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逸霏

曲思雅回到宿舍已是晚上，房間被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填滿，只有陽臺上現(xiàn)出微弱的一星火光。打開燈，舍友杜雨珊從陽臺上鉆進來，臉上掛著驚慌失措的表情，對著電話小聲講了一兩句便摁掉，朝曲思雅打招呼。

曲思雅禮貌性地同她報以微笑。過了一會兒，杜雨珊的電話再次響起，她急忙用手捂住手機揚聲器，踮著腳快速移位到陽臺。曲思雅本想轉(zhuǎn)過頭拋去一個眼神，但還是壓抑住了好奇心。

曲思雅是本省人，而杜雨珊是從十萬八千里遠的小縣城奔波而來，兩人的生活習慣天差地別。若不是在同一宿舍，恐怕這四年也只能止步于點頭之交。

時候不早了，曲思雅見杜雨珊仍無歸來之意，便將燈關掉，留下自己桌頭一盞小燈后上床拉簾，她的床頭正對空調(diào)，制冷機器傳來的鳴噪令她無法安然入睡。她只得翻身下床去拿耳塞，下到一半，杜雨珊突然從陽臺回來。曲思雅捕捉到對方跌宕起伏的呼吸，像剛剛哭過。若她還在床上，大可通過裝睡視而不見，但杜雨珊愣愣地看著她，像是被電話抽去了靈魂。

半晌，杜雨珊開口說，思雅，我爸爸媽媽叫我畢業(yè)后就回老家結(jié)婚……剛說完這句話，她便哽咽住。曲思雅走上去輕拍她的背以示安撫。杜雨珊有一個談了四年的男朋友，兩人有畢業(yè)之后共同打拼、等穩(wěn)定下來再結(jié)婚的想法。杜雨珊的哽咽變成了號啕大哭，她蹲在地上，身體不斷顫抖。曲思雅想說些什么，但她腦內(nèi)語言程序變得干癟，說出的話又干又硬。

在曲思雅二十多歲的人生中，還未曾書寫“戀愛”二字。她朋友說她過于優(yōu)秀，性格中也沾染些高冷，不招異性喜歡。而杜雨珊性格活潑開朗，身邊最不缺追求者。

杜雨珊哭累了，像是久病不愈的人拖著弱柳扶風的身體，一頭栽進自己的床榻中。桌上的手機突然振動起來，發(fā)出一閃一閃的亮光，曲思雅看了看傾倒在床上的杜雨珊，幫她將那通電話摁掉，再按下關機鍵，將電話那頭的人徹底隔絕。

第二天，曲思雅不知如何面對杜雨珊，便調(diào)了七點半的鬧鐘，一大早趕去圖書館。中午，圖書館的人陸陸續(xù)續(xù)走掉，她也不愿回宿舍，去食堂用過午飯又折返，看著電腦上已完成一大半的論文，心中輕松了不少，打開視頻軟件，準備挑選一部電影來放松身心。她選擇了《亂世佳人》，緣由是她上周剛閱讀完小說《飄》。

影片開始，女性的絲緞華服與鮮艷紅唇，一幀一幀地印在屏幕上。曲思雅想起自己第一次涂口紅，是十二歲在電視機上看到瑪麗蓮·夢露的嬌艷金發(fā)與紅唇，便偷偷拿了母親的唇膏，溜到洗手間扭開蓋子，卻在鮮艷膏體與嘴唇接觸的一剎那而感到莫名羞恥，她堅持著涂完，看向鏡中的自己，并不飽滿的小臉頂著一張奇異的紅唇，是那樣怪異與扭曲。她用清水洗干凈唇瓣上的鮮艷，卻無法擺脫纏繞內(nèi)心的恥辱感，于是她再也沒有嘗試過化妝。

影片的最后，斯嘉麗同艾希禮相擁，頗有些悲壯，但曲思雅則嗤之以鼻。斯嘉麗的一生都在追求虛無縹緲的愛情，代價是最終失去了更重要的東西。曲思雅又想到了昨晚在宿舍號啕大哭的杜雨珊，她和影片中的斯嘉麗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但她們似乎都成了愛情的困獸。

看完電影后，曲思雅在社交軟件上寫了一段影評。幾小時后，那條隨手發(fā)出的影評底下居然多出一條評論，評論者的名字也叫“飄”，留言如下：

“你好，看了你的影評，覺得你很有才氣，你在文章中所表述的觀點我大部分贊同，只有一點，在我看來，斯嘉麗的身上固然有驕傲自滿、自私虛榮的一面，但是扎根于她身上的向上生長的韌性與希望才是她最迷人的一點。除此之外，她也不只是一味地追求愛情，她拋卻了過去的所有，為了生存而奮不顧身。若她繼續(xù)軟弱下去，又有誰來支撐這個搖搖欲墜的家族呢？”

曲思雅一挑眉，剛想打字反駁，卻又覺得對方的話很有道理，于是她笑笑，給對方的評論點了贊，又翻開主頁，竟意外發(fā)現(xiàn)對方是男性。曲思雅怔住，又退出去，翻看對方的留言，卻不太像是男性所執(zhí)筆的。突然，她的手機收到一條“飄”給她的私信：“看到你給我的點贊，說明你很認同我的話嘛。”

曲思雅關掉聊天界面，想裝作沒看到，“飄”卻又發(fā)來一條信息：“我知道你在看，是我說錯話了嗎？”

曲思雅反問對方：“你怎么知道我看了你的信息？”

對方很快回復：“因為這款APP有信息已讀功能，若你點進了聊天界面，我這邊就能看到你‘已讀’了我的信息?！?/p>

曲思雅不習慣與陌生人聊天，特別是未知的網(wǎng)友。她抗拒一切未知，只習慣走自己實踐出的、最有安全感的道路。

對方見她久久未回，又傳來一段文字：“你放心，我沒有惡意，今天恰巧看到你的文字，覺得與我產(chǎn)生了共鳴。我也很喜歡《亂世佳人》，只是單純地想同你聊聊這部電影?！?/p>

曲思雅笑笑，在聊天框中寫道：“那你為什么要對我的影評提出那么多的意見？”

“飄”回答：“古時管仲與鮑子亦在國家大事上有分歧，就算我們是‘知己’，看法不一致也很正常。”

曲思雅不知道如何回復，便給對方發(fā)去一個表情包，關掉了社交軟件。她回到宿舍，杜雨珊的情緒看上去好了不少，主動問她今天去了哪里，曲思雅說去了圖書館。杜雨珊也沒再多問。晚餐，杜雨珊突然問曲思雅要不要一起吃比薩。曲思雅不好意思讓對方掃興，假裝很樂意地答應。她們點餐的時間正好與晚高峰撞上，比薩晚了二十分鐘才送到，杜雨珊剝開包裹在面餅外部那層被油浸染的紙殼，將比薩切塊遞給她。杜雨珊又用平板電腦挑選了一部最新上映的愛情片，看得津津有味。雖然曲思雅已將這部電影劃分到了“商業(yè)垃圾”那一類，但她還是堅持看完。

那天晚上，曲思雅怎么也睡不著，她打開手機，點開那個社交軟件，竟發(fā)現(xiàn)自己那篇影評已被近千人閱讀過，也有不少人為她點贊。她打開自己與“飄”的聊天記錄，發(fā)現(xiàn)對方在她下線半小時后傳來一份影片清單，里面都是類似《亂世佳人》的經(jīng)典愛情片。更令她驚訝的是，“飄”居然又上線了。

似乎是隔空感應到她的情緒，“飄”很快發(fā)來一條信息：“很驚訝嗎，在這個點又遇到我？”

曲思雅回復：“沒有。”

她本以為對方會像白天一樣很快回復她，但過了幾分鐘，“飄”才投來一份歌單，里面大多數(shù)是純音樂，標簽是“安神助眠”。又說：“這份歌單是我失眠的時候就會聽的，雖然不是每次都有用，但很多時候都能起效?！?/p>

曲思雅回復“謝謝”后便下床找耳機，回到床鋪，看到“飄”發(fā)來一條信息：“你為什么會失眠？”

曲思雅塞上耳機，寫道：“舍友鼾聲太大了，睡不著?！?/p>

“飄”問：“你居然還在讀大學？看你的文字，還以為你早已進入職場了?！?/p>

曲思雅反問：“你是在說我老嗎？”

“飄”回答：“當然不是，我只是很驚奇，大學的女生大多是天真爛漫的，像你這樣冷靜自持的女生少之又少。”

曲思雅問：“你今年多大？”

過了一小會兒，“飄”才回她：“我在讀研二，準備考博士，要是考不上只能回家種地去?！?/p>

曲思雅撲哧一聲，捂住嘴巴，驚惶地坐了起來。對面杜雨珊的鼾聲依舊震耳欲聾，曲思雅這才感覺到自己有些神經(jīng)過敏。但是她為什么會和一個陌生男性半夜聊天時發(fā)出笑聲呢？她不敢深想，匆匆與“飄”道別后下線。

自那以后，曲思雅和“飄”斷斷續(xù)續(xù)地保持了近一個月的聯(lián)系。曲思雅的論文被導師打回幾次，鍵盤都快包了漿，有時她在難得擠出的一點兒空隙中打開社交軟件，“飄”無一例外都在線。后來，曲思雅從“飄”口中得知，他倆在同一座城市，“飄”在讀的研究生學院，是本省最好的一座。

曲思雅習慣性回避提及自己的現(xiàn)實生活，但“飄”總是想將自己身邊的一點一滴都告訴她。譬如他的舍友，白白胖胖臉上帶著幾粒麻子，生起氣臉會像充了氣一樣鼓起來，和剝過皮的紅心火龍果沒什么兩樣；“飄”讀歷史系，他們的導師是個煙鬼，上課時用食指同中指夾住粉筆的末端，寫字時兩個指節(jié)發(fā)力，將筆頭深深地嵌入黑板，仿佛要將其捅出幾個窟窿。

“飄”告訴曲思雅，他的真名叫肖念云。為表示禮貌，曲思雅也將自己的真名告訴他。一次，曲思雅看完一部關于愛情的喜劇片后，突然想到了杜雨珊，彼時杜雨珊正下定決心逃離父母的掌控，畢業(yè)后同男友“私奔”。

曲思雅問肖念云：“你認為愛情重要嗎？值得放棄一切來追隨嗎？”

將這句話發(fā)出去后，曲思雅有些后悔，因為沒有加特定的主語，所以看上去略顯曖昧。盡管她與肖念云只是朋友，但畢竟是異性，她并不想做出令對方誤會的動作。她想將那條信息撤回，可惜已經(jīng)過了時間。好在對方并未曲解她的意愿，而是很認真地告訴她，愛情固然重要，但并不值得賭上一切，于我而言，親情友情更為珍重。隨后他又補上一段，雖然這樣講，但努力追隨愛情之人也可貴，況且若是從未品嘗過愛情滋味就貿(mào)然否定它的全部，只能說是偏激，或者是對于它心懷恐懼，不敢去觸碰它一分一毫。

曲思雅感覺自己跳進了怪圈，但不知為何，她看到肖念云的回復如此認真，心中竟然涌起一陣酸澀。她正想著如何去回復肖念云，坐在她后面的杜雨珊突然拍了拍她的肩膀，一臉嚴肅地說：“思雅，你是不是談戀愛了？”曲思雅一驚，手機骨碌碌滾到地上，她連忙否認，但杜雨珊的神情像是早已知悉一切。杜雨珊又問：“說吧，網(wǎng)戀還是找的本校生？”

曲思雅狡辯：“別亂猜了，只是在網(wǎng)上遇到的一個朋友而已，恰巧聊電影聊得比較投緣?！?/p>

這時候，掉在地上的手機發(fā)出聲音，屏幕亮了又暗，想必也是肖念云給她發(fā)來的信息。杜雨珊先一步撿起手機，本想遞給她，卻被她一把搶了過來。杜雨珊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而曲思雅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急忙道歉。杜雨珊嘆氣：“沒事的，你心里想什么我還不清楚嘛，你不要對戀愛過于抗拒，有時候反而不是一件好事?！?/p>

說完這句話，杜雨珊回到了自己的床鋪上。肖念云又斷斷續(xù)續(xù)地給曲思雅發(fā)了數(shù)條信息，但曲思雅沒有要回復的念頭，她轉(zhuǎn)向自己桌上擺著的鏡子，昏暗的燈光下，光滑的鏡面映出一張失去了血色的臉，看上去是如此崎嶇。她不由得怯懦起來，因為她在鏡子中看到了兒時那個瘦小而自卑的自己，帶著被紅色吻過的嘴唇，唇膏在她手中被拿起又放下。她突然想到杜雨珊的話，想到肖念云，想到斯嘉麗，一種瘋狂的念頭在心中拔地而起。她本不應該因為紅色的嘴唇而感到羞恥，也不應該抗拒愛情。她想，她應當再度嘗試將那抹鮮艷安放在自己的唇瓣上！

曲思雅下定決心，主動約肖念云線下見面。奇怪的是，原先一直主動的肖念云此時卻變得猶豫。他告訴曲思雅，這并不是一個好的選擇，他可能會令她失望。

曲思雅依舊執(zhí)拗地想去見他，她已經(jīng)很清晰地認識到自己對他的情感，盡管他目前只是存在于她屏幕中的一串數(shù)據(jù)，但若她不能主動去觸碰所謂的“現(xiàn)實”，那肖念云終究只能做她的網(wǎng)友“飄”，成為淹沒在信息海的一串代碼而已。

曲思雅將會面的時間安排在自己論文答辯的后一天。為此，她專門去淘寶上買了一支口紅，是杜雨珊幫她挑選的“豆沙色”，不艷麗不張揚，襯著她的膚色，并將她烘托得更加楚楚動人。杜雨珊在知道曲思雅要同肖念云線下見面后，也沒多說什么，只是提醒曲思雅注意安全，如果對方并不像網(wǎng)絡上那樣和善，第一時間同她通話。杜雨珊的真誠令曲思雅有些感動，她開始后悔之前對杜雨珊的戀愛觀抱有嗤之以鼻的態(tài)度。

那天正好是周末，杜雨珊一大早與他人有約，很早出門。曲思雅換上很久之前在商場買的一條米白色碎花連衣裙，外搭同色系罩衫——是杜雨珊借給她的。平日里她穿習慣了T恤牛仔褲運動鞋三件套，這樣一搭反而顯得她氣質(zhì)極好，像是溫婉的大家閨秀。杜雨珊原本想把自己的高跟鞋借給思雅，可惜鞋碼對不上，曲思雅便選擇了一雙小白鞋。他們約在了肖念云學校旁的一家餐廳，那里與曲思雅的大學隔了將近半個城區(qū)，曲思雅轉(zhuǎn)公交搭地鐵，輾轉(zhuǎn)了將近兩小時，到達那家餐廳后，有好幾個高個兒女生從里面走出，她們無一例外化著精致的妝容，這時候曲思雅的碎花裙在她們面前就有些黯然失色。曲思雅不會化妝，只涂了那支口紅，這時候連忙從包中翻找出口罩戴上。進去后，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家網(wǎng)紅餐廳，有不少同她年齡相仿的人坐在里面，不論男女，無一例外地穿著精致的衣服，手機攝像頭的閃光燈從未停歇。

曲思雅不喜歡吵鬧，習慣規(guī)避過于嘈雜的“網(wǎng)紅打卡地”，而這家餐廳是肖念云所選，而他深知她的喜好，按照一般情況是決不會選擇這樣的地方會面的。曲思雅想，是因為哪里出了問題嗎？她本想直接去質(zhì)問肖念云，但終究沒有這樣做，只在聊天框中打出：“我到了，你下課了嗎？在哪里？”

意外的是，肖念云居然沒有回復她的消息。過了幾分鐘，曲思雅好似想到了什么，翻看他們之前的聊天記錄，發(fā)覺在她提出見面后，他們的聊天頻率斷崖式地減少，而之前他們每天所講的話多到堪稱恐怖的程度。曲思雅那時候感覺自己像是被一個巨大的粉紅泡泡包裹著，并隨泡泡飄起來一樣……而現(xiàn)在，她忽然發(fā)現(xiàn)與肖念云的聊天記錄在昨天下午他們約好見面地點后戛然而止，像突然遭遇一根看上去不大卻非常尖銳的硬刺一下子把絢麗的粉紅泡泡刺破了，瞬間回到現(xiàn)實……

曲思雅腦袋蒙了一下，稀里糊涂在聊天界面“通話”那一欄撥通了肖念云的電話。

這太瘋狂了。她從未主動給未見過面的任何人打過電話。

可是，她連續(xù)打了三次，都是無人接聽。

似乎已經(jīng)猜到結(jié)果，但曲思雅仍舊不甘心，心神未定。她又在那個位置上呆呆地坐了許久。突然，手機鈴聲響起，她觸電一般接起電話，此時離他們約定的時間已經(jīng)過去一小時。

但電話對面并不是肖念云，而是一位女士。對方在打完招呼后立刻準確報出了曲思雅在那個社交軟件上的網(wǎng)名。曲思雅問：“你是誰，你怎么會知道我的名字？”

對方說：“我是這家軟件公司的員工，恭喜您成為我們新產(chǎn)品的體驗用戶！”

曲思雅一頭霧水。什么新功能？

對方解釋：“這一個半月同您進行線上聊天的‘飄’，其實是我們公司新推出的AI實驗產(chǎn)品?！?/p>

曲思雅愣住了，過了許久，她才說：“你說肖念云……是機器人？怎么可能？他明明同我聊天的時候說出的話很正常啊，怎么可能是AI？!”

對方很客氣地說：“您可能沒注意，‘飄’說話同正常人還是有很大區(qū)別的?！?/p>

“是嗎？”曲思雅問。

“是?！睂Ψ秸f，“我們研究出了一種算法，可以從幾千萬條語言組合方案中挑選最適合您的一條。我們在投放AI新產(chǎn)品給不同客戶的時候已經(jīng)利用大數(shù)據(jù)做了全面調(diào)研，包括您平時對電影、讀書、音樂的喜好等，所以，‘飄’其實是一款我們公司研發(fā)出的最適配您的聊天機器人。您再仔細想想，正常的人說話怎么可能每一句都正好符合您心意呢？”

曲思雅仔細想了想，好像是這樣，要不然原本畢業(yè)前根本就沒打算“初戀”的自己，也不至于主動約肖念云線下見面，更不會在這里傻傻地等上一個多小時，還主動撥打“飄”的語音電話……

“你們這樣未經(jīng)我同意就拿我當實驗對象，不違法嗎？！”曲思雅終于從泡泡中掙脫，說出一句回到現(xiàn)實中的話。

“可我們是經(jīng)過您同意的啊?！睂Ψ秸f。

“同意？我什么時候同意的？”曲思雅問對方，同時也像是問自己。

“我們這個社交軟件在您加入的時候就有提示啊，”對方說，“是您自己點擊‘同意’接受新產(chǎn)品的免費體驗，所以我們才挑選您作為第一批新產(chǎn)品體驗者的呀。怎么，您不會沒看條款就點擊‘同意’了吧？”

是的。條款那么長，曲思雅哪里有仔細看，當初確實是看都沒看就點擊“同意”了，甘愿當了一回“體驗者”。

既然如此，曲思雅并沒有如自己所想的那樣憤怒，也沒有如杜雨珊那般大哭一場。她揉了揉自己疲憊的眼睛，站起來向外走去，甚至有一絲僥幸劃過心頭。倘若她沒有主動邁出這一步，繼續(xù)被蒙在鼓里，那么自己可能會陷得更深！

坐在回學校的公交車上，她將“飄”刪除后放進黑名單，希望給這段無疾而終的“初戀”畫上句號。

過了一會兒，杜雨珊發(fā)來消息，問她今天的見面是否順利。她回復：“還好吧，就那樣，不太適合?！?/p>

杜雨珊以為對方是油膩豬頭男，替曲思雅感到不值，叫她拉黑對方的聯(lián)系方式。曲思雅回復：“好啦，沒關系的，就當是一場‘初戀體驗課’吧?！?/p>

杜雨珊發(fā)來一大堆點贊、鮮花和祝福。

曲思雅則想起“飄”同她講過的一句話：“不要過度沉迷虛幻的科技，要腳踏實地?！爆F(xiàn)在想想，這可能也是他提醒她不要拘泥于虛幻的網(wǎng)絡，而是要觸碰真實?？墒?，她剛剛經(jīng)歷的這場“初戀”，是真實的還是虛擬的呢？肯定不能算真實，但也不能完全算“虛擬”，因為，即便AI對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在模擬情景下從七千萬現(xiàn)實語言精挑細選出來的，但畢竟這千萬條語言終究還是來自“現(xiàn)實”，而并非AI憑空杜撰的，來自“現(xiàn)實”難道還不算“真實”嗎？那么，曲思雅又想，AI有一天會不會從千百萬次模擬實驗中真正學會人的思想與情感？她不敢繼續(xù)往下想，轉(zhuǎn)而看向窗外。此時天色漸沉，在車內(nèi)搖曳燈光的照映下，她可以從車窗的反射看到自己的臉和涂著豆沙色的唇瓣。曲思雅本想從包中掏出紙巾擦掉那一抹紅色，但想了想，沒必要，這樣的自己也挺好看，留著吧。

經(jīng)歷了“初戀”，曲思雅陡然成熟不少，反倒能漸漸放開自己了。畢業(yè)論文提交后，由于父母那邊已經(jīng)提前給她安排了工作，沒有就業(yè)壓力，她倒是閑了下來，也與杜雨珊成為知心的朋友。在杜雨珊的慫恿下，她買了許多化妝品，開始學習化妝。一天，她在化妝視頻下面看到一個推送，標題觸目驚心：一女大學生網(wǎng)戀對象竟是人工智能，真相大白后服藥自盡。雖然明顯是“標題黨”的做派，但她還是點進去看完。她想了想，將這個視頻轉(zhuǎn)發(fā)給了杜雨珊。

杜雨珊很快回復：“這也太可怕了，現(xiàn)在的人工智能那么發(fā)達，到最后會變成某些人牟利的工具！”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又發(fā)來一條消息，“思雅，你之前遇到的那個‘網(wǎng)友’不會也是……”

曲思雅覺得自己不算經(jīng)歷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想著既然是朋友，就索性和盤托出，告訴她“初戀”的真相。

杜雨珊在屏幕那邊叫起來：“天哪，這些東西怎么防??！思雅，你說如果第一個發(fā)明人工智能的人知道他的‘杰作’會給社會治安造成混亂，那么他還會決定將其公布于世嗎？”

曲思雅說：“硬幣都有兩面，人工智能也給我們的生活帶來許多便利呀，我們不能因為一點兒問題就以偏概全。”

杜雨珊給了個“無奈”的表情，說：“思雅，你倒是豁達，這人工智能可算是把你‘初戀’給毀了。要是我遇上，非要舉報那公司欺騙女生感情不成！況且他們這種行為已經(jīng)算是欺詐了，你可以對他們提出法律訴訟的呀?！?/p>

曲思雅笑笑，說：“沒關系的，是我自己當初沒仔細閱讀條款就點擊‘同意’的，下次注意，下載任何軟件，別看都不看就亂點‘同意’?！?/p>

杜雨珊感嘆：“你真想得開！”

“想不開又能怎樣？”曲思雅說。

杜雨珊搖頭。

曲思雅反過來安慰她說：“真沒事。你看，我這不自己走出來了嘛，就當是一堂‘初戀試驗課’吧?！?/p>

又過了一段時間，曲思雅居然收到一位男生的表白，對方同自己都是大四畢業(yè)生，只是在不同學院。雖然他們幾個月后就要畢業(yè)，但對方學習成績優(yōu)異，長相也不令人討厭，居然與想象中的“飄”差不多，曲思雅就欣然接受了。

杜雨珊倒是對此充滿警惕，叫曲思雅注意分辨“男人的好壞”——彼時杜雨珊也已經(jīng)說服自己的父母，不再需要回到家鄉(xiāng)被迫嫁人，可以同男友在大城市為幸福打拼。

一次聊天，曲思雅問那個男生，自己身上的哪點吸引到了他，男生支支吾吾回答不上來，只是說你漂亮、氣質(zhì)好，很符合自己的審美。曲思雅現(xiàn)在確實在杜雨珊的指導下變得漂亮起來，而且任何女孩都喜歡聽異性夸自己漂亮，但她感覺現(xiàn)實的初戀對象與虛擬的“肖念云”差遠了！而且越相處，越發(fā)現(xiàn)遠遠不如“肖念云”，還未挨到畢業(yè)，曲思雅終于忍不住，提出了分手，結(jié)束了現(xiàn)實版的“初戀”。

工作后，曲思雅又談過兩任男朋友，一位是她父親朋友的兒子，一位是她工作單位的前輩。但兩段感情都無疾而終。第一位由于出身名校，家庭條件優(yōu)越，舉手投足帶著一股“傲氣”，說話不像“飄”那樣謙虛、得體、幽默和有分寸，令曲思雅不適；第二位還算成熟，沒那么傲氣，待人接物也有分寸，但太理性、太現(xiàn)實了，一點兒都不浪漫，與理想中的“愛人”相差太大，最后依然分手，并且因為是“辦公室戀情”，事情曝光之后，男人也不愿意離開單位，弄得曲思雅不得不辭職，重新找工作。

一晃幾年過去，當初的女孩逐漸成了“女士”，再不結(jié)婚就成“剩女”了。曲思雅自己似乎并不著急，她父母可著急了，把自己變成推銷員，逢人就“推銷”自己的女兒。曲思雅還算聽話，積極配合，可總是因為不夠“完美”而沒有走得更遠。父母百思不得其解，只有曲思雅自己心里清楚，溫柔的傷害也是一種傷害，而且可能是更大的傷害。初戀真的可以影響女孩的一生，至于虛擬的“初戀”，因為設計得比現(xiàn)實更完美，無可挑剔，仿佛從此確立了“另一半”的標桿，讓她在現(xiàn)實中很難遇上“達標”的人，可不就談一個崩一個嘛！

幸好，中文版的“聊天軟件”已經(jīng)問世，解鈴還須系鈴人，這次曲思雅仔細閱讀相關條款，最后才點擊“同意”。進去后，她對著“機器”訴說了自己的遭遇與不幸，尋求幫助。說來也怪，她在“機器”面前一點兒羞澀都沒有，完全敞開心扉。一次、兩次、三次……“機器”每次的答案都不重復，但都能說到曲思雅的心里，比她媽媽的“開導”容易接受多了。終于，她從“初戀”的陰影中徹底走出，如今變得更加開朗與豁達，尤其變得寬容，能實事求是地看待自己和對方，區(qū)分現(xiàn)實與虛擬。終于，她按“新標準”接受了一位在深圳前海夢工場創(chuàng)業(yè)的香港青年。碰巧的是，他創(chuàng)立的公司恰好就是開發(fā)人工智能的，也就是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