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世紀后半葉,空間批評應運而生,世界開始重新認識并思考空間、時間和社會三者之間的辯證關系。法國著名思想家列斐伏爾從馬克思主義的視角系統(tǒng)性地闡明了空間的概念。蘇賈則在列斐伏爾的啟發(fā)下進一步提出“第三空間”的概念,拓展和豐富了列斐伏爾的空間三元辯證法,更加具有開放性和現(xiàn)實意義。在《我們的小鎮(zhèn)》中,懷爾德利用三層不同空間描繪了格洛佛角小鎮(zhèn)居民一生的軌跡,三幕戲劇都蘊藏著同一主題——死亡。本文將借用蘇賈的“第三空間”理論,從空間批評的視角淺析死亡這一主題在劇本中不同空間下蘊含的意義,以探究懷爾德通過空間構建所傳達的死亡觀。
【關鍵詞】蘇賈“第三空間”;《我們的小鎮(zhèn)》;死亡;永恒;生活
【中圖分類號】I1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44-010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4.032
一、引言
在“空間轉向”(spatial turn)的大背景下,空間理論向著多元化的方向發(fā)展。作為21世紀嶄新的批評視角,它成為跨越人文、地理、政治和社會學等多學科的研究焦點,衍生出空間與時間、性別、后殖民等一系列新話題[5]173。作為空間理論的奠基人,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1901—1991)在《空間的生產(chǎn)》一書中系統(tǒng)闡述了空間的概念。其中,他提出了空間三元辯證法,認為空間是由“空間實踐”“空間表征”和“表征空間”組合而成,即空間研究必須橫跨三個領域:物質的、精神的以及社會的[7]92。物質空間是直接可感知到的空間,是一種實踐性的空間;精神空間是被構想出來的空間,是一種概念化的空間,而社會空間調節(jié)并融合著另外兩個空間,是一個開放且充滿想象的空間。愛德華·蘇賈(Edward Soja,1940—2015)在列斐伏爾的啟發(fā)下提出了“第三空間”的概念,指出空間是由物質化的第一空間、概念性的第二空間和實踐性與想象性相結合的第三空間所構成。但與列斐伏爾不同的是,蘇賈認為第三空間是一個更加開放、自由和包容的空間,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重組與擴展”[1]6。他在《第三空間》中指出,第三空間是一種批判性的“非他”選擇,它并不是第一空間/第二空間二元論的加性組合而是對這一二元論的整體性解構和試探性重構,是對空間知識的持續(xù)性擴展,擁有無限可能[1]61。
《我們的小鎮(zhèn)》(以下簡稱《小鎮(zhèn)》)是美國著名戲劇家、小說家桑頓·懷爾德(Thornton Wilder,1897—1975)的鼎力之作,榮獲普利策戲劇獎。這部戲劇主要講述了格洛佛角小鎮(zhèn)上的兩個年輕鄰居喬治和艾米麗相知相戀最終天人相隔的故事,同時也是當時美國小鎮(zhèn)居民日常生活的一個縮影。它看似將一段愛情故事娓娓道來,實則透露著人類由生到死的一段旅程,也蘊含著懷爾德提出的關于生和死的意義等問題?!缎℃?zhèn)》的劇本共三幕,分別聚焦在三個不同的空間下呈現(xiàn):格羅弗角小鎮(zhèn)、小鎮(zhèn)墓地、艾米莉12歲生日的雪天。懷爾德在這三個相互聯(lián)系又彼此交融的空間中,描寫了小鎮(zhèn)的日常生活、愛情和婚姻以及死亡,三個空間中都蘊含著死亡主題。此外,懷爾德借助全知視角、預敘、閃回等手法,打破了時間和空間上的概念,將死亡這一主題抽離到一個全新的“他者化”空間,借以表達自己對死亡和生命的看法。
二、格洛佛角小鎮(zhèn):生是死亡的開始
蘇賈的第一空間主要指列斐伏爾所說的物質化空間,它大至國家、民族和地區(qū),小至城市、鄉(xiāng)村、建筑甚至一個房間。在《小鎮(zhèn)》中,故事主人公們的所在地格洛佛角便是“第一空間”。戲劇中提到,這里位于“北緯42度40分,東經(jīng)70度37分”[6]4。而經(jīng)考證得知,這個經(jīng)緯度的定位在太平洋里。拋開作家的寫作意圖不談,僅從文本層面來看,格洛佛角小鎮(zhèn)從一開始就跟“無”聯(lián)系了起來。在第一幕結尾,瑞貝卡和哥哥喬治的月下對話也向我們暗示了懷爾德自己對格洛佛角小鎮(zhèn)的理解。瑞貝卡告訴喬治信封上的地址是“……格洛佛角;薩頓縣;新罕布什爾州,美利堅合眾國”[6]38,可奇怪的是,在“美利堅合眾國”后面還有“北美洲大陸;西半球;地球;太陽系;宇宙;上帝的心靈”[6]38。懷爾德賦予了這個虛構的小鎮(zhèn)以浩瀚宇宙的意義,他意圖用一個小鎮(zhèn)居民的日常生活代表全人類共同的生活經(jīng)驗。如此,這個特殊而具體的美國小鎮(zhèn)便成了一個普遍而抽象的小鎮(zhèn)樣板,于是死亡在格洛佛角小鎮(zhèn)也就具有了普遍意義。
在整個物質化的第一空間里,懷爾德大膽采用非線性敘事技巧,將閃回、預敘等手法貫穿始終,通過舞臺經(jīng)理這一全知視角的角色來掌控戲劇情節(jié)的發(fā)展走向。首先,舞臺經(jīng)理總是在人物未出場或者剛出場之時就向觀眾劇透這個人的結局:吉布斯醫(yī)生死于1930年,吉布斯太太死于肺炎,報童喬·克羅威爾死于戰(zhàn)爭……這種對死亡的顯性預敘恰恰說明了死亡是人的必經(jīng)之路,它時刻存在于人的身邊且隨時發(fā)生著。其次,他在劇本中也不斷埋下有關人物死亡結局的伏筆。韋伯夫人曾說道希望自己的孩子身體健康,而后來沃利突然死于闌尾炎,艾米麗死于難產(chǎn)。在第一幕中,小鎮(zhèn)上的人經(jīng)常議論終日酗酒的西蒙,韋伯夫婦晚上閑聊也會擔憂他的境況,然而在第三幕他直接出現(xiàn)在了小鎮(zhèn)墓地上。第二幕里,艾米麗對未來太過擔心想要逃避這場婚禮,甚至希望自己死掉該多好。此想法轉眼在第三幕一語成讖,艾米麗身著一襲白裙出現(xiàn)在了自己的葬禮上。這些對人物結局的隱性預敘不露聲色又自然而然地支撐起死亡在戲劇中的進一步發(fā)展。懷爾德輕描淡寫地預敘人物結局既是想表達死亡的不可預測性和突發(fā)性,更是為了串聯(lián)起整篇戲劇的死亡主題。此外,顯性預敘和隱形預敘的雙管齊下為整部劇對死亡的闡釋搭好臺階,以至于第三幕的葬禮情節(jié)不會太過突兀[3]123。
值得注意的是,舞臺經(jīng)理的人物介紹和人物的正式出場都是由吉布斯醫(yī)生開始的,這恰恰是因為醫(yī)生這一特殊職業(yè)與人的生命密切相關。吉布斯醫(yī)生出場時表示自己剛剛接生了一對雙胞胎,意味著生命的初始,而戲劇最后以艾米麗的死亡告終。從劇本的故事結構來看,懷爾德用簡單的三幕戲呈現(xiàn)出小鎮(zhèn)居民的出生、婚姻與死亡,“再現(xiàn)了完整的生命儀式”[4]18,從而透露出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而生就是死亡的開始。以上提到的看似無關緊要的旁白敘述和瑣碎日常的對話細節(jié)都無不明示或暗示著劇中人物的命運,埋藏著死亡的主題思想,這樣既增強了戲劇性的效果,也向觀眾預示了《小鎮(zhèn)》已然確定的劇情走向。
三、小鎮(zhèn)墓地:客觀存在的死亡
懷爾德一改前兩幕的敘述風格,在劇中第三幕加入超現(xiàn)實元素,構想出小鎮(zhèn)墓地這一想象空間,重現(xiàn)小鎮(zhèn)亡者死后的狀態(tài),不避諱地直接向觀眾展現(xiàn)死亡。當?shù)弥愲y產(chǎn)而死的泣告,存在于第一空間的生者和小鎮(zhèn)的亡者同時在小鎮(zhèn)墓地出現(xiàn)。懷爾德將現(xiàn)實與想象、生與死的世界聯(lián)系起來,進一步通過制造生者與死者的對話沖突來思考死亡這一問題。他在文中主要呈現(xiàn)了兩處對比。一是生者與亡者對待“死”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作為丈夫的喬治不忍妻子艾米麗的離去在葬禮上痛哭不已,然而墓地上的亡者卻是出奇平靜和淡然。當索默斯太太問及是誰死了,吉布斯太太沒有抬眼便說是艾米麗。而索默斯太太得知后幾乎沒有什么情緒波動,甚至說自己對生孩子一事都不怎么記得了。懷爾德想通過這一明顯的情緒對比讓觀眾從亡者的視角體會死亡,增加了觀眾閱讀的趣味性,使其忍不住思考亡者之所以為之的原因。第二處對比是剛剛死去的艾米麗與墓地亡者對待“生”各執(zhí)一詞的對峙。艾米麗把吉布斯太太死后發(fā)生的事一股腦兒告訴了她,而吉布斯太太卻顯得毫不關心,直到艾米麗問她“這種感覺什么時候會消失?——那種感覺……自己是他們的一員?”[6]83。這里艾米麗是想問自己什么時候能接受死亡一事,吉布斯太太告訴她耐心等待即可。這里懷爾德提到時間的作用,漫長的死亡時間沖淡了亡者的記憶,同時釋懷了亡者曾經(jīng)對生的那份執(zhí)著。
第三幕開頭懷爾德是這樣描述死者的,“死者的頭或眼睛既不朝左也不朝右,他們只是安靜地坐著,但又不顯得僵硬。他們說話時的語調很平淡,不煽情,而且最重要的是,不凄涼”[6]73。亡者平淡的說話語氣和身體語言都在向觀眾透露死亡對他們而言不痛不悲,他們用一種無所謂的態(tài)度看待死亡。這正是懷爾德解釋亡者對死亡這一冷漠態(tài)度的原因——時間,在時間的作用下,人的一些情感與回憶都會被淡化和遺忘,包括對死亡的感受。關于時間的作用,懷爾德在第一空間的構建中也做下了鋪墊。在第二幕開始,舞臺經(jīng)理向觀眾講述了三年時間內(nèi)發(fā)生的事:太陽升起、山巒開裂、嬰兒出生、人的衰老……懷爾德將死亡一事與山川起伏、日出日落等自然變化等同看待,意在說明人的死亡與自然中萬物的變化并無分別。因此,我們可以說小鎮(zhèn)居民的死亡代表了一種“類型化的死亡”[2]78,死亡就像一種自然現(xiàn)象,在時間的作用下客觀存在著。
在這個想象空間中,懷爾德將亡者搬上舞臺與剛去世的艾米麗對話,在戲劇舞臺上給予了觀眾強烈的視覺效果,在文本結構上也是一大突破。他將死亡變得“可視化”,亡者的行為和想法赤裸裸地呈現(xiàn)在觀眾眼前,與生者對死亡的思考形成了強烈的信息差,使他們得以品味時間既可以淡化對生的向往也會減弱對死的恐懼。同時懷爾德也用時間來證明死亡發(fā)生的必然性,人的生命包括死亡不過宇宙之一瞬,死亡讓生命以永恒的形式存在,其本身并沒有悲劇意義。
四、艾米麗十二歲的雪天:死的意義就是生
至此,懷爾德通過構建兩個不同卻又相互關聯(lián)的空間來呈現(xiàn)他對死亡的思考。在第一空間中,他將死亡普世化,抹去了個體死亡所帶來的悲劇色彩。在第二空間里,懷爾德借助小鎮(zhèn)亡者的聲音傳達自己對死亡的豁達態(tài)度,死亡是在時間作用下客觀發(fā)生的自然現(xiàn)象。懷爾德正是通過以上兩個空間的構建為第三幕中艾米麗的“重生”做好主題鋪墊,也讓艾米麗的死訊更容易被大家接受。
不顧亡者的阻攔,得知自己去世的艾米麗還是想回到過去再看看之前的生活,舞臺經(jīng)理幫助她回到了她十二歲生日的雪天,這是她認為過去最不重要的某一天。艾米麗重返過去使她不受客觀時間和空間的限制,這天對她來說是一個“他者化”的空間。索賈認為,在第三空間里一切都能匯聚到一起,如主體與客體、真實與想象、精神與肉體等等。換而言之,第三空間是開放且自由的,擁有無限可能。艾米麗對十四年前的小鎮(zhèn)熟悉而又陌生、謹慎卻也期待。她不記得門前的白色籬笆,忘記了父親為了給她慶生從外地趕最早的火車回到家?!爸厣焙蟮陌愐浴芭杂^者”的身份記起了曾經(jīng)生活中的美好時刻,卻也感受到了生命的流逝。她看到母親曾經(jīng)那樣的年輕漂亮,興奮地跟她講話,然而母親匆匆回應后繼續(xù)低頭做家務,艾米麗這才意識到“所有的一切都在進行,而我們卻從未留意到”[6]93,于是有了她第二次詢問吉布斯太太,“他們并不明白的,對嗎”“是的親愛的,他們不明白”[6]95。這是艾米麗第二次向亡者提問,第一次提問也是同樣的問題,但意圖是詢問生者是否不懂死亡,第二次則是在問活著的人是否不懂生活,兩次詢問吉布斯太太的回答都是肯定的。生者并不了解死亡所以會為死而悲痛,又因為他們不懂生的意義因而從不用心去感受生活。
索賈強調,第三空間是對第一空間/第二空間二元論整體性解構和試探性重構,是對空間知識的持續(xù)性擴展[1]61。在戲劇中,艾米麗對待死亡的感受在回到過去后的“第三空間”里分解與重組,在這看似無關緊要的一天里,她親眼看見了生者對當下生活的不珍惜和對身邊親人的熟視無睹。她崩潰道,“我不行了,我不能再繼續(xù)了。它進行得太快了,我們根本沒時間看對方”[6]92。通過“重生”,艾米麗得以重新審視她過去的生活,重新思考死亡的意義。在最后時刻,艾米麗向過去的事物告別:鬧鐘、媽媽的太陽花、食物、咖啡、新熨燙好的衣服、熱水澡……“哦,地球,你太美妙了,以至于無人能認識到你的好”[6]93。艾米麗意識到這些無關緊要的瑣碎事物充實起每一天的生活,她明白生與死看似對抗實則互相依存,也正是因為死亡,人們才應該更加珍惜生的日子,死的意義就是為了更好的生活。在這最后一幕,懷爾德借助艾米麗的重生成功構建了一個自由開放的“第三空間”,將整部戲劇推向了最高潮,也深化了死亡這一主題,旨在喚醒觀眾對生活的感受、加深他們對死亡意義的深層理解。
五、結論
死亡二字在絕大部分人心中意味著生命的終結。結合劇本創(chuàng)作背景,《小鎮(zhèn)》的出版正值二戰(zhàn)期間,人對死亡的恐懼更加強烈。懷爾德以其細膩的人文思想和精妙的藝術手法向觀眾表達了自己對死亡的豁達態(tài)度。死亡是普遍化的,是宇宙中客觀存在的現(xiàn)象;它同時是生命的一部分,其存在讓人們更加珍惜生活,死亡的意義就是為了生。同時他還強調了時間對死亡的作用,在漫長無盡的時間長河里,死亡讓我們的生命以永恒的形式停留。懷爾德正是通過在劇本中構建三層空間,掙脫了時間和空間的束縛,實現(xiàn)了將死亡這一問題在第三空間中的分解與重組,對于人們重新認識死亡和思考死亡的現(xiàn)實意義有很大作用?;剡^頭來看,舞臺經(jīng)理在第一幕的一段發(fā)聲早就透露著懷爾德對生與死的思考,他在介紹小鎮(zhèn)時提到會在基石下埋進莎士比亞戲劇和《我們的小鎮(zhèn)》的劇本。這也許正是因為偉大的文學作品和我們平凡的現(xiàn)實生活一樣,就算經(jīng)歷了時間變遷和空間變換,同樣永恒和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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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范曉雨,女,漢族,山東泰安人,浙江省杭州師范大學英語語言文學專業(yè)2021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