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礪鋒
宋神宗元豐三年(1080)初春,尚未自號為“東坡居士”的蘇軾在長子蘇邁的陪伴下來到黃州。黃州是個荒涼偏僻的小城,東坡又是個戴罪之身,初來乍到,無處棲身,只好寄居在一所叫定惠院的小寺廟里。東坡到知州衙門去報到,見過知州陳軾之后,他這個頂著“檢校水部員外郎充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之銜的犯官就無所事事了。除了蘇邁之外,東坡在黃州舉目無親。他的家人都隨子由到筠州去了,后來成為他好友的潘丙等人尚未結(jié)識。此時烏臺詩案這場從天而降的大禍給東坡帶來的恐懼感還沒有完全消失,御史們?nèi)缋撬苹⒌莫b獰嘴臉仍不時在夢中重現(xiàn),誰知道心有不甘的他們會不會再節(jié)外生枝呢?至于黃州的地方官和百姓會怎樣對待自己,東坡也是心存疑慮。于是他小心翼翼地避開人群,終日閉門不出,蒙頭大睡,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分,才悄悄地溜出寺門到江邊走走。一個春寒料峭的夜晚,東坡獨自來到江邊散步。樹頭斜掛著一鉤殘月,四周一片寂寥。東坡不由得顧影自憐起來,一股深深的寂寞之感纏住了他的靈魂,于是他寫了一首《卜算子》:“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是夜蘇軾果真看到一只孤雁,還是純出想象?我們已無法斷定。日后其摯友黃庭堅評此詞曰:“語意高妙,似非吃煙火食人語。非胸中有萬卷書,筆下無一點塵俗氣,孰能至此!”(《跋東坡樂府》)既曰“語意高妙”,自當(dāng)有所寄托,那么此詞中究竟有什么寄托呢?
蘇軾東墻?
從晚唐五代以來,詞的主要功用是在宴樂場合供給伶工歌女歌唱。五代詞的兩個創(chuàng)作中心,分別處于西蜀和南唐的宮廷,就是由于這種文體最適合于追求享樂的小朝廷君臣。入宋以后,新的社會環(huán)境更加有利于五代詞風(fēng)的發(fā)展。北宋的官員享有豐厚的俸祿,縱情享樂之風(fēng)盛行一時。歌臺舞榭和歌兒舞女成為士大夫生活中的重要內(nèi)容,滋生于這種土壤的詞風(fēng)自然會異常興盛。從宋初起,詞體就具有以女性題材以及男女相思為主的題材走向和婉約、綺靡的風(fēng)格特征。雖然東坡本人已開始努力為詞體開辟新的境界,但出于慣性,整個詞壇依然籠罩在傳統(tǒng)風(fēng)尚的影響之中。于是對于“似非吃煙火食人語”的東坡此詞,竟然也產(chǎn)生了有關(guān)男女戀情的傳說。南宋袁文《甕牖閑評》卷五載云:東坡“謫黃州,鄰家一女子甚賢,每夕只在窗下聽東坡讀書。后其家欲議親,女子云:‘須得讀書如東坡者乃可。竟無所諧而死,故東坡作《卜算子》以記之”。吳曾《能改齋漫錄》卷一六中則云:“東坡先生謫黃州,作《卜算子》詞云:……其屬意蓋為王氏女子也?!倍堓o《女紅余志》又載云:“惠州溫氏女超超,年及笄,不肯字人。聞東坡至,喜曰:‘我婿也。日徘徊窗外,聽公吟詠,覺則亟去。東坡知之,乃曰:‘吾將呼王郎與子為姻。東坡渡海歸,超超已卒,葬于沙際。公因作《卜算子》,有‘揀盡寒枝不肯棲之句?!保顪洝豆沤裨~話》引)由于黃庭堅在《跋東坡樂府》中明言此詞乃“東坡道人在黃州時作”,故后說的謬誤更甚于前說,但無論何說,兩說皆為毫無根據(jù)的小說家的描述。王氏、溫氏,皆是子虛烏有的人物。諸家對此詞主旨的解說則純屬鑿空亂道。清人鄧廷楨云:“夫東坡何如人,而作墻東宋玉哉?”(《雙硯齋詞話》)堪稱一語破的。
自述心曲?
那么,如果僅將此詞的寓意解作東坡自述心曲,是否就一定合理呢?請看南宋俞文豹在《吹劍錄》中的逐句解析:“‘缺月掛疏桐,明小不見察也 ?!嗳顺蹯o,群謗稍息也。‘時見幽人獨往來,進退無處也?!~緲孤鴻影,悄然孤立也。‘驚起卻回頭,猶恐讒慝也。‘有恨無人省,誰其知我也?!畳M寒枝不肯棲,不茍依附也。‘寂寞沙洲冷,寧甘冷淡也?!庇钟刑枴镑嬯柧邮俊闭咴凇稄?fù)雅歌詞》中解此詞曰:“‘缺月,刺明微也。‘漏斷,暗時也?!娜?,不得志也?!毻鶃?,無助也?!@鴻,賢人不安也?!仡^,愛君不忘也?!疅o人省,君不察也?!畳M寒枝不肯棲,不偷安于高位也?!拍瘏墙洌硪话姹荆撬惨病!眱山饨允蔷渚渎鋵?,又皆與東坡之遭遇及心態(tài)密切相關(guān),表面上極其精確,其實亦屬穿鑿附會。鲖陽居士之解受到后人較多的注意,清人謝章鋌評曰:“字箋句解,果誰語而誰知之?雖作者未必?zé)o此意,而作者亦未必定有此意??缮駮豢裳詡?,斷章取義,則是刻舟求劍,則大非矣。”(《賭棋山莊詞話》續(xù)編卷一)而王士禛則評曰:“村夫子強用解事,令人作嘔?!蛧L戲謂坡公命宮磨蝎,湖州詩案,生前為王、舒所苦,身后又硬受此差排耶?”(《花草蒙拾》)前者語帶譏諷,但尚有赦詞;后者則冷嘲熱諷,不假辭色。的確,俞文豹也好,鲖陽居士也好,他們對此詞的解讀流于穿鑿附會,正是清人張惠言以比興手法解詞之流弊的極端先例。清人張德瀛云“本朝張茗柯論詞,遂為鲖陽之續(xù)”(《詞徵》卷五),頗中肯綮。
“揀盡寒枝不肯棲”有語???
其實此詞并不難解,無需刻意求深。蘇軾以戴罪之身初到黃州,棲身寺院,舉目無親,孤寂之感充斥心頭。他在夜深人靜的時分獨自來到江邊,自覺頗像一位幽居之士。毫無疑問,詞中那只寒夜驚飛,既無伴侶,又無處棲宿,最后孤獨地降落在沙灘上的孤雁,正是驚惶失措、無處容身而又不改高潔品行的“幽人”的象征。幽人像孤鴻,孤鴻也像幽人,當(dāng)然,他們也就是詞人自身。寄托深微而渾然無跡,正是比興手法的妙境。唯一需要稍加辨析的是下片的第三句。南宋胡仔云:“‘揀盡寒枝不肯棲之句,或云鴻雁未嘗棲宿樹枝,惟在田野葦叢間,此亦語病也?!保ā盾嫦獫O隱叢話》前集卷三九)對此,金人王若虛反駁云:“東坡雁詞云‘揀盡寒枝不肯棲,以其不棲木故云爾。蓋詭激之致,詞人正貴其如此。而或者以為語病,是尚可與言哉?近日張吉甫復(fù)以‘鴻漸于木為辯,此益可笑?!兑住废笾?,不當(dāng)援引以為證也。其實雁何嘗棲木哉!”(《滹南詩話》卷二)鴻雁不棲于樹木,博洽多聞的東坡豈能不知。他所以這樣寫,正是對物理常識的巧妙運用。是夜東坡看到那只孤雁在夜色中掠過一棵棵樹梢,最后降落在空寂的沙灘上。當(dāng)然也有可能東坡根本沒有看到孤雁,他只是獨自在江邊行走,乃感到自己猶如形單影只的孤雁。至于“不肯棲”三字,乃是對孤雁無處歸宿的窘迫情狀的正言反說,也是對自己橫遭貶逐、無處容身的悲慘處境的藝術(shù)描述。王若虛云“詞人正貴其如此”,真是十分內(nèi)行的評價。
就全詞而論,我認為清人黃蘇的評價最稱愜當(dāng):“此詞乃東坡自寫在黃州之寂寞耳。初從人說起,言如孤鴻之冷落。第二闋專就鴻說,語語雙關(guān)。格奇而語雋,斯為超詣神品?!保ā掇@詞評》)
奇思妙對
東坡在黃州,一日逼歲除,訪王文甫,見其家方治桃符,公戲書一聯(lián)于其上云:“門大要容千騎入,堂深不覺百男歡?!?/p>
—摘編自鳳凰出版社《楹聯(lián)續(xù)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