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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后街小吃中,有一攤上的豆腐腦被叫作九指頭豆腐腦。
都說九指頭豆腐腦特別開胃口,除了嫩滑,還有一股清香味。街上幾家豆腐腦,皆是從犀牛井里打水磨的,唯獨(dú)九指頭豆腐腦有著一股漫延迂回、縈繞鼻端的味道。街坊以為其有什么家傳秘方,便去磨坊看個(gè)究竟,但皆沒發(fā)現(xiàn)蹊蹺。他們就打趣道:“少一只指頭,磨出來的豆腐腦還真是不一樣。”
攤主的右手,缺了食指,也就成了“九指頭”。
九指頭有個(gè)大名,就叫大名。
但街坊知道,九指頭手上以前也是十只指頭。
那年,九指頭念完高中,便回家務(wù)農(nóng)。第一日出工,隨生產(chǎn)隊(duì)其他社員一塊兒上水庫(kù)堤壩上割茅草。九指頭與艾姐和另一男社員為一組。艾姐、男社員割草,九指頭捆草。他上前要將艾姐割下的草抱過來時(shí),一條受驚的蛇忽地竄了出來,撲向艾姐。九指頭眼明手快,一把攥上了蛇。當(dāng)即,這蛇扭頭就往九指頭右手食指咬了一口。
這時(shí),男社員驚恐地說:“眼、眼鏡蛇!”
九指頭一愣。被眼鏡蛇咬一口是會(huì)要人命的。所以,他奪過艾姐的鐮刀,一削,自己手上那只食指就沒了。
一指換一命。
好些社員噓了一口氣。
艾姐則號(hào)啕大哭:“你這只指頭,我賠不起!”
“又不是你咬的。”九指頭說。
不過,九指頭暗嘆了一口長(zhǎng)氣。當(dāng)兵的念頭,這一刻沒了。
過了幾年,生產(chǎn)隊(duì)取消了。
九指頭看到米廠招工,便去報(bào)名。人家看他只有九指頭,說:“有殘疾的招不了?!?/p>
聽到這消息,艾姐沖進(jìn)米廠大鬧一頓,嚷道:“他不是殘疾人!進(jìn)米廠不就是背麻袋?試試看,你們誰比他力氣大?”
九指頭還是沒被招進(jìn)廠里。
第二天,戀了一年半時(shí)間的女友也跟他吹了。
艾姐跟九指頭說:“艾姐家有一碗飯,你就吃半碗。”
“我娘老子會(huì)磨豆腐腦?!?/p>
“豆腐腦?你——”
九指頭一笑。
老街化龍橋旁,九指頭的豆腐腦攤出來了。
開張那天,艾姐把第一桶豆腐腦買了下來,跟街坊喊道:“我請(qǐng)客,都來喝一碗?!?/p>
艾姐交代家人,天天來橋頭喝一碗豆腐腦。
九指頭只得跟艾姐說:“豆腐腦不能當(dāng)飯吃?!?/p>
“那就當(dāng)水喝?!?/p>
九指頭一噎。
后來,艾姐得意地跟九指頭說:“你這豆腐腦都讓我娘老子喝上癮了?!?/p>
真沒扯謊。
那年,艾姐的娘老子得了重病,腦子里的事忘得一干二凈,但時(shí)不時(shí)就會(huì)嘀咕:“豆腐腦?!卑悴幌胱尵胖割^曉得這事,便買了一碗另外人家的豆腐腦。娘老子喝了一口,就吐了出來。艾姐無奈,只好又去九指頭攤上買豆腐腦。
過了一段日子,艾姐來買豆腐腦時(shí),跟九指頭說:“賒個(gè)賬,行嗎?”
“賒什么賬?你盡管來端?!?/p>
“不行?!?/p>
“哪個(gè)街坊不曉得?你攢下的錢,全給娘老子治病了?!?/p>
“不賒賬,我就不來端了?!?/p>
果真,九指頭第二天沒看見艾姐的影子。他把一碗豆腐腦端到艾姐家門口,叫道:“艾姐,豆腐腦端進(jìn)屋去?!北汶x開了。
一連幾日,九指頭都是這般送豆腐腦。
這天,艾姐把一碗豆腐腦端了回來。九指頭有點(diǎn)無奈,只好說:“賒賬吧?!?/p>
艾姐謝了一聲,說:“錢我會(huì)還上?!?/p>
但艾姐的娘老子一直沒見好轉(zhuǎn)。年底,艾姐捧著一只陶罐來見九指頭。她說:“要不拿它抵今年的豆腐腦賬?”
“抵、抵賬?”
“聽我娘老子說,那年打土豪時(shí),我爺爺看到老財(cái)主院子里最后剩有兩只陶罐沒人要,便把它們抱了回來。沒人要的東西,抵不了幾個(gè)錢。我就是想圖幾分心安?!?/p>
“那、那你呵兩三口氣在這兒哪?!?/p>
不管九指頭怎么說,艾姐仍是把陶罐留在攤上。有街坊稱,這陶罐土里土氣,當(dāng)不過三碗豆腐腦錢。九指頭搔搔腦袋,忽地一笑,便開始用陶罐裝豆腐腦賣。這玩法倒也讓人覺得稀奇,陶罐里的豆腐腦很快就賣個(gè)精光。當(dāng)然,他每天會(huì)留上一碗豆腐腦,再端送到艾姐家門口。沒多久,艾姐跑到攤前埋怨他:“我得跟你說上一萬遍?別再把錢壓在碗底!”
九指頭說:“陶罐太帶財(cái)了,我可不能吃獨(dú)食!”
后來,另一只陶罐也被艾姐抱給了九指頭。
她娘老子一直念念不忘九指頭豆腐腦。
兩年后,艾姐的娘老子去世了,她才沒再來買九指頭豆腐腦,甚至不愿從九指頭攤前路過。否則,九指頭要扯住她喝一碗豆腐腦。
而且,九指頭又會(huì)講陶罐豆腐腦如何好賣。
秋日,一位京城教授來裕后街旅游時(shí),看到化龍橋旁有賣豆腐腦的攤子,便上前要喝一碗。結(jié)果,教授的眼睛忽地盯上了陶罐。很快,他斷定這是兩件稀罕的白陶,是幾千年前的老東西。
街坊一聽,才曉得九指頭要發(fā)大財(cái)了。
九指頭卻把兩只陶罐抱到艾姐跟前,說要物歸原主。
艾姐說:“陶罐早就不是我的了。”
“人家說這兩只陶罐可換一幢大洋房。”
“哪怕能把皇宮換來,陶罐也是你的?!?/p>
“怎行呢?”
“賣掉一只陶罐,說不定你還能娶個(gè)老婆。你那指頭沒了,都怪姐——”
“但也跟陶罐扯不上事?!?/p>
“可你得讓姐心里好受些。”
“都幾十年了,這念頭還盤在腦子里?好咧好咧,你哪天把豆腐腦的錢還我算了?!?/p>
九指頭放下陶罐,匆匆離去。
艾姐愣了愣,跺腳大叫:“九指頭,你的陶罐別丟在我家門口!要不姐就把它砸了——”
選自《郴州日?qǐng)?bào)》
2023年10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