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洋才讓
一開始它確實有些震驚。早上,霧氣一下子鎖住巴達沼澤,黑色的淤泥慢吞吞地于霧氣中傾吐起自己咕嘟嘟的不滿。后來,許是陽光透過來,利刃般撕開沙幕一樣的霧氣,沼澤里的烏鴉呱呱地叫幾聲,霧氣慢慢地散了去。沼澤地里的一切看起來是那么的蕭瑟。它饑腸轆轆,本能使它豎起耳朵繼續(xù)聽,這在它看來也許比用鼻子聞還要管用。它聽到烏鴉已經(jīng)飛到沼澤的那一頭去了,那淺淺的樹林被陽光照得像是一根根柵欄,柵欄里透進來的光猛扎扎就照到它的眼,烏鴉這時候又叫了起來,聲音急促到像是吞咽了一顆石子,呱呱的叫聲中夾雜著石子禿嚕嚕的轉(zhuǎn)動聲。它知道,烏鴉發(fā)出這個聲音意味著什么——有獵物,或者有現(xiàn)成的吃食。通常是一只被熊吃剩的羊,或者一頭牦牛,更多的情況下是羊,不會是大型動物。它知道樹林是誰的勢力范圍,登吧老頭和他的藏獒通嘎就住在樹林的那一頭。只要進入樹林,它曉得自己的氣息就會被藏獒通嘎聞了去。
通嘎是一頭鐵包金的黑色藏獒。個頭大得像牛犢,上嘴唇往兩邊吊垂著,蓋住了下嘴唇,每次吠叫的時候聲音悶悶的,好像從很深的山洞里傳出來,又似乎帶著下墜的重量,使它傳不遠。通常,通嘎吠叫的時候,一定是看見了什么、聽到了什么,或聞到了什么。通嘎從樹林中跑出來,身子的重量不能使它快速移動。粗沉的吠叫好像一記記悶棍敲打在樹干上,它知道這時候登吧老頭也會跟著通嘎跑出來。樹林里的風刷啦啦地一吹樹葉,滿樹的反光在登吧老頭的頭頂閃來閃去。
登吧老頭喊,通嘎,不要追了,你攆不上那些餓狼的。那些餓死鬼投胎的餓狼仔沒一個好東西,不就是惦記我倆的五十來只羊嘛,讓它們惦記好了,反正也是白惦記。
通嘎這時會懂事地停下來,嗅一嗅風向,好像只有使勁地將空氣里的味道吸到肺里,才能保存氣味。夜色即將降臨,登吧將他那雙粗糙且黑黝黝的大手在通嘎的頭頂摩挲幾下,噼里啪啦的靜電聲就會落在草叢里。
老兄弟,只要有你在,我就感到時間過得有趣有勁!
登吧老頭說著一把抱住通嘎以一個抱摔將它撂出好遠。通嘎像是軟塌塌的皮口袋,翻了幾番,站起來,前爪往左一撲,而后向右,身子縱跳,笨重地轉(zhuǎn)個身,尾巴撲刷刷地搖幾下。登吧老頭這時候又上去,抓住通嘎耷拉的雙耳,一拉,而后同時撲倒在地。一人一獒,就這么四腳朝天地躺著,天邊的晚霞紅透在白雪皚皚的阿尼達果,它突然想到如果自己就是通嘎,而通嘎變成自己會怎樣?它覺得可能從來沒有哪匹狼會有如此的想法,這個想法一瞬間就使得它和別的狼不一樣了。當然,它沒有忘掉自己擔負的任務(wù)。這個任務(wù),讓它不得不一次次地接近樹林,目測一棵樹與另一棵樹的間距,樹木上的樹眼死死地盯著它。一匹貌似孱弱卻天性狡黠的狼像幽靈一般出沒。
登吧和藏獒通嘎的牧場就在前頭。穿過野花,穿過狼毒花惱人的氣味,四爪的肉墊將花瓣印踩上青苔,青苔碎裂的聲音吧唧吧唧的,好像舔舐著什么。
它低著頭,弓著身子,脊背上的毛乍起,這大概就是一匹狼的警惕。要知道狼的警惕一半是天生的,一半?yún)s是環(huán)境在造就。它一想起自己所處的狼群,就極度不開心。那一顆顆狼頭在它眼前閃來閃去,眼神里的輕蔑使勁聞聞也能聞出來,那是一種夏季長在山崖之側(cè)的酸桿的味道,也是干灘灼土的味道,說起來,更像是干灘灼土的味道。
只要那種輕蔑的眼神在別的狼眼里閃現(xiàn),就那么一瞬間,好像夜里閃過的白磷光(所謂的鬼火),它一下子就會認慫一樣趴下來,頭伏得很低,尾巴貼著地輕柔地掃幾下。它知道自己在狼群里的地位很低,低到撿拾它們吃剩下的殘渣剩骨,喉嚨里還要時不時發(fā)出咕嚕咕嚕的響動,而后躲到一個角落里,直到整個狼群忘卻自己的存在。
這種時候,它總是呆呆地看著頭頂?shù)脑铝?,聽著狼群發(fā)出一聲接一聲的嗥叫。
要知道狼的等級是由誰的咬合力強、體力充沛,以及霸道好斗指數(shù)來決定的。所以,只要那個最強的領(lǐng)導者一嗥叫,接著就是一種狼體系等級順序的嗥叫。
輪到它嗥叫的時候,所有的狼都開始打盹了,它干脆就不叫了。即使獨自跑出來,它也不敢叫。它知道通嘎的耳朵靈著吶,雖然有點笨,有時候一只愚笨的獒犬不會壞到哪里去?;蛘?,因事而宜。腦子里不由一陣思索——要不是狼頭領(lǐng)的一個眼神,自己怎會弓著身踮著步跑出來,樹林中的各種聲音無非是小鳥的啾啾聲、蒼蠅蚊蟲的嗡嗡聲,樹葉拍著手掌為風叫好呢,沒有什么會為一匹看起來孱弱、見風即倒似的狼說些什么。只有白雪皚皚的阿尼達果雪山默默地看著它。要不,它也不會朝樹林方向走來時,卻在中途拐了彎鉚足了勁向著雪山飛奔,所有的不開心在那一刻統(tǒng)統(tǒng)消散了。
去他娘的狼群。
去他娘的狗屁等級。
去他娘的自己這慫包蛋。
它跑起來,感覺風一下子吹散了自己身上的慫味,那是一種膽怯的氣息,會讓自己一刻也自信不起來。眼前的阿尼達果晃了晃潔白的腦袋,腦袋上的積雪立時發(fā)出轟隆隆的崩塌聲,一場雪崩像是白色的野馬群從山頂奔騰而下,整個空氣都轉(zhuǎn)換成大雪的氣息。喉嚨里好像有什么在使勁地扯拽,好像要讓它發(fā)出深長的嗥叫。它張開嘴嘗試著讓自己嗥叫起來,可張嘴卻像是打了一個深長的哈欠——樹林的前頭登吧老頭和藏獒通嘎的房子清晰可見。石頭堆砌的房子閃著一種青色的幽光,好像湖水蕩漾的波光來到了四面墻上。石頭壘筑的羊圈,酷似一個放大的火柴盒,羊圈里的氣息是羊糞蛋的氣息。而房子的氣息卻不是,一股炊煙的味道裊裊升起來,不知怎么,這樣的味道總是扯住它,像是繩套套過來。
它突然趴下來,伸出舌頭,探探空氣熱不熱,而后看到自己竟然像是一條狗,翻個身,四腳朝天,任由肚皮暴露在天空下。它驚詫,嘴里冒出來的雖然是喉嚨里咕嚕咕嚕的央祈聲,心里卻是對自己的發(fā)問。
一個問題是:你是狼怎么會有狗的習慣?而另一個懸著的答案卻讓它看清自己的臉。它借助任何可以映照自己的參照物,大多數(shù)時候映在其他狼眼眸中的總是自己弓著身踮著步卑微的形象。少數(shù)時候,也會看到心里的自己——絕非一條狗,卻長出一條搖擺自如的尾巴,一張嘴不是像獒犬通嘎那樣嗡汪嗡汪地叫喚,而是嗚嗚嗚地低吟,現(xiàn)實總像阿尼達果雪山冰的映照——一緊張,它就看到登吧和藏獒通嘎的房頂上,炊煙冒得更濃了,仿佛要罩住整個屋頂。通嘎嗡汪嗡汪的叫聲又浮上來,登吧的叫喊也懸到頭頂,散不去。
登吧喊,今晚,我給我倆煮蘑菇糌粑牛肉粥,外加兩個酥油烤餅。
登吧喊,我盡量用最新鮮的酥油,這樣味道會好到嘴里的口水多起來。
登吧喊,你只管等著我把美味端上來,口水可不能弄濕你身下的干羊皮。
眼中的房子在樹林之外好像發(fā)出誘人的光耀,這在它看來無非是房子兩邊的那兩條通道。一條看上去貼著左邊的屋墻,左邊的那條道像是要把自己引入到通嘎的面前。而右邊的那條道,卻離右邊的屋墻有些遠,遠到有五個狼身子的距離。夜,一下子就收走了天邊的晚霞。連同阿尼達果的注視也收了去。要知道,每匹狼都配有天然的夜視儀。也就是說自己的眼睛即使在夜里也能看個仔細。它猛然看到架在木架子的草料頂有一個皮口袋掉下來,皮口袋噗地一落地,激起的土塵一上揚,地面上突然豎起的木板上一個獵人拿著槍對著它。
它一驚,身子抖顫,才發(fā)現(xiàn)原來右邊的通道更具危險性。木板上的獵人眼睛瞪圓,眉頭緊皺,雙手端著火槍,槍口像只眼睛死死地盯著它。烤藍的槍管上缺口式準星有點夸張,好像被放大般突兀。它退后一步,意味著有足夠的時間看看面前這獵人。他簡直就是登吧的翻版,整張臉上更為夸張的大鼻子一下子讓它意識到這是個陷阱。
槍,直杠杠地端在獵人手里,沒有響。獵人的身子在木板上黏滯,像是糊上去的一般。聞聞,一股顏料的味道就來到了鼻孔里。它當然明白這就是一幅畫在木板上的油畫。畫一個獵人端著槍,無非是想嚇唬狼??上?,獵人腳上蹬著的翻毛皮鞋畫反了,左右不分,這樣的穿法上山,一定會磨出兩腳的血泡。
它好奇地深深一嗅,而后腳步一踮繼續(xù)朝前走——接下來又會發(fā)生什么?它心里的疑問還沒有消下去,就看到頭頂突然有一個盆子掉下來,咣當一聲,嚇得它身子一側(cè),腳步虛軟之處,一個排氣孔里一團火冒上來,呲的一聲,一股焦毛味泛濫。緊接著,藏獒通嘎突然躥出來,嗡汪嗡汪的吠叫直刺耳朵。
它看著藏獒通嘎就像看著自己。也許這時候可以實現(xiàn)身體互換。一匹狼變成一條獒犬,而一條獒犬卻變成一匹狼。這個想法由來已久,可惜沒商量的余地,藏獒通嘎一下子咬住它的左前腿,撕扯著,拖拽著。白森森的牙齒嵌到腿里,一股血冒出來。耳中的羊圈里突然羊聲滾動,那一只只羊好像開了掛一樣議論起來。耳中的那些話有些刺耳,如果不是臆想,它不能想到更適合的理由解釋自己竟然聽得懂——剛開始是頭羊的聲音。頭羊說,你看看,這狼瘦得跟狗一個樣。二羊說,不是狗,不過是狼群派來的探子。要知道,狼群的探子總是最弱的那一個。三羊說,也不一定,也許是身體弱,可腦子聰明得一塌糊涂。四羊說,也許是最笨的那個,要不然怎會中了登吧的陷阱,被通嘎生擒了,尷尬像倒流的時間。頭羊好像并不認同這樣的話,它提高語調(diào),意在提醒討論有所跑偏。于是,頭羊的口氣變得有些沖,像是訓話一般,我看,你們一個個都是瞎猜,無須定性狼的優(yōu)劣,而要看到實質(zhì)。目前,我們要考慮的只剩下登吧老頭會怎么收拾它。頭羊的語氣更加倨傲起來,而你們一個個只看到表象,沒有關(guān)注事物的內(nèi)里。二羊三羊隨聲附和,對對對,現(xiàn)在這匹狼會被登吧割了喉、剝了皮嗎?四羊急促地搶話,那我們打個賭,賭注為阿尼達果的雪山冰,我押一個雪山冰,賭登吧會宰了它。其他羊的聲音也像是熱鍋里炒熟的青稞,噼里啪啦地爆上來。那一個個的羊聲混雜在一起,就變成了聲音的洪流,我押兩個雪山冰,押狼死。對,我押三個。四個。十一個?!蛉锏难蛉汉喼迸d奮得像是過節(jié)一般。
它慢悠悠地醒轉(zhuǎn),眼睛一睜開,沉重的上眼皮上吊垂的雪山像是碎掉了。
眼睛剛開始是一條線,后來撐起一個圓。身子被擱置在一個鐵籠里,鐵欄桿上的甜絲絲的馨香,讓它很快振作起來。
一團火光照臨,一個聲音從上往下擲到鐵籠里。登吧老頭打著火把,站在鐵籠前。身后的通嘎紅著眼,好像要生吞活剝它似的。一切都沒有那么好也沒那么糟糕。這當然是登吧撂下來的話。
登吧突然蹲下身,火把上的火被風吹得歪歪斜斜。
登吧的語氣須臾間變得柔和了許多,眼睛里的光彩不像是要把它怎么樣,而是盯著它的傷口,看久了,就覺得登吧肯定有了什么主意。眼瞅著就看到登吧突然從袍子掏出一個酒瓶,拔開瓶塞,啵的一聲,鼻子竟然被嗆到,眼淚流了下來。
它完全沒有意識到這瓶酒對于自己傷口的作用有多重要。就像登吧說的,狼,如果沒有這瓶酒,你的傷口肯定會發(fā)炎的。但有了這瓶酒,你的傷口就要喝酒了。說著,登吧將酒瓶從鐵欄桿里探進去,酒水咕嘟咕嘟地澆到了它的傷口上。傷口剛開始被刺激得又是一疼,后來就沒有那些個反應(yīng),而是越來越酥癢,好想用自己的舌頭舔一舔。眼看著傷口結(jié)痂了,硬痂會慢慢脫落。有一天,登吧看著它傷口上的痂像是一顆顆紐扣般掉下來,他一下子失語般沒了言語。鐵籠冷冰冰的沒有溫度。羊圈敞開著朝天的大口像是沒記性。羊圈里的羊群像磕磕碰碰的石頭沒脾氣。登吧打開鐵籠子,吱呀,立時又一個通道在它面前打開。它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舔舔自己濕潤的鼻頭,心想不是在做夢吧?登吧將聲音壓低,說,還不快走,發(fā)什么愣,難道你要待在鐵籠里讓我養(yǎng)你一輩子?它心里說,如果你宰了我,我身上的狼皮夠你換一個月的酒喝,你一點也不心動嗎?登吧答非所問,快快快,快給我滾出來,滾回你的老家那什么什么山去,不要再來了。它弓著身踮著步走出來,回頭看看登吧,而后搖起尾巴,走回來伸出猩紅的舌頭舔舔登吧的手。登吧急了,還不快走,趁著通嘎還沒來,快跑吧。它好像有些舍不得,畢竟在這個地界待了兩個月了。兩個月讓它多少對登吧產(chǎn)生了依賴。登吧急得直跺腳,果然這時候藏獒通嘎躥了出來,嗡汪嗡汪,直直朝著它撲了過去。
它一愣神,就看到登吧一把抓住通嘎的頭皮。通嘎即使被揪住頭皮,身子還是狠狠地往前躥——眼前的情形注定它一輩子也忘不了,通嘎竟然拖拽著登吧靠向狼。它愣在那兒忘了要逃。通嘎的爪子撓過來,差點撓到它的眼睛。利爪擦著狼眼睛上的皮毛,帶起一小股涼風。而后通嘎拖拽著登吧靠過來,這時候登吧竟然蹬住一塊草坷垃,草坷垃也被拖動著,冒出滾滾的塵煙。它像箭一樣躥了出去,一下子就遠離了通嘎??啥淅锪粝铝送ǜ聭嵟哪パ缆?,喀啦喀啦喀啦,好像咀嚼著仇人的骨頭。它知道這樣的磨牙聲很可能是一種情緒的傳遞。這種傳遞正是從那什么什么山傳遞而來,沿著山梁龍骨般的骨架,而后從地皮順著地底下盤根錯節(jié)的樹根傳過來,最后通過藏獒通嘎的喂食盆的底部傳上來。它真的也聽到了狼群的磨牙聲。這個時候,它知道狼群肯定也會做出更甚于通嘎的表現(xiàn)。狼頭領(lǐng)第一個出現(xiàn)在草丘上,自上而下地俯視它。而后,那一匹匹的狼像是一團一團的鬼火冒出來。一雙雙綠幽幽的眼睛像是舞臺上的排燈,背景音卻是此起彼伏的狼嗥。
夜,好像是一個幽深的隧道,而隧道里飄蕩的狼的聲音一下子就讓它感到有一種壓迫感緊緊罩住自己的腦袋。
耳朵里的狼嗥一停止,磨牙聲一聲緊似一聲地鋪蓋而來,好像河水的潮聲撲打著河堤。這絕對是一個更加壓迫神經(jīng)的事情。眼看頭頂?shù)男切且活w顆隱到了天空的云團里,整個夜一旦被綠幽幽的狼眼占了上風,那磨牙聲翻譯過來就變成了對它的質(zhì)問。
先是氣味上的——它一身的登吧味兒、通嘎味兒,有誰會認為一匹狼的氣味被改變不是對狼群的背叛?
而后是時間上的,兩個月了,竟然沒有一絲要回到那什么什么山的念頭,要知道一匹狼如有強烈的回歸欲望,是可以聞出來的,可它卻沒有散發(fā)出一丁點這樣的味道。
它確實有點心猿意馬,半路上停下來猶豫過,這表現(xiàn)在本來保持的速度突然慢了下來,停了下來,最后變成了望著那什么什么山,眼睛里卻沒有一絲的期待。
更不可思議的是,它竟然沒有一丁點要透露登吧老頭那邊情況的意思,你看看,它縮頭縮腦,每一個眼神都透露著要逃走的意思,根本就沒有期待在狼群里相濡以沫的想法,所以說,它變了。從本質(zhì)上講,它的精神已經(jīng)背叛了我們,現(xiàn)在該是生啖其肉、渴飲其血的時候了。
要不,可以把它也驅(qū)逐到巴達沼澤,要知道只要進入巴達沼澤,沼澤的淤泥要不了多長時間就會吞沒它。
驅(qū)逐驅(qū)逐驅(qū)逐——狼群的想法隨著磨牙的動靜漸漸顯露。那一陣陣的磨牙聲越來越大,喀啦喀啦喀啦的震動,致使狼頭領(lǐng)眼神黯淡下來,一陣兇光忽然掠過,一閃即逝,那里面暗含的意思狼們都看得懂。
狼們從三個方向包抄過來,步伐齊刷刷的,弓起的背這時不是膽怯的意思卻有著進攻的前兆。它沒意識到這種力道的積蓄完全可以做到猛然攻擊,不需要狼頭領(lǐng)的命令,只要時機成熟,就會瞅準了撲上去。
果然,撲上來了。三匹狼好像被體內(nèi)的什么召喚了一般,左中右三路同時進攻,要不是它本能地退了兩三步,三匹狼肯定會撕開它的皮毛,血淋淋地撕下幾塊肉來。眼瞅著狼群烏泱泱地躥上來,如果被它們咬住,只需要十分鐘自己就會變成白骨一堆。它機敏地再次退后,找準時機轉(zhuǎn)變方向向著巴達沼澤狂奔。直到四個爪子踏進沼澤濕軟的淤地,那些狼才停止追擊,看著它一步步走入巴達沼澤,直到身影變成了一個小點點。
眼前的霧氣時不時便會漫上來。它意識到自己需要小心,再小心,巴達沼澤以吞沒萬物而著稱。如果一頭碩大的牦牛陷進去,眼睜睜地被淤泥吞沒的過程簡直殘忍到看不下去。這個時候,它膽怯了。站在沼澤地里四條腿竟然哆嗦起來,感覺每往前邁一步,就平添一份兇險。這個時候就需要祈禱了。它閉上眼睛鼻子深深地一嗅,就聞到自己母親的氣味在沼澤地里飄蕩。
母親也是被狼群驅(qū)逐到了巴達沼澤。那一幕簡直不堪回首,只要一想到母親被狼群驅(qū)趕到巴達沼澤,它的心就像是在滴血。那一天太陽凄惶地掛在天上,場景在它的心中復盤了幾百遍。每一遍,母親的眼神流露出的都是對它的不舍。沼澤地里的霧氣升騰起來,母親一步一步地往后退。每退一步,就離死亡更近了一步。
它看到母親真的就退到了沼澤的淤泥中,起初,腳步還不怎么凌亂,后來,不知怎么腳步撲騰起來,霧氣在它的眼里彌漫得像是從地獄冒上來。母親越陷越深,后來只剩下一顆狼頭露在黑色的淤泥里。四周滿是水泡被擠破的聲響。直到那顆頭即將要完全沒入沼澤,一只眼睛才看向它,充滿了愛戀?,F(xiàn)在,它不敢相信自己的鼻子,母親的氣味竟然狠狠地鉆到了鼻孔里,一睜開眼,母親就站在沼澤地里,看向它依然充滿愛戀。它嗚嗚嗚地低吟,低下頭嗅嗅沼澤的味道,然后跟隨母親不斷地往沼澤深處走。
這種距離,若即若離,不像是要讓它靠近,卻像是在引領(lǐng)。
開始母親停在沼澤中露出的野牛頭前,月亮照在野牛頭像登吧打開雙臂一樣的犄角,野牛一頭清冷的月光,可惜它死了,早就死了。后來,母親停在沼澤中露出的馬鹿頭前,太陽照在馬鹿頭上像是岔路口一樣分叉的鹿角,馬鹿一頭暖色的陽光,可惜它死了,早就死了。要說期間有什么相同點,就是一只烏鴉落在野牛頭上馬鹿頭上。它看著母親忽然停下來,用愛戀的目光盯著它,而后消散在沼澤地里,耳中那只烏鴉的聒噪好像在告訴它那只是幻覺??墒撬鼌s發(fā)現(xiàn)了沼澤的路徑。再后來,它看到一輛拖拉機的煙囪直直從沼澤地里探出來,好像一個潛水艇的潛望鏡,烏鴉又落在拖拉機煙囪上,呱呱呱地叫喚。它不明白一輛拖拉機是怎么陷到沼澤地里的,對這個問題的追問就好像迷上了沼澤地的哲學。
是的,不必太過深究,有些問題就是窮盡一生也找不出答案。它開始對著沼澤地里的水洼看著自己單薄的身影陷入沉思。沼澤地的哲學顯然需要它用心地領(lǐng)悟,這不同于狼的哲學。狼的哲學自然是叢林法則,誰強誰說了算,誰強規(guī)則由誰來制定??墒钦訚傻氐恼軐W沒那么露骨,烏鴉一遍遍地提醒它,要想了解什么就必須融入什么,它確實看到淤泥沉靜的水洼中自己的倒影,倒影好像啟發(fā)了它——烏鴉的顏色,淤泥的顏色,而自己的顏色卻是那樣的不同。它在淤泥里打了個滾,又一個滾,再一個滾,把自己搞得渾身黑漆漆,而后,它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融入了一個新的環(huán)境,至于沼澤地的哲學可以慢慢體悟。烏鴉不是老早就在言傳身教嘛。烏鴉一天天地在它頭上飛。它開始習慣,沼澤地里有這樣一個伙伴陪著它。甚至它開始研究烏鴉的語言。烏鴉的叫聲剛開始聽起來確實硌耳朵,可聽習慣了卻有著不一樣的感覺。
烏鴉呱達呱達叫喚的時候,霧氣會消散,整個沼澤的樣子便顯現(xiàn)了出來。烏鴉嘎呱咔嘠呱咔地叫喚的時候,沼澤地里的風就會吹起來,太陽斜斜地掛在天上,沼澤地里的淤泥開始冒泡。當然,這其中的規(guī)律是事情發(fā)生之時,烏鴉便會聒噪,毫無預言的性質(zhì)。
它不一定明白規(guī)律這東西是哲學的實質(zhì),就像自己的身上一染上黑淤泥,那股慫味就立時消失了。這不是孤證,它越來越熟悉沼澤的路徑,直到有一天它從沼澤地走出來,耳朵里充滿了黑狼的驚呼。原先狼群里的狼,已認不出它,它身上的慫味確實被掩蓋了。狼群里的狼遠遠地看著它,它黑漆漆地站在那兒,像被風吹硬的生鐵疙瘩。沒有哪匹狼敢過來招惹它。它越來越明白,在沼澤地生存聽懂烏鴉語言的重要性。咔嘎是警惕的意思。一只禿鷲像一架飛機掠過沼澤,身影劃拉著淤泥,狠狠地,搞得萬物都要抖顫。呱唧,咔啦啦,咕呱,甚至還有被噎住了似的呱哩哩的叫聲,每一聲叫都佐證著一件事情。現(xiàn)在它又聽到了烏鴉呱呱中帶著石子禿嚕嚕轉(zhuǎn)動的聲音,確實這是前方有獵物或者食物時,掌握了制空權(quán)的烏鴉發(fā)出的緊急通知。
太餓了。
早已饑腸轆轆。
只要聽到這聲音循聲而去,一定會有收獲。它不止一次地嘗到過甜頭。烏鴉的叫聲越來越緊急,一聲聲催逼著它。它快步向前走去,從沼澤地到樹林說遠不遠,說不遠也遠。期間幸好逮到一只鼠兔墊巴墊巴肚子。渾身的力量不由得開始復蘇,腳步也輕快了起來。樹林里的氣味帶著一種古怪的意味兒,讓它不由警惕起來。
它確實聞到了藏獒通嘎的味道,也聞到了一股黏稠的血腥味兒。它還聞到了登吧的味道,隨著向樹林深處縱深,味道越來越濃烈。突然,它停下來。停下來是因為它看到通嘎躺在地上,腦袋上的血流了一地,一個碩大的捕獸夾夾住通嘎的腦袋,致使腦漿都流了出來。剛開始,它嚇了一跳,身子一抖,就有泥巴顆粒像是鋼珠撒了一地。后來,它湊上去鼻子貼在通嘎的頭上聞一聞,眼睛看看四周,腦子里立時出現(xiàn)通嘎慢悠悠地走過來的情形,它一路嗅,當它的鼻子嗅到捕獸夾上的銹味兒,本能竟然使通嘎將鼻子伸到了落葉間。這個季節(jié)的落葉不應(yīng)該有很多,如果仔細想想誰還會如此不小心相信了落葉?落葉顯然是人為,只是為了掩蓋住捕獸夾,捕獸夾上的鐵鏈裸露在外頭,當然,一開始肯定拴住捕獸夾的鐵鏈上也蓋著落葉。當通嘎的腦袋被夾住時,通嘎肯定做了掙扎,它一掙,鐵鏈震蕩開落葉。它心里一下子就有了疑問,它問自己既然通嘎被夾住,可登吧應(yīng)該也在現(xiàn)場。這時候,疑問變得越來越繞,在它的腦子里回旋起來。猛然,它腦子里不知怎么叮的一聲出現(xiàn)一顆星星,星星一閃一閃,腦際馬上閃出一個念頭——莫不是登吧也遭遇了不測?脊背的毛發(fā)不由炸了起來,眼睛鼻子一起動作,眼睛順著鐵鏈的方向看過去,鼻子也順著鐵鏈的方向聞過去。
登吧出現(xiàn),左腿被一個捕獸夾夾住,右手被另一個捕獸夾夾住。一個奇怪的造型是,登吧的手無法拿開左腿的捕獸夾。而左手無力掰開咬住右手的捕獸夾。這絕對是登吧的至暗時刻,試想一個人要有多倒霉才能被兩個捕獸夾同時咬住,相互制約,一個難以突破的困境竟然被命運設(shè)計了出來。它聞了聞登吧,耳朵聽著登吧竟然有心跳。心跳咚咚咚咚,不怎么有力,但確實在跳動。它想不出什么辦法去解救登吧,心里一急,喉嚨里那低沉的嗚嗚聲從嘴里冒出來。它想不通什么人以什么理由在樹林里埋了三個捕獸夾,埋三個捕獸夾到底要對付誰?它著急地圍繞著登吧轉(zhuǎn)了起來。而后,它試著用嘴咬住鐵鏈拉,不管是左腿上獸夾的鐵鏈,還是右手上獸夾的鐵鏈,鐵鏈嘩嘩一響,就聽登吧嗯了一聲,慘白的臉上那雙無神的眼睛看了過來。它覺得登吧應(yīng)該可以認出自己是誰。可登吧看著它一臉的訝異,泛白的嘴唇只吐出一個詞:黑狼。而后,登吧又暈了過去。
它著急地看看天,看看地,看看樹林,看看樹木與樹木間不規(guī)則的間距。腦子里的那顆星星又叮得一聲閃現(xiàn)。對,這個時候必須借助外力,而不是在這兒空耗時間。要知道時間不等人,再這么下去,登吧很可能會因失血過多而失去生命。它不由地跑了起來。它確實想起這片樹林之外,不止住著登吧,另一頭還住著一個女人。有時候,它總是在想一個問題,難道住在樹林邊緣的總是那些孤獨的人?登吧是個孤獨的人。那個女的也是個孤獨的人。登吧只有藏獒通嘎做伴。那個女的也只有四歲的女兒做伴。它不由地加快了腳步,腦子里一遍遍地回想著第一次見到女人的情形——它甚至不敢想象自己是怎么找到那片樹林邊緣的家。論起來,應(yīng)該是在登吧家的反方向,反正那天太陽把耀眼的光打在樹眼上,樹眼不會因著強光瞇起眼睛。它有點困惑,要知道一匹狼有時候也會因著一些小小的事情犯迷糊。人都有犯傻的時候,何況一匹狼。它記得自己盯著樹眼以為正在被一棵樹邀請玩不眨眼游戲。于是,它瞪圓眼睛,盯著樹眼一直看,它就是不信自己會第一個眨眼睛。可是,它還是眨了眼睛,想起來不是因為那棵樹,也不是因為陽光,而是樹林間傳來的一個聲音。
這個聲音來得真是時候,循著聲音慢慢靠過去,直到今天它都清晰地記得那個女人背對著它站在樹林中,身上的袍子被風吹得鼓脹。它一下子來了精神,鼻子里滿是那女人的味道。當然,不止這些,還有女人手牽著的小女孩的味道。那女人一直看著樹林深處雜草掩映的小路,嘴里喃喃著,你父親會回來的,會回來的。那個小女孩不說話,回過頭來竟然看到它藏在草叢中的眼睛。四目相對,風一下吹開草叢,它漆黑的身子露出來,鋼珠般的泥巴顆粒落在草叢里。
女孩竟然沒有聲張,要是換上其他小孩肯定叫了,尤其是女孩子的尖叫聲會讓樹林里的鳥雀驚飛。
可那個女孩不但沒叫,甚至沒有流露出一絲害怕。
第二次,說起來更加有意思。它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從沼澤里走出來,如果不是掌握了沼澤地秘密的路徑,不可能就這么輕巧地找到這里來。這一次,它訝異了,只看到女孩一個人在樹林里走。它騰地躥出來,擋在女孩的前頭。女孩看著它。它看著女孩。樹眼看著眼前的一切,眼都不眨。女孩亮亮的眼睛里閃出的困惑只有大人才會有。它想象是不是因為等待父親她才一個人跑到樹林里來。一個人在樹林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是有危險的,何況一個四歲的小女孩的重量還不夠一只老鷹單爪抓的。它就看到過老鷹飛過來將一只羊抓起來,扶搖直上,而后從高空中拋下來,摔成肉餅?,F(xiàn)在頭頂上正有一只老鷹在盤旋。老鷹突然俯沖下來,扇動著翅膀,這個時候,女人也像是從樹林的縫隙中跑了出來。那一幕,令她驚懼不已,不會是因為一匹黑狼,而是從高空中像抹布一樣落下來的老鷹,左爪猛地抓住小女孩袍子的后背把她提了起來。后來,每當它出現(xiàn)在女人的黃泥小屋前,女人總會把干肉放到一塊石頭上,讓它享用。
女人充滿感激,那天要不是你跳起來咬住我女兒的袍子,將她從老鷹的爪子下拉下來,我的啞巴女兒可就兇多吉少了。
女人還說,雖然鷹爪劃爛了她的袍子,但她幸運地獲救了。要不是你,我女兒就被老鷹帶走了。
女人話很多,要知道當一個人處于孤寂之時,傾訴會成為一種應(yīng)對孤獨的法子。女人肯定也是如此。終于有一天,它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從來都像是在給每一個認真生活的人開一個殘酷的玩笑。它自己也中招了,突然看到沼澤冒泡的時候,它發(fā)現(xiàn)自己不會嗥叫了。它抬起頭,看著深淵一樣的天空竟然叫不出來,張開嘴只有嘶嘶的聲音冒出來,像蛇吐信子。這種時候總是有一種無力感貫穿全身,整個身子不由癱軟在沼澤里。有時候,一種歇斯底里的情緒需要嗥叫來完成。它低低地嗚嗚幾下,算是有了一種宣泄的出口,但一點也不徹底。就像一個人沒有喝夠熱熱的奶茶,又像有什么要傾倒卻沒有徹底傾出一般?,F(xiàn)在,它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表明已經(jīng)來到黃泥小屋的跟前了。如果有嗥叫的能力那最好不過,可如今只能在心里嗥叫。
它一下子就緊張起來,這種緊張好像與生俱來,一點也不違和。眼中的黃泥小屋木門緊閉,四周的石頭就那么趴在地上睜開了眼睛。它知道這個時候自己該做什么,緊張迫使它繞著屋子跑了起來。它繞著屋子轉(zhuǎn)圈,圈子越來越大,一個大大的圈子擴張到山坡,引發(fā)山坡上滾落的石塊嘩啦啦好像從天空震落的冰雹。大多數(shù)石塊并沒有引發(fā)什么效果,只有少數(shù)幾塊從坡上彈跳起來,好像被自己的目光牽引著奔向黃泥小屋的煙囪。煙囪從屋頂冒上來不是很長,好像被截去了身體的樹枝。如果說這種長度像是低矮的樹墩那也不能夠。但長度確實像屋頂上放著一個褐色的暖瓶。石塊砸到煙囪上動靜很大,三聲哐哐哐的巨響,伴隨冰雹落地般劈劈啪啪的動靜。緊接著,黃泥小屋的木門吱呀一聲打開。兩個黑腦袋探出門,不是追究煙囪被落石砸到,而是被眼前的黑狼嘴里的嗚嗚低吟吸引了去。
女人走出來,看看四周。而后意識到它的出現(xiàn)并不只是個意外。小女孩也跟在女人身后走岀來,好像只有她才能感應(yīng)到黑狼的焦灼。
這個時候,女孩和它的焦灼一個樣。女孩打著手勢,女人不解其意只能亂猜。
女人把女孩抱起來大聲說,你想告訴我什么?你是想說你父親正在回家的路上,這匹黑狼是來通風報信的嗎?
女人抱著女孩,雙目灼灼地看向它。它焦灼地退后幾步,希望女人跟上來。
這是一個難耐的時刻,沒有誰知道女人會不會明白黑狼的意思,去解救登吧。也沒有誰能聽到黑狼內(nèi)心的嗥叫到底有多深長有多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