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新
我要從大都走到上都,這個念頭醞釀已久。
15年前,我第一次對元朝皇帝每年往返于大都與上都之間的輦路感興趣,開始于讀朱有燉《元宮詞百章》的第十三首:
侍從常向北方游,龍虎臺前正麥秋。信是上京無暑氣,行裝五月載貂裘。
“麥秋”指4月下旬,小麥將熟之時。初夏天氣,麥田漸黃,暑氣已至,元帝遂循故事,自大都(位于今北京市區(qū))北幸上都(位于今內(nèi)蒙古錫林郭勒盟)。
說走就走。從大都到上都,大約450公里的路程,我們走了15天。元人無論走驛路或輦路,都要花更長的時間,他們不像我們這樣一日不歇,急著走完全程,他們?nèi)松南喈斠徊糠侄荚诼飞?。今人或許因此為他們遺憾,不過或許正是慢速移動使他們得以更多地同時浸潤在自然和社會中,與時代、與大地建立起更豐富、更深刻、更富意義的關聯(lián)。
事后,常有人問我,走了這么一趟有什么收獲?在專業(yè)研究的意義上,我的確未能獲得任何可以算作科研成果的新發(fā)現(xiàn)。不過,我絲毫不覺得這一趟白走了。相反,我很慶幸自己完成了這次徒步——時間過去得越久,這種慶幸越是輪廓鮮明。說到底,我本來就是“為走而走”。
其實,就在我們走到上都的那天,當離開古城遺址,坐上越野車返回北京的路上,我就被問過這個問題:“終于走完了從大都到上都的千里輦路,您有什么感想嗎?”當然,我應該有許多感想,只是,如同秋天原野上焚燒干草和枯葉的青煙,只有影影綽綽的味道隨風蔓延,卻難以轉化為可以明確表述的話語。那時我們正在穿越壩上草原,紅日早已西沉,車燈在黑夜里掘出一條白閃閃的隧道。思緒和隧道一樣越來越長,似乎沒有盡頭。太陽下慢慢行走的那些日子,那些道路,那些白楊樹,那些黃色、白色和紫色的苜?;ǎ切┣鍥龅娘L和棉花般的云,都在眼前疊加、變形并重新組合。
讀過一本記野外考察的書,作者總結道:“我完成了從旅游者向旅行者的蛻變?!彼]有解釋旅游者與旅行者究竟有什么不同,照我的理解,區(qū)別不只在于自身的感知或認同,更重要的是你在別人眼里的影像。你在路上遇到的人會辨別出你是旅游者還是旅行者,而且他們會據(jù)此分別對待。旅游者與當?shù)厝酥g的那種張力,旅行者可能完全感受不到。旅行者不是來獵奇的,你短暫地融入你所經(jīng)過的一切地方,你不是高高在上的游覽者,你是背負行囊汗流浹背的過路人,你是需要而且一定會得到同情的遠行客。
對于我這樣的學院派知識分子來說,盡管我們總在“研究”中國,但早已習慣了遠離山野,遠離街巷,遠離建筑工地,遠離滿身臟污的勞作人群。我們只是在圖書館、在書頁和數(shù)字里研究所謂的中國和中國社會。有天傍晚我在擁擠的地鐵上和一個打工者挨站在一起,他身上明顯是因為很久沒有洗澡沒有換衣服而發(fā)酵出的強烈味道讓我難以呼吸。有那么一瞬,我們彼此注視。我忽然意識到,對于他,我是一個旅游者。對于許許多多層面的現(xiàn)實中國和中國社會來說,我們這些象牙塔里的研究者很大程度上只是旅游者,只是觀光客。
我希望自己也實現(xiàn)從旅游者向旅行者的轉變,并且,我更希望這一轉變是單向的、不可逆的。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何以解憂?唯有行走。
(摘自《從大都到上都:在古道上重新發(fā)現(xiàn)中國》,新星出版社,本刊有刪節(jié),知止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