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先生續(xù)弦

唐風

伍先生的父輩鄉(xiāng)試進身吏員，家道如日中天，婚娶白氏，數(shù)年后，伍先生千金散盡，家徒四壁。始料不及，內(nèi)眷白氏歿于一場暴病。

伍先生想女人的時候就窩在家里繪畫。一枚蛋殼，伍先生尖尖的五指托起，用細砂打磨去蛋殼的斑斑點點，然后涂脂抹粉，舉筆繪畫金陵十二釵的臉譜，臉譜繪畫妥當，伍先生分外小心地粘貼風鬟雨鬢頭飾。伍先生饒有幾分意趣，臉譜托在掌心里讓眾人觀瞧，若是鄉(xiāng)人伸手觸摸伍先生掌心里的女人，伍先生五指罩住，翻著白眼，吁道：“金釵玉女，豈是草芥之人的玩物！”

伍先生寫得一手好字，臨近春節(jié)，伍先生倒剪著手來到我家，顯得幾分闊綽，說道：“你家春聯(lián)，我來打理就是！”

伍先生用鄉(xiāng)人寫春聯(lián)節(jié)省下來的紅紙為我家寫春聯(lián)，人腳落定，伍先生悄悄把春聯(lián)送來。伍先生用心良苦，父母甚是感激，留下伍先生吃些酒菜，伍先生很是自謙且又有幾分氣昂：“區(qū)區(qū)小事，何足掛齒耳！”爾后，伍先生沾沾自喜地離去。

我讀高中的時候，忽一日，伍先生送來一份請?zhí)埱笪野菡J到他的門下。伍先生畢恭畢敬，拱手作拜：“寒門求貴子，伍某不自量力，高攀了！”望著伍先生謙恭的模樣，我的父母點頭應允，自此，伍先生便是我的“干爹”。

我結(jié)婚時，因為伍先生，我父母犯了難。一是伍先生是我的干爹，婚事不告訴伍先生甚是不妥；二是告訴伍先生，又擔心伍先生為禮金犯難。父母反復商量后決定，還是不告訴伍先生為妙。沒承想，我結(jié)婚的當天傍晚，伍先生一瘸一拐地過來了。伍先生懷里抱著一只草雞，翹起下巴責怪道：“兄長貧寒，禮數(shù)豈可不周。兒子婚姻大事，焉何不告訴我一聲？”

父母賠著笑臉，不知該如何回答伍先生。伍先生放下懷里的草雞，拊掌自笑：“雞生蛋，蛋生雞，周而復始，天地方圓，豈不妙哉？這只草雞權(quán)且作為禮金吧！”

父親急忙請伍先生正堂吃酒，伍先生撣著長袍的塵土笑道：“這杯喜酒，我是吃定了的！”

過后，母親打探到伍先生為禮金的事趕早集去賣草雞，結(jié)果，草雞沒有賣掉，反倒跌了一跤，傍晚，伍先生便把草雞作為禮金送來。談起這些，母親未免有些心寒，父親撂下話：“不管伍先生遇到什么事，咱得幫！”

時過數(shù)日，天近暮色，伍先生撩著長袍子的衣角匆匆來到我家，父親問及何事？“細說起來，羞煞我了！”伍先生以手掩面，許久，說起一個人：“王十斤！”

白氏早歿，鄉(xiāng)間稱為“斷弦”?！皵嘞摇钡奈橄壬沂浅恋米?，不過，心里有著“續(xù)弦”的打算，偏巧，王十斤帶上一個女人找上門來。王十斤唯恐伍先生心有疑惑，大包大攬，說是把女人送入洞房再收取婚介費。王十斤的介紹費是兩條煙、一箱酒，不算太多，可惜，伍先生手里沒有這個閑錢。

王十斤其人，父親了如指掌。

王十斤是牲畜經(jīng)紀人，口吐蓮花，卻是營生慘淡，王十斤開發(fā)了第二產(chǎn)業(yè)，逛罷牛市逛人事，打牙祭，四處說媒。父親不禁問道：“王十斤的話，你信？”

“我這人，謹慎，不見兔子不放鷹。今晚，王十斤把女人帶來送入洞房，我又有何不信的呢？”伍先生顫顫地說道，“續(xù)弦，可惜，我手頭緊……”

伍先生把話說到這個份上，父親掏出錢來，數(shù)數(shù)，遞給伍先生。伍先生拱手作別，父親急忙近前扯住。伍先生心頭一顫：“焉何？難道怕我伍先生賴賬不成？緩些時日，我定然把兄弟的錢奉上！”

“兄長多慮了！”父親呵呵一笑又遞過五十元錢來，“這錢是我隨禮的禮金！”

伍先生清瘦的面孔笑得像皺巴巴的菊花。

第二天，吃過早飯，父親安排我與他一塊過去，說是見見這位未曾謀面的嫂嫂，討杯喜酒，我稱呼“干娘”討個口彩。到了伍先生的家門，父親大吃一驚，只見大門口貼著黃紙，屋內(nèi)冷冷清清，伍先生捧著頭，呆呆地望著飯筐里的紅薯。父親指著大門貼著的黃紙，問道：“這是為何？”伍先生一言不發(fā)，許久，搖搖頭：“世風不古，掃掃晦氣！”父親又問：“嫂夫人呢？”伍先生喟然長嘆：“何來的嫂夫人！”

父親忙問：“王十斤不是言講把女人送入洞房嗎？咋回事？”

“罷了罷了，不說也罷！”伍先生顫顫地抖動著五指，“那女人，是個男人！”

父親一怔。

伍先生不愿啟齒，許久，慢慢說道：“你我是吃過豬肉見過豬走的人，夜間，那人小解卻是站著，不是分明是位男人嗎？王十斤指使人男扮女裝，騙我煙酒！”

父親大為震怒：“我找王十斤算賬去！”

“兄弟，萬萬不可！”伍先生從貼身的衣衫里取出二十塊錢，“我這人見到王十斤是有嘴說不出話來，人腳落定，拜托兄弟把這錢給王十斤送去，替我伍先生賠禮做個圓場……”

王十斤騙去煙酒，伍先生反倒送錢過去。父親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伍先生解釋：“續(xù)弦，續(xù)來個男人，張揚出去，我飽讀詩書之人，如何面世？這二十塊錢還是給王十斤送去為妙，免得王十斤把事情張揚出去！”

言罷，伍先生干咳幾聲，像逃過了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