合”在2003 年的第二屆全國農(nóng)民歌手大賽預(yù)賽中獲得優(yōu)秀新人獎，在2004 年的決賽中獲得了全國二等獎。決賽時，現(xiàn)場的評委對陶小妹的演唱做出了恰到好處的點評：“土得掉渣，美得出奇。”從此，陶小妹聲名鵲起。

2006 年5 月，當涂民歌經(jīng)國務(wù)院批準被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而陶小妹也帶著這項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走向了更廣闊的舞臺，讓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了家鄉(xiāng)的民歌。

2017 年3 月，在中央電視臺“群英匯”安徽（馬鞍山民間文藝專場）演出中，陶小妹以一曲當涂民歌《勤嫂子》唱響了全國。舞臺上，她還向主持人管彤、周群等人介紹了男夯號子和女夯號子的區(qū)別，只見她赤著腳，邊勞作邊唱，真實再現(xiàn)了農(nóng)村打夯的場景，歡快的氣氛感染了在場的所有觀眾。

2018 年，中國《同心圓夢·非遺之夜——讓世界看到東方之美》系列活動在國家體育場鳥巢拉開序幕，陶小妹又帶著當涂民歌驚艷亮相，與著名藝術(shù)家姜昆、戴志誠，歌唱家于文華、田寶等同臺獻藝，一起為“非遺之夜”獻上“賀禮”。

第二年，央視《中國影像方志》走進當涂，節(jié)目播到“音律記”時，鏡頭里的陶小妹帶著徒弟們站在鄉(xiāng)野間，身穿白底碎花的斜襟上衣，黑褲子挽到膝蓋上，精神飽滿地唱著“打起麥來就唱歌，提起個精神做生活……”，一唱眾和的火熱場面讓人熱淚盈眶，更讓人真切地感受到了當涂民歌那生生不息的、旺盛的生命力。

近幾年來，陶小妹仍是步履匆忙，她的身影一直活躍在傳播民歌的路上。

有一天，陶小妹在家整理舊書，一陣風吹來，吹落了夾在書里的一張紙，陶小妹撿起來，打開一看，是一張20 年前的協(xié)議，“當涂縣文化館聘用陶小妹為當涂民歌歌手，為期一年”。那張舊紙，讓她思緒萬千，不禁在朋友圈寫道：“這張聘書，也足以證明我當時是怎么把當涂民歌從睡夢中喚醒，帶到整個當涂縣人們面前的?！笔堑?，我們要感謝陶小妹和眾多的民歌愛好者們的堅守，是她們讓我們依然能夠聽到那來自遠古的聲音。

傳承要口耳相傳

2022 年，陶小妹參加了文化和旅游部民族民間文藝發(fā)展中心發(fā)起的一個培訓(xùn)，在與一些音樂高校的專家們交流地方民歌的發(fā)展現(xiàn)狀時，她發(fā)現(xiàn)“一些專家真的是急得掉眼淚”?！拔覀冊撊绾伪Ｗo那些即將流失的遠古唱腔？如何挖掘出屬于我們中國人自己的一套音樂發(fā)聲方法？這些都是亟須解決的問題。”陶小妹為在場的專家們唱了一曲古老高亢的太平腔，專家們聽后都激動地說：“這個一定要把它好好地保護下來啊?！?/p>

在陶小妹看來，“文化的傳承不能太快，太快容易消亡，也展現(xiàn)不出它5000 年的底蘊。”傳承的定義是“讓根的部位越扎越深，讓葉的部位越繁越茂”?！坝捎诋斖棵窀枋钦婕俾暯惶?，在喉嚨間來回運轉(zhuǎn)的一種獨特的口頭技藝唱法，所以，要把這遠古的唱腔唱出來，傳承出去，必須要口耳相傳，慢慢打磨，不能浮躁，一浮躁，唱出來的聲音都是飄的?！彪S著時代的變化，當涂民歌也要創(chuàng)新，但唱腔、調(diào)子不能變，“要原封不動地放在那里”，歌詞則可以隨著時代的變化而變化?！耙纼鹤?、孫子后來變成什么樣，你得先知道他爺爺、祖宗是啥樣啊。”陶小妹用最質(zhì)樸的語言說道。

目前，陶小妹根據(jù)人群進行了不同程度的傳承。陶小妹的當涂民歌傳習所，如今有個6 人組成的藝術(shù)團隊，都是跟著陶小妹唱了十幾年的民歌愛好者；還有一位10 歲的小徒弟陶昱文。陶小妹一點一滴地教她們，告訴她們哪里要拐彎，哪里需要停頓，哪里需要釋放，包括情感的抒發(fā)?！爸挥羞@樣精準地傳承，才能把民歌唱好。”

從2014 年開始，陶小妹還帶著民歌走進當涂縣實驗學校的課堂，選擇三年級到四年級的學生，作為印象性傳承。“孩子們都很喜歡，會唱了之后就更加興奮?，F(xiàn)在當涂縣小學生，你只要問當涂民歌，基本上人人都知道。有人說孩子不喜歡民歌，那不是實話，只能講那是我們傳播得還不到位?！币魳肥敲褡宓难}，要讓每一個學生都會唱自己家鄉(xiāng)的歌，中華的血脈才能得以延續(xù)。

但傳承多年，面對現(xiàn)實的陶小妹也有一絲隱憂，曾有人直截了當?shù)刭|(zhì)問過她：我學會了唱民歌，又能怎么樣呢？能不能解決實際的吃飯、工作問題呢？聽聞此話，陶小妹沉默了。其實，她的內(nèi)心很清楚，只有讓傳承人更好地生存，非遺才有得以傳承的路徑。畢竟，世上沒有一件事物，不是揳入時間的發(fā)展之輪中的。這需要國家層面給予非遺更多的保護和扶持。

記者曾看過這樣一個視頻，陶小妹站在廣袤的田野中，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她用一種向上的力量和美，唱“歌聲越唱越響亮，唱得綠海泛金波”……歌聲飄向無垠的遠方?，F(xiàn)實中也許有太多的無奈，但是我們堅信，懷抱激情嘹亮歌唱的人，會將路越走越闊。陶小妹告訴記者，她還有一個夢想，希望當涂民歌能更上一個層次，能把它申報成為“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祝福她夢想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