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丹
(芮城縣博物館,山西 芮城 044600)
《金龐整孝行碑》,青石質,圓首,方座。高1.6米,寬0.6米,厚0.18米,額題“大金龐整孝行之記”,大定二十二年(1182)十月八日立。碑文楷書,26行,滿行40字。原碑臥原村鄉(xiāng)任家莊村北農田中,1982年運回芮城縣博物館。碑文有數(shù)處漫漶不清,碑文識讀以《三晉石刻大全》及《山右石刻叢編》為準。
龐整,“世居河東縣風陵鄉(xiāng)小李村”,妻范氏。河東縣,指今永濟市。永濟,古稱蒲坂,秦屬河東郡。西漢高祖二年(前205)建蒲反縣,東漢改為蒲坂縣,并沿用至北周。隋開皇十六年(596)置河東縣,大業(yè)二年(606),蒲坂縣并入河東縣,并沿用至明。此碑所立之時正值金世宗時期,此時河東縣隸屬河東南路河中府。清雍正六年(1728),置永濟縣。風陵鄉(xiāng),指今風陵渡鎮(zhèn)。風陵渡,又稱風陵津,原為戰(zhàn)國時期魏國故地封陵,秦承其名,有“封陵津印”流傳后世,后封陵演變?yōu)轱L陵?!缎绿茣さ乩碇尽分杏涊d唐代河東道河中府下轄十三縣,其中“河東,次赤。南有風陵關,圣歷元年(698)置”。自永濟置縣以來直到清代、民國,風陵渡歸其管轄。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風陵渡歸芮城縣管轄,此碑也由芮城縣博物館收藏。
龐整與其妻共育子四人,由碑文“善信之祖考已逝……父龐整挺石勒字”“長男龐源□□□省”及文末“源深溫善信等同立石”可知四人從長及幼分別為:龐源、龐深、龐溫、龐善信。因善信本為道士對俗家信徒的稱呼,此作其道名。較此碑稍后的《金明昌六年沖和大德雷公壽堂記碑》的碑文末也有記載:“門人蘇善信、鄭善基、李善治,法孫種惟靜、韋惟仁、李局靜等立石?!庇纱丝梢?,龐善信為其道名,本名不得而知,僅知其“隸業(yè)于本村常志清觀”。
碑文撰寫者其名因碑文漫漶無法得知,僅知其為張姓,籍貫不詳。據文中撰者自述其“不幸流離頓挫,株守途窮”,可以推斷撰者或許不是本地人,只是寄居在小李村。碑文書丹者為張拱,“蔚□逸人張拱書丹”。逸人,也稱逸民,一般指節(jié)行超逸、避世隱居的人。其籍貫僅余首字“蔚”,查《金史·地理志》有西京路蔚州,“下,縣五:靈仙、廣靈、靈丘、定安、飛狐”。至于蔚縣,則是晚在清康熙三十二年(1693)才改蔚州衛(wèi),置蔚縣。所以此處“蔚□”應指蔚州。
范蔚宗,即范曄,字蔚宗,南朝宋史學家,撰有《后漢書》。陳蕃,字仲舉,舉孝廉入仕,東漢桓帝、靈帝時名臣,士林領袖,學中流言“不畏強御陳仲舉”。趙宣,《后漢書·陳蕃傳》所記人物,因孝行作偽被陳蕃論罪處罰。撰者以其孝行之偽來反襯龐整孝行之真。
姚棲云,唐孝子。撰者自述“予又嘗覽舊縣之圖□,見唐孝子姚□云行狀,□以葺廬墓□三世同居,后□為□□旌大門閭,于今輝映鄉(xiāng)社”。據《宋史·孝友列傳》記載:“姚宗明,河中永樂人也。其十世祖棲云。(棲云)招魂葬其父,廬于墓次,終身哀慕不衰。河中尹渾瑊上其事,詔加優(yōu)賜,表其門,名其鄉(xiāng)曰孝悌,社曰節(jié)義,里曰敬愛?!弊咭札嫻⑿锌涉敲酪?,且都以孝行獲得皇帝詔獎,均屬光耀門楣、名澤鄉(xiāng)里之事。
據碑文記載,龐整之父早逝,其母王氏逝世后,龐整“挺石勒字誓字:必為寢處冢藏,定省如在”。在大定二十年(1180)三月二日遷葬時,龐整“屏去妻孥□隧而入,敬愛存誠,不啻生事”。越初八日,龐整長子龐源前去探視,發(fā)現(xiàn)其父仆倒在地,“救兩時須方蘇”。在龐整為父母守孝期間,曾有警異數(shù)事,撰者直述如下:其一,“□十八日,于壙中覺有穢惡□□”,龐整執(zhí)意不回,到了第二天“反為異香芬郁”。其二,“六月十二日,公以飲膳□□河魚作梗,不勝孱弱。是夕,有二人送藥來,服之立愈”。這些事跡及異象經上報朝廷,得到金世宗的認可,下詔予以褒獎。龐整為父母守孝時所顯示的種種異象,是自東漢以來旌表制度宣教的讖緯化在金朝的反映。這些所謂異象,本身充斥著各種鬼神附會及天人感應,在東漢及其后的歷代史書中不絕,常見的諸如:有白鵲、白烏、白狼、白兔等白色動物在廬墓旁出現(xiàn);有甘露降下、甘泉涌出等異象;或者飛鳥群集,禾生九穗,光怪陸離,無奇不有?!督鹗贰ば⒂蚜袀鳌分幸灿浻写祟惍愂?。如王震,“母沒,哀泣過禮,目生翳。服除,目不療而愈,皆以為孝感所致”。又如劉政,“(其母)葬之日,飛鳥哀鳴,翔集丘木間”。這些記載于史書中的孝親異事,客觀上強化了孝子孝行的表現(xiàn)效果,與當時的社會發(fā)展水平、人們思想認知層次相適應,但在今天,我們應予以客觀看待。
關于立碑經過,撰者在碑文里有詳述。撰者在其家“掩門塊坐”時,有人叩門,“起視之,即小李村黃冠龐師也”。黃冠,即為道士代稱。由其稱“善信之祖考已逝……父龐整挺石勒字……”可知來人就是龐整的小兒子,在本村常志清觀中為道士。善信,本是對佛道信徒的稱呼,即善男信女之意,此處用作其道名,撰者則尊稱其黃冠龐師。撰者聽其講述其父龐整于大定二十年(1180)三月二日入隧孝親,定省如在的事跡,除此外還有期間發(fā)生的“警異數(shù)事”。撰者自述“祝予為父庶揚其美,懇求再四,義不得辭,因直述其事云”??梢?,此孝行事跡是由龐整之子告訴撰者,并請求他為龐整孝行進行書寫褒揚。后“公之孝行遠達宸聽,詔下褒美”,龐整孝行事跡經官府上報朝廷,得到了金世宗的褒獎,并最終于大定二十二年(1182)十月八日立石以記。中國古代喪服制度規(guī)定,子女為父母守喪,衣斬衰,服喪三年,漢代戴德、鄭玄將三年喪期改為二十七月。自唐代到清代,基本實行這一喪期制度。按照這一制度,綜合碑文中服喪期開始之日與立碑之日可得出結論,龐整所服喪期符合“二十七月之喪”的規(guī)定。
傳主龐整,碑文記載其“為人敦厚,頗樂天竺法”,可見其對佛法頗感興趣。龐整“內一子為道士,隸業(yè)于本村常志清觀”,撰者稱其黃冠龐師,即龐善信。而撰者本人,則為飽學宿儒。其在碑文中自述“自齠齔間侍□先子”,之后“求訪碩德耆儒”“自爾后,潛心黃卷者三十年”,后流離頓挫,“止與周孔方策相對而已”。儒釋道三教在龐整孝行這一事件上達成了一致:身為道士的龐善信為信奉佛教的父親龐整的孝行事跡,向本村儒生求文,并得到了最高官方金世宗的降詔褒獎。這個事件恰如其分地詮釋了當時儒釋道三教在河東地區(qū)相得益彰的情況,這既與金世宗時期的宗教政策與教化政策密切相關,也是儒釋道三教融合大背景下的產物。
佛教自兩漢之際傳入中國,之后便深入內地各處傳播?!爸辽僭诠?至4世紀,佛教已傳入山西”,經魏晉南北朝的發(fā)展,到隋唐時達至興盛。到了金朝統(tǒng)治時期,山西佛教經過金初的恢復后有所發(fā)展,在世宗、章宗時期達到了發(fā)展高峰。金世宗對佛教的態(tài)度有過幾次反復。早年間,金世宗受其母貞懿皇后信佛的影響,頗信佛法,并為其母增大東京清安寺舊佛塔,以志紀念。大定八年(1168),金世宗對臣下秘書監(jiān)移剌子敬等說:“至于佛法,尤所未信?!辈⒁浴傲何涞蹫橥┧屡⑦|道宗以民戶賜寺僧,復加以三公之官,其惑深矣”為戒。大定十四年(1174),詔諭宰臣:“聞愚民祈福,多建佛寺,雖已條禁,尚多犯者,宜申約束,無令徒費財用?!贝蠖ㄊ四?,(1178)下禁令“禁民間無得創(chuàng)興寺觀”。直到大定二十六年(1186),“香山寺成,賜名大永安,給田二千畝,栗七千株,錢二萬貫”,并頻繁臨幸寺廟:“八月辛丑,幸仙洞寺。壬寅,幸香林、凈名二寺。九月甲辰朔,幸盤山上方寺。因篇歷中盤、天香、感化諸寺”。此時金世宗對佛教態(tài)度大變,或與其太子于大定二十五年(1185)早逝且新儲君未確立有關。雖如此,金世宗時期僅山西地區(qū)新修、重建的寺院就多達76所,在整個金代占比最重,可見其時佛教香火之盛。同時期的河東地區(qū),也有鄉(xiāng)民為父母祈福,捐資修建經幢的事例。如現(xiàn)藏于芮城縣博物館的《大金陀羅尼經幢》,為許安世、許安民為其祖父祈福而建,于大定二十六年(1186)立石。
道教是中國傳統(tǒng)宗教,早期以五斗米道和太平道為兩大派別。到了金朝,道教主要有三大派別,分別為太一教、大道教、全真教。三大派別在傳教過程中都借助了金朝帝王的支持,以金世宗為例,他曾多次召見三派掌教人物,如曾詔大道教掌教劉德仁,詔太一教二祖肖道熙往長天觀,詔全真教王處一、丘處機到京師問詢。其中全真教創(chuàng)教時間最晚,但最為流行,影響最大,在山西地區(qū)先由晉南傳入,后傳遍三晉,道觀數(shù)量以“臨汾、運城兩地區(qū)的分布最為廣泛”。如碑文中的常志清觀就位于小李村,應當是本地信眾集資修建。
儒教,雖非嚴格意義上的宗教,但包含許多宗教元素,視其為宗教。金朝雖是少數(shù)民族所建政權,但對于儒教也是頗為重視。以金世宗為例,他雖有女真本位思想,但還是繼承了熙宗、海陵王的漢化政策,金朝在其治下,典章制度建設又更進了一步,其漢化措施已有諸多論述,現(xiàn)僅論述其對孔子的尊奉措施。金世宗即位不久,于大定三年(1163),繼承歷朝尊孔政策,封孔子后人為衍圣公,“以孔總為襲封衍圣公”。大定二十年(1180),又特授其兗州曲阜令,“特授襲封衍圣公孔總兗州曲阜令,封爵如故”。同時,祭祀孔子的禮儀也得以完善并施行。大定十四年(1174),國子監(jiān)進言,以“國家承平日久,典章文物粲然備具”,請求擬定祭祀孔子的器物、行禮次序等內容。于是禮官參照唐《開元禮》,制定了詳細的祭祀孔子的禮樂儀式,并于大定二十三年(1183)得以實施,“以尚書右丞張汝弼攝太尉,致祭于至圣文宣王廟”。
自漢代以來,中央朝廷便將“以孝治天下”的儒家理念制度化,此舉為后世歷代王朝所繼承,影響中國兩千余年。金朝雖是少數(shù)民族政權,但也繼承了這一政策。以金世宗為例,其本人就是孝子。他對其母十分孝順,“深念遺命”,為母親建神御殿,“招有司增大舊塔,起奉茲殿于塔前”。此外,大定八年(1168),又制定了“子為改嫁母服喪三年”的制度。對皇子、親王,金世宗教育他們“人之行,莫大于孝弟。汝等宜盡孝于父母,友于兄弟”。儒家經典《孝經》更是被金世宗用作親軍的教育教材,大定二十三年(1183)“以女直字《孝經》千部付點檢司分賜護衛(wèi)親軍”。除了借用中原漢文化孝義經典外,金世宗還注重從其本民族的淳樸古風中汲取孝義教化,稱“女直舊風最為純直,雖不知書,然其祭天地,敬親戚,尊耆老,接賓客,信朋友,禮意款曲,皆出自然,其善與古書所載無異”。并以此告誡其皇太子:“汝惟無忘祖宗淳厚之風,以勤修道德為孝?!?/p>
對于孝義之人,金世宗也予以褒獎,主張“凡士民之孝弟淵睦者舉而用之”。如移剌余里也,其妾之四子為嫡母守孝三年。金世宗“因獵,過而聞之,賜錢五百貫,仍令縣官積錢于市,以示縣民,然后給之,以為孝子之勸”。又如孝子劉政,“世宗時嘗官之”,這是世宗朝賜孝子官職的唯一例子。除此,還有一事可見金世宗對孝子的褒獎。大定二十七年(1187)四月庚午,金世宗因為所進御膳味不調適詢問尚食局直長,得知其因為“老母病劇,私心憒亂”,所以才“有失嘗視”,金世宗寬恕了其過失,“上嘉其孝,即令還家侍疾,俟平愈乃來”。
《金龐整孝行碑》碑文以撰者口吻道出“今明天子在上,制禮樂,舉孝廉,行見公之孝行達于宸聽,詔下褒美”。如前文所述,世宗對移剌余里也之子的孝行賜錢獎勵。章宗時,對孝子的嘉獎也有物質獎勵,明昌三年,棣州孝子劉瑜“詔賜粟帛”,賜錦州孝子劉慶祐絹、粟,云內孝子孟興“詔賜帛十匹、粟二十石”。照此制度,對龐整孝行,金世宗也應該給予過物質方面的獎勵,碑文中略去不談,只側重精神嘉獎。碑文以撰者之口將金世宗降詔褒獎的目的道出,“不惟□渥光大于一門,亦將移風易俗”,使“小兒皆慕曾閔之行,貽來世之懿范”。曾閔,即曾子與閔子騫,皆孔子弟子,且皆以孝行著稱。金世宗對于龐整及其他孝子的褒獎,目的在于維護和延續(xù)自漢以來的“以孝治天下”的政策,進而鞏固統(tǒng)治。綜觀《金史·孝友列傳》,終金一世,僅記載孝友六人,此碑內容可補史之闕。
儒家,或稱儒教,自孔子創(chuàng)立以來,歷經戰(zhàn)國時代的百家爭鳴及秦朝的焚書坑儒,至漢武帝時期,董仲舒提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至此儒家超然于百家之上,獲得了獨尊地位。道教,是中國本土宗教,與先秦道家有密切關系,在漢代黃老思想的基礎上,吸收古代神仙方術和民間巫術,在東漢末年的亂世中得以形成。佛教,作為外來宗教,在兩漢之際傳入中國。儒釋道三教在魏晉南北朝時期相互爭斗、相互學習、相互融合,在隋唐時期便有三教合一的趨勢,唐高祖李淵稱“三教雖異,善歸一揆”。經隋唐時期的三教講論與融合,三教合流在北宋時期已大致成型。到了金世宗時期,處于儒釋道融合的大背景下,再加上金朝為女真民族創(chuàng)立,金朝統(tǒng)治者在國家政策層面,對于儒釋道三教并用、三教并崇,皆為統(tǒng)治之用。以孝道思想為例,佛教與道教在與儒教的交流融合中發(fā)展、修正自身學說,淡化其宗教內涵,并逐步與世俗倫理相結合,在宋金時期在其教派主張中得以顯現(xiàn)。如北宋著名禪師契嵩,著有《孝論》,指出孝道既是成佛的基礎,又是成佛的目的,儒佛在孝道上并無二致。道教重要派別之一的全真教在創(chuàng)教之時,其教祖王重陽也將儒家《孝經》作為全真教經典之一。龐整本人,碑文中雖未明言其為佛教徒,僅稱“頗樂天竺法”,其為母守孝,“未遵佛教儀軌”。筆者認為,三教融合的歷史大背景,加上金朝統(tǒng)治者的三教并用政策,才使得龐整雖信仰佛教,但仍遵從儒家孝道為母守孝。
綜上,對《金龐整孝行碑》記載的龐整為母親守孝的事跡,其孝心應該予以肯定,其孝行則應放在當時特定的時代背景中考察,至于其在守孝期間發(fā)生的種種異象,則應該予以客觀對待。該碑側面反映了在金世宗時期,統(tǒng)治者三教并用的宗教政策及繼承中原漢王朝“以孝治天下”的教化措施,此碑也是儒釋道三教融合大背景下的產物,反映了普通鄉(xiāng)民無論其宗教信仰如何,其安身立命之本仍舊是儒家思想,足見儒家思想影響之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