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定新

向日葵

這是幾年前回鄉(xiāng)時見到的一幕

遲至今天我都無法準確地描述當時的心情

只記得當我爬上那個熟悉的山坡

一抬頭便看見對面山腰間

正噴射著一大片金黃的火焰

火苗哧哧地沖向天空

仿佛要追跑著攥住剛剛離去的春天

那里曾是一棟斑駁冷清的泥磚房

主人是一個被婆家遺棄多年

楓葉一樣被吹回村子的瘋婦

她的雜亂無章的生活讓村民

也包括回鄉(xiāng)的我早已熟視無睹

她的生老病痛像一片片雪花

落在村中麻木的冰面上

讓我費解的是每個人見到我時

好像我還不曾看見似的

都驚詫地指著那一大片金黃的火焰

“看呀，那是李小青的向日葵！”

很多年了，那片金黃的火焰

一直燃燒在我的心里

越燒越旺。仿佛要燒掉我心里所有的成見

要點亮我那整個炊煙繚繞的村莊

小城散步

小城中的山水愈來愈熱情

鄉(xiāng)下的花鳥蟲魚

一個一個被接到了城里

傍晚

仿佛鄉(xiāng)友聚會

城中蛙聲一片

我在江堤散步

人群中偶遇一只蛙

雙方都停了下來

它很興奮。朝我咕咕了兩聲

像在問我

什么時候回到樂沖

回鄉(xiāng)

像一枚被強行掐斷的樟葉

在城市的油沙路面旋轉(zhuǎn)了幾圈

一陣風就將你吹回了村莊

漆黑的夜，你用一臉慘白的月光

照亮回家的路

當刺耳的爆竹次第點燃滿村燈火

你面帶塵世愧疚的微笑，輕輕地

走向一個開著白花的鏡框

年初離家時的承諾

還只是一個空空的屋架

兒子的婚事在風中搖搖晃晃

長長的雞鳴

牛在清晨的露水中啃著青草

這一切你不再關(guān)心

前面帶路的小黃狗

離開村口時咬著褲角不松的小黃狗

退退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退退

能否準確嗅到樂沖后山上

父親汗水浸漬的氣息

這些，你也不再關(guān)心

風住進了母親的身體里

父親走后，風住進了母親的身體里

佝僂的骨架搖搖晃晃

像一只將欲起飛的風箏

一些心思忽明忽滅，像螢火蟲

更像神龕上清寂的香火

風總是與母親拗氣

母親去老屋后摘茶，種菜

風極力阻撓，使勁

頂著母親的胸口

有時候，母親寒夜醒來

與風說說話。風不耐煩

捶得母親的嗓門咳咳作響

有時候我回老家，風很開心

在母親稀疏斑白的發(fā)際飛舞

離開老屋時，我總是擔心

有一天，風會突然拋下母親

不辭而別

與母親的視頻對話

夜深人靜后

母親從塵網(wǎng)中探出頭來

像多年前掰開我的教室窗戶時

露出一張壓抑著驚喜的笑臉

燈光比陽光柔順

清晰地數(shù)著額頭斑白的銀絲

和一臉風霜的道道皺紋

她的假牙潔白整齊

除了我，燈光也沒看出半點破綻

她的話不多

無非是又曬了些豆角茄子之類

卻煞尾總有一句能擊中我的心

今天邊笑邊說的是

八十四歲了

還能隔山隔水

和你面對面講話

做夢一樣

窗外

夏雨匆匆而來

又匆匆而去

腳步踩在樹梢的綠葉上

啪啪地響

透過玻璃窗

我看到了她蒼白的臉

后來才知道

是風在追她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