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尚君
李杜何以齊名,垂映千春,最初的細節(jié)還有許多不甚清楚的地方。十年前我曾撰文《李杜齊名之形成》(《嶺南大學學報》2014年復刊號),力主杜甫生前即有此說。還揭出一則有趣的記錄,杜甫天寶間作《贈特進汝陽王二十韻》,有云:“已忝歸曹植,何知對李膺?!奔丛谂c讓皇李憲長子汝陽王李琎的笑談中,自承人生目標是追蹤曹植,別人則覺得可以與李某為對,畢竟李杜齊名是東漢以來的舊梗,大家都熟悉,這時當然還與李白無關。代宗廣德二年(764),嚴武再鎮(zhèn)劍南,杜甫從東川回到成都,一位狂熱的追隨者任華按照近二十年前給李白寫詩表達狂熱崇拜的格式,也給杜甫寫了一首。兩首詩都很長,居然都保存了下來,不妨讀一讀,可以知道李杜當年的影響與追星者的狂熱程度。
一 任華之生平與兩面性格
任華,今知為青州樂安(今山東博興)人。家世、生卒皆無可考。他有三首長詩存世,分別寫給李白、杜甫和懷素。《全唐文》卷三七六收其文一卷,凡二十四篇,分別采自五代王定保的《唐摭言》和宋初編大型總集《文苑英華》。在別人的詩文中很少提到他,僅知高適有一首《贈任華》詩,見《唐詩紀事》卷二二,《全唐詩》失收。根據(jù)這些文獻,可以粗線條地勾勒出他的生平。任華估計出生于開元前或中期,也許比杜甫還小十歲左右。玄宗天寶五載(746),他至長安尋訪李白,其時李白已至江東訪元丹丘,未遇,只能寄詩以表向往之忱。肅宗朝,曾任秘書省校書郎、太常寺屬吏、監(jiān)察御史,但他似乎對在朝為官始終不太安分。代宗廣德二年,任華得悉杜甫入?yún)⑽鞔▏牢淠?,賦《雜言贈杜拾遺》長歌。他也經(jīng)常向高官上書,請求關心自己,語氣傲岸不羈,請求間不斷致責公卿,結果當然可以想見。代宗大歷間,長沙草書僧懷素入京,所作聳動京城,任華也作《懷素上人草書歌》,懷素很高興,將此歌書寫一遍,真跡宋時尚存。大歷末,任華曾入桂管李昌巙幕府,后不知所終。如果用公元表示他的生卒年,大約是725—780,當然兩邊都要加問號,屬于推測。
任華存文有《明堂賦》,應該是參加科考之孑遺。有《隨求即得大自在陀羅尼神咒經(jīng)序》《西方變畫贊》,可見他對佛學研習頗深,對密宗頗多關注。他作《送王舍人歸壽春侍奉序》,說:“贈言伊何?莫過于勤孝。立身伊何?莫過于守正而已。”肯定被送者王良輔之勤孝守正,也看到他對為家為國之基本態(tài)度?!端妥嬖u事赴黔府李中丞使幕序》,述自己之臨別贈言,“不慮吾子以忠貞為本,又當指蹤不選地,感恩不顧身死。見賢良則引而薦之,勿憚勿疑;見仇怨則報之以德,勿瑕勿疵”。即從宦以忠貞為本,得知己提攜,當感恩圖報,不顧生死。在幕府有一定權力,也規(guī)勸以遇到賢良者應努力引薦,即使有些仇怨,也當報之以德。這些都是官場一般之認識,沒有卓識,多屬常談,多在規(guī)范之內(nèi)。這里看到任華作為一個京城小官循規(guī)蹈矩的一面。雖難有大作為,但憑借資歷,也可拾級而上,無災無難,平穩(wěn)一生。
令人意外的是《唐摭言》卷一一在《怨怒(戇直附)》中保存了任華的四件上高官書,干謁請求而怪招迭出,顯示了任華性格的另一面?!短妻浴贩Q“任華戇直”,即他在官場混,性格村戇,表達直率,因此顯得另類。這里先介紹其中的三件,上嚴武那件,與贈杜甫詩為同時而作,容后再說。
《與庾中丞書》是給御史中丞庾準的。緣由是去冬曾以文投給庾準,庾準稱贊了幾句,認為寫出這樣的文章,可以做“補袞”,即可任諫官。再一次,則是太仆卿李某在時,任又去糾纏,庾順口對李說:“任子文辭,可為卓絕,負冤已久,何不奏與太仆丞?”話外之意是我?guī)筒簧厦?,李太仆可否在太仆寺為其謀一職位。三則幾次以賦投獻,庾回信說:“足下文格,由來高妙,今所寄者,尤更新奇。”還是一般的客氣,是場面上話。任華是一切都當真的,你在眾人面前夸獎了我,怎么可以不兌現(xiàn)呢,你對我評價很好,就應該提攜我。久等沒有消息,他怒了,先說:“華也不才,皆非所望。然公之相待,何前緊而后慢?若是耶,豈華才減于前日,而公之恩遇薄于茲辰。退思伏念,良增嘆惋耳!”你的夸獎超過了我的預期,但怎么一點也沒有兌現(xiàn),到底是我的才華退減了,還是你的恩德薄弱了,想來想去,只能長嘆。信的最后,任華將此事來一個上綱上線:“朝廷方以振舉遺滯為務,在中丞今日,得非公言之次乎?當公言之次,曾不聞以片言見及。公其意者,豈欲棄前日之信乎?華本野人,嘗思漁釣尋常,杖策歸乎舊山,非有機心,致斯扣擊。但以今之后進,咸屬望于公,公其留意焉!不然,后進何望矣!”朝廷大張旗鼓地選拔人才,你的話是曾有人聽見的,你怎么可以背信棄義?我本是山野之人,對此本可以不計較,但你有沒有想一想,無數(shù)的后進英賢,都對你寄予厚望,你失信于我事小,天下后進因此而失去希望,問題就很嚴重了。這是求謁而包含威脅。
《與京尹杜中丞書》是大歷五年(770)或稍后寫給京兆尹杜濟的。任華說自己到京城后,見高官貴人,避之如恐不及,原因嘛,他舉漢初辟陽侯審食其與其門客朱建事為例,說自己深知受人之恩,生死相報的道理,因此不想卷入是非。沒有想到的是,杜濟居然對自己很賞識,先是“以文章見知,特于名公大臣,曲垂翦拂”,也就是在眾官在座時夸獎過自己的文章,因此而“以公為知己”,即以杜為自己的靠山。再則“造詣門館,公相待甚厚,談笑怡如”,我去你家訪問,你待我很客氣,談笑風生。于是他有了非分之想,親自登門提出了要求。任華說自己是很高貴的人,“若道不合,雖以王侯之貴,親御車相迎,或以千金為壽,仆終不顧”,以道義相期,如道不合,即便王侯之人,親自駕車來迎,或以千金為壽,自己皆不屑一顧。現(xiàn)在我親自騎馬,到你府上干求,要求并不高。但你先是對我說:“亦不易致,即當分減。”你的要求太高了,不易辦到,可否降低一些?任華的態(tài)度是,如果我自己可以辦到,干嘛要找你呢?雖然不知他具體所提為何事,估計任華既不肯“分減”,杜濟只能虛作承允。任華等了十多天,沒有消息,于是馳書問責:“況自蒙見許,已經(jīng)旬日,客舍傾聽,寂寥無聲,公豈事繁遺忘耶?當不至遺忘,以為閑事耶?今明公位高望重,又居四方之地,若輕于信而薄于義,則四方無所取。惟公留意耳!”你既經(jīng)答允了,怎么可以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難道事多遺忘了嗎?你以為我求你的是可以忘卻的閑事嗎?你失信于我事小,天下人因此而對你失望,給你差評,你當心一些,問題很嚴重啊!
《告辭京尹賈大夫書》,賈大夫是賈至,著名詩人,杜濟任京兆尹是在賈至之后。任華與賈至是否有舊交,難以確認。事情的原委居然是任華認為賈至享天下之美名,但還有些欠缺,于是邀請賈造訪自己的陋室。等了幾天,賈至居然沒來,于是馳書告辭。他認為賈至曾以國士待自己,自己也愿以國士之禮還報,邀請賈至卑身來訪,目的是“澆君恃才傲物之過,而補君之闕”,使你改正過失,成就完人。賈至居然不領情,任華大怒,他講了許多戰(zhàn)國名公子待客的往事,你“躊躇數(shù)日不我顧”,似乎將我當成了“賣醪博徒”。“觀君似欲以富貴驕仆,乃不知仆欲以貧賤驕君,君何見之晚耶”,你以為你地位高貴,就可以對我露出傲慢之色,你根本不知道我欲以“貧賤驕君”,即我雖貧賤,但你不介意而卑身顧我,你因此可以獲得空前美名,你對此居然不加體會。他舉信陵君為侯嬴執(zhí)綏,平原君斬美人以告謝門客,要賈至以他們?yōu)榘駱?。最后說你不來的后果很嚴重,你家門客可能就此解體,我就是那解體人。這樣強人所難,幾乎有些霸王硬上弓,不接受就是一頓詛咒,實在匪夷所思。
任華上述行事,可以說是盛唐士人中的極端案例。那時人人意氣風發(fā),自以為是,說他戇直是輕的,其實根本不理解官場游戲規(guī)則。上述三書皆不知結果如何,但也大致可以體會吧。
二 任華對李白的癡狂
任華給李白、杜甫的詩都很長,只能分段解說。給李白一篇題作《雜言贈李白》,第一段講對李白詩歌的印象:
古來文章有能奔逸氣,高聳高格,清人心神,驚人魂魄。我聞當今有李白,《大獵賦》《鴻猷文》,嗤長卿,笑子云。班、張所作瑣細不入耳,未知卿、云得在嗤笑限否?登廬山,觀瀑布,海風吹不斷,江月照還明,余愛此兩句。登天臺,望渤海,云垂大鵬飛,山壓巨鰲背,斯言亦好在。至于他所作,多不拘常律。振擺起騰,既俊且逸。或醉中操紙,或興來走筆。手下忽然片云飛,眼前劃見孤峰出。而我有時白日忽欲睡,覺之不覺歘然起攘臂。
開頭就說自古以來文章能夠逸氣奔騰、高懸品格、驚心動魄、清人神志,方足感人,當今只有李白能夠達到?!洞螳C賦》有存,模仿《文選》漢大賦的痕跡明顯,為李白早期所作?!而欓辔摹方癫淮妗iL卿是司馬相如,子云是揚雄,都是西漢最著名的辭賦家。班是班固,張是張衡,東漢以《兩都賦》《二京賦》,各擅時名。任華既說李白辭賦嗤笑揚、馬,又認為班、張所作瑣碎不堪入耳,又重復問長卿、子云在嗤笑范圍內(nèi)否。大約情緒激動,有些語無倫次。下面列舉他最喜愛的詩篇,一為《望廬山瀑布》,今本作“海風吹不斷,江月照還空”,任華引詩末字作“明”,不知任華見本如此,還是他就韻而改。其次兩句見《天臺曉望》,今本作“云垂大鵬翻,波動巨鰲沒”,與任華所見異。前句末字《嘉定赤城志》卷三〇亦作“飛”,與任華所見同。后句恐任華有誤記,因李白此詩是用入聲韻。而“登天臺,望渤海”,顯然誤解了李白“憑高遠登覽,直下見溟渤”的詩意,溟渤僅泛指大海,與渤海無關。他稱頌李白詩“不拘常律”“既俊且逸”,還是看到了關鍵所在。此下四句想象李白作詩的情景,是他讀詩之直覺,而自己經(jīng)常讀詩而感到興奮,驅(qū)逐睡魔,奮起攘臂。任華刻意模仿李白詩,以期引起李白之注意,但所作略顯粗豪,也屬無奈。
任生知有君,君還知有任生未?中間聞道在長安,及余戾止,君已江東訪元丹。邂逅不得見君面,每常把酒向東望。良久見說往年在翰林,胸中矛戟何森森。新詩傳在宮人口,佳句不離明主心。身騎天馬多意氣,目送飛鴻對豪貴。承恩詔入凡幾回,待詔歸來仍半醉。
“任生知有君,君還知有任生未”,這兩句是最典型的粉絲思維。明星照耀當代,盡人皆知,但你知道我對你的一片癡情嗎?“中間聞道在長安”,指李白天寶初任翰林供奉事。任華到京造訪,方知李白已經(jīng)在天寶三載初賜金還山?,F(xiàn)在知道,李白東行后,在洛陽、梁宋、齊魯一帶盤桓很久,任華顯然缺乏與李白的聯(lián)絡方法。等到他得到確信,李白已經(jīng)南行與友人元丹丘會合。任華很失望,舉酒東望,不妨將在京城聽聞的李白故事敘述一下。因為是道聽途說的總匯,他知道的是李白如何春風得意,身騎天馬,目送飛鴻,承恩詔入,明主吟詩,歸來仍醉,佳句流傳,這些都是李白歸山兩三年間他聽說的,與其后百來年間《松窗雜錄》《本事詩》所記傳聞也差不多,與真相相去甚遠。李白的痛苦與失望,任華是無法理解的。
權臣妒盛名,群犬多吠聲。有敕放君卻歸隱淪處,高歌大笑出關去。且向東山為外臣,諸侯交迓馳朱輪。白璧一雙買交者,黃金百鎰相知人。平生傲岸,其志不可測。數(shù)十年為客,未曾一日低顏色。八詠樓中坦腹眠,五侯門下無心憶。繁花越臺上,細柳吳宮側。綠水青山知有君,白云明月偏相識。
這里寫李白遭權臣詆毀,有敕放還。李白入京時有“仰天大笑出門去”之句,估計任華也曾讀到,但用在歸山后。謝安高臥東山,是李白詩中向往的人物。輕白璧而重交友,也是李白經(jīng)常表述的態(tài)度。任華讀李白詩,還是很能得其精神的?!拔丛蝗盏皖伾币簿褪抢畎住鞍材艽菝颊垩聶噘F,使我不得開心顏”的意思。此后揣度李白在江南的游蹤。其中越臺、吳宮,李白確曾多次游歷。而八詠樓在金華,是與梁朝沈約相關的古跡。李白《送王屋山人魏萬還王屋》詩有“落帆金華岸,赤松若可招。沈約八詠樓,城西孤岧峣”之句,是述魏顥的行跡,他本人似未必去過?!熬G水青山知有君,白云明月偏相識”是任華此詩中寫李白最得風神的詩句。
養(yǎng)高兼養(yǎng)閑,可見不可攀。莊周萬物外,范蠡五湖間。又聞訪道滄海上,丁令王喬時還往。蓬萊經(jīng)是曾到來,方丈豈唯方一丈。伊余每欲乘興遠相尋,江湖擁隔勞寸心。今朝忽遇東飛翼,寄此一章表胸臆。儻能報我一片言,但訪任華有人識。
最后說到,因為獲得特殊的線索,有人東行,可以為任華傳遞詩箋,因此任華匆促間作此長詩來表述胸臆,希望李白能夠認識自己,不要辜負了自己的相思之忱。所引前幾句,說李白高尚出世,高不可攀,交往的都是古之神仙,所到則為蓬萊、方丈這樣的海上仙山?!扒f周萬物外,范蠡五湖間”兩句,揭示李白的思想淵源頗得其要。而“方丈豈唯方一丈”簡直不成詩句。
李白可能讀過任華的寄詩,但看不到響應,似乎并不愿與他結交,更無法認其為知己。兩人之間,恐怕始終只是明星與粉絲之間那種臺上臺下相望的關系。
三 任華對杜甫的頌贊
《雜言贈杜拾遺》也是歌行,但比贈李白那首稍顯整飭,是任華根據(jù)兩人詩風不同,而有意識地加以模仿。拾遺是杜甫在肅宗時立朝所受官職,品級不高,但可在朝廷議論朝政得失。詩中稱“遂使安仁卻為掾”,指杜甫任華州司功參軍事,任華不稱此而仍稱前職,唐人貴朝右之官故。又稱“如今避地錦城隅”,是在杜甫居蜀后所作。
前已云《唐摭言》有載任華《上嚴大夫箋》,作于嚴武以御史大夫第二度鎮(zhèn)蜀之時,時在廣德二年正月以后。此箋稱自己退隱已久,“擲世事于流水”,今則出趨幕府,“是將觀公俯仰,窺公淺深”,即是考驗你容人的氣量。他自謂“將投公藥石之言,療公膏肓之疾”,不僅可助嚴之為政,似乎還看出了嚴武的宿疾。想聽我的所見嗎?請拿出成人之美的誠意來,對我“先之以卑辭,申之以喜色”。不僅搬出了嚴家的“先侍郎”之譏諫,即嚴武父親嚴挺之的議政,更列舉潘岳、嵇康得罪文士而死的故事,軟硬兼說,極盡鼓動之能事。最后說:“任華一野客耳,用華言亦惟命,不用華言亦惟命。明日當拂衣而去矣,不知其他!”自負高尚,有些接近威脅。嚴武一代英雄,哪里會看不懂這些把戲。如果他贈杜甫詩也在這時,杜甫與嚴武私交甚密,自會談及此一狂客之來鴻,最多一笑而已。不過嚴武一年多后即以四十歲之盛年去世,任華是否看出了什么癥候,是否有什么高招,也無從知曉了。
這里主要還是說任華給杜甫的詩。第一節(jié):
杜拾遺,名甫第二才甚奇。任生與君別,別來幾多時,何曾一日不相思。杜拾遺,知不知?
是以前曾有過交往,不知在什么時間。較大可能是至德至乾元初,杜甫在朝為官時。杜甫性格與李白不同,情商很高,對任何身份的人都不會輕加白眼。任華也僅是說與杜甫分別后,對杜甫思念從未中斷。問杜甫“知不知”,是說你是否知道我的思念,不是彼此不知。
昨日有人誦得數(shù)篇黃絹詞,吾怪異奇特借問,果然稱是杜二之所為。勢攫虎豹,氣騰蛟螭。滄海無風似鼓蕩,華岳平地欲奔馳。曹、劉俯仰慚大敵,沈、謝逡巡稱小兒。
“黃絹詞”用《世說·捷悟》典,指絕妙之詞。任華聽到人誦好詩,驚怪而打聽,知道是杜甫所作,大感嘆服。其下一段描述,只是說力量狠烈,氣象不凡,與杜詩并不十分貼切。曹是曹植,劉是劉楨,建安文學的代表。沈是沈約,謝是謝朓,齊梁聲律詩的代表。幾位都是杜甫尊敬的前輩詩人,有心超越,只做不說。任華認為杜甫是諸人真正的勁敵,在很大程度上已經(jīng)超越了他們。雖然有些過度夸張,所見還是對的。
昔在帝城中,盛名君一個。諸人見所作,無不心膽破。郎官叢里作狂歌,丞相閣中常醉臥。前年皇帝歸長安,承恩闊步青云端。積翠扈游花匼匝,披香寓直月團欒。英才特達承天睠,公卿誰不相欽羨。只緣汲黯好直言,遂使安仁卻為掾。如今避地錦城隅,幕下英僚每日相隨提玉壺。半醉起舞捋髭須,乍低乍昂傍若無。古人制禮但為防俗士,豈得為君設之乎!
這一大段追述往事,部分得實,大多夸張而得自傳聞。杜甫那時詩名已甚,但絕沒有達到諸人皆“心膽破”的程度。杜甫與郎官誠多交往,也屢有《醉時歌》一類詩作,說他在郎官堆里狂歌,丞相閣中醉臥,怎么也無可能?!扒澳昊实蹥w長安”指唐收復二京,肅宗回鑾,杜甫地位很低,為人也不張揚,任華說他“承恩闊步青云端”,也言過其實。積翠指積翠池,披香指披香殿,皆屬皇家宮苑。杜甫偶曾陪游,“承天睠”實在很有限。汲黯是西漢的直臣,比喻杜甫因直言房琯事而外貶,也還算恰當。至于避地錦城,即成都,杜甫與歷任節(jié)度使親疏有別,即便在嚴武再鎮(zhèn)劍南后,杜甫任節(jié)度參謀,幕中地位并不高。任華說杜甫在幕中地位特殊,杜甫也低昂自得,眾僚佐奔走前后,都是想當然之辭。雖盡力鼓吹,估計杜甫并不太受用。
而我不飛不鳴亦何以,只待朝廷有知己。亦曾讀卻無限書,拙詩一句兩句在人耳。如今看之總無益,又不能崎嶇傍朝市。且當事耕稼,豈得便徒爾。南陽葛亮為友朋,東山謝安作鄰里。閑常把琴弄,悶即攜樽起。鶯啼二月三月時,花發(fā)千山萬山里。此中幽曠無人知,火急將書屏驛吏,為報杜拾遺。
此節(jié)說自己。不飛不鳴,期待朝中有人推薦。自述也曾讀了許多書,寫過一些詩,現(xiàn)在看來都沒有什么意思,那就遠離都市,退隱歸田吧!但仍自命不凡,以諸葛亮、謝安自期。春山花發(fā),鶯啼幽谷,實在不能再就此忍受寂寞了。把這一切告訴杜甫,為什么呢?可能仍與上嚴武箋中的求其特別眷顧有關。
南宋葉適說:“無奈少陵太世情?!敝匾暼穗H關系的杜甫,對朋友的來往十分用心,細節(jié)也都很周到。任華對他的極度抬舉,特別是對往事的回顧,對自己不甘寂寞,希望杜甫理解的傾訴,杜甫似沒有理由拒絕。就任華曾面請嚴武相見來說,他也確實到了成都,給杜甫的詩可能即寫于成都,也就不能排除二人見面之可能。但杜集中確實沒有杜甫回復的痕跡,原因無解。
四 任華曾結識高適,傾力稱譽懷素草書
今存高適《贈任華》:“丈夫結交須結貧,貧者結交交始親。世人不解結交者,唯重黃金不重人。黃金雖多有盡時,結交一成無竭期。君不見管仲與鮑叔,至今留名名不移。”不知道二人曾有怎樣的人生交集,也不知道任華是否也有長詩對高適表述傾慕之情。高適是將門后人,以大丈夫自期。這里的丈夫,即指有偉大襟抱的人物。高適認為世人之結交,重財富而不重人品,這樣的結交難以持久。貧者結交,以道義情感為基石,這樣的友誼方能保持長久。春秋時管仲與鮑叔的結交,就是貧交而相知不移的典范。僅此而已,無法進一步展開。
任華有《懷素上人草書歌》,篇幅較長,為篇幅所限,不擬全錄,這里僅摘其要點。詩作于代宗大歷間懷素從湖南入京之時,當時有無數(shù)知名或不知名的詩人寫歌行體詩給以表彰,懷素本人也很受用,其傳世名帖《自敘帖》就列舉了許多詩人的作品。任華先說自古草書,以王羲之、王獻之父子最著名,“雖有壯麗之骨,恨無狂逸之姿”。再說前輩張旭,說“張老顛,殊不顛于懷素顛,懷素顛,乃是顛”,更超越張旭。再蕩一筆,說“人謂爾從江南來,我謂爾從天上來”,這是賀知章贊美李白的橋段。此后縱橫恣肆,極盡描述之能事,就描摹張揚來說,此歌比寫給李白、杜甫的二詩更為精彩。歌之最后說:“狂僧有絕藝,非數(shù)仞高墻,不足以逞其筆勢。”又說:“狂僧狂僧,爾雖有絕藝,猶當假良媒。不因禮部張公將爾來,如何得聲名一旦喧九垓?”這里的禮部張公指詩人張謂,代宗大歷二年任潭州刺史,潭州即今湖南長沙,懷素是張謂發(fā)現(xiàn)的天才。不久,張謂入朝為太子左庶子。六年冬,張謂任禮部侍郎,連續(xù)執(zhí)典大歷七、八、九年的貢舉,其“妙選彥才”,一時廣為士林稱譽。其間張謂將懷素介紹給長安朝野群賢,得到廣泛認同。當時到底有多少詩人寫詩贊譽其草書,至今難以統(tǒng)計。最后請大書法家顏真卿作序(序參《文苑英華》卷七三七),大獲時美。對任華的詩,懷素非常喜歡,曾親自書寫一過,真跡宋時猶存。宋米芾《寶章待訪錄》錄懷素書任華《草書歌》云:“右真跡兩幅,絹書,字法清逸,歌辭奇?zhèn)?,在駙馬都尉王晉卿第。尚方有三幅,乃其后幅適完。嘗請出第觀,復歸尚方。”可惜沒有傳世。
馀話
戰(zhàn)國時有一學派叫縱橫家,專門在各國之間出謀劃策,蠱惑人主,危言聳聽,以展抱負。這些人的著作流傳下來不多,但其游說列國的故事與談辭,當時曾有許多文本。后經(jīng)西漢末文獻學家劉向整理,成為《戰(zhàn)國策》三十三卷。戰(zhàn)國策士之議論,對唐宋古文家影響很大,在李白、韓愈及蘇洵、蘇軾父子的上書與策論中,多可加以體會。極意渲染,危言聳聽,關鍵是要能把握分寸,即要看對象與彼此身份差異,在渲染中提出要求。前引任華的一些文章,循規(guī)蹈矩者顯得才氣不足,危言聳聽者又顯得求索過度,立意出奇而有時顯得過分勒索,他列舉高官對自己的贊譽與承諾,似乎有些將官場上的虛與委蛇看得太過認真了。其人生之不順,當皆與此有關。
任華愛憎分明。對李白、杜甫這樣同時代的偉大詩人,充滿敬意,舉頭仰望。他用他的閱讀與理解,在贈寄二人詩中努力表達自己的向望之忱,說盡自己對二人詩的理解,做了盡己所能、不加節(jié)制的稱賞與極品。盡管就他的水平與理解,似乎與二人文學致力之目標與成就,實在存在巨大的落差,他對二人行蹤出處的描摹,也始終處于傳聞多于事實之間。今人根據(jù)西人fans一詞,音譯為粉絲,是追星而不具理智群體的指稱,用在任華身上,顯得十分貼切。他那兩首寫給李白、杜甫的充滿激情,有時還有些顯得迷狂的長詩,雖然在李杜二人那邊都沒有得到他所期待的響應,但朦朧地感受到李杜二人詩歌對前代所有詩歌的超越,可以代表他所處時代的最高水平,他的認識無疑具有前瞻性。他寫詩給李白時,李白還不足五十歲;寫詩給杜甫時,杜甫五十三歲,都處在一生文學創(chuàng)作的鼎盛時期。像任華這樣瘋狂的追星者,那個時代當也不在少數(shù)。李杜齊名,輝煥千春,最初形成共識,任華一類人物的推動,能說沒有積極意義嗎?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