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念 劉啟民
劉啟民:很高興有這個機會能采訪您。從《時間里的事物》開始,您的文學語言就獨具一格,兼有了現代主義的細膩與傳統(tǒng)文學的溫潤。那么在您的寫作生涯中,有哪些文學大師的作品,對您的寫作產生過比較大的影響?又是什么契機讓您主動地親近他們呢?
沈 念:謝謝。你的提問一下把我拉回二十多年前,我參加工作后瘋狂閱讀的那段時光。那時我在一所廠礦學校當老師,租居在一幢舊樓頂樓,老房子隔熱效果極差,有一年暑假,我就坐在像個蒸籠一樣的屋里,靠著一臺嘩哧嘩哧響的電風扇,在大汗淋漓中讀完了博爾赫斯的全部小說和《尤利西斯》。
如果像剝筍葉一樣地剝掉那件毛茸茸的外套,我的青春時光擁有過的美好,最后殘留的核心,激勵我鼓足人生勇氣的就是閱讀。我的閱讀偏西方的作家作品居多,我的閱讀史也是寫作的成長史,那些西方經典作家作品像天上的星星一樣照亮過我的暗夜。這個名單是很龐雜的,如果一定讓我梳理,印象最深的是博爾赫斯、馬爾克斯、卡夫卡、魯爾福、福樓拜、??思{、卡爾維諾等?,F當代文學史上的作家也滋養(yǎng)過我,比如魯迅、沈從文、彭家煌、閻連科、余華、韓少功、格非等。閱讀中有時帶來的是雷電交加,讓人深受打擊,沒有信心再去寫作;有時是金光萬丈,仿佛自己可以駕馭世界毀滅前的諾亞方舟,也就是在自信心的摧毀與重建中,我向著文學的來處一步步靠近。時至今日,閱讀仍是消弭我人生孤獨的一種修為,現在不管遇到什么事,只要回到書房里,我就立刻可以回歸安靜的狀態(tài)。人過中年,非常真切地明白,一個人一生能做好一件事就已不得了,做自己熱愛的事,享受這件事過程中的歡欣和苦悶,我非常知足。
劉啟民:最近的兩三年來,您的寫作姿態(tài)、寫作內容似乎逐漸趨于純熟?!妒篱g以深為?!贰稛艋鹨柜Y》《大湖消息》,盡管在關注對象的表層不大一致,不過從某個角度上也都可以歸結為對大地之上失語者、沉默者的關注與挖掘。對此,您是否有著自覺的寫作愿景?
沈 念:年輕時,每次回到家鄉(xiāng)縣城,就會四處走街串巷,最喜歡去看那些深居簡出的普通百姓。南門堤巷住了一群盲人,過去主要以算命為生,后來有一部分開了簡單的按摩店。這些人和他們的故事為我提供了寫作的素材,我由失明者寫到失憶者、失語者、失夢者等。這種直接從生活中為寫作供氧的經驗,會讓寫作非常有真實感,但這種經驗不可復制,也容易隨著與生活的遠離發(fā)生斷裂。從這個維度出發(fā),我愿意做一個大地上的行走者,更愿意持續(xù)地關注普通人的生存境遇。每位普通人的境遇一定有著不尋常的地方,如何去發(fā)現、挖掘、成像,是我作為寫作者的使命與擔當。后來為了寫《大湖消息》,雖然有過去許多年的生活經驗基礎,但還是反復地回到洞庭湖走訪。這是一種對時間的確認,對生活變遷的確定。作家是時間里的人,也是改變時間的人。作家在這個時代里生活,就是在創(chuàng)造新的時代與生活的文學記憶。我的下鄉(xiāng)經歷、記者工作,不僅為我的寫作,也為我的人生打開了一扇窗。我在這個窗口盼望,看著外面的日月星辰、風霜雨雪,看著走過的足跡和擦肩而過的眾人面孔,愈加會從心底告誡自己,認真對待你筆下的文字和眼前的世界,努力寫出可以信任的希望和靈魂。這算是我的寫作上的一個自覺愿景吧。
劉啟民:從早期的作品,到最新的《大湖消息》,我留意到有一種敘述結構和口吻在您的寫作史中逐漸穩(wěn)定、明晰下來,即由一個“我”來觀照、書寫周遭的外部世界?!拔摇狈路鹗且粋€人間的游歷者,去體驗并撰寫下這個世界所發(fā)生的一切。您對這樣一種敘述結構有自覺嗎?您覺得它的形成跟什么有關呢?
沈 念:剛開始寫散文,我在寫作中形成的思維定式,是習慣由“我”引領讀者歷覽世間、周游世界、感受人生冷暖。以至在后來的虛構敘事中,這個“我”依然被我強調,敘事結構和敘述口吻看得出清晰的影像,甚至變得自覺。我不敢說這種自覺是好的,但它是個人性很強的。它的形成,與寫作者介入生活與寫作的方式有著深刻而內在的關聯。
劉啟民:在寫作的體裁上,相比于小說,散文是您更擅長的領域——魯獎作品《大湖消息》就是例證。在您看來,散文體裁相比小說有哪些便利和優(yōu)勢?
沈 念:每個作家都有自己最擅長的文體,或者說在外界被認為寫得好的文體,所以才會有小說家、散文家、詩人之別。也有幾種文體能兼顧的作家,但大家心中也只會突出出色的某一點。作為愿意挑戰(zhàn)或寫作題材與手法寬泛的作家來說,顯然都想成為兼顧多文體的人。我也想嘗試,或者說是挑戰(zhàn)。我在中國人民大學讀書時的導師閻連科有一次批評同學們沒有野心,這種野心其實是指競爭之心、挑戰(zhàn)之心。我寫作之初,寫過詩,后來放棄了,現在主要以小說和散文兩種文體來寫作,介入不同的題材。寫什么和怎么寫是作家在一直不斷探尋和解決的問題,這兩方面沒有輕重、先后。它會考驗你對文體的認知,考驗你的生活、知識、思想、情感儲備等。我在對自己體驗感受深入的領域,會用散文表達多一些,對需要打開更多想象空間的時候,會青睞小說的形式。所以說我在散文駕馭上的優(yōu)勢,還是在于體驗深切,因為深切的體驗,更容易引起讀者共情吧。
中國是個散文大國,古人就已經創(chuàng)造了許多輝煌的散文篇章,“五四”時期又達到了一個散文的高峰,并確立了現代散文的基本框架。我們依然在仰望高峰和在框架之內進行寫作,這幾年有了突破邊界的感覺。有人會講說祖宗之法不可變,實際上文學史的更新就在于變化,任何的探索都會有失敗,但你要創(chuàng)新就必須探索。西方現代主義、現代派小說對我產生過很大影響,如果這種影響不疏導它,可能會變成一種干擾,但把它捋清晰了,就會幫寫作者重構一種表達。當下語境下,我們的散文書寫也應該進行現代敘述意義上的寫作。如果說,依然按照過去的路子、話語系統(tǒng),就會陷入一種傳統(tǒng)、經典沒法兒超越的境地。文學創(chuàng)作最重要的還是個人性的呈現,沒有個人性的東西,就沒法兒標識出你的創(chuàng)作特征,可能就是所有人在寫同一本書,那你創(chuàng)作的意義和價值何在,這是我很警惕的??梢哉f,我在散文里的探索比小說寫作走得更遠一些。
劉啟民:當代的許多湖南作家,往往在臨“水”時的寫作感覺都散文化了,偏向于抒發(fā)性情、描繪情境。如在益陽清溪的周立波寫下的《山鄉(xiāng)巨變》,當然也包括韓少功定居汨羅后的《山南水北》。您出生成長于岳陽,后來也長期伴著洞庭湖生活,您覺得洞庭湖對您的生命感覺、寫作姿態(tài)有哪些影響?
沈 念:我在洞庭湖畔生活了很多年,過去并沒有深度思考我和湖和水的關系,人過中年,內心逐漸清澈,回望故鄉(xiāng),也是在歸去來的過程中,突然有種醍醐灌頂的感覺。水給了這片土地靈性、厚重、聲名,也給了人刁難、悲痛、漂泊,更是給了我寫作的靈感和源泉。但一個難題橫亙眼前,面對興衰變化、原始狀態(tài)與人工修復,站在審美與人性的雙重角度,孰重孰輕,又如何做到不偏不倚,就會成為寫作的難度。故鄉(xiāng)于我,既是熟悉的寫作,又是有難度的。
從本質上說,我對水的認知,是因與那里的候鳥、麋鹿、植物、魚類而打開的,更重要的是與漁民、保護工作者和志愿者的相遇、相識、相知而加深的。多少次“歸去來”的經歷,既是回溯光陰往事,也是體察時代變遷。以前我們看到、聽到的是人與水的斗爭,人從水中的索取,今天的“退田還湖、生態(tài)修復、十年禁漁、守護一江碧水”,已經成為人的自覺與自省。面對湖洲之上的生命,我努力讓書寫視角變得多維。鳥不只是屬于天空,魚不只是屬于流水,植物不只是屬于洲灘,人不只是屬于大地,他們都因為水而聯結在一起。水的內涵遠比我們見到的模樣要豐富、復雜。我?guī)е次?、悲憫、體恤,沿著水的足跡尋訪,見識了不同季節(jié)和生態(tài)下的大湖景致,在大湖人身上看到比湖更廣闊的性情、心靈。我和他們一樣,從水流之中獲得力量。我寫湖上的日月星辰、風霜雨雪,也寫人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其實就是在寫一個有情有義的水世界,寫水的田野志,寫人對生活與自然的領悟,也是寫下我的生命體驗和生命意識。
劉啟民:近年來,楊慶祥等批評家提出“新南方寫作”的概念,用以概括這兩年嶺南、兩廣、港澳等地作家們蓬勃、靈動的寫作,以區(qū)別北方作家雅正的文風。您怎么理解“新南方寫作”?您近兩三年的寫作,其實也有著回歸土地、觀照大地生命的傾向,您覺得您的寫作與“新南方寫作”有何異同?
沈 念:新南方寫作,關鍵是在“新變”。當下的直觀理解,新南方寫作主要是地域邊界的擴展,更偏向于南方以南。這是以往地方性寫作的范疇。每個作家都會有他的領地。我覺得新南方寫作,不只是地域標志上的擴展,廣度之外的深度和復雜度是更重要的,應該是建立在地域之上的寫作手法特征化、表現主題多元化等新的變化,有著更為豐饒、繁復、細密、內秀、外放、混沌、渾厚等多種可能性。
我在回顧創(chuàng)作之路時發(fā)現,我一直就是在處理從河汊眾多、江湖交匯的洞庭湖所生長起來的地方性格、地方經驗和地方故事。這是典型的地域概念上的南方寫作,但我必定是有新時代的元素加入的?;蛘哒f作者的寫作理念就是“新”的根本所在。我寫水,寫湖,寫湖區(qū)萬物,試圖寫人與物身上散發(fā)出的許多氣味,水腥味、泥腥味、草腥味等,其中還有一個重要的“魚腥味”。這是一個地方寫作者要守護和傳承的,也是需要繼續(xù)挖掘和深耕的。也許寫作者深挖精耕在一隅一地,不離不棄,可能一輩子白寫了,但也許又生成了其他意義。好作品的點睛之筆、氣質不同之處恰恰就在于個人性,因為這種個人性(魚腥味)是自然與地方性所滋養(yǎng)并生發(fā)(創(chuàng)造)出來的。我想,新南方寫作就是要拓展個人性、建立新的個人性。
劉啟民:聽說您正在書寫一部扶貧題材的長篇作品,那是您告別洞庭之后的又一次朝向現實的蓄力。為了這次寫作您做了哪些努力?寫作中又有什么樣新的感受可以與我們分享?
沈 念:準確地說不是扶貧題材,而是一部新鄉(xiāng)土敘事作品。我聚焦的地域是南方鄉(xiāng)村,具體是在湘西山區(qū)。這兩年我不斷跑下去,去記錄那些出走與歸來的故事。我反復提醒自己,要真正地身心扎進去,寫出它與時俱進的時代之變、生活之變,也寫出鄉(xiāng)土書寫的文學之變。這與我寫作洞庭湖不一樣,它是刻在我生命中的,是非常熟悉的,但把目光轉到一個與生活有距離的地方,讓我有了很多警惕。在長篇寫作上,我是一個新手,而我愿意我是寫作上的新手。是新手就會如履薄冰,是新手也意味著初生牛犢,可以沒有負擔橫沖直撞。
我在寫作中特別關注作品的“氣”。氣息要流動,一氣呵成;氣韻要自然飽滿;氣質要貼近書寫的對象,同悲共喜;氣魄要壯烈激蕩,成為作品的靈魂所在。我不是那種有遠大抱負的人,但也正是這種“沒有”,讓我能在一條認定的路上不管不顧地往前走。人都須為選擇而背負,好的或壞的、絕望的或倔強的努力。任何一條道路都不會是坦途,文學亦是如此,前面雖有風景搖曳,也得先穿過荊棘和叢林、沼澤與溝塹、黑暗與破碎。不管是個人還是群體、肉體抑或精神,人類所面臨的很多困境(生存、精神),那些糾纏不休的問題,大多是相似相通的。每一個寫作者都是圍繞著“人”進行著不同的書寫,所以我希望我的寫作能不斷創(chuàng)造一種新變和越來越闊大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