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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種療法

      2023-11-16 00:42:56劉劍波
      清明 2023年6期
      關(guān)鍵詞:姑媽護工

      劉劍波

      妻子是在過馬路時被一輛貨車撞倒的。在送往醫(yī)院的途中,救護車刺耳的警笛聲也未能將她喚醒。隨車醫(yī)生檢查了她的瞳孔,然后看了我一眼。我明白那一眼的意思,但是妻子還緊緊抓著我的手,我怎么掰也掰不開。我知道妻子是想拉著我一起去那邊——那里有所有故去的親人,也許還有仁慈的上帝。

      我湊到妻子耳邊說,我暫時還不想跟你一起去,因為我還有未了之事。妻子徐徐松開了我的手。說實話,我對妻子之死并不特別傷心。我知道,我與她只是暫時分別而已,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再見到她。

      我想在最后的時刻到來前,讀完以前未讀完的書,還要寫一本回憶錄。這種回憶往日生活的寫作有點像沖印師的工作:在一個密封的小屋子里,用紅色的玻璃紙包住燈泡,然后開始洗印——拿鑷子夾住底片,在記憶的藥水里來回拂動,看著過去的一切在藥水里漸漸浮現(xiàn)。但是兒子一家的到來打斷了我的計劃。兒子居住的小區(qū)要拆遷重建,他們搬到我這兒來過渡一下。我這是三居室套房,兒子和他媳婦艷紅住一間,月嫂和剛出世的孩子住一間,還有一間我住。艷紅身材娉婷,長得像何賽飛,沒過門時我挺喜歡她的。但婚后不久她就要求在房產(chǎn)證上添上她的名字——兒子沒談對象前,我們老兩口就給他買了一套房子作為日后的婚房——并以離婚相脅迫。最后,艷紅的要求當(dāng)然得到了滿足,但從此我也倒了胃口。

      兒子一家搬進來,棉花糖也被帶來了。棉花糖是艷紅養(yǎng)的一只比熊犬,平時艷紅喚它“糖糖”,并且讓小狗叫她“媽媽”。狗仗人勢這一點在棉花糖身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主人在,它就特別囂張;主人不在,沒人給它撐腰,它就搖尾乞憐。這家伙還好色,在路上遇到母狗,總是恬不知恥地?fù)渖先?。這狗東西特別愛叫喚,夜里也不消停,吵得我徹夜難眠,白天頭昏腦漲,根本無法讀書寫作。我只好對兒子抱怨。兒子說,咱不讀書寫作不行嗎?抱抱孫女,遛遛狗,做點兒拿手菜不行嗎?我無言以對。

      棉花糖知道我跟它不對付,便想報復(fù)我。一天,棉花糖故意把一泡尿撒在我的電腦鍵盤上,我氣壞了,狠狠給了它一巴掌。這家伙聲嘶力竭地號叫起來。我知道它是故意叫給艷紅聽的。果然,艷紅跑過來指著我恨聲說,糖糖,以后看到這老頭就使勁咬,有媽媽在,咱不怕他。

      艷紅讓兒子傳話,要我向棉花糖道歉。我氣糊涂了,竟然爭辯說,我何錯之有?兒子對我說,算啦,要是你不向棉花糖道歉,艷紅就跟你沒完。我不知道“跟你沒完”是什么意思,但它散發(fā)出的氣息讓我害怕。我屢次對兒子流露出想搬出去的想法,兒子總不當(dāng)一回事。有一次我咬咬牙,很正式地跟兒子提出這事。我以為兒子會說,房子是你的,還是我們搬出去。誰知兒子嗯了一聲,說爸你實在想搬出去,就搬出去吧。我的舌頭像被捕蠅紙粘住似的,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

      我決定去申丞護理院。

      在整個通城地區(qū),申丞是條件最好的護理院。那兒有吃有喝有醫(yī)護,可以心無旁騖地看書寫作(前提是住單間)。我想等兒子一家“過渡”完了,我再搬回家——唉,我的家,像是科塔薩爾的小說《被占的宅子》那樣被占領(lǐng)了。

      護理院坐落于郊區(qū)的一個花園內(nèi),我一到那里就喜歡上了它。這天黃昏,我在花園里散步,意外地發(fā)現(xiàn)在一個旮旯里歪歪斜斜地立著一棵萎靡的向日葵。它的花盤足有洗臉盆那么大,卻因為無法承受重荷而無奈地彎著腰,沉浸在生命暮日的哀傷中。與之相呼應(yīng)的是護理院上空的浮云。那是一種破爛陳舊的浮云,上面滿是窟窿,染著昏暗的污斑,像是澆了杯殘茶?,F(xiàn)在我還記得我入住的那天晚上,銀白色的圓月如何在空中穿過各種動物形狀的浮游的云層。我望著月兒鉆進一只大母雞的肚子,又緩緩鉆了出來,像從母雞屁股后面生下的蛋——它也許象征著我開始了在護理院的日子。

      遺憾的是,護理院暫時沒有單間。院長很有把握地說,有兩位住單間的老爺子將不久于人世,到時會騰出一間給我。我揶揄他,難道你這個護理院的院長掌管著生死簿?他嘆了口氣說,都是晚期了。院長是個中年男子,頭幾乎全禿了,臉上布滿了調(diào)皮的小疙瘩,連嘆氣的時候表情都是活躍的。

      我喜歡我房間的米黃色墻壁,那種在烤箱中烤得很嫩的面包卷的顏色讓人賞心悅目。跟我同屋的老宋已八十開外。此翁性格孤僻,不與人交往,整天窩在床上看電視,音量開得很大。我屢次婉言提醒他,屋里并非他一人,但老宋仍舊我行我素。我想請院長施以援手,院長說,老宋當(dāng)過一縣之長,呼風(fēng)喚雨慣了,不買任何人的賬。別說我這個院長,就是通城市的市長,他也不放在眼里。

      我去院長辦公室翻看入院登記簿,想知道有沒有我認(rèn)識的老人。這種概率應(yīng)該很大,因為再沒有比養(yǎng)老院更能體現(xiàn)殊途同歸的地方了。一個叫“黃秋英”的名字引起了我的注意。登記簿上的個人信息簡單得無法再簡單了——黃秋英,女,61歲,護理等級:特護。我向院長打聽這個叫黃秋英的老人,院長說他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是她侄子送過來的,聽說她以前一直待在北京。

      院長問我,你打聽黃秋英干嗎?我說,我以前有個朋友也叫黃秋英,年紀(jì)差不多,也住在北京,不知道是不是她。院長摸摸下巴,問道,你那位朋友是不是老年癡呆?我笑著擺擺手說,我朋友聰慧睿智,是個思維敏捷的女作家,況且她才60出頭,還不到得這個病的時候。

      院長說,那倒不見得,現(xiàn)在老年癡呆患者的年齡趨于年輕化,本院就有個入住的病人,還不到60歲呢。我哦了一聲,順便問護理院里有多少老年癡呆患者。院長伸出手指比劃了一下,說,整整一打。院長說黃秋英跟別的老年癡呆患者不一樣,她不到處亂跑,不跟人大吵大鬧,不在自己的世界里絮叨不休,而是千方百計地找各種活計做——當(dāng)然是瞎做一氣,比如硬要去食堂幫忙洗碗,但她總是把洗干凈的碗丟進泔水桶里。她不聲不響,很安靜,每天除了去花園散步,就是盯著墻上的一幅畫看。

      我沒往心里去,這個黃秋英,應(yīng)該不是那個黃秋英吧。

      因為有老宋在,我無法在宿舍讀書,只好捧著書去花園。有太多的經(jīng)典想讀,以前總想著,等退休后再讀吧,可是退休也意味著人生的盡頭即將來到,我只能有所選擇地讀。比如,我一度在巴爾扎克與紀(jì)德之間徘徊不定,可是《人間喜劇》的長度讓我望而生畏,漫步其間無異于一場馬拉松,而紀(jì)德的《偽幣制造者》無疑是一部微型的《人間喜劇》,所以最后我將橄欖枝拋給了紀(jì)德。我希望自己最后的時刻是這樣的:夜深人靜,突然一陣疲倦襲來,我合上讀了一晚的書,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這將是一次漫長得沒有盡頭的睡眠,永遠不會醒來。

      有天下午,我在花園里的一棵楊樹下看納博科夫的《俄羅斯文學(xué)講稿》。偶然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不遠處的長椅上坐著一個老婦。我有種驚鴻一瞥的感覺,啊,她太美了!被皺紋包裹的眼睛深邃明亮,面部骨骼的線條似雕塑一般完美,顴骨處肌膚緊實,雙唇依舊飽滿。她側(cè)身坐在長椅上,左手托著微傾的腦袋,纖纖小指貼在唇邊俏皮地彎曲著,整潔的發(fā)網(wǎng)兜住半瀉在頸背上的濃密白發(fā)。她笑著望向我,露出山口百惠式的虎牙。我猛然感覺世界從我身體內(nèi)穿過,唯獨她留了下來。這個長著虎牙的女人!

      我喊了聲“阿琪”,邊跑邊朝她伸出手去。我猛然想起,在1985年7月6日下午的趙縣汽車站廣場上,我也做出了這個動作。那天,為期一年的進修結(jié)束了,我要乘大巴車回家,她來送我。大巴起步時,她情不自禁地跟著跑起來,高高地?fù)P起手。我探出車窗外,也朝她伸出了手。

      剛起步的車子速度不快,她的手跟我的手幾乎在同一高度,只要我抓住她的手,就能海底撈月般把她拽上來,帶她回家。她當(dāng)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就在我的手與她的手快要相觸之時,她把手縮了回去。

      她驚恐地瞪著走到身邊的我,叫了聲“爸爸”。我朝背后看看,一個人都沒有。坐在長椅另一頭的女護工笑了起來,說,她是在叫你呢。那護工看上去年過半百,頭發(fā)卻黑漆漆的,腦門比一般女人寬闊,體形也比一般女人寬了一大圈。經(jīng)她這么一說,我被逗笑了。我笑著對阿琪說,你怎么叫我爸爸,我是劉君啊,你認(rèn)不出我了?阿琪又叫了聲“爸爸”。護工解釋說,她看見老頭就叫“爸爸”,天底下的老頭都是她爸爸。

      翌日早上,我去看望阿琪。她住在頂樓的樓道左側(cè),站在窗前,可以俯瞰整個花園。我去時,護工正對著阿琪發(fā)火——她喂阿琪吃早餐,阿琪不僅不吃,還尿了褲子。護工對我訴苦,整天不是尿就是屎,我上輩子造了什么孽啊。

      阿琪背對門坐著,以一種超然物外的神態(tài)看著對面墻上的一幅油畫。這應(yīng)該就是院長說的那幅畫了:一群在棉田里干粗活的農(nóng)婦,把嬰兒放在懸于一株粗大的紅色山毛櫸枝條之間的網(wǎng)兜里,草上沾滿了露水,棉花已經(jīng)綻開花苞,宛如白色的薔薇。微風(fēng)搖晃著吊床,母親們不時起身,看看她們的孩子是不是睡了,是不是被鳥兒吵醒了。

      有什么好看的?天天看!護工嚷嚷著把調(diào)羹送到阿琪嘴邊,像引導(dǎo)小孩那樣夸張地張開嘴,露出滿口爛牙。阿琪下意識地張口,護工趕緊把調(diào)羹送進她嘴里。誰知阿琪死死咬住調(diào)羹不放,護工頓時著了慌。我靈機一動,從衣兜里掏出一塊大白兔奶糖來。我至今也沒搞明白,我的衣兜里怎么會有一塊大白兔奶糖,我是從來不吃糖果的。

      我把大白兔奶糖塞進阿琪嘴里,她才松了口。那一刻我有一種強烈的虛幻感,眼前這個失去記憶的老女人根本不是阿琪,我認(rèn)識的阿琪還待在北京通州一個叫儒林村的地方??墒牵绻@個淪陷于阿爾茨海默癥的老女人不是阿琪,那么她又是誰呢?

      我對護工說,我來喂她。

      我端著粥碗坐在阿琪跟前,她打量著我,眼光里有種探究的東西,又輕輕地叫了一聲“爸爸”。我內(nèi)心一陣酸楚。讓我意外的是,我喂飯的時候她很乖——剛把調(diào)羹送過去,她就把嘴張開了,甚至,我還在碗里舀粥,她就張開了嘴,一口一口吃得香甜。護工不服氣地說,她怎么認(rèn)你呀?真是奇怪。

      護工說錯了,如果她“認(rèn)”我,為什么還叫我“爸爸”呢?當(dāng)我在花園里認(rèn)出阿琪時,是多么喜出望外,啊,我在養(yǎng)老院有伴了,不再孤單了,我深層的意識里甚至還有與阿琪相攜走完余生的念頭。

      可是,阿琪不認(rèn)得我了。在她眼里,我成了“爸爸”。也許就像護工說的那樣,所有的陌生老頭在阿琪眼里都是“爸爸”,我不過是眾多陌生老頭里的一個。我要想辦法讓阿琪認(rèn)出我來。我甚至想,如果她能認(rèn)出我,我就搬過去跟她一起住。

      她怎么才能認(rèn)出我呢?雖然此刻我們近在咫尺,實際上卻相隔在兩個世界。對她來說,認(rèn)出我要走很長的路。我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設(shè)置路標(biāo),隔一段距離就設(shè)置一個。這樣,她就能夠憑借路標(biāo),一步步走到我跟前來了。

      那么,什么樣的東西可以用來做路標(biāo)呢?我想起阿琪屋里的那幅油畫。

      阿琪為什么對這幅畫如此專注?她在看畫時心里是怎么想的?那幅畫對她有著怎樣的意義?至少,那幅畫觸動了她,否則她不會長時間地注視它。

      就用畫來做路標(biāo)!記得在哪本書里看到過這樣的話:語言在人類進化過程中出現(xiàn)得比較晚,不像畫面那樣容易被記住。我就是對阿琪說一百句“我是劉君”,也許還不如一幅畫有效果呢。

      繪畫我是有基礎(chǔ)的。少年時我曾拜縣文化館的一位徐姓老師為師,他以畫牛聞名遐邇。雖說當(dāng)時他并沒有教我畫牛,而是教我畫揚鞭策馬的楊子榮和手擎信號燈的李玉和,但繪畫的功底我是打下了。

      我請伙房買菜的老王頭替我上街買來顏料、畫筆和畫紙,又把這些東西鋪在阿琪吃飯的桌子上,開始臨摹那幅油畫。阿琪如鄰家小妹看阿哥作畫那般坐在我身邊,視線不斷地在墻上與我的畫筆之間往返,溫順而嫻靜,一點兒也不像個阿爾茨海默癥病人。

      我先從一株棉花畫起。就像我衣兜里不知怎么會有一塊大白兔奶糖那樣怪異,某種神秘的力量左右著我的畫筆。很快,一株棉花就惟妙惟肖地呈現(xiàn)出來,與墻上那白色薔薇般的棉花不差分毫。接著我又很順利地畫出了農(nóng)婦和嬰兒,畫出了山毛櫸和網(wǎng)兜,還畫出了草上的露珠,它欲滴未滴,充滿懸念,讓人不安。在一旁觀摩的護工不停贊嘆,太像了,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阿琪神情肅穆,伸出修長的手指,不停地摩挲著畫中的一位母親。她摩挲著那位母親秀氣的眼睛、高挺的鼻子、瘦削的面頰和小巧的嘴巴,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我心中一動,看來她一定是記起了什么。

      接下來我為畫什么喚醒阿琪的記憶而頗費躊躇,要畫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

      斟酌再三,我決定先畫陳必信——沒有他的撮合,就沒有后來我和阿琪之間發(fā)生的一切。陳必信應(yīng)該已是鮐背之年了,但我確信他還健在。前不久我在《文藝報》上看到他的大名,他剛加入了中國作協(xié)。當(dāng)年他是個中年男人,身量不高,長著普希金那樣的碩大頭顱。我回憶著他面部的兩個明顯特征,把它們呈現(xiàn)在畫紙上:鼻子上的肉疣和濃密的胡子。我把那粒肉疣畫得比銅錢還大,胡子則被畫成了豬鬃。我指著陳必信的肖像問阿琪,你還記得他嗎,進修學(xué)校的語文老師?

      阿琪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畫像,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關(guān)于陳必信,我要多說幾句。1984年,我去趙縣教師進修學(xué)校進修英語。不久我就聽說語文教師陳必信會寫詩,所以只要有空,我就去他辦公室找他聊天。那年我才20歲,陳必信已經(jīng)50出頭,頭發(fā)都花白了。他的近視眼鏡厚得可怕,從側(cè)面可以看出無數(shù)道圓圈,他把那些圓圈說成是“年輪”。據(jù)說,他在大學(xué)時代就開始寫詩了,但一首都沒發(fā)表出來。

      他知道我在寫小說,我們對文字有共同的迷戀。我每次去找他,他都要問我,今天寫了嗎?我老老實實回答,沒寫。他便痛心疾首地說,你怎么不寫?好作品是寫出來的啊!你看我,哪天不寫?

      確實,他很勤奮,隔三岔五就把一疊詩稿裝在一個大號牛皮紙信封里寄出去。他能寫各種題材,向《農(nóng)民日報》投稿,就會寫《玉米棒子之歌》一類的詩,還會附上短箋,“編輯同志,我是一位農(nóng)民,這首詩于田間勞作時急就而成,懇望發(fā)表”云云;向《工人日報》投稿,他就寫《沸騰的鋼水》,附信稱“我是一名煉鋼工人”;向《解放軍報》投稿,手無縛雞之力的陳老師就會變身為在邊疆哨卡巡邏的威武哨兵;而向幼教類雜志投稿,他又成了一位剛出校門的年輕女幼師。

      用不了多久,那只牛皮紙信封又被退回來了,郵遞員把郵件從圍墻外面扔進來。聽到啪嗒一聲,他老婆就喊,退稿來啦。他并不懊惱,又換上一個地址寄出去。過段時間,啪嗒聲會再次響起。陳必信用詩一般的語言說:我/多么喜歡聆聽/這綿延不絕的生命贊歌。有時他又自嘲一番:我蒼老的心靈/尚是一座空空的神殿/沒有祭壇,也沒有犧牲/還無法知曉/何方神圣在此/受到我的膜拜。

      陳必信給夜校兼課,有天晚上我去他辦公室,他神秘兮兮地對我說,我給你介紹一位青年女作家。我還沒應(yīng)聲,他就去教室領(lǐng)了個女孩來。這女孩高挑嫵媚,亭亭玉立,有一頭灌木叢般濃密的秀發(fā),用一條天藍色手帕綰著。那手帕不知怎么松了,女孩慌亂地攏起四散的頭發(fā),不好意思地笑起來,露出山口百惠式的虎牙。

      正是這顆虎牙讓我認(rèn)出了她。

      那是在一本地區(qū)文學(xué)雜志上,頭題刊發(fā)了她的一篇小說,還登了她的照片:她坐在書桌前朝著鏡頭莞爾一笑,露出可愛的虎牙。我忘記了那篇小說的內(nèi)容,卻記住了她的名字,阿琪。

      其實她叫黃秋英,阿琪是她的筆名。黃秋英是一種草本植物的名字,有人解釋為秋天的英雄少女,這顯然是望文生義,“英”在古文中是“花”的意思,跟英雄無關(guān)。曾有這樣的歷史傳說:黃秋英是司秋大神之女的魂魄所化,帶著黃金家族的高貴與霸氣,一朵花開了,是一朵金色的火焰;一片花開了,是一片金色的火海。

      我紅著臉說了一句“我讀過你的小說”,就再也無話了。這印證了“愛上一個人是從羞澀開始的”。陳必信先是狠狠夸了女孩一番,接著又將我吹噓了一通,無中生有地說我正在偷偷寫大部頭,很快將會一鳴驚人。那晚的陳必信像是穿針引線的媒婆。

      阿琪急著要回家,她和很多上夜校的青工一樣,是步行來學(xué)校的。陳必信提議我送阿琪回家。阿琪用趙縣方言說,勿要緊的,一矮矮(一點點)路。她的聲音悅耳甜美,讓人怦然心動。陳必信以師長的身份叮囑道,一矮矮路也勿行,天又這么晏(晚)了,萬一路上碰到壞人,學(xué)堂(學(xué)校)負(fù)不起責(zé)任。我呢,就在一旁誦經(jīng)似的不停念叨,讓我送送你吧,讓我送送你吧,讓我送送你吧。

      阿琪最后還是同意了。我想,她同意我送她,應(yīng)該與我的長相酷似高倉健有關(guān)。那個時代,高倉健幾乎是每個中國女孩心中的白馬王子。我們走的是長江路,路的一側(cè)是蜿蜒流淌的河流,路邊的懸鈴木枝繁葉茂,看不到頭上的星星,但有些星光映在水面上,和城市燈光的倒影相映成趣。

      頭一次陪伴如此美麗而有才華的陌生姑娘走在夜色里,我緊張得連呼吸都困難了,仿佛喉嚨里卡著一張吸墨紙。是一條流浪狗打破了僵局。那條狗突然狂吠著從路邊的樹叢里躥出來,阿琪嚇得尖叫起來。我伸出有力的臂膀,一下子攬住她。其實我應(yīng)該抱住她,但我不敢放肆,即便是在那樣險惡的情況下。后來狗被我趕跑了,她拍著胸脯說,奇怪,以前晚上走這條路從來沒碰到過狗。我說,這是從希臘神話里跑出來的神犬。她咯咯笑了,空氣霎時變得活躍起來。我想說,以后就讓我送你回家吧,我想用腳步丈量愛情的路有多長??蛇@話太露骨了,我到底咽了回去。

      阿琪問我,你喜歡卡夫卡嗎?那年頭,愛好文學(xué)的人都以讀卡夫卡為榮。我說我喜歡卡夫卡比托爾斯泰更甚,與粗獷的榴彈炮相比,精致的手槍更讓我著迷。接著我們就興奮地談?wù)撈鹂ǚ蚩▉?,這個話題一直伴隨著我們走完長江路。我們發(fā)生了小小的爭論,有點唇槍舌劍的味道。具體地說,她認(rèn)為《變形記》無與倫比,而我覺得它遠遜于《審判》。

      一直到她家門口我們依然爭論不休,這給了我們交換電話號碼的理由。阿琪說她在五金公司上班,然后報出一串?dāng)?shù)字。她只說了一遍,我就牢牢銘刻在心了。

      第二天下午我打電話給她(上午有課)。那時街上沒有電話亭,要打電話得去郵局,里面有一溜兒編號的電話間,接線員接通了電話你就要趕緊進去。接電話的是個中年婦女,粗啞焦躁的嗓音讓我想象這是個肥胖庸俗的女人。我總共打了五次電話,都是這個胖女人接的。我不免泄氣地想,她是看守阿琪的門神。

      第一次她還算有耐心。我說找阿琪。她說,我們這兒沒有叫阿琪的。我又說,我找黃秋英。她說不在,啪一下掛了電話。下次再打,她說不是這個找就是那個找,煩死了,啪一下又掛掉了。顯然她沒聽出我的聲音。最后一次打,她終于聽出了我的聲音,我剛說找黃秋英,她就把電話掛了。這意味著接下來我再打一百次也找不到阿琪。

      夜校每周只有一次課,我苦等了幾周,阿琪一直沒露面。陳必信鼓勵我去五金公司找她,我說這有點冒失。陳必信嘲笑我,說連這點勇氣都沒有,枉為男人。一天下午,我終于憋不住,忐忑地走到五金公司樓下。我徘徊許久,最后去了隔壁的工人文化宮。工人文化宮是一幢頗為洋氣的三層建筑,圖書室在二樓,借書的人排成了長隊。在這個長長的隊伍里,有一大半是文學(xué)青年。他們在報刊上征婚時,多半會鄭重地寫上一句:我是一名文學(xué)愛好者。我后來經(jīng)常光顧這兒,還順走了王少堂的揚州評話《武松》。

      因為沒有借書證,我就去了頂樓的閱覽室。閱覽室里座無虛席,人手一本文學(xué)雜志。我驚喜地在人堆里發(fā)現(xiàn)了阿琪。她太引人注目了!衣著時尚的她,把一頭濃密的秀發(fā)編成了辮子,再用發(fā)夾將辮子固定在頭頂上束成發(fā)冠,女王般高貴。見到她,我高興得仿佛心都融化了。后來我才知道,她每天下午都要過來翻閱文學(xué)雜志。在單位她不是一個恪盡職守的員工,她一貫的吊兒郎當(dāng)讓領(lǐng)導(dǎo)很是頭疼。

      第二幅畫是一瓶葡萄酒。我把瓶頸畫成了少女頎長的脖頸,而瓶肚則有少女乳房的輪廓。總之,這是一只很性感的葡萄酒瓶。我對阿琪說,還記得那天我請你在小飯館吃飯嗎?就是我在工人文化宮的閱覽室找到你的那天,你不小心打翻了一瓶葡萄酒。我指著畫紙上的酒瓶說,喏,就是這瓶酒。阿琪盯著畫,臉上又現(xiàn)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這表情再次讓我心動。你還記得嗎?我趁熱打鐵地說,當(dāng)葡萄酒傾瀉在桌子上,我抓緊時機對你說,葡萄酒多像血啊,我要讓血在我們之間流淌。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纏綿悱惻,聽上去如夢似幻,希望這樣的情話能打動你,誰知你竟咯咯笑了起來。我只好也跟著你笑起來。我知道,你是嘲笑我,而我是自嘲。

      出現(xiàn)在畫紙上的第三幅畫是一只大燒餅。

      我無法把燒餅表面的一粒粒芝麻畫出來,所以它看上去一點兒都不像燒餅,但我對阿琪說,這是只香噴噴的燒餅,你還記得我給你買過燒餅嗎?我聽王衛(wèi)東說你喜歡吃燒餅,就興沖沖地去買了來。你還記得書店的營業(yè)員王衛(wèi)東嗎?我是逛書店的時候結(jié)識他的。他人不錯,總是讓我偷偷把書帶走,看完再還回去。有一次我跟他聊天提到了你,他就咯咯笑起來,說他跟你是校友,還住在同一條街上。他說那條街的人都叫你“燒餅小姐”。我用半生不熟的趙縣方言問他,燒餅小姐是哈么意思?王衛(wèi)東說那條街上有家燒餅店,你每天早上會買一只燒餅,然后拿在手上,旁若無人地一路吃到單位。你家離單位不遠,你總是步行上班。

      燒餅的事剛說完,王衛(wèi)東突然問我,儂跟伊的事體到了哈么程度?這家伙真是明察秋毫啊。我說八字還沒一撇呢。他說你要抓緊,盯著黃秋英的小伙子足足有一個排。我沮喪地說,勿曉得咋抓住伊。他說,辦法總歸有的。我說我給她買書吧,一天買一本最貴的書。他說,伊最勿缺的就是書,伊屋里還有明朝的線裝書呢。我又說,那我給伊買燒餅吧,給伊買一卡車燒餅。他鄙夷道,虧儂想得出??紤]考慮套狼是用的哈么辦法。我問他啥意思,他笑而不答。

      在回學(xué)校的路上,我看到穿喇叭褲的女孩拎著收錄機在街頭晃蕩,收錄機里放的是鄧麗君的《何日君再來》。那時候每天都能在趙縣街頭看到這樣的場景。說不定是在街尾,拎在一個穿喇叭褲的小伙子手里的收錄機放的是王潔實、謝莉斯唱的校園歌曲。買一臺收錄機給她怎么樣?這個念頭一下跳了出來,怎么趕也趕不走。

      我開始畫收錄機了,阿琪皺著眉頭看我畫。我多么喜歡她這個表情,皺著眉頭分明是在努力思索啊。起初我想買國產(chǎn)的燕舞牌收錄機,但最后還是選擇了日產(chǎn)三洋收錄機,帶立體聲,價格是國產(chǎn)收錄機的兩倍,相當(dāng)于我兩個月的薪水——我突然明白了王衛(wèi)東那話的意思,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嘛。

      我對那臺銀灰色的三洋收錄機印象太深了。我把它畫得很大,左右兩個喇叭用黑筆涂黑,還將放音鍵用文字標(biāo)示出來。我對阿琪說,還記得我送你的這個禮物嗎?你把它抱在懷里心花怒放,可還是搖搖頭說不要,因為它太貴重了。我執(zhí)拗地說就算我借給你的吧。你才收下了。

      畫畢三洋收錄機,我又在阿琪的注視下畫了一盤磁帶。她表情莊重地看著我作畫,嘴唇緊緊抿成一條線。我對她說,這磁帶里是程琳的歌,你那時最喜歡《媽媽的吻》。現(xiàn)在,讓我們來聽聽好嗎?我在磁帶與收錄機之間畫了個箭頭,表示磁帶已經(jīng)放進盒倉里了。我沉浸在回憶當(dāng)中,輕輕說,你來按放音鍵好嗎?阿琪當(dāng)然沒有照我說的去做,她眼神慌亂,不知所措。我只好抓著她的手指按了按放音鍵。

      隨著阿琪手指的按動,那曲《媽媽的吻》在屋子里飛揚起來:

      在那遙遠的小山村

      小呀小山村

      我那親愛的媽媽已白發(fā)鬢鬢

      過去的時光難忘懷?難忘懷

      媽媽曾給我多少吻?多少吻

      ……

      我的歌喉低沉,深情,飽滿,娓娓動聽。三十余年過去了,我居然還能一字不漏地記住歌詞,真是令人難以置信。阿琪的眼睛明亮起來,仿佛我的歌聲點亮了她,而在這之前,她的眼睛黯淡空洞,了無生氣。我對她說,你還記得嗎?我們是在你家里聽這首歌的,那天你情不自禁地跟著收錄機哼了起來。你的房間里到處是書,五花八門的書籍讓我眼花繚亂。你告訴我,只要進入房間,隨時可以一冊在手,這種感覺太好了。那次我見到了你的父母。你父親對我抱有敵意,你母親也始終用警惕的目光注視著我……阿琪,現(xiàn)在我唱一句,你也唱一句好嗎?

      阿琪的臉漲紅了,那是害羞的表現(xiàn)。我想起多年前陳必信領(lǐng)著她來到我面前時,她也是這樣漲紅了臉。

      我又畫了一個梳著發(fā)髻的外國女人。我對阿琪說,這是伍爾芙,你那時不僅迷戀卡夫卡,還熱愛伍爾芙。阿琪皺著眉頭端詳這個高鼻梁的外國女人,似乎陷入膠著的回憶。

      接著我畫了張銀幕,那幅代表著趙縣影劇院的銀幕上面寫了幾個字:三十九級臺階。

      我問阿琪,為了感謝我送你收錄機,幾天后,你請我看了這部電影,你還記得嗎?那天看電影的時候,你一直讓我握著你的手,我猜想,這不僅僅是因為影片情節(jié)驚險緊張的緣故。后來電影散場,你還讓我一路拉著你的手。我既幸福又自作多情地想,我終于把狼套住了。

      我們手拉著手來到你家門口。你把手從我手里抽出來,跟我說再見。我聽出你的聲音里有種深情,我還感覺到你語氣里有種決絕。正是這種決絕讓我不顧一切地抱住了你。你拼命掙脫,可是我把你抱得太緊了,你根本掙脫不了。你輕聲說快放開我,要不我報警了。我呆住了,我沒料到你會說這樣的話。

      你進了家門又走出來,對我說,我們不能再往前走了,我們只能做普通朋友。我說為什么,你說除了文學(xué)我不愛任何人。我說,文學(xué)不是生活的全部啊。你說對我來說文學(xué)就是生活的全部。

      我無法忘懷趙縣的體育場,它毗鄰我進修的學(xué)校,由標(biāo)準(zhǔn)的橢圓形跑道、足球場和籃球場組成。我一筆一畫地在畫紙上把它描繪出來。

      體育場里有四條跑道,在最里側(cè)的那條跑道上,一個女人正在跑步,她身材圓胖,跑起步來就像一只球在滾來滾去。她每天早上都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跑道上。阿琪目光凜然地看著我作畫,我在她的注視下畫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我對阿琪說,這個男人是我,這個女人是你。你還記得有段時間我們常去體育場散步嗎?那時你已經(jīng)調(diào)到縣委宣傳部去了,負(fù)責(zé)編一份不定期出版的內(nèi)刊。你工作輕閑,有足夠的時間寫作。我喃喃地說,你有沒有注意到,我們雖然并排走著,但其實我們各自占據(jù)了一條跑道。現(xiàn)在想來,跑道充滿了象征意義,它們永遠是平行的,永遠也不會相交。

      是的,我們一直在兩個相鄰的跑道上行走,后來它們延伸到了土山。獅山公園里有個大約三十米高的土丘,趙縣人稱其為土山。土山上有小樹林、石凳和鵝卵石小徑。土山出現(xiàn)在我的畫紙上,更像個大墳堆??粗易鳟嫷陌㈢鳎樕纤坪趼冻隽嗽幾H的笑容。我想拿手機把這笑容拍下來,但它瞬間就從她臉上消失了,我懷疑是自己的錯覺。

      我指著那個“大墳堆”對阿琪說,有段時間我們也常光顧土山,但你總叫它摩西山,還有印象嗎?有一次,我們赤腳走在鵝卵石小徑上。我疼得齜牙咧嘴,而你只走了一步就再也不敢往前走了。你那時在讀伍爾芙,所以我們?nèi)ネ辽?,不是聊《到燈塔去》,就是聊《達洛維夫人》或者《海浪》。當(dāng)然,大部分時間我都像小學(xué)生那樣恭恭敬敬地聽你說。我對伍爾芙敬而遠之,她的小說讓我頭疼,就像鵝卵石讓我腳疼一樣。我骨子里還是喜歡現(xiàn)實主義,寧愿讀與伍爾芙同時代的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

      我把畫著伍爾芙的那張畫紙拿到阿琪眼前,問道,你還記得這位英國女作家嗎?就是她蠱惑了你。阿琪煞有介事地打量著伍爾芙的肖像,我不敢斷定她是否記起了什么。

      跑道繼續(xù)延伸,來到一座教堂前。整個通城地區(qū),唯獨趙縣有教堂。很多人認(rèn)為這是因為趙縣毗鄰上海,受西洋文化影響所致。我用畫筆指著教堂頂上的十字架問阿琪,你還記得我們經(jīng)常去這個地方嗎?

      阿琪眼睛里有亮光一閃,她用手指撫摸著畫中的教堂,嘴唇似乎翕動起來。我熱切地等待著她的回答,但等了好一陣子,她什么也沒說出來。我只好替她說,這是教堂,就在體育場后面。那時候去教堂的都是虔誠的老太太,只有我們兩個是年輕人。每次我們進去,站在祭壇上的神父都會向我們投來疑惑的目光。我們都是無神論者,可是為什么喜歡去教堂呢?有一次我們討論過這個問題。我說我喜歡教堂做彌撒時洋溢著的神圣氣氛,在別的地方根本感受不到。你說你喜歡刺繡的袍子、金色的圣杯和贊美詩。你說僅僅是為了贊美詩,也值得去。這一切你還記得嗎?

      現(xiàn)在,阿琪房間里的那幅棉田畫不再是孤零零的了。每當(dāng)我畫完一幅畫,就把畫作貼在它旁邊。我會一直畫下去,這意味著墻壁上將會貼滿我的畫。護工告訴我,我不在的時候,阿琪會長久地注視著墻上的畫。她的目光很有規(guī)律,每次都是先投向那幅棉田畫,仿佛那是入口。接著,她就會挨個兒地看我的畫。她幾乎忘記去花園漫步了。我猜想,她是不是通過回憶的目光,開始在往事中漫步?也許,某天早上醒來,她會發(fā)現(xiàn)自己錯位的世界重新回到了正軌。

      我一般都是早上八點半左右去阿琪那兒。有時我去晚了,阿琪就會發(fā)脾氣,乒乒乓乓地摔東西。書上說,阿爾茨海默癥患者會喪失認(rèn)知能力,其智商遠不如一條狗。但這一點在阿琪身上并不成立,這是不是歸功于我的“繪畫療法”呢?我依稀看到了一縷曙光。

      剛來護理院時,床頭墻壁里蟲子咬噬般的怪異聲響擾得我無法入眠。后來我漸漸習(xí)慣了,那種隱秘的聲音成了我的催眠曲,我的睡眠越來越好,竟然能一覺睡到天亮。但是有天夜里我驀然驚醒。醒來時感覺墻壁里死一般寂靜,原來是咬噬聲戛然而止,這才讓我醒過來。我一下子意識到,隔壁的老者已然仙去。果然,翌日清早,家屬就來護理院將老者的遺體運走了。

      院長來找我,說隔壁房間空出來了,你什么時候搬過去?我說暫時不搬了。我不僅習(xí)慣了蟲子的咬噬聲,還習(xí)慣了老宋頭開得很響的電視聲,我甚至能在各種嘈雜的聲響中看書寫作了。當(dāng)然,這些習(xí)慣都不重要,我更期待阿琪認(rèn)出我來,這樣我就能搬到她的房間,跟她一起住了。

      我又畫了一臺老式手搖電話機。

      我對阿琪說,還記得你第一次打電話給我嗎?應(yīng)該是我離開趙縣的第四個年頭,那年,我們都25歲了。你打電話到我任教的小鎮(zhèn)中學(xué),我聽到你的聲音大為驚訝。從趙縣回來后,我們都是寫信聯(lián)系,從未打過電話。接下來更讓我驚訝的是,你劈頭就問我結(jié)婚了嗎?

      這幾年我們通信時談的都是讀書和寫作,幾乎不談私生活,我甚至都沒有把結(jié)婚的事告訴你。當(dāng)你突然問出這么一句,我愣了片刻,之后老老實實作了肯定的回答。你沉默了,我也不知說什么。我聽到話筒里傳來呼呼的風(fēng)聲,那嘆息般的風(fēng)聲讓我想象到電話線在風(fēng)中飄蕩,它橫亙在趙縣與掘縣之間遼闊的平原上空。大約十分鐘后,也許是二十分鐘后,或者半小時后,我聽到咔嗒一聲——你掛了電話。

      阿琪在仔細打量那臺老式電話機,同時認(rèn)真地傾聽著我說話。她的嘴唇似乎又翕動起來,我的眸子里倒映出年輕健美的她——她說,那次我不知為什么,特別想知道你有沒有結(jié)婚,也許是因為跨進了25歲的門檻……當(dāng)我聽說你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巨大的失落感像塊石頭,幾乎把我壓垮……

      我又畫了另一部電話機。它有一個圓形的撥號盤,比手搖電話機先進。

      我問阿琪,你還記得第二次打電話給我是什么時候嗎?阿琪眨巴著眼睛,好像在竭力思索。我在電話機旁用黑筆寫下幾個阿拉伯?dāng)?shù)字:1991。為什么我會清晰地記得這個年份呢?因為那一年海灣戰(zhàn)爭爆發(fā),就在海灣戰(zhàn)爭爆發(fā)的第二天,阿琪打電話給我。那一年,我從小鎮(zhèn)中學(xué)調(diào)到縣教育局工作,這臺有圓形撥號盤的電話機就擱在我的辦公桌上。

      自從兩年前你打電話給我后,我們幾乎不再聯(lián)系,但我還是很關(guān)注你。我隔段時間就會買一本《小說月報》,希望在報刊選目里發(fā)現(xiàn)你的名字。有一次,《小說月報》果真轉(zhuǎn)載了你的作品,我將那期《小說月報》珍藏了起來。

      你開口就說你從縣委宣傳部辭職了。你的聲音聽上去興高采烈。我問你為什么要辭職。你說你要到北京魯院讀書,單位不準(zhǔn)假。這是你人生中的大事,所以跟我說一聲。

      我責(zé)問你,既然是人生中的大事,為什么不事先跟我商量一下?你說你跟所有的人都沒商量,包括你父母。所有的人都會認(rèn)為此舉太荒唐,所有的人都會說丟掉金飯碗太可惜,所有的人都會勸你懸崖勒馬。我說去魯院讀書就那么重要嗎?你說對你而言至關(guān)重要。你的寫作遭遇了瓶頸,只有去魯院讀書,開闊視野,才能寫出驚世之作。你說余華去魯院后就寫出了《活著》,莫言的《生死疲勞》也是在魯院進修后結(jié)出的碩果。

      我畫了一條潮濕、骯臟、喧鬧的小街,狹窄的街道兩側(cè)是清一色的北方小飯館。我對阿琪說,這是北京朝陽區(qū)八里莊南里的一條小街。阿琪的目光在這條街上流動起來。我又在小街的尾巴上畫了兩扇校門,校門的一側(cè)掛著一塊頎長的白色木板。我在這塊白色木板上寫下五個字:魯迅文學(xué)院。阿琪眉頭緊鎖,長久地注視著這塊校牌,嘴唇又翕動起來,仿佛在輕聲地念叨那幾個字。

      還記得我去魯院看你嗎?那是在1991年底,你去魯院半年后,我到北京出差,去魯院找你。你住在305室,你得意地告訴我,這是余華和莫言住過的房間。跟你同室的是一位穿著土氣、拘謹(jǐn)寡言、長相顯老的北方女人,你叫她尹姐。有一次我在逼仄的校園里閑逛,發(fā)現(xiàn)尹姐趴在食堂的桌子上寫東西。她也看到了我,于是我走過去,跟她聊了幾句,還互換了聯(lián)系方式,但彼此都明白,我們是不會聯(lián)系的。

      阿琪說,到魯院來對了。換言之,辭職是值得的。在魯院這座神圣的文學(xué)殿堂里,不僅能聽到眾多大咖的講座,還能讀到很多在趙縣根本不可能接觸到的新書,原因很簡單,趙縣永遠不可能有三聯(lián)書店。此外,她還結(jié)識了很多大刊的編輯,這為她打開了投稿的方便大門。更重要的是,在魯院的每一天,她心頭都會涌出新穎的小說構(gòu)思。

      我將這幅《小街和魯院》貼到墻上,阿琪一直盯著看,嘴角似乎露出嘲諷的笑容。我跟阿琪并肩看著這幅畫,感喟地說,你帶我游覽了北京的名勝古跡,無論去哪兒,你都苦口婆心地做我的思想工作:來魯院吧,我們同窗共讀,一起暢游文學(xué)的海洋。而我一直沉默著。

      我能說什么呢?魯院濃郁的文學(xué)氛圍吸引著我,我夢寐以求能來此讀書,但我不能像阿琪那樣豪邁地辭去公職。我無法丟下妻子,她已有身孕。

      幾天后,阿琪送我去火車站。我登上火車,阿琪還站在月臺上。我探身窗外朝她喊,回去吧,秋英。我沒有叫她阿琪,而是喚她“秋英”。我看到她呆立在那兒,不停地擦著眼睛。我一直趴在車窗上,直到火車拐了個彎,再也看不到她。

      那是我與阿琪最后一次相聚。從北京回來后,我們再無聯(lián)系。兒子出世后我放棄了寫作,原因很簡單:兒子是我最好的作品,我不可能寫出比我兒子更好的作品了。我跟世界上的大多數(shù)人一樣,工作,家庭,朝九晚五,一地雞毛。我似乎漸漸淡忘了阿琪,也不再去關(guān)注她有無作品發(fā)表,直到1999年的某個晚上。

      那天晚上我閑得無聊,拿著電視遙控器摁來摁去,不知怎么就摁到了電視連續(xù)劇《雍正王朝》。我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電視,在劇終滾動的演職人員表上,我一眼就看到了擔(dān)任場記的阿琪。不知道此阿琪是不是彼阿琪,我很想問問她。但1991年她留給我的電話是魯院的號碼,現(xiàn)在她不可能還在魯院。

      也許有一個人了解她的情況——她當(dāng)年的室友尹姐。我與尹姐互換過聯(lián)系方式,當(dāng)時并沒有在意,現(xiàn)在翻箱倒柜地費了好大一陣工夫,才找到她的名片。我按上面的電話號碼打過去,卻是空號。這也在情理之中,時間會淘洗掉很多事物,當(dāng)然也包括電話號碼。我只好寫了一封短信,寄到尹姐的單位,希望她還在那里。

      幸運的是,很快我就收到了尹姐熱情洋溢的回信。尹姐說我的信讓她穿越時空,回到了魯院的美好時光,想想那簡直是上輩子的事,恍如隔世。尹姐說,她當(dāng)年去魯院的學(xué)費還是東拼西湊借來的,但魯院的經(jīng)歷對她來說很重要,其意義在于證明自己根本沒有寫作天賦,這讓她從此丟掉幻想,不再好高騖遠,踏踏實實過日子,這比什么都好。接著她又寫道,你跟阿琪后來怎么沒發(fā)展?你們多般配啊,簡直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難道真像人們所說的有緣無分?她說她跟阿琪一直有聯(lián)系。當(dāng)然,也不頻繁,只是偶爾寫封信什么的。阿琪后來一直待在北京,成了北漂大家族中的一員。魯院很多人都這樣,學(xué)習(xí)一結(jié)束就賴在北京,不想回去了。

      阿琪在北京發(fā)展得并不順利,作品在大刊上頻頻亮相,進而引起評論界關(guān)注的美好景象并沒有如期而至。事實上,她屢遭退稿,她不知道究竟哪兒出了問題。

      她租了胡同里一間十平方米的房子,每天足不出戶,筆耕不輟,餓了就啃餅干,吃方便面。她趴在桌子上從早寫到晚,兩三天就創(chuàng)作一個短篇,一周寫一個中篇。稿子一俟完成就乘電車送到編輯部去,有時為了省錢就步行。我想象在北京的大街上挾著一包稿件行走的阿琪,她素面朝天,憔悴不堪,因為營養(yǎng)不良,本來就瘦弱的身體像根蘆柴棒那樣?xùn)|倒西歪,風(fēng)一吹就會倒。

      在稿件堆積如山的編輯部,她認(rèn)識的那些編輯總是熱情地接待她,并許諾優(yōu)先看她的稿子。他們是言而有信的,很快她就收到了回復(fù),但那是用大信封裝的退稿。所有的編輯都認(rèn)為她寫得不錯,但離上他們的刊物還差一步之遙。她不知道,一步之遙到底是多遠呢?她決定用一年的時間來跨越這個一步之遙。她給父母寫信,請他們在經(jīng)濟上再支持她一年。愛她的父母說,只要我們活著就會支持你。

      她要在出租屋里蟄居一年。一年是她的大限,好像她只能活一年了,超過一年她就會死去。她滿懷著向死而生的悲壯。上不了京城的刊物,她就轉(zhuǎn)投地方刊物,結(jié)果屢投屢中。她終于明白“一步之遙”的含義了:從地方刊物到京城刊物,僅僅就是一步,但她使盡渾身解數(shù)也無法跨過這一步。她后來懂得,這一步,很多寫作者一輩子都跨越不了。

      其實來北京之前,她就經(jīng)常在地方刊物上發(fā)表作品了。在趙縣的文學(xué)圈子里,她的作品是最早在地方刊物上變成鉛字的。后來她向國家級文學(xué)刊物——所有的國家級文學(xué)刊物都集中在北京——投稿,不是石沉大海,就是收到一封打印好的退稿信。她被一堵墻擋住了前進的腳步。只有去魯院進修學(xué)習(xí),才能拆除這堵墻。這是她天真的想法,于是義無反顧地辭職進京。

      現(xiàn)實是,經(jīng)歷了魯院的苦修,這堵墻仍然橫亙在她面前,并閃爍著嘲弄的光芒。對于落魄的阿琪來說,擺在她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是回到趙縣謀生,二是待在北京掙面包。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那時互聯(lián)網(wǎng)還不發(fā)達,只能依靠兩只腳四處奔波求職。她每天很早就從出租屋出來,連臉都來不及洗就抱著一個保溫杯去擠地鐵。她疲憊而焦慮,因為失眠而神思恍惚。她凝望著清晨迷離的路燈和湍急的車流,心里會想,我這是要去哪兒?我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這個躑躅在人流中的外省女子是誰?

      尹姐說,作為北漂大家族中的一員,阿琪從事過很多行當(dāng),比如給書商當(dāng)槍手,干過文化掮客,做過網(wǎng)站編輯,還跟朋友合作,辦過一份叫《商界風(fēng)流》的刊物,介紹京城那些既時尚拉風(fēng)又富于理想主義的企業(yè)家。

      阿琪認(rèn)識了很多京城文化圈里的朋友,他們都愿意幫她。尹姐說,阿琪進《雍正王朝》劇組當(dāng)場記,就是朋友幫的忙。這無疑是阿琪一段難忘的人生經(jīng)歷,患了阿爾茨海默癥的阿琪肯定已經(jīng)遺忘了,但如果我把它在畫紙上呈現(xiàn)出來,說不定能喚醒她的一點記憶。靈光乍現(xiàn)的我在白紙上畫了一個碩大的場記板,又用馬克筆寫上片名:《雍正王朝》。

      跟以往一樣,阿琪全神貫注地看著我作畫。與以往不同的是,她不再事不關(guān)己地呆立一旁看著我畫,而是主動參與進來,比如,幫我將畫紙扯平。這讓我產(chǎn)生某種錯覺:以前她戴著呆滯木訥的面具,現(xiàn)在她把面具卸下來了。也許某天早上醒來時,她會驀然發(fā)現(xiàn),以前的自己重新回來了。

      我當(dāng)時想過,應(yīng)該制作一個實體的場記板,因為實體的場記板能拍出清脆的響聲,更易撥動阿琪的心弦??墒俏也恢滥膬耗苷业胶线m的材料,而且我動手能力太差。當(dāng)然,也可以請院長找個木匠做,但那太麻煩了。我湊合著將那塊“場記板”貼在墻上,指著“場記板”問阿琪,你知道這是什么嗎?

      阿琪像個小學(xué)生那樣畢恭畢敬地坐著,聽到我的提問,她沒有像以往那樣現(xiàn)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而是破天荒地點了點頭。且慢,她剛才是點頭了嗎?會不會是我的錯覺?我又指著“場記板”重新問了一遍,阿琪再次點點頭。竊喜涌上我的心頭,難道這是阿琪開始蘇醒的跡象嗎?

      我沒有接著問“那你說說它是什么”,我不能保證阿琪的點頭不是一種下意識的行為。一味尋索真相是愚蠢的,我不想給自己添堵。接下來我這樣表達,我來替你說吧,這是場記板。你還記得在《雍正王朝》劇組當(dāng)過場記嗎?那也許是你生命中最辛苦、最忙碌的一段時光。你每天不僅要將現(xiàn)場拍攝的每個鏡頭的詳細情況,比如鏡頭號碼、拍攝方法、鏡頭長度、演員的動作和對白、音響效果、布景、道具、服裝、化妝等各方面的細節(jié)和數(shù)據(jù)詳細、精確地記入場記單,還要協(xié)助導(dǎo)演合理規(guī)劃鏡頭,防止穿幫、越軸等失誤出現(xiàn)。那也是你生命中最快樂、最富有詩意的一段時光。你迷上了劇組的生活,多么希望《雍正王朝》能永遠拍下去,這樣你就能永遠待在劇組了。我說得對嗎?

      阿琪凝思片刻,又點了點頭。我乘勝追擊地問道,那你能認(rèn)出我嗎?問完這話,我緊張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成敗在此一舉,我眼巴巴地看著她。但她并沒有馬上給我答案,而是現(xiàn)出那種做出重大抉擇時才會有的嚴(yán)肅表情。我抿緊了嘴唇,仿佛只要稍一張開嘴,緊張的心就會從口腔跳出來。

      我把目光從她臉上移開,埋頭整理畫紙,下意識地又哼起了《媽媽的吻》。這些日子我總是時不時地哼唱這首歌,希望以此刺激阿琪麻木的神經(jīng)。當(dāng)我抬起頭來時,我看到阿琪在笑。我也笑了起來。她已經(jīng)給出了答案,笑而不語,就是她的答案啊。我長長地吁了口氣。

      那幾年我跟尹姐通信很頻繁,其實也沒什么話說,每次寫信都是三言兩語。盡管如此,我卻一直興趣不減。有一次尹姐回信說,你娶了阿琪吧,你們結(jié)婚會很幸福的。尹姐早就把阿琪的電話和地址告訴了我,但我從未與阿琪聯(lián)系。究其原因,是不是阿琪離我太遙遠了?后來我想,我并不是在給尹姐寫信,而是在給1991年的自己寫信。1991年的我還很年輕,并不了解自己。也許,這才是真實的原因。

      我相信尹姐也把我的電話和地址給了阿琪,但阿琪也從未與我聯(lián)系。我們永遠是兩條平行線,這是多年前我在趙縣時跟阿琪說過的話。后來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到來,我和尹姐都有了自己的電子郵箱,只要輕點鼠標(biāo),就能把郵件發(fā)出去,可我和尹姐的通信竟戛然而止,真是讓人匪夷所思。就在我與尹姐中斷聯(lián)系后不久,我突然收到了阿琪的E-mail。她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栁?,你愿意娶我嗎?趁現(xiàn)在還不老,我想生個孩子。我渴望經(jīng)歷生孩子的陣痛,它是世界上最甜蜜的疼痛,而分娩時撕心裂肺的叫喊,是最長情的告白?,F(xiàn)在,如果非要我在當(dāng)作家和做母親之間選擇,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后者。我能感覺到阿琪字里行間流露出的辛酸,心頭不禁百感交集。我本來想寫一封“萬言書”給阿琪,但最后只發(fā)出一句:往者不可諫,來者無可追。

      有天上午我去阿琪那兒,見屋里有個陌生的中年人,他正在看我貼在墻上的畫。阿琪陪坐在一旁,跟中年人一起看。聽到我進門的聲音,阿琪轉(zhuǎn)身含笑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的樣子,十分動人。要是屋里只有她一個人,我會上前抱抱她。

      中年人嚴(yán)重發(fā)福,臉形上窄下寬,但眉眼很像阿琪。我說,你是來看姑媽的吧?中年人詫異道,您怎么知道?我笑道,我能掐會算啊。中年人指著墻上的畫問,是您畫的嗎?我點了點頭。中年人警覺道,您干嗎畫這些東西?我說,我試圖激活你姑媽的記憶。中年人干笑了幾聲,那意思是:簡直是天方夜譚。我邀他到外面走廊上聊兩句,他略感詫異地點點頭。為了打消他的疑慮,我把我與阿琪的淵源悉數(shù)道來,他耐心聽了這一大段故事,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中年人告訴我,他叫黃暢,這名字還是他姑媽起的。

      我跟黃先生聊了半小時,獲知以下信息:兩年前,黃先生在北京讀大學(xué)的兒子畢業(yè),留在京城發(fā)展。黃先生便跟姑媽商量,將她位于通州的房子讓給侄孫居住,他呢,將姑媽接回趙縣養(yǎng)老送終。其實姑媽早有此打算,所以一拍即合?;氐酵ㄖ莺螅脣屆刻斐丝磿?、寫作,還扮演了廚娘的角色,黃先生夫婦中午一到家就能坐上餐桌,一家人十分和樂。除此之外,姑媽隔三岔五總要出去走走,尋訪舊跡,用腳步重新認(rèn)識陌生的趙縣。

      有一次,黃先生接到姑媽的電話,說是找不著家了。趙縣近年發(fā)展迅速,舊貌變新顏,黃先生也不以為意,讓姑媽報出所在的位置,他開車去接。姑媽說她在長途汽車站。黃先生有點吃驚,長途汽車站與他所在的小區(qū)分處城市的東西兩端,不知道姑媽怎么跑那么遠的。后來他猜測,是不是姑媽的潛意識在作祟,她想回北京通州的家了。

      這件事黃先生并未放在心上,但隔天上午他又接到姑媽打來的電話,說去菜場買菜,買完菜卻不知道怎么回家了。黃先生覺得不可思議,菜場就在家門口,怎么會迷路呢?他告訴姑媽,馬路對面就是小區(qū)大門。但中午回家卻不見姑媽。他趕緊打姑媽的手機,孰料已關(guān)機。后來才知道,姑媽的手機沒電了。他趕緊出去找。在中午灼熱刺目的光線中,街道似乎在成倍地繁殖。那些反光的街道、形狀彼此酷似的街道、容易混淆的街道,都一起敞開著,給人的感覺是,城市變得面目全非,所有的街道似乎都錯了位,連他這個土生土長的趙縣人也不禁迷茫起來。所以,姑媽的迷失完全能夠理解。黃先生找到他在交警隊的同學(xué)幫忙,最終在一個路口截獲了姑媽。原來姑媽穿過的是另一條馬路,爾后將錯就錯,在街上兜起了圈子。

      黃先生仍未意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直到那天,他聽見姑媽嘀咕,奇怪,怎么找不到公園了?他問姑媽,什么公園?姑媽說,我喜歡午后去公園走走,可找了幾次都沒有找到,莫非搬走了?公園怎么可能搬走?黃先生覺得姑媽在說笑話,過了會兒才突然想到,姑媽說的公園,莫不是她在通州時居住的小區(qū)旁邊的公園?他去北京接姑媽時,見到過那個很小的公園。他還記得姑媽問他,你家附近有公園嗎?他告訴姑媽,離他家最近的公園也有兩公里。

      現(xiàn)在,他確定姑媽所說的公園,就是北京通州的那個小公園。他對姑媽說,不是公園搬走了,是你從北京搬回來了。姑媽一臉驚訝,我從北京搬回來了?我什么時候從北京搬回來的?我為什么要從北京搬回來?黃先生突然明白,姑媽病了。病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發(fā)展。他帶姑媽四處求醫(yī),但所有的醫(yī)生都告訴他,阿爾茨海默癥是一種絕癥,無法醫(yī)治。

      我是沒辦法才把姑媽送到這兒來的,黃先生說。他和妻子工作都忙,還要照顧中風(fēng)癱瘓在床的岳父,岳母身體也不好。所幸自己的父母都已去世,要不還不知怎么焦頭爛額呢。一開始,黃先生探視姑媽比較勤,一周來一兩次,后來就漸漸少了。唉,我來不來也沒什么區(qū)別。黃先生抓撓著頭皮直嘆氣,姑媽像個啞巴,一句話也不說,跟她待在一起要多難受有多難受。

      也許,阿琪把護理院當(dāng)成了她在北京的家,而花園就是那個小公園,難怪她每天都要去散步呢。

      我問黃先生有沒有姑媽北京家里的照片,黃先生說他去北京接姑媽時拍了幾張。我請求他把那些照片發(fā)給我。他加了我的微信,把那些照片發(fā)給了我。我從中挑選出幾張,臨摹在畫紙上。一張是黃先生站在小區(qū)后面的土丘上俯拍的全景。土丘與小區(qū)之間有座很高的信號塔,我在構(gòu)圖時突出了信號塔,讓它占據(jù)了整幅畫面的五分之三。從某種程度上說,信號塔被賦予一種至高無上的象征,它使小區(qū)的每個人都備感壓抑。人們早晨走出家門時會抬頭看一眼信號塔,傍晚回到家也會在跨進家門的瞬間扭頭看它一眼,甚至在睡覺前,還會從窗口瞥它一眼。作為小區(qū)的一分子,阿琪當(dāng)然也不例外,所以信號塔應(yīng)該給阿琪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第二張是小區(qū)門口的集市。黃先生在拍攝時把鏡頭給了一個賣冰糖葫蘆的老漢。阿琪應(yīng)該很熟悉這個老漢,從她住進這個小區(qū)的那天起,她就看到老漢遺世獨立般站在集市的角落。她覺得他長得很像她的爺爺,而且,老漢的白胡子與冰糖葫蘆鮮艷的色彩交織在一起所蘊含的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況味打動了她。她會親熱地叫一聲大爺,然后買一串冰糖葫蘆嗍著走回家。

      第三張是阿琪的書房。其實那也是臥室,因為四面墻都堆著書,床上、地板上也堆著書,所以給人以“書房”的印象。黃先生說,姑媽經(jīng)濟拮據(jù),只能買小房子,即使這套只有四十平方米的一居室,也是貸款買的。我將筆觸集中在那盆擺放在書桌旁的蘭花上。蘭花畫得很夸張,它被我畫成了一棵樹,其中的一片葉子宛如有力的手掌,穩(wěn)穩(wěn)地托起厚厚的書。我并沒有把握它能否觸動阿琪,最好有一樣比較獨特的東西。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照片里有飛鏢盤的影子——它只有一角被拍進去了,要是將鏡頭往左移,就會看到它掛在房門與窗戶之間的墻上(書桌就擺在窗戶下面)。我不知道阿琪玩飛鏢是作為消遣,還是想將什么東西牢牢釘住。我凝神思索了一會兒,遂將飛鏢盤畫得像臉盆一般大,與那盆蘭花比肩而立。

      最后一張是一只奔跑的金毛。這張照片是從后車窗往外拍攝的,在一條狹窄的水泥路上,金毛正在追趕一輛五菱面包車。黃先生說,考慮到姑媽的行李多,他和朋友就開了一輛五菱面包車去接姑媽。姑媽告訴過他,十幾年前,金毛是只流浪狗,看樣子也就幾個月大,姑媽在路上發(fā)現(xiàn)它后撿回來喂養(yǎng)。從此,金毛一直陪伴姑媽,也可以說一人一狗相依為命。那天他和朋友往車上搬行李時,姑媽一直為金毛突然失蹤而暗自垂淚。姑媽說,金毛不見了,它肯定躲到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去了。金毛的壽命也就十幾年,它已經(jīng)到了壽終之時,所以它想躲起來等死。一想到金毛孤獨地死去,姑媽就傷心不已。車子駛出小區(qū)時,坐在面包車后排的姑媽一直往后看。恰在這時,金毛闖進了她的視線。

      金毛一瘸一拐地追趕著面包車,充滿眷戀之情。黃先生坐在副駕駛座上,他轉(zhuǎn)過身來也看到了金毛,于是用手機拍下了它。黃先生讓司機掉頭往回開,好把金毛帶上車,金毛卻跑進了路邊的灌木叢里。黃先生說,他和朋友還有姑媽鉆進灌木叢找了半天也沒找到金毛,姑媽的嗓子都喊啞了。為了趕路,他們不得不放棄尋找。姑媽一路上都在哭泣。

      我把這幾幅畫都貼在了阿琪房間的墻上。最吸引阿琪的是金毛,她在那幅畫前站了很久。我問她,你還能想起金毛嗎?她不說話,眼睛里有淚花閃爍。你能認(rèn)出我嗎?我叫什么?她像多年未曾謀面的老友那樣打量起我來,眼神專注,淚眼蒙眬。

      我沒料到阿琪也開始作畫了。那天上午我去她房間時,她正拿著畫筆在紙上涂抹,見我進來,她像被當(dāng)場捉住的小偷那樣慌成一團,把畫筆藏到背后。我被逗笑了,鼓勵她繼續(xù)畫,說你肯定畫得比我好。

      剛開始幾天,阿琪都是在紙上涂鴉,線條似亂非亂,虛虛實實,酷似印象派風(fēng)格。后來我才意識到,她是在熱身,幾天后她的畫風(fēng)就由抽象變?yōu)楝F(xiàn)實——她開始畫鳥了。我去她房間時,發(fā)現(xiàn)吃飯的桌子已由屋中央移至窗前,而窗外就是鳥語花香的花園。我不明白阿琪為什么選擇畫鳥,而不選擇更容易一些的花和樹。護工嘰嘰喳喳地說,阿琪把桌子搬過來她根本不知道,她去外面曬衣服回來,見桌子已經(jīng)搬好了。護工的意思是,從這件小事上看,阿琪有了正常人的思維。

      站在阿琪房間的窗前眺望花園,會看見花園的上空布滿了一群奇異的鳥類,既像尋找著什么又像呼喚著什么。那些鳥不間斷地繞著花園呈螺旋狀大幅度盤桓,鳥兒飛翔時翅膀的運動形成強大的氣流,樹葉會為之顫動。要是仔細觀察,會發(fā)現(xiàn)鳥群分成了三層。最高層是巨大的鸛鳥,它們鎮(zhèn)定自若地舒展開雙翅,在高空翱翔。中間層是麻雀、燕子、喜鵲、白頭翁、松鴉、黃鸝等體型小一些的鳥雀,它們拍動翅膀兜著圈兒飛,色彩斑斕的羽毛在陽光下熠熠閃光。最下層則是烏鴉。誰也說不清楚花園里怎么會有那么多烏鴉,它們比上面兩層鳥類的總和還要多。烏鴉們在黃昏時分就已經(jīng)密密匝匝地趴在樹枝上,黎明到來后才按照某種順序成群地起飛。它們不會飛走,只是在空中撲簌簌地飛上一圈又繞回來,不絕如縷的哀鳴聲透出無限凄涼。

      阿琪整天都沉浸在對鳥的描畫中,畫了一張又一張。她也會中場休息,休息時就站立在窗前觀看飛鳥。說實在話,阿琪的鳥圖不敢恭維,和她的認(rèn)真態(tài)度比起來,她的畫技相當(dāng)拙劣。每次她都先畫鳥的腦袋和尾巴,然后在兩者之間畫上一對翅膀。鳥的腦袋用一個圈來表示,尾巴則是一截線段,翅膀直接畫成了三角形。當(dāng)然,你也可以說她畫的是飛機。每畫完一張,她就貼在墻上。短短十來天,墻上就貼滿了鳥圖,它們把我畫的那些畫包圍在中間。也可以說,她畫的那些鳥每時每刻都在環(huán)繞著我的畫飛翔。

      這天兒子打電話告訴我,他的岳父因為心梗突然去世了。作為親家公,我不得不趕去殯儀館吊唁作別。等我隔天返回護理院時,剛進大門,就聽保安告訴我阿琪墜樓了。這個保安平素愛說笑話,我不高興地說,別拿我這個老頭尋開心。保安聳了聳肩,撇嘴說干嗎騙你,吃飽了撐的?很快這消息就從一個護工那兒得到了證實,我這才慌了神。

      我三步并作兩步跑去了阿琪的房間。門虛掩著,仿佛阿琪剛出去,很快就會回來。我推開門進去,屋里空無一人。我下意識地打開壁櫥門,好像阿琪跟我玩捉迷藏就躲在里面。吃飯的桌子還擺放在窗前,上面鋪著畫紙,擱著畫筆,還有油彩盒。我走過去看了一眼,那張畫紙上只畫了個鳥頭,其他部位還沒來得及畫。鳥頭依然用一個圓圈替代,像個洞開的嘴巴。我把視線投向貼在墻上的那些畫,咦,我的畫中間出現(xiàn)了一張阿琪的畫,好像是那只鳥不經(jīng)意間飛了進去。我有點驚愕,印象中,阿琪都是把她的畫環(huán)繞著我的畫張貼的。

      負(fù)責(zé)照顧阿琪的女護工已經(jīng)被安排去照顧其他老人了,我趕緊去找她。一見到我,護工就搖著手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天快亮?xí)r我是被樓下的喊叫聲吵醒的。我一看,黃老太不在床上,還以為她去花園散步了。我想,這也太早了吧。我還迷迷糊糊地想,黃老太好久沒去花園散步了,怎么今天突然想起來要散步呢?我根本沒把樓下驚慌的喊叫聲跟她聯(lián)系起來。

      我又找到院長。院長說,是夜里出的事,但確切時間誰也說不清楚。院長仿佛是在安慰我,他說現(xiàn)場甚至連一點血跡都沒有,黃秋英很安詳?shù)靥稍诨▓@的草坪上,像是睡著了。警察勘查后得出結(jié)論,黃秋英是從窗戶墜樓的。不過,有一點很奇怪,事發(fā)點離窗戶有一段距離,給人的印象是,黃秋英是在短暫的飛行后墜落的。

      我再次找到護工,反復(fù)追問她事先有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征兆。護工說我離開的那天晚上,阿琪不好好睡覺,一會兒從床上坐起來,一會兒又下床走來走去。護工睡眼蒙眬地看到,阿琪時不時地把耳朵貼在墻上的那些畫上,好像在諦聽畫里的聲音。護工的這個說法引起了我的遐想,也許我的畫具有某種魔性,它們在寧謐的深夜會發(fā)出隱秘的聲音,不停地攪擾著阿琪,使她驚懼不安,徹夜難眠——我突然想到,她或許遭遇了與我同樣的命運,我也曾被午夜來自墻壁里的聲音折磨得無法入睡。

      我心有戚戚地猜想,畫中的聲音可能是充滿了陰謀詭計的竊竊私語,隨著午夜的深入,私語演變成了吵嚷,好像在一個無邊無際的廣場上,人們推來搡去,扭成一團;也可能阿琪聽到的是喧囂的市聲,在這喧囂的市聲里,包含了程琳的歌聲,以及趙縣體育場跑道上我們的腳步聲,還有手搖電話的聲音;也有可能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聲音,它們什么也不是,僅僅是聲音本身——隱晦的輕語聲、咬舌聲和嘶嘶聲……當(dāng)然,阿琪畫的那些鳥也會在夜闌人靜時發(fā)出各種叫聲,它們在黑暗的子宮中不斷壯大、繁衍、彌漫,吵得她心煩意亂。她嘴里喘著粗氣,不斷地唉聲而嘆,有時她還會輕聲抽泣,或者咯咯地笑。要到黎明,那些鳥才會停止啁啾鳴叫,這時她才能鎮(zhèn)定下來,沉沉地昏睡幾小時。

      有好長時間,我一直深陷在對阿琪為何墜樓的困惑和臆測中。我固執(zhí)地認(rèn)為,她是想躲進我的那些畫里,也就是說,想躲進她過往的人生,以飛翔的方式。我越這樣想就越自責(zé),如果我不將她喚醒,可能就不會發(fā)生這場悲劇了。我喚醒她的初衷,是想讓她認(rèn)出我來。實際上,我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了,但她認(rèn)出的是過去的我,她想與過去的我相逢,這樣我們就不再是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了。事情果真如此嗎?不管怎樣,我的余生都無法安寧。而對于阿琪來說,這樣的結(jié)局是幸還是不幸?

      責(zé)任編輯 劉鵬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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