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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樓大觀(之十一)

      2023-12-01 07:47:06張亦輝
      文學(xué)港 2023年11期
      關(guān)鍵詞:尤三姐賈璉曹雪芹

      張亦輝

      71.二二三二

      我想專門談一談第六十六回的回目,順便討論一下《紅樓夢》的版本問題。版本的考證與爭論,一直是紅學(xué)的熱點(diǎn)問題,但我討論版本的角度與目的,與紅學(xué)沒什么干系。

      我們都知道,人文版百二十回《紅樓夢》,主要是依據(jù)庚辰本校注而成的。在基于脂評本的各種抄本中,庚辰本相對完整(更早的甲戌本和己卯本都太殘缺),抄定的年代大約在公元一七六一年即乾隆二十六年以后,而據(jù)傳是高鶚續(xù)成的百二十回程甲本與程乙本(合稱程本),則是在公元一七九一年即乾隆五十六年辛亥和公元一七九二年即乾隆五十七年壬子先后以木活字排印行世的,此后一百多年,流行的就是這個百二十回的程本,這個版本的前八十回抄本,應(yīng)該參考了庚辰本(兩者相距三十年左右)。人文版以庚辰本為底本,底本若干處缺文均依據(jù)其他脂本(如甲戌本和己卯本)或程本補(bǔ)齊,由此可見,人文版也近于程本。

      第六十五回的回目,庚辰本、程本和人文版均是“賈二舍偷娶尤二姨,尤三姐思嫁柳二郎”,而后來印行的戚蓼生序本(原本早于程本,且與程本有諸多不同之處,有人認(rèn)為此本更近于曹雪芹創(chuàng)作的文本,魯迅先生《中國小說史略》所引的就是戚本),則是“膏粱子懼內(nèi)偷娶妾,淫奔女改行自擇夫”。

      回目的不同,將直接影響甚至決定此回行文與內(nèi)容的不同,我們到底應(yīng)該如何判斷與取舍?

      在一個非常偶然的情況下,我讀到了聶紺弩先生的一篇文章《論俞平伯對<紅樓夢>的“辨?zhèn)未嬲妗薄?,其中就談到了第六十五回的回目問題。聶先生認(rèn)為,戚本的回目顯然比我們讀到的人文版(即庚辰本與程本,聶先生把程本叫做高本,因是高鶚?biāo)m(xù))的回目更對仗工穩(wěn),但如果依據(jù)戚本(從回目到行文),曹雪芹就把尤三姐寫成了一個風(fēng)騷放浪的“淫奔女”,而高本(人文版)的尤三姐則完全是另一種人,出身微賤,卻出污泥而不染,是一個潑辣叛逆的剛烈女性。從文本內(nèi)涵、敘事邏輯與效果以及人物塑造多樣化等角度出發(fā),聶先生寧可接受有所竄改的高本(俞平伯所說的“偽”)的回目與行文,而放棄似乎更近于原作(俞平伯所說的“真”)的戚本的回目與行文。

      我深以為然。

      據(jù)說高鶚為了讓后四十回的續(xù)作與前八十回契合統(tǒng)一,不惜改動了前八十回的行文字句。到底應(yīng)該如何看待這樣的改動?高鶚此舉讓我想起金圣嘆倒改《水滸傳》(改動原文使之符合他自己的想法與批注),也讓我想起郭象注《莊子》。據(jù)傳有個和尚見到郭象的《莊子注》,認(rèn)為這不是郭象注莊子,而是莊子注郭象。意思是說,郭象的注釋,已經(jīng)和莊子有所出入,雖因循原文,不脫離莊子藩籬,但已經(jīng)隱然有自鳴其說的態(tài)勢了,故和尚說郭象這是假借注釋莊子,實(shí)則闡發(fā)自己的理論。今人張遠(yuǎn)山近年潛心研讀《莊子》,一邊痛批郭象篡改莊子偷梁換柱是一個文化陰謀,一邊立志修復(fù)莊子,最后好像“改正”了幾十個字,并自稱恢復(fù)了《莊子》本來的樣子。先不說郭象有沒有故意篡改,張遠(yuǎn)山自己的修復(fù)靠不靠得住,他的觀點(diǎn)與意圖就值得商榷;博爾赫斯說過,優(yōu)秀的經(jīng)典經(jīng)得起任何糟糕的翻譯的糟蹋,偉大如《莊子》者,豈能被幾個字所扭曲摧折?

      在某種程度上說,今人所讀的古代經(jīng)典,在注疏整理刻印傳播的過程中,都會發(fā)生誤差與磨損,難免會有所修飾變化,討論版本的優(yōu)劣和真?zhèn)?,常常是一個虛假命題,至少意義不大。

      既然原本遺失,既然真本不存,那么,哪個語言更加精準(zhǔn),哪個情節(jié)更加合乎情理,我們就傾向于哪個,以它為解讀對象。這樣做既不會損壞原作,也不存在版權(quán)爭奪。把這樣的版本歸功于原作者,注釋者續(xù)補(bǔ)者自然不以為意,后世的讀者如把它當(dāng)成原作,對補(bǔ)本或續(xù)本的作者來說,反倒是求之不得的事。

      在某種意義上,一切后續(xù)的版本,均源出作者,一切后出的補(bǔ)本,都可以看成是作者與時間的合作的產(chǎn)物。只要對我們有價值,完全可以接受和認(rèn)可。

      有點(diǎn)像外國文學(xué)研究,文本細(xì)讀的時候也存在不同譯本的問題,并進(jìn)而質(zhì)疑,我們分析解讀的到底是外國作家的小說還是中文譯者的譯文?當(dāng)然,你可以直接用外語原文作為引文,但這樣的做法一定會拒絕一般的讀者;而只要你引用的是譯文,正確的做法一定是比較不同的譯本,選其語言語感更佳者作為細(xì)讀對象并分析之。我一直覺得,參考“比較文學(xué)”這個概念,我們其實(shí)應(yīng)該建構(gòu)“比較翻譯”,專門用來比較不同譯本的優(yōu)劣,并選出最佳者,以供學(xué)者研究和讀者欣賞。

      我是到校圖書館借閱今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安妮·埃爾諾的代表作《悠悠歲月》時,偶然在路過的書架上看到聶紺駑的著作,里邊有他研讀《紅樓夢》的幾篇文章,就順便一起借了回來。我的《紅樓夢》隨筆去年底完成,眼下為了在《文學(xué)港》連載發(fā)表重新作了一些修改潤色,這個時候讀到聶紺駑的文章,有一種相見恨晚之感,尤其是他對《紅樓夢》一些人物(寶釵、襲人、王夫人等)的看法,與我的觀點(diǎn)不約而同高度契合,這不禁讓我又喜又憂,喜的是仿佛遇到了知音一般,憂的是真怕讀者誤以為我的見解是對聶先生的模仿。另外,我也非常認(rèn)同聶先生對《紅樓夢》后四十回的看法,與大多數(shù)學(xué)者對后四十回的否定態(tài)度(或者相反,像白先勇那樣認(rèn)為后四十回超過了前八十回)不同,聶先生認(rèn)為后四十回體現(xiàn)了曹雪芹的創(chuàng)作構(gòu)想,并存有部分原稿文字,自有其研究的價值。我本來一直認(rèn)同張愛玲《紅樓夢魘》對后四十回的觀點(diǎn)(“語言無味,面目可憎”),現(xiàn)在我覺得張愛玲還是有些文人的偏激,而聶先生的見解無疑更為平正合理,我的長篇隨筆本來只談前八十回,正是看到了聶先生的文章之后,我準(zhǔn)備補(bǔ)寫一篇后四十回的隨筆。

      我想,這就是讀與寫之間的相激互動關(guān)系。

      現(xiàn)在,讓我們回到第六十六回的回目。

      說實(shí)話,每次看到第六十六回回目“賈二舍偷娶尤二姨,尤三姐思嫁柳二郎”,心里就會強(qiáng)迫癥似的感到些微的遺憾。禁不住想,柳湘蓮如果叫柳三郎該多好,就湊成了二二三三的完美對稱。

      為什么柳湘蓮偏偏是柳二郎呢?小說里并沒有任何具體交待或說明。正如《水滸傳》里到處是三郎或三娘,如拼命三郎石秀,宋三郎宋江,張三郎張文遠(yuǎn),還有扈三娘等。《紅樓夢》里則幾乎都是二郎和二爺:賈璉是賈二爺,寶玉是寶二爺,賈蕓是蕓二爺,寶玉路遇的女孩叫二丫,連醉金剛都叫倪二,所以柳湘蓮也就只能是柳二郎。我們發(fā)現(xiàn),這些人之所以叫二郎或三郎,并不完全是排行所致,不一定說得出什么原由,它有可能與作家的特殊經(jīng)歷或記憶有關(guān),也可能是一種寫作命名方面的偏好與習(xí)慣,真正的原因,則是未知數(shù)。

      在撰寫這個回目時,曹雪芹(或別的續(xù)寫者)一定也糾結(jié)過,甚至作過思想斗爭,那就是到底要不要讓柳湘蓮改稱為柳三郎?

      曹雪芹之所以沒有這么改,之所以放棄二二三三的完全對稱,也許是因?yàn)槟菢幼鰰@得別扭,一部《紅樓》,就沒有一個叫三郎或三爺?shù)娜?,為了對偶,硬搞出一個柳三郎來,無疑有些刻意與做作。因此,曹雪芹寧愿在文字上在對稱上留一點(diǎn)遺憾或瑕疵,換來的是更真實(shí)更自然的效果。古人所說的“不以辭害意”,曹雪芹一定是認(rèn)同并躬行的。

      另外我想,即便是一個偉大的作家,也明白完美只是一種理想,不可過分奢求,況且過猶不及,強(qiáng)掰硬拗,結(jié)果往往適得其反。俗話說水至清則無魚,留一點(diǎn)遺憾,存一份無奈,或許反倒會構(gòu)成一種缺陷之美或率真之美。所謂順其自然,所謂順勢而為,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了。

      記得契訶夫在談到托爾斯泰的中篇《謝爾蓋神父》時,也說過大意如此的話:只要是人類的創(chuàng)造物,就不可能像上帝創(chuàng)世那樣完美無瑕,有瑕疵和缺憾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設(shè)若曹雪芹能聽到契訶夫的話,他一定會點(diǎn)頭頷首的吧。

      72.二馬同槽

      賈璉偷娶尤二姐,從此,尤氏母女三人就住進(jìn)了離寧榮街二里遠(yuǎn)的小花枝巷的新房里。賈璉一有空兒就來到這里與尤二姐相會取樂。

      這一天,賈璉騎馬來到新房,下人卻告訴他賈珍已經(jīng)在西院里。

      賈璉的小童隆兒去拴馬,發(fā)現(xiàn)里邊已經(jīng)有一匹馬,知道那是賈珍的坐騎。小童拴好馬就到廚下,與賈珍的小童一起喝酒取樂。隆兒剛端起酒杯,忽聽馬棚內(nèi)鬧將起來:

      原來二馬同槽,不能相容,互相蹶踢起來。

      曹雪芹只是不經(jīng)意似的寫了一個再小不過的日常細(xì)節(jié),里邊卻蘊(yùn)藏著四兩撥千斤般的反諷力量與批判鋒芒。

      是啊,二馬尚不肯同槽,父子卻可以聚麀,兄弟卻可以共女。人類,有時候真不如動物更知羞恥干凈自重呢。

      73.偶然與巧合

      沒有偶然,敘事便沒有波瀾,沒有起伏,某種意義上,沒有偶然就沒有故事。就像一池清水,平時鏡面也似,只有掉進(jìn)一塊偶然的石頭,才會出現(xiàn)浪花與漣漪。但若偶然太多或太集中,就難免會有巧合的色彩和人為的痕跡,導(dǎo)致戲劇性過強(qiáng),容易減弱藝術(shù)的真實(shí)性。

      《紅樓夢》是散淡文本,不依賴外在的戲劇性,很少用偶然性制造結(jié)構(gòu)性的故事。唯有在演繹尤三姐悲劇的第六十六回,忽然冒出一個又一個偶然性事件或細(xì)節(jié),過多的偶然性轉(zhuǎn)化為巧合與戲劇性,使得這一回讀起來很像是一篇?dú)W·亨利的短篇小說,與整個文本的敘事風(fēng)格有些扦格與齟齬(這里邊當(dāng)然有可能與版本訛誤有關(guān))。另外,這或許也從一個側(cè)面說明,曹雪芹并非不擅長懸念的設(shè)置與故事的構(gòu)建,非不能也,乃不好也。

      先是賈璉在私娶尤二姐之后,正想方設(shè)法要把“刺大扎手的玫瑰花兒”尤三姐聘個人家,不料尤三姐早已心中有人,非他不嫁,此人正是苦打過薛蟠躲往外地的柳湘蓮。為了表示自己只嫁柳湘蓮的決心,尤三姐當(dāng)著賈璉的面,把一根玉簪擊作兩段??少Z璉問了許多人,都說不知柳湘蓮躲到哪里去了。就在這當(dāng)口,第一個偶然出現(xiàn)了:賈璉毫無預(yù)兆地要出差平安州,來回得半個月工夫。

      第二個偶然發(fā)生在平安州大道上,賈璉曉行夜住,渴飲饑餐,到第三天:

      頂頭來了一群馱子,內(nèi)中一伙,主仆十來騎馬,走的近來一看,不是別人,竟是薛蟠和柳湘蓮。

      “頂頭”(不就是偶然或忽然嗎)在大道上遇到這兩個人,賈璉深為奇怪,讀者也奇怪得緊,那柳湘蓮不是打了薛蟠躲在外地嗎,怎么竟與薛蟠在一起了呢?這可以算偶然后的偶然,正是賈璉偶然出差,才會偶然遇見兩人不是么?

      大家入酒店歇下,喝酒敘談時,透露了第三個偶然,這個偶然可謂偶然中的偶然,它導(dǎo)致了薛蟠與柳湘蓮的相遇。原來是薛蟠路上遭劫,恰遇柳湘蓮相救,于是二人不打不相識,還因此結(jié)拜了兄弟。

      席間,薛蟠還與賈璉說起,前面岔口,柳湘蓮就要分路往南二百里去找他姑媽,“去望候望候”,等薛蟠回京安置好之后,準(zhǔn)備給柳湘蓮尋一所宅子,尋一門好親事。賈璉一聽,正中下懷,遂把小姨子尤三姐介紹給了柳湘蓮。

      事情發(fā)展到這兒,我們覺得這已經(jīng)不是偶然性,而是過度巧合了。

      后面的劇情我們都很熟悉,柳湘蓮把傳代之寶鴛鴦劍交給賈璉,作為他與尤三姐的“定禮”(曹雪芹這樣描述尤三姐眼里的鴛鴦劍“冷颼颼,明亮亮,如兩痕秋水一般”,這股子蕭殺之氣,無疑為后面作了鋪墊)。等柳湘蓮回到京中,從寶玉嘴里得知了尤氏姐妹的故事,斷然悔婚,并說出了那番只有“冷二郎”才能說出的話來:

      “這事不好,斷乎做不得了。你們東府里除了那兩個石獅子干凈,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干凈。我不做這剩忘八?!?/p>

      然后,柳湘蓮馬上去新房找賈璉,借口姑媽已經(jīng)替他定下婚事,堅決要求索回鴛鴦劍。里間的尤三姐聽聞此言,知柳湘蓮從賈府中得了消息,嫌她淫奔無恥不屑為妻,英烈的尤三姐遂自殺明志:

      一聽賈璉要同他出去,連忙摘下劍來,將一股雌鋒隱在肘內(nèi),出來便說:“你們不必出去再議,還你的定禮?!币幻鏈I如雨下,左手將劍并鞘送與湘蓮,右手回肘只往項上一橫。

      頓時玉山傾倒,芳靈渺冥。把自刎寫得如此英姿颯爽干凈利落,曹雪芹真乃太史公再世。

      那柳湘蓮這才明白尤三姐是如此“剛烈賢妻”,反伏尸大哭。

      最后,柳湘蓮用雄劍斬去頭上的煩惱青絲,隨一個跏腿道士一去不回。

      這一路下來,真乃偶然疊出,巧合不斷,懸念迭起,劇情兜轉(zhuǎn),大喜大悲,跌宕起伏,震撼人心,仿若《羅密歐與朱麗葉》,恰似古希臘之悲劇。一方面,固然可以讓我們見識曹雪芹的結(jié)構(gòu)布局能力與別樣的敘事手段,但另一方面,尤氏姐妹的悲劇畢竟不是賈府的內(nèi)生故事,而是外部嫁接進(jìn)去的,所以難免會留下一些巧合的戲劇性與焊接的痕跡。

      74.恨與狠

      剛烈的尤三姐一死,尤二姐就成了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魚肉,并很快走向了吞金自殺的悲劇性結(jié)局:

      想畢,拃掙起來,打開箱子,找出一塊生金,也不知多重,恨命含淚便吞入口中,幾次狠命直脖,方咽了下去。

      一個恨字,一個狠字,曹雪芹用兩個字就寫盡了尤二姐之死的慘狀。

      從刎頸到吞金,曹雪芹為尤氏兩姐妹的悲劇畫上了終結(jié)的句號。

      尤氏姐妹的悲劇,把賈府從混亂之地推向了罪孽之地,尤氏姐妹就像PH 試紙,測出了賈府里的罪惡指數(shù)與污穢程度。

      比如賈璉賈珍賈蓉等人荒淫無恥大逆不道的程度。

      比如鳳姐兩面三刀的歹毒程度。她嫌尤二姐入大觀園時的花言巧語,以及在尤氏與賈蓉面前死纏濫打般地撒潑,把她那心狠手辣的表演人格推向了極致。而讓善姐折磨尤二姐、利用秋桐“借劍殺人”、請庸醫(yī)胡君榮害死尤二姐肚子里的孩子、偷拿尤二姐箱柜里的梯己等,則把她的狠毒與貪婪寫到了盡頭。

      比如秋桐的潑婦、妒婦、毒婦的蠢壞刁惡程度。為后面的夏金桂作了鋪墊與引子。

      比如寶釵的冷血程度。具體細(xì)節(jié)就是薛姨媽講述了尤三姐自殺柳湘蓮出家的悲慘消息后,寶釵的無情態(tài)度與冷漠反應(yīng),與金釧兒之死時的態(tài)度與反應(yīng)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比如賈母的冷酷不仁程度。細(xì)節(jié)就是她不允許尤二姐進(jìn)家廟,命“亂葬地上埋了完事”。

      俗話說,人在做天在看。能對外人與弱者如此狠毒如此作惡如此置之死地而后快,也就能自相殘殺,對家里人自己人下狠手下毒手(比如邢夫人對鳳姐的“惡絕”、比如王夫人對晴雯的毒虐,還有種種勾心斗角與內(nèi)訌使壞等等)。賈府能發(fā)生尤氏姐妹這樣的悲劇,從一個側(cè)面說明,它的由盛而衰朽壞崩塌并非偶然是勢在必然,只是遲早的事情。

      75.從桃花詩到柳絮詞

      第七十回的敘事又回到了大觀園,回到了寶玉與姊妹們的日常生活??吹角琏?、麝月與芳官幾個膈肢頑鬧,聽到院子里又回響起久違的笑聲,給人一種悲劇的暴風(fēng)刮過之后,伏倒的禾苗們在陽光下重新抬起頭來的感覺。

      黛玉閑來無事,寫了一首充滿哀音的古風(fēng)《桃花行》,估計黛玉的內(nèi)心,依然落有尤氏姐妹的悲劇陰影。要知道,尤二姐被鳳姐秋桐折磨時,除了平兒關(guān)心安慰施以援手,黛玉也是少數(shù)幾個表示憫恤之人。

      在姊妹們傳看黛玉的詩歌時,大家提起詩社之事,不覺間已經(jīng)一年多沒起過社了。遂讓黛玉為社主,改“海棠社”為“桃花社”,準(zhǔn)備在明日三月初二重新起社。

      不料次日是探春壽日,只能先慶祝生日。詩社改至初五。

      這個時候,賈政的書信又不早不晚到了,說是六七月間回京,搞得寶玉忙著讀書寫字補(bǔ)作業(yè)。

      接著,偏近日王子騰之女許為人妻,擇于五月初十過門,鳳姐忙著張羅,姊妹們也被請去閑樂。

      寶玉自此之后就臨時抱佛腳,每日補(bǔ)讀寫字,連姊妹也都來幫他寫字充數(shù)。

      在這種情況下,詩社便不起了。

      詩社不斷被阻滯與延宕,雖有諸多雜事俗務(wù)與客觀原因,但我總覺得,曹雪芹這樣寫也一定有他的“主觀考慮”。就像阿多諾所說的那樣:“奧斯維辛之后,寫詩是殘忍的”,曹雪芹之所以讓詩社三番五次被打斷,之所以遲遲沒讓起社,應(yīng)該也有類似的顧慮與想法,尤氏姐妹的悲劇之后,寫詩是不對景的,是不像的。

      再后來,賈政又因海嘯查看賑濟(jì)等事,推遲到冬底方回。寶玉這才把一顆懸著的心重新放回了肚子。

      到了柳花飄舞的暮春之際,因?yàn)橄嬖茖懥艘皇钻P(guān)于柳絮的小令《如夢令》,姊妹們才重又張羅起詩社的事。不過這回子大家做的不是詩而是柳絮詞。

      詞者,詩之余也。曹雪芹是否以此為喻,暗示著大觀園的詩與詩社都已經(jīng)是強(qiáng)弩之末,已經(jīng)只剩余緒矣?

      果不其然,這起詩社后來被一只飛來的大蝴蝶風(fēng)箏半地里給打斷了,大家就改去放風(fēng)箏放晦氣去了,詩歌活動就這樣不了了之地結(jié)束了。

      76.五彩繡香囊

      賈母的丫頭傻大姐溜進(jìn)大觀園玩的時候,在山石背后撿到了那個五彩繡香囊。這個小小的偶然性,卻觸發(fā)了一場早有征兆的地震——抄檢大觀園。

      如果說這之前南方甄家被抄家有如敲響了喪鐘,那么抄檢大觀園,差不多就像是在自掘墳?zāi)埂C翡J的探春當(dāng)然意識到了事情的嚴(yán)重性:

      “你們今日早起不曾議論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們也漸漸的來了??芍@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涂地?!?/p>

      探春并沒有危言聳聽,這次抄檢事件,顛覆了大觀園的烏托邦性質(zhì),使它淪為藏污納垢之地。

      我們略過抄檢大觀園的過程,單看賈府三姊妹在抄檢時的不同表現(xiàn)。

      探春當(dāng)然是最氣憤不過并挺身斥責(zé)的那個人,她的言行,我們是完全能想象到的。即便是她打王善保家的那個耳光,雖有應(yīng)激的成份,也基本符合她一直以來的個性與行事風(fēng)格。

      迎春的表現(xiàn)就是沒有表現(xiàn)。在此前的“懦小姐不問累金鳳”情節(jié)里,迎春那“二木頭”(興兒語)、“有氣的死人”(寶釵語)般的懦弱個性已經(jīng)表露無遺。

      讓人大吃一驚的倒是惜春,她的表現(xiàn)完全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

      在抄檢現(xiàn)場,她的丫鬟入畫被查出一包金銀錁子來,惜春竟然沒有絲毫為入畫分辯的意思,而是直接對鳳姐說:

      “你要打她,好歹帶她出去打罷,我聽不慣的?!?/p>

      鳳姐的意思是事情還沒搞清楚,需核對一下再說(入畫說這些金銀錁子是賈珍送給她哥的,暫放在她這兒),惜春反過來催促道:

      “嫂子若饒她,我也不依?!?/p>

      惜春的冷漠自私與無情無義,讓人悚然一驚!忠心耿耿侍候她多年的入畫,仿佛不是她的貼身丫鬟,而是她的敵人。我們原來一直覺得,惜春年少任性,孤介怪僻(送宮花時與姑子玩并說出那樣的話),卻沒想到四小姐會冷血無情到這個地步。

      而嫂子尤氏稍后去看望和安慰這個小姑子時,惜春的表現(xiàn)更讓人大跌眼鏡,驚詫到驚悚。

      尤氏好意勸惜春,入畫從小兒就服侍她,讓她好歹留著入畫。惜春不僅沒有領(lǐng)尤氏的情或看她的面,反而直接回懟,說出來的話簡直就像一記又一記的窩心腳。

      氣得尤氏直說她是一個“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

      每次讀到惜春那些既孩子氣又毒如蛇蝎的話語,就會本能地懷疑古人所說的“人之初性本善”,就會想起戈爾丁的長篇《蠅王》,想起孩子身上的與生俱來般的惡的基因。

      曹雪芹筆下的惜春,讓人刮目相看的惜春,血管里仿佛摻雜著冰碴子的惜春,簡直就像平地一聲雷,就像聳然拱起的一座人性小冰山。掩卷回味,不得不驚嘆曹雪芹的筆力之雄健奇瑰。小說已經(jīng)寫了一多半,敘事已經(jīng)如此久遠(yuǎn)漫長,曹雪芹卻依然能夠幡然刷新人物的形象與個性!

      77.人參或活的隱喻

      賈府這個“公司”,早已發(fā)生財務(wù)危機(jī)。

      鳳姐、探春包括黛玉等人早已經(jīng)有過預(yù)感與預(yù)言:“出的多進(jìn)的少”,“必致后手不接”,賈府已“只剩一個空殼子”。

      先是銀根短缺。寧府賈敬去世的第六十四回,小管家俞祿向賈珍領(lǐng)棚杠孝布并請杠人青衣所使的欠銀“六百零十兩”,賈珍東拼西湊愣是不夠,最后還是賈璉救了急(他的動機(jī)是趁機(jī)去尋尤二姐)。

      榮府這邊也好不到哪里去。到了第七十二回,鳳姐已經(jīng)開始變賣“后樓上現(xiàn)有些沒要緊的大銅錫家伙四五箱子”(“弄了三百銀子”)、金自鳴鐘(“賣了五百六十兩銀子”),還押了兩個金項圈。饒是這樣,銀子還是不夠用,賈璉居然想出了這樣的餿主意:讓鴛鴦偷運(yùn)一箱賈母的金銀家伙,暫押“千數(shù)兩銀子支騰過去”。

      接著就是日用貨物的短缺,七十五回尤氏留在賈母處吃飯,添飯的人居然端給她“一碗下人的米飯”,鴛鴦的解釋是:

      “如今都是可著頭做帽子了,要一點(diǎn)兒富馀也不能的。”

      到了第七十七回,為了配鳳姐的“調(diào)金養(yǎng)榮丸”(這個名字幾乎是對賈府危機(jī)的反諷,實(shí)際上,已經(jīng)調(diào)不了金養(yǎng)不了榮),需要上等人參二兩,王夫人讓人翻箱倒柜地找,卻只找到“幾枝只有簪挺粗細(xì)的”和“一大包須末”。

      后來好不容易在賈母處找出一大包“手指頭粗細(xì)的”,但卻:

      然已成了朽糟爛木,也無性力的了。

      人參是讓人恢復(fù)元?dú)馀c體力的貴重藥品,是這個世界的精髓,而成了朽糟爛木的人參,快成灰的人參,無性力的人參,簡直就是只??諝さ馁Z府的最好隱喻,就是保羅·利科所說的“活的隱喻”。

      78.一步一回頭

      司棋因偷會姑舅兄弟,被趕出大觀園,趕出榮府。先前,金釧兒也是這樣被趕出去的。

      我們來比較一下曹雪芹的不同安排與敘述。

      金釧兒被攆走的時候,并沒有敘述攆趕的具體過程,后面的跳井自殺,才顯得格外突兀和悲慘。

      而司棋被趕后并沒有自殺,所以,曹雪芹就把她被趕出榮府的整個過程寫得一步一回頭,可憐復(fù)可憫。

      設(shè)若司棋能夠未卜先知,賈府其實(shí)很快就樹倒猢猻散了,她也就不用這么難過,不用如此悲傷了罷。

      79.辣手摧花

      晴雯被污辱毒虐,趕出榮府,旋即奔赴黃泉。對晴雯的慘狀,寶玉用了這樣一個比喻:

      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來的蘭花送到豬窩里去一般。

      濃縮為四個字就是:辣手摧花。

      晴雯到底犯了什么罪呢,需要被這樣懲罰與摧殘?

      直接檢舉者王善保家的罪證是:

      “那丫頭杖著他生的模樣兒比別人標(biāo)致些,又生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的像個西施的樣子,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掐尖要強(qiáng)。一句話不投機(jī),他就立起兩個騷眼睛來罵人,妖妖趫趫,大不成個體統(tǒng)?!?/p>

      王夫人的判據(jù)是:

      “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罵小丫頭。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個輕狂樣子……”

      “好個美人!真像個病西施了。你天天作這輕狂樣兒給誰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著你,自然明兒揭你的皮!”

      “去!站在這里,我看不上這浪樣兒!誰許你這樣花紅柳綠的妝扮!”

      而鳳姐的旁證則是:

      “若論這些丫頭,共總比起來,都沒晴雯生得好。論舉止言語,他原有些輕薄?!?/p>

      我們發(fā)現(xiàn),去掉那些形容貶損之語,剩下來的“實(shí)錘”罪證竟然是:“生得好”“像林妹妹”“像病西施”以及“能說慣道”和“輕狂樣子”!完全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卻原來,在威權(quán)者眼里,在獨(dú)斷的道德家眼里,美,就是原罪!

      更可怕的還在于,在這個淫威的宗族的法庭里,檢查官、證人、法官與陪審團(tuán)居然是同一伙人,甚至可以是同一個人,沒有辯方律師,被告也絕無自我辯解的權(quán)利與機(jī)會。

      曹雪芹通過敘事告訴我們,在傳統(tǒng)的宗法社會,在宗族大家庭里,固然會有熱鬧、溫馨與歡樂(“坐在一處擠著”),但絕對也有超乎想象的冷酷與黑暗,這黑暗可以輕而易舉地吞噬你的心靈與性命,獨(dú)裁的家長與主人們隨時可以高舉起道德的斧子,把你砍得血肉模糊甚至身首分離,這大概就是魯迅先生所說的“吃人”兩字的深刻所指。

      如果在一個平等正常的法庭,如果能讓寶玉出席作證,他一定會說晴雯是海棠,是芙蓉,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孩!

      連風(fēng)流恣情的燈姑娘兒都可以作證,晴雯與寶玉“各不相擾”。

      最終,貞潔如玉美好如玉的晴雯,寧折不彎的晴雯,這個丫鬟版的黛玉,卻以淫浪之罪,被宗族法庭判了死刑。

      這樣的法庭,離解散還會遠(yuǎn)嗎?

      80.女人是水做的嗎?

      第八十回的敘事圍繞著妒婦夏金桂展開。

      寶玉也聽說了夏金桂潑鬧的事,他見過她本人后很是費(fèi)解:

      “舉止形容也不怪厲,一般是鮮花嫩柳,與眾姊妹不差上下的人,焉得這等樣情性,可為奇之至極?!?/p>

      寶玉宅心仁厚,又像神瑛侍者一樣不諳世事,他其實(shí)并沒搞清夏金桂的真面目:

      驕養(yǎng)太過,竟釀成個盜跖的性氣。愛自己尊若菩薩,窺他人穢如糞土;外具花柳之姿,內(nèi)秉風(fēng)雷之性。

      只要看看她如何欺負(fù)虐待可憐的香菱,就可知這是個何等樣的妒婦毒婦,是一個遠(yuǎn)超寶玉想象的人間妖孽。

      但聽聞夏金桂這個人物與她的妒毒之事,畢竟讓寶玉甚感納悶。

      其實(shí),寶玉的疑惑或困惑并非始自今日,早前就已經(jīng)有過。比如他目睹司棋被趕走的現(xiàn)場,看到那幾個兇狠地推拉司棋的婆子媳婦時,就曾這樣感嘆:

      “奇怪,奇怪,怎么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賬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

      當(dāng)時,守園的婆子就取笑寶玉:

      “這樣說,凡女兒個個是好的了,女人個個是壞的了?”寶玉點(diǎn)頭道:“不錯,不錯!”婆子們笑道:“還有一句話我們糊涂不解,倒要請問請問。”

      有意思的是,因有人過來傳話打斷,曹雪芹并沒有讓婆子們說出這個“請問”。一部《紅樓》,出現(xiàn)過不少這樣的倏然中斷與不了了之,就像電影膠片突然熔斷,形成了一個個文本的小灰洞。

      但我們不妨試著代替婆子們“請問”寶玉:

      真的是因?yàn)榧奕酥笈⒉抛儔牡膯幔肯袂锿?、夏金桂這樣的女人,做女兒的時候會好到哪里去呢?

      像告密者襲人、冷血的惜春這樣的女孩,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呢?

      像黛玉、晴雯、二丫這樣的女孩,這個世界上又有幾個呢?

      女孩真的都是水做的嗎?

      經(jīng)歷了夏金桂等種種事件之后,相信寶玉會反思并痛惜這個一廂情愿的持守了半生的想法與看法。

      女孩是水做的,這是寶玉在人世間最核心最要緊的價值觀與生命信念,正是這個信念,支撐起了大觀園這個女兒國烏托邦,讓神瑛侍者在塵世有了退避隱居之地與心靈呼吸之地。

      可以想象,整部《紅樓夢》雖未完結(jié),但隨著晴雯等幾個水做的女孩漸次離開,隨著寶玉的生命信念慢慢喪失與倒塌,隨著大觀園人去園空變得荒蕪(寶釵搬走了,迎春嫁人了,丫鬟被趕走了),隨著賈府的財務(wù)危機(jī)與人事危機(jī)的不斷爆發(fā),那個“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的敘事終點(diǎn),已然在不遠(yuǎn)處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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