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宏家的房子坐南朝北。我們寨子的房子都是坐西朝東,坐落在一片緩坡上,只有志宏家的房子坐南朝北。那里原來是我家的甘蔗地,后來我父親讓給他們家起房子了。過去我們寨子的房子都是夯土墻,在房屋附近的山坡或土里挖黃泥,從下到上一圈一圈往上舂墻,墻里面放置勾連起來的竹條,起到現(xiàn)代建筑鋼筋拉力的作用。因為地勢的原因,志宏家的房子無法東西朝向,只能南北朝向。房子的右側(cè)是一片平地,聽說那里原來是芽蘭家的老屋基。芽蘭家我們只是聽說,已經(jīng)見不到了,它從我們寨子消失了。我小時候聽父親和大伯他們喝酒的時候講過,說芽蘭家到芽蘭這一代是獨女,招了個上門女婿,夫婦倆到老沒有添丁,后來芽蘭夫婦死了,王家這一脈在寨子里自然消失了。再過去是一條溪溝,溝不大,平時都是干涸的,只有下雨的時候才發(fā)洪水。這條干涸的溪溝最大的特點,是從遠處筆直地朝曾經(jīng)的芽蘭家和后來的志宏家沖過來,到近前才拐個彎,朝坎下而去。有風水先生到我們寨子,在溝前駐足良久,說這里不宜建房,這個位置是兇地。
“一個人的一生就像坐在一輛公共汽車上,身邊的人不斷更替,沒有誰會陪誰走完全程,都是一節(jié)一節(jié)的,最終總會分開,只是早或晚的問題。夫妻如是,兄弟姐妹如是,父母子女如是?!庇幸荒甏汗?jié),志宏來探望我,在酒桌上,他神情憂傷地說。
志宏是我表弟,他父親是我媽的大哥。我們桂西壯族風俗,如果我媽是嫁出去的,那我喊志宏父親大舅爺;但我爸是上門的,我們不喊大舅爺,我們喊大伯。
小時候我記得大伯在芽蘭家的舊屋基建了個木架曬臺,建了馬廄和豬圈,中間空地做屋場,有時堆一些柴火。那時候每到大年三十,天還沒亮,我和志宏興奮得睡不著,就起來到屋場玩,天還黑乎乎的,其他地方不敢去,就拿著手電筒在屋場點鞭炮玩。
志宏家有四姐弟,大姐叫志珍,以前他們家叫志珍家。后來志珍長大,嫁到外鄉(xiāng)了;志宏的二哥志歷剛剛成年就在別人的牽線下入贅到外縣的一個寨子去了,去了之后,很少回來;志宏的三哥志高游手好閑,東游西蕩,后來跑去鄉(xiāng)政府所在地南灰村芽蒿屯的一戶人家上門了。就這樣家里只剩下志宏,人們就叫他們家志宏家。一直叫到他們家從我們寨子消失。
我高中畢業(yè)后,在村里教學點做代課,做了十多年才轉(zhuǎn)為公辦。多年來,教學之余,我最大的愛好是讀書、爬格子敲字,把自己的生命體驗、社會觀察和生活感觸記錄下來?,F(xiàn)在大都用電腦寫作了,不叫爬格子了,叫敲字。我希望我敲出來的文字,能使讀到的人產(chǎn)生一定共情。這是我最大的愿望。
我大伯一生坎坷。1957年,“肅反”運動中被抓去勞改。大伯被抓的那一年,志珍姐剛一歲,大伯娘是從板橋屯嫁過來的,大伯被抓后,她就帶著志珍姐回娘家去生活了。
有一年志珍姐回來,在我家里吃飯,吃完飯我們坐在屋場里說話。那天晚上月光很好。我們談到了大伯,也談到了志歷哥。志珍姐說:“我爸回來那年,志歷三歲,我媽每天出工要掙工分,我自己帶志歷,天天背他,放下來他就哭。那時候我才十三歲,感覺志歷好重好重,我背著他,他的腳幾乎拖到地上。有一天永規(guī)叔跑來找我,說你爸回來了,他在供銷社等你,快去。我不知道我爸長什么樣子,他被抓勞改的時候我還很小。十幾年沒有爸,我很想見到我爸。我背著志歷跑下去,在供銷社門口,那里有很多人。永規(guī)叔把我領(lǐng)到一個中年男人跟前,說這是你爸,快喊爸。我看著他,那時候我爸瘦瘦的,黑黑的,感覺個子很高。我仰望著他,怯怯地叫了聲,爸。我爸看著我,問我,你背上的是誰???我說,他是我弟弟。我爸聽了,臉色很難看。沉默了一會,他說,小啊,把他解下來,扔了,把他扔了,你跟爸回家。我說,不,他是我弟弟,我不能扔他,扔了他我媽會罵我的。聽我這么說,我爸呆呆地像根木頭站了一會,沒有再說話,默默地,轉(zhuǎn)身走了。永規(guī)叔在背后喊他,他也不理?!闭f到這里,志珍姐的眼圈發(fā)紅,聲音有點哽咽。志珍姐說的永規(guī)叔我知道,他是板橋屯人,和大伯是同一輩人。板橋屯是我們村的村部所在地。在寨子下面兩條小河交匯的地方有一片平地,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那里建有大隊部、學校、糧所、供銷社,供銷社門前的空地,每六天趕一次集。那時候板橋小學辦有附中,曾經(jīng)辦過高中班。進入新世紀后我們寨子的教學點被撤銷,我到板橋村小學教過幾年書,板橋屯的人我基本熟悉?,F(xiàn)在板橋小學也撤銷了,所有的村小學都撤銷了,集中資源辦學,只有鄉(xiāng)里有中心校。過了一會,志珍姐嘆了口氣,情緒平復又說:“剛開始,我爸是不想再要我媽了,但是……說句不怕得罪你的話,那時候炳嚴攆我爸,罵我爸牢改犯,說這里不是你家,不要天天住在我家!炳嚴是我哥,他脾氣暴躁,有一次出工自己不小心被路上的石頭絆了一下,腳拇指流了血,他氣惱地跑回家,拿來鋤頭和大錘,花了半天時間把石頭從地下挖出來,用大錘把它砸了個稀巴爛;我小小年紀,每天放學就去挑水,挑一次每邊只能半桶水。有一次他收工回來,看見我玩陀螺,二話不說就破口大罵,罵我好吃懶做。我很委屈,也很氣憤,就把剛挑滿的水缸里的水舀來丟到屋后的排水溝里。他見狀咆哮起來,跑去抽了屋檐下的劈柴,朝我背上砸。我聽見自己的身體被他砸得嘭嘭響。1986年,他得癌癥死了,他沒有結(jié)過婚。志珍姐說,那時候我爸沒有路可走了,剛勞改回來,沒有家,一個人孤苦伶仃……后來你爸把甘蔗地讓給我爸起房子,在親戚和村人的幫助下,起好了房子,才去把我媽和我還有志歷一起接過來。”
1970年,大伯生下志高;1972年,大伯生下志宏。
志高五歲的時候,有一次大伯帶他到六川屯去討米,志高的表現(xiàn)令他對這個兒子喜愛有加。父子倆戴著斗笠穿著蓑衣,拿著一個蛇皮袋往人門口一站,一臉愁容,卑躬屈膝,不用說話,碰到心地善良家里也還有點糧的,默默從缸里舀半碗舂過的玉米粒或者一小馬勺大米,往蛇皮袋里倒。父子倆點頭哈腰千恩萬謝后走向另一家。遇到家里也困難沒有余糧的,遠遠看見趕緊關(guān)門擋道。一天走一個寨子。運氣好的話出一趟門能討到小半袋玉米和大米混合的食物,運氣不好的話出一趟門一粒米也討不到。討到小半袋米也不敢煮一鍋飽餐一頓,把它吊到房梁下,每天集體工余,便上山挖山薯,挖野芭蕉芋,回來洗凈切片煮一鍋,從梁下的米袋里抓一把米撒進鍋里一起熬。帶著五歲的志高一起到六川屯討米,大伯是有目的的:一來六川屯距離我們寨子不遠,走山路不到兩個小時;二來家里好幾天沒有一粒米下鍋了,煮的都是山薯和野芭蕉芋,大伯就想帶兒子一起去,兩個寨子里的人都熟臉熟面,碰到家里有吃的又心地善良的,可以讓兒子飽吃一頓。結(jié)果那天運氣不好,幾十戶人家討下來,沒有討得一粒米,認識他的人都跟他搖頭擺手,說我們也吃山薯和野芭蕉芋。天公還跟他過不去,又打雷又下雨的,雨雖不大,但是村道全是稀泥。一轉(zhuǎn)頭,剛剛還跟在屁股后面的兒子忽然不見了?!鞍⒏撸“⒏?!”大伯大聲地喊兒子,沒有回應。滿寨子到處找,馬廄牛欄,豬圈雞窩,均不見蹤影。大伯慌起來,有人跟他說,是不是他自己跑回家了?大伯一時六神無主,只好跌跌撞撞往家奔?;氐郊?,果然看見志高正坐在廊檐下吃香蕉。原來,志高見父親討了半天討不得一粒米,也沒有討得什么吃的,肚子餓得難受,忽然想起,來的路上山邊的溪溝里有一叢野生香蕉,其中有一棵蕉樹掛了果,蕉頸有兩圈果實好像熟了,于是他往回跑,找到那叢野蕉,爬上去,用小刀把整串蕉果割下來,吃了幾個已熟的香蕉,把剩下的扛回家了。
這件事讓大伯很多年都為有這么一個兒子得意。
1982年,寨子分田到戶,人們的生活條件迅速好起來。那時候,家里有“三樣”:縫紉機、收音機、自行車,是家庭條件不被別人看衰的標志之一。大伯也賣了家里分到的其中一匹馬,買了一輛永久牌自行車。當時,這輛自行車是家里最貴重的東西,它牢牢地掌控在志高的手里。1983年,電影《少林寺》在鄉(xiāng)里的露天電影院上映,因為早就聽說這部電影很好看,我們寨子的青年男女一窩蜂地去鄉(xiāng)里看電影。從我們寨子到鄉(xiāng)里有十公里,一條鄉(xiāng)村公路把兩地連起來。到鄉(xiāng)里看電影,看完還要連夜趕回,是需要交通工具的,自行車是當時唯一可以選擇的最便捷的交通工具。
家里只有一輛自行車,志高卻不讓志歷哥一起搭,他讓寨子里與他耍得要好的王懷一起搭?!拔乙呀?jīng)答應王懷讓他跟我的車了。你想去看電影要么跟別人的車,要么走路。也有人走路的?!彼缘赖貙Ω绺缯f。志歷哥生氣了,說:“家里面的車,為什么不讓我搭卻讓別人搭?”“這是我爸買給我的車,我愛給誰搭就給誰搭!”兄弟倆爭吵起來,最后志高被志歷哥甩了一巴掌,自行車翻下了屋場的坎下。志高號啕大哭起來。大伯飯后正坐在灶前吸水煙筒,聽見哭聲把水煙筒靠到灶角,起身從門板后抽出一根扁擔,黑著臉奔過來劈頭蓋臉朝志歷哥一頓暴打,一邊打一邊罵:“叫你打弟弟!叫你打弟弟!”扁擔砸在志歷哥的肩上、背上,發(fā)出嘭嘭的鈍響。我和志宏那時候在旁邊看得膽戰(zhàn)心驚。我們看見志歷哥咬著牙,一聲不吭。
志歷哥長到十九歲,就在別人的牽線下入贅到鄰縣的巖茶村去了。巖茶村雖然屬于外縣,但從我們寨子走山路去,上午出發(fā)下午也到了,六七個小時的路程。志歷哥去巖茶村上門后,好多年沒有回來過,直到后來孩子大了,過年的時候他才帶著媳婦孩子來認門,之后又好多年沒有消息。
大伯認為志高小時候機靈,可志高長大后讀書卻一塌糊涂。小學五年級讀了三年,硬是考不上初中,他的小學同學都要初中畢業(yè)了,他還在讀小學。又一年考不上,大伯想再送他去復讀,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去讀了。大伯只好認了,不讀就不讀吧,寨子里也沒有幾個人能讀成書吃上公家飯的,大家都是扛鋤頭扶犁鏵。從土里討生活,只要勤勞肯干,不說大富大貴,在當時的政策下,吃飽穿暖總是沒有問題的??墒禽z學后的志高偏偏是個游手好閑、好逸惡勞的貨。父母怎么催逼和責罵,他置若罔聞。
農(nóng)歷七月,田里的稻谷黃了,人們紛紛下田收谷子。明晃晃的烈日下,人在稻田里打谷,女人的手上被稻葉割出無數(shù)血印,男人的臉上被飛濺的谷尖扎得滿是刺。唯獨志高游手好閑,他百無聊賴地坐在寨子右側(cè)一個山丘上,穿著整潔的白襯衫,向后翻梳的頭發(fā)打著摩絲,油光锃亮,遺傳自父親的國字臉干凈滋潤,躲在榕樹的根窩里看稻田間像螞蟻一樣忙碌的人們,那些忙碌的人里有他年邁的父母。
有一年,大伯夫婦種了一片生姜,打算秋天賣了買瓦片來換房上的茅草。志高跟父親說,生姜拉到縣城一斤能多賣兩毛錢。志高除了好逸惡勞,還經(jīng)常在外面逛蕩,說是到外面跑生意,也不知道跑的什么生意。大伯就想他經(jīng)常在外面混,認識的人多,也許真的能讓生姜每斤多賣兩毛錢,于是同意他把家里的生姜拉到縣城去賣。不承想,志高一去就去了好長時間,把錢糟蹋完了才回來,七千多塊錢,志高把它糟蹋得一分不剩。那次父子倆吵得很激烈,大伯甚至要把他趕出家門,志高卻并不示弱,他一腳踢翻了餐桌,說你讓人家騙了我們家一萬多塊的杉木錢,你怎么不去要回來,我用這幾千塊錢算老幾!兩年前,大伯賣了山上的一片杉木,一萬二千塊,買主是鄉(xiāng)上一個做木材生意的老板,答應砍伐指標到手了就付錢,結(jié)果杉木都砍了,錢卻遲遲不付,去催討了多次,買主老說買這片杉木虧了,實在沒有錢付。也不說不付,就是耍賴,說什么時候有錢什么時候付。被外人騙已恨得牙癢癢,自己家里的仔還要釜底抽薪,大伯氣得嘴唇哆嗦,雙手顫抖,抽了門板后的扁擔,卻最終沒有砸下去。
初三的時候,志宏和志高打了一架,準確地說是志宏被志高打了一頓,打得滿臉是血。周末,志宏從學?;氐郊?,聽到志高又敗家了——志高趁父母上山去收玉米,把家里的年豬賣給了鄉(xiāng)街上的屠夫,拿了錢又上縣城去了,志宏心里便恨得咬牙切齒。第二周周末,志宏從鄉(xiāng)中學回到家里,看到志高從縣城回來了,他跑上前去興師問罪,結(jié)果志高根本沒把他當回事,反打了他一巴掌,已經(jīng)十六歲的志宏氣急敗壞,沖進廚房抓了劈柴的斧頭,要和志高拼命。志高見狀,也沖到屋角薅了一把長柄砍刀對峙。大伯的臉都嚇白了,趕緊跑過去抱住志宏,要搶下他手上的斧頭,這當兒,志高沖過來,揮拳朝志宏鼻梁上打了一拳,頓時,一股鮮血從鼻孔噴涌而出。志宏嚎叫起來:“放開我,放開我,我要殺了他!”大伯卻把他抱得更緊了。志高得寸進尺,又沖過來往他臉上打了一拳,嘴里喋喋不休叫嚷要好好教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弟。因為害怕小兒子掙脫他的箍抱,從而兄弟倆刀斧相向,大伯不敢松手,只是轉(zhuǎn)頭不停地朝志高呵斥,讓他滾遠點。
志宏憤怒地指著志高質(zhì)問大伯:“我到底是不是你兒子?那個野仔好吃懶做,墮落敗家,你為什么不教訓他,反而護著他,讓他打我?”大伯一臉悲愴,說:“你們哪個不是我的兒啊,兩兄弟非要動刀動斧嗎?”
大伯夫婦越來越年邁。志珍姐早嫁出去了,后來志歷哥也去外面入贅了,本來志高長大后,應該和別人一樣娶妻成家,接過父輩的擔子,贍養(yǎng)父母送弟弟上學的,哪家的兒子不是這樣?但他沒有,游手好閑,東游西蕩,后來和鄉(xiāng)政府所在地南灰村芽蒿屯一個叫李萍的認識不到三個月,不顧父母的反對,什么婚俗程序也沒有走,就擅自到李萍家去當上門女婿了。沒有提親沒有酒席,志高一個人前往,就這樣在李萍家住了下來。
志宏家越過越窮,越過越苦,寨子里的人家都把房上的茅草換成瓦片了,只有他家仍然蓋茅草。
鄉(xiāng)政府所在地南灰村有四個屯,芽蒿屯是其中之一,與鄉(xiāng)政府隔河相望。李萍家有五口人——父母、哥哥李開、弟弟李拓。據(jù)說李萍父母的意思,李萍是要嫁出去的;李開是長子,要娶媳婦回家;至于李拓,長大后家里條件要允許,就為他娶一個媳婦,條件不允許,就讓他到別人家去當上門女婿。料不到,李萍莫名其妙就領(lǐng)回了一個男人。我調(diào)到鄉(xiāng)中心校工作后,在人們的閑言碎語中,慢慢了解了一些志高到南灰村芽蒿屯上門之后的情況。
生了女兒謠謠后,開始有風言風語,說李萍在跟志高之前,和那務屯的卜迷就有一腿。有一天圩日,李萍又挑一擔青菜到集市上賣,那天上午志高去田里薅秧,中午太陽太大沒去,就到集上閑逛,來到李萍攤前,看到籮筐里擱著一個豬頭,問:“你買了一個豬頭?”李萍支支吾吾。旁邊有一個小孩說,是卜迷給買的。志高一聽,勃然大怒,當即把籮筐踢翻。兩公婆扭打起來。李萍臉上和身上挨了幾拳,頭發(fā)散亂下來,臉上紅一塊白一塊。志高臉被抓了幾道血印,衣服的扣子被扯飛了。兩人都喘著粗氣,不斷地吐唾沫。
卜迷三十多歲,已有家室,在附近鄉(xiāng)鄰是個能人,家里買有貨車,經(jīng)常做收購木耳和杉木生意。卜迷和李萍什么時候勾搭上的,怎么勾搭上的,不得而知。
后來在芽蒿屯人們口中是這樣流傳的,那天兩人打完架之后,到了傍晚,志高和李萍還是一起抬著籮筐回家,里面裝著卜迷給買的豬頭。
發(fā)現(xiàn)李萍和卜迷有一腿后,志高和李萍每天一吵架,三天一打架。家里雞飛狗跳,永無寧日。但他們最終沒有離婚。一年后,他們又生下了兒子小超。
李萍的哥哥李開在芽蒿屯也是個好吃懶做、游手好閑之徒。其家庭條件一般,自己無所事事,自然很難娶到老婆。隨著年齡增長,李開成了大齡光棍,他變成了當?shù)氐臓€仔,蠻橫、不講理、整天喊打喊殺。人們都像躲瘟疫一樣躲他。
志高剛到李萍家上門的時候,還是做一些工的。后來他發(fā)現(xiàn)李萍和卜迷有私情之后,再也不做工了,和李開一樣,整天好逸惡勞。兩個男人本來應該成為家庭的中堅和頂梁,卻整天游手好閑,家境的發(fā)展可想而知。而家庭陷入窘境,許多針眼般的矛盾和問題,就會無限膨脹和放大。有一次志高在廊檐下曬衣服,衣架不夠,他把李開掛在廊檐下已經(jīng)曬干了的衣服收下來,放到堂屋的沙發(fā)上,用衣架曬衣服。后來謠謠和鄰居的孩子上沙發(fā)玩耍,把李開的衣服踩皺了,弄臟了。李開從外面回來,火冒三丈,當即操起門后的鋼釬要打志高。志高見狀也沖到墻角操起長柄砍刀和他對峙。兩人劍拔弩張,都嚷著要弄死對方。
小超一歲的時候,李開和志高已經(jīng)水火不容,相互視為眼中釘。李開叫志高野仔,他說只有李萍這種蠢女人,才會把沒本事、沒能力、一無是處的野仔帶回家。
一天晚上,志高到鄉(xiāng)電影院看電影。李開先是去和別人喝酒,喝醉了后也去看電影。守門人要他買票,他不買,說電影都放一半了,還買什么票,要我買票可以,你倒回來從頭開始放。守門人不讓他進,他蠻橫跋扈地把人家推開。進入電影院,許多人扭頭看他,他看到其中有志高,臉上帶著鄙視的神色,氣就不打一處來,跑出門外撿了半塊磚頭,沖回來往志高身上砸。志高躲避不及,腦袋被砸到,當即昏厥倒地。
雖然很快就醒了,但過不久,志高突然患上了間歇性精神病。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腦袋挨了一磚頭引起的,還是他的婚姻狀況造成的心魔。不管如何,從那以后他經(jīng)常說胡話,到外面爬樹、爬電桿,糟蹋人家的菜園子,每次外出回來,不是衣服弄了一身泥,就是褲子的褲腳撕開了一個大口子。
李萍和一個從廣東來做木材生意的男人跑了,她拋家棄子,從此杳無音訊。我不清楚,李萍是志高成了瘋子之后跑的,還是她跑了之后志高才瘋的。也有人說他是裝的,以此對抗婚姻、家庭生活的不如意。
志高剛回老家時,志宏也認為他是裝的。家里過節(jié)殺雞,哪塊好吃,他專搛哪塊;家里為志宏結(jié)婚請人把房間布置了一遍,添置了新床和衣柜,有一天志宏上山勞動,傍晚回到家發(fā)現(xiàn)志高把他的房間門砸開了,他的衣服和鞋子以及一些零碎被扔了出來。寨子里好多人在圍觀,沒有人敢靠近,大伯和伯娘也不敢靠近,志高還在房間里喋喋不休地說胡話,聽不懂他在說什么。志宏很憤怒,但又不敢有所舉動。后來他跟我說:“他是瘋子,要是他拿什么東西打我,怎么辦?要不要把他打死?”天慢慢黑了下來,志高累了,就睡在了志宏的床上。從那以后,志高把那個房間據(jù)為己有。志宏說,如果他真的是瘋子,怎么懂得雞肉哪塊好吃搛哪塊?怎么懂耍潑去霸占修葺一新的房間?
志宏家四姐弟,最有出息的,是志宏。高中畢業(yè)后,志宏沒有考上大學,后來去當了兵。志宏當兵之前最遠到過縣城,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子。當了兵之后,見識了外面世界,他再也不想回山旮旯里了,不想再當一輩子農(nóng)民了。他后來跟我說,在部隊那幾年,他重拾高中課本,天天看書,想考軍校跳出農(nóng)門。然而考了幾年,終沒考上,最后還是退伍回來了。
志宏從部隊回來后,苦悶、彷徨,曾經(jīng)想過外出打工,但大伯夫婦越來越年邁。“真不知道以后的出路在哪里?!彼苊悦?。
兩年后,志宏經(jīng)人牽線,娶了云南廣南縣阿科鄉(xiāng)董暮村一女子為妻,她叫珠娜。剛開始珠娜的父母不想讓她嫁給志宏,嫌他家窮。但珠娜見了志宏后,見他長得陽光帥氣,又當過兵,就喜歡他,最后不顧父母的反對,嫁給了他。
許多年后,志宏跟我說,如果當初他沒有那么快結(jié)婚就好了。他婚后的第二年,縣里面向退伍軍人招考鄉(xiāng)鎮(zhèn)干部,不想竟考上了。他在部隊期間想考軍校的知識儲備,令他在一幫退伍軍人中脫穎而出。他成為了那佐鄉(xiāng)的一名武裝干事。那時候他的兒子阿航剛出生不久。
本來按照志宏的計劃,珠娜先帶著孩子在老家照顧老人,等條件成熟了再把他們一起接出來。但是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讓他決定把珠娜母子先行接出來,而把父母留在老家。
志高的間歇精神病似乎好了,但依舊好吃懶做,三天兩頭在外面逛蕩,時不時帶一幫狐朋狗友來家里吃喝。珠娜敢怒不敢言。有一年準備端午節(jié),珠娜到鄉(xiāng)里趕集買回了一只公雞,因為還有幾天才過節(jié),就先養(yǎng)著。第二天,珠娜上山薅苞谷,志高帶了幾個朋友來家,見到雞籠里的公雞,就把雞殺了,一幫人猜碼喝酒。大伯無法阻攔,怕珠娜收工回來知道了生氣,趕緊向鄰居家借錢,趕到鄉(xiāng)街上又買回一只公雞。這只雞比上一只雞大,還便宜,但它是個瘟雞。大伯本來想,后天就過節(jié)了,它應該挨到那天吧。料不到,公雞買回來,當天傍晚就死了。珠娜收工回來去喂雞,發(fā)現(xiàn)雞死了,仔細一看,籠里的公雞不是昨天的那一只。經(jīng)仔細詢問,大伯囁嚅著,不得不告訴了實情。珠娜當即暴怒。第二天,志宏回老家來過節(jié),知道了事情原委,也暴怒。大伯把雞毛拔了,清理了內(nèi)臟,煮了一鍋熱氣騰騰的雞肉湯。因為雞是瘟死的,肉變得紫黑,志宏一看氣不打一處來,他說:“還吃什么吃!”猛地飛起一腳朝餐桌踢去,桌子咣當一聲,活動的圓型桌面飛起來,裝雞肉的海碗摔到地上,海碗碎了,雞肉和雞湯灑了一地。
大伯的臉色瞬間大變,驚懼和悲憤交織,他沒有想到志宏會把餐桌踢翻了,他沒有想到自己的兒子會對他這樣!他面部抽搐,雙手顫抖。他低著頭,默默地走出廚房,朝我們家走來。他迎著風,淚水流了下來。那天晚上大伯在我們家吃飯,父親和他喝酒,每講一次,大伯就流一次淚。
進入第二個千禧年不久,大伯病了。整個人瘦得沒了形,肚子卻滾圓得像半邊皮球,雙腳也腫脹得厲害,皮撐得發(fā)亮。
后來他無法下地了,伯娘在廳堂架了幾塊木板,上面鋪了稻草和一床棉絮,叫人一起把大伯從臥室抬出來,擺在廳堂。似乎我們寨子的老人臨終前的最后時光都是在廳堂里度過,一來方便老人去世后直接在廳堂擺放,不用再磕磕碰碰地從臥室抬出來;二來方便家人隨時注意老人什么時候斷了氣,明確“歿于某某刻”,風水先生才好依據(jù)五行查找葬地方位和推算下葬的時辰。當然,人丁興旺兒孫滿堂的人家,廳堂總會有人進進出出,進出的人哪怕隨便瞄一眼,也會發(fā)現(xiàn)躺在廳堂角落里的人有沒有什么變化。但大伯家里,幾乎沒有什么人進出。周末我從學?;厝タ此瑔査杏X怎么樣了?他搖了搖頭,不說話,氣若游絲。大伯枯瘦皺巴的臉上目光呆滯,額上濃密的一道連眉更顯突兀,有幾根灰白粗長的眉毛,彎曲下垂,幾乎碰到下眼瞼。
志珍姐和志宏都回來了。志歷哥沒有回來。
每天早上,太陽從對面的山坳爬上來,志珍姐和志宏就把大伯放在懶人椅上合力抬到屋場的空地上曬太陽,等陽光辣了、硬了,又把他抬回屋里。
第五天早上,他們又把他抬到外面曬太陽,過了一會兒,兩人正在廳堂里看電視,伯娘出門去看,突然驚叫起來。兩人趕緊奔出屋去。一直排便排尿困難的大伯,忽然又拉又屙,一堆穢物像稀釋的黑血一樣,洇濕了屁股下的墊布,流到地上,發(fā)出陣陣惡臭。志宏趕緊夾著大伯的雙腋,把他往上托,志珍姐把墊在他屁股下的床單拉出來,又把他的褲子脫了下來。他還在拉,斷斷續(xù)續(xù)地,整個場壩很快飄滿了臭味。大伯靠在志宏的懷里,眼睛像死魚的眼睛,以為已經(jīng)凝固了,卻發(fā)現(xiàn)時不時還能動一下。等他拉停了,伯娘拿來一桶溫水,清洗他的屁股,又把藤椅沖洗干凈,一面沖洗一面嘟嚷,老不死的,要死你就趕快死吧,不要再折磨我們了。
清理干凈,給大伯重新穿上褲子,換了墊布,志宏和志珍姐把他抬回屋里。進入廳堂,大伯閉上眼睛,昏睡過去。下午三點,大伯突然睜開雙眼,說要吃飯。伯娘趕緊端來一碗稀飯。大伯似乎胃口很好,把一碗稀飯吃完。然后轉(zhuǎn)頭對志宏說:“阿航回來,叫他不要怕我!”之后又昏睡過去。
寨子里的親戚都來了,我父親說,這是回光返照,趕緊準備后事吧。于是我們進廚房去宰了一只雞,煮熟后切塊裝進兩個碗里,一碗拿到廳堂的神臺上敬給列祖列宗,一碗讓志宏拿到屋場上,用筷子把肉夾起來,分別往東西南北四個方向丟。
志宏丟完肉塊回來,我們都守在大伯身邊。過了十多分鐘,我似乎聽到大伯的胸腔內(nèi)傳來一聲輕微的嗝響聲,就像柴油機在耗盡燃油后拼力掙扎的一聲斷響,之后進入死寂。
大伯去世后不久,志宏調(diào)到了縣城。他貸款買了一套三房一廳的房改房,把伯娘也接到了縣城。家里只剩下志高,他過不下去了,只好和別人一起去廣東打工。志高這一去,再也沒見回來。有人說他在外面跟人去販毒,被抓起來了。有人說他在外面偷東西被人追趕,跌下臭水溝,摔死了??傊?,他消失了,伯娘死的時候,也沒見他蹤影。
伯娘是在跟志宏到縣城生活了五年后死的,本來晚飯的時候好好的,半夜里突然大喊幾聲,人就沒了。死得很突然。人拉回寨子辦喪事,這次志歷哥回來了,他帶來了一頭豬,他老婆和孩子都來了。
志宏剛調(diào)到縣城的時候,工資五百來塊錢,每個月還房貸兩百塊,全家就靠三百來塊錢生活,好在米和油不用買,老家的田還在,他租給別人種,每年打糧他要一半;茶油林也一樣,給別人管護,榨的油他分一部分。但全家僅靠他每個月三百來塊錢的工資收入過生活,實在是捉襟見肘。珠娜也擺過燒烤攤,開過小炒店,但最后都以失敗告終。志宏以前在鄉(xiāng)下接觸面少,到縣城后接觸的面廣了,不斷認識新朋友,有一次邀幾個朋友到家里吃飯,散席志宏送朋友到樓下,有朋友說:“你老婆是挺賢惠,但穿著樸素了點。”他訕笑著回應:“農(nóng)村婦女,也就這樣了?!敝槟葟拇謇锔洁l(xiāng)政府,又跟著到縣城,因為家庭收入有限,幾乎沒有添過新衣服,穿的大部分還是從農(nóng)村帶來的衣物。志宏跟我說,那天晚上朋友走后,他拐到墻角黑暗處,仰頭閉眼屙了一泡尿,想,當初不要那么早結(jié)婚就好了,要是考干后才結(jié)婚,和別人一樣娶個有工作的老婆,有工資,有品位,穿衣打扮都跟得上時代……唉!
我們縣城是個小縣城,過去有人形容,站在商業(yè)坡上大喊一聲,全城幾乎都能聽得到。進入2000年以后,縣城改擴建、修整街道,過去坑洼、破爛的瀝青路面被挖掉,狹小、彎曲的街道被擴寬、拉直,鋪上了厚厚的鋼筋混凝土,街道兩旁砌了彩色人行道,裝上亮麗的路燈。一幢幢高樓拔地而起,城市面貌日新月異,縣城比原來擴大了好幾倍。交通建設也日新月異,縣城通了高速公路,鄉(xiāng)鄉(xiāng)通二級路,天塹變通途,昔日地處桂西山旮旯里的山區(qū)小縣,融入了西南城市群,一兩個小時通達四周。
調(diào)到縣城兩三年,志宏覺得珠娜跟自己的差距越來越大,她沒上過學,沒有文化,隨著在縣城認識的朋友越多,志宏越發(fā)現(xiàn)朋友們的老婆都是有文化、有工作、會穿戴打扮的,只有自己的老婆土得掉渣!她顴骨高頜骨突,眼睛雖大,卻是單眼皮。因從小勞作的緣故,指節(jié)骨骼粗大,手指像越南蕉。朋友家庭聚會,大家都帶老婆孩子,他只帶兒子,別人問他怎么不帶老婆來?他說她有其他事。珠娜也有自知之明,有一兩次他也說要帶她去,她拒絕了,說跟她們沒話講。
志宏從內(nèi)心里對珠娜越來越嫌棄,覺得她是自己人生路上的累贅。志宏的脾氣越來越暴躁,對珠娜動輒訓斥、暴怒。有一天晚上他從外面喝酒回來,醉醺醺的,那天因為一上桌就喝酒,他沒吃飯,現(xiàn)在肚子餓了,他叫珠娜給他煮一碗面。珠娜正在看電視劇,劇情正到關(guān)鍵處,就叫他自己煮。志宏一聽生氣了,說:“你上輩子修了什么福跟老子到縣城生活,吃老子的住老子的穿老子的,老子叫你煮個面你也不煮,看什么電視劇,電視是老子買的!”志宏說著上去就把電視關(guān)了。珠娜急了,正到關(guān)鍵處呢,她上去又把電視打開了。她剛打開,志宏又把它關(guān)上了。珠娜憤怒了,她怒目圓瞪,逼視志宏,把手上的電視遙控器摔到地上。志宏見狀,怒火立即躥了上來,他抓起茶幾上的茶杯,奮力朝珠娜面前的地板上砸去,砰地一聲,玻璃碎了一地?!澳阍匍_一下試試!”志宏怒喝。珠娜委屈憤怒得臉都漲紅了,她沖進兒子房間,砰地反關(guān)上房門。門的撞擊聲很大,但還不足以表達珠娜的心情。但在志宏看來,卻變成是珠娜在向他挑釁。他發(fā)瘋似地撲過去想把門打開,但打不開,珠娜從里面反鎖了。他啪啪啪地拍門,厲喝叫她開門,她不開。志宏氣不打一處來,在酒精的作用下舉起右拳,猛烈地朝門上砸去,一拳、兩拳、三拳……嘭、嘭、嘭……木質(zhì)的合成門被打出了一個窟窿,他的手上也鮮血淋淋。正在里面睡覺的阿航受到驚嚇,哇哇地哭了起來。珠娜也怕發(fā)了酒瘋的志宏打破門進來打她,抱著兒子一起哭起來,母子倆哭成一團。
志宏和珠娜的婚姻磕磕絆絆,打打鬧鬧,終于在志宏母親過世后的第二年,離婚了,那年阿航十歲。志宏把房子留給她,把家里的五萬存款留給她,自己凈身出戶。兒子所有的撫養(yǎng)費、教育費、醫(yī)療費,他自己一個人承擔。
志宏和珠娜離婚后,不久又結(jié)了婚,女方比他小十五歲。他在縣里當局長,女方是他手下的一名職工。但他們有了一個兒子后,孩子才一歲,因女方貪耍,經(jīng)常夜不歸宿,兩人常爆發(fā)家庭戰(zhàn)爭,又離了。
阿航高中畢業(yè)后,沒有考上大學。珠娜把房子賣了,母子倆搬到廣南縣定居,聽說他們在廣南縣城開了個包子鋪。每天,珠娜守店,阿航踩著三輪車拉著包子沿街叫賣。從那以后,阿航斷絕了所有和志宏的聯(lián)系,把他的電話拉黑,把他的微信刪除。
那次春節(jié)志宏回來探望我,他喝多了,眼里蓄滿淚水,說好吧,兒孫自有兒孫福,是福是禍,以后的路就讓他自己去走吧。每個人的人生都得自己去面對。生命的長河里,誰又能陪誰走完全程,最終總會分開!夫妻如是,父子又如何?既然他選擇提前分開,那就分開吧。
沒想到,志宏說過這話才兩年,突然就死了。他真的和他兒子阿航徹底分開了。我得到消息后非常意外和震驚。說是睡夢中突然大喊幾聲,不省人事,120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生命體征,醫(yī)生說是心肌大面積梗塞。到志宏的喪事結(jié)束,阿航一直沒有露面。
我調(diào)到了縣城,在文化館任專職創(chuàng)作員。現(xiàn)在,我們寨子里有不少人到縣城買房,或者到鄉(xiāng)上購地建房,更多的青壯年長期外出打工,寨子里平時人影稀少。清明回去給父母掃墓,看到過去志宏家的位置如今和曾經(jīng)的芽蘭家連成了一片平地,有人開墾種過菜,現(xiàn)在丟荒了,里面雜草叢生。
【作者簡介】黃金,本名黃仕偉,壯族,廣西百色人。有作品在《廣西文學》《青年作家》《湘江文藝》等刊發(fā)表?,F(xiàn)居廣西西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