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菲[藏族]
沉默到無法想象的地步,老舊的錄像帶傳遞著生的信息,緩緩映現(xiàn)。信步而至,風,雨,陽光,以及各種動物伴隨人周圍發(fā)出的聲音,都原封未動。無所事事,倚著松木柱子發(fā)呆,一只蜘蛛慌慌張張走過來,用肢體顫動著的眼神,纖細,雜蕪,都能使我歷歷在目。
沒什么是不可能的,當我想到它在那里,我就像一只隱匿很久的蜘蛛,從深邃的網(wǎng)格內(nèi)部出來,看看自己,像看一個消失了的影子。
和面和活泥巴有什么區(qū)別?
我是從活泥巴開始學會和面的。青稞面堅澀,不好活,母親讓我和麥子面。和面的活和活法的活是一樣的。砌墻時,泥瓦匠用細土,麥麩,水,揮動鐵锨,也是如此和,稱作活泥。
我家花園的土墻,是我父親和泥,一塊一塊壘砌起來的。
夏天到了,放暑假的父親在墻邊、杏樹下讀書、寫字。雨落下來,一次次沖刷著,我看見泥土濕漉漉的樣子,而麥麩殼扎在泥中,使矮矮的土墻看起來像刺猬。
后來是水泥磚,花磚墻。水泥也是以同樣的方式和。
深夜,月亮和著睡眠,誰也不會感受到。
對于人,塵土,水泥,月亮的本質(zhì)來說,和,是一種不易察覺的生活方式。
每天,麻雀把遠處的田野帶來。鴿子將近處的天空銜來。
什么也不缺。
它們在屋檐下筑巢,遠處覓食,近處排泄,母親日日勤打掃,也在勞碌中愛著這熱鬧。
賴床也是一種奢望,它們很早起床,啼鳴,不住拍打翅膀。
有時,它們在屋檐上下蛋,忘記了,母親順道帶回來,煎了給我吃。沒有覺得罪惡,也無所謂香甜,和普通的飲食一樣,作為食物,都有讓我一天天長大的力量。
直到有一天,我開始羨慕長著翅膀的它們。但即使在那時,也從未感到出生、長大的地方逼仄。
翅膀可以讓一個人憑空消失,然后又出現(xiàn),天空保留著它的秘密。翅膀和課本不同,和老師的訓誡不同,和父親迫于生存壓力導致的暴躁脾氣不同。
世界該是一棵杏樹,每個人都有自己休憩和眺望的位置。我抬起頭,看著天空一無所有的空白,開始遐想,期盼長大。
和面也并非全與飲食相關(guān)。元宵節(jié)時,母親和面,是為了制作面燈。每年多則幾十個,少則十幾個不等,專注而虔誠的動作,使母親加劇著身體的衰老和靈魂的年輕。
燒柴火蒸熟,晾開,然后插入父親搓好的燈芯,等夜幕降臨,注滿菜籽油,大人小孩堂屋內(nèi)聚齊,人人都可以在祈愿中點燃幾盞。
華燈初上之時,大家遂將燈盞放在平時根本不會有燈火的地方。
立時,整個小院亮晶晶的,燈火融融,空氣里都充滿祝福。
母親囑我托盤端幾盞燈去小廟。
一路上寒風嘶嘶,但燈火不滅。
把面燈放在巨大門扇上,和鄉(xiāng)親們的燈匯成一片,任務算是完成。燈海撲閃,此刻勞碌和艱辛是徘徊在外圍無法進入的寒風。
有一座山遮住視線。時間安靜,只剩下朝生暮死的蟲子。人們都奔波于山野、草甸、農(nóng)田。
思想如同荒草,借著風勢,彌漫。
黑暗是一扇閘門,夜里醒來,想到讀過的書,仿佛受到一種致命的打擊。
但是,山擋住視線,河從不告訴我銀色的行程中涵蓋著的什么是值得奔赴的。我只有夢想寫字,在通往語言的途中。
作為一種交叉之術(shù),草木看似循規(guī)蹈矩,卻時時變形。
奔赴,向著高原之下的四面八方。
有一天,我在我的影子中看見一根草,頭頂高原,烈日朗照,藍天輕盈。但腳下泥土總是答非所問,并非沉默寡言的高原。
我有草木之命,卻并非是遵循草木之心者。我總是幻想在高原之外長得再高一些,再高一些,就能看見遠方,遠方有高原。
當我在風中緊貼泥土,保持一種靜止的移動;
當我在燃燒中失去語言,我只能回望高原,重新回歸草木之心。
沒有錄像的心靈史,年代久遠,不得不依靠回憶,類似于送別中,憧憬一座新的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