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愛東
所謂“學科建設”,大體上包含硬件建設和軟件建設兩個方面。硬件建設,指的是那些看得見、摸得著,可以用量化指標來衡量的方面,包括學術梯隊的建設、人才培養(yǎng)、教材編寫、機構設置,等等。軟件建設,指的是那些看不見摸不著、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方面,比如學科發(fā)展?jié)摿?、學術影響力、行業(yè)凝聚力,等等。
硬件建設屬于政府主導的,由政府與學界合力共謀的學術行為。民間文學或者民俗學是不是一門學科,要不要建設,主要由教育行政管理部門參照專家團隊的意見作出裁決。我們的前輩學者如鐘敬文等,正是因為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所以他們的學科建設思路主要集中在“意義闡釋”方面,一方面以各種論證方式來說服各級教育行政管理部門;另一方面在學界精英階層連橫合縱,努力讓學界同人認同民俗學是一門對社會文化建設具有重要意義的學科,確實有建設的必要。
其實這種學科建設思路到現(xiàn)在也沒有什么太大的變化,對于許多高校來說,“一談到學科建設,好像就是為了爭博士、碩士點和重點學科;一談到學科建設,似乎只是研究生教育的事,甚至認為會沖擊本科教學”(1)謝桂華:《關于學科建設的若干問題》,《高等教育研究》2002年第5期。。有些高等教育研究者甚至歸納出八個不同視角的學科建設觀。(2)這八個角度分別指系統(tǒng)角度、效益角度、發(fā)展角度、變革角度、內容角度、交叉角度、結構角度、目的角度。參見王梅、陳士俊、王怡然:《我國高校學科建設研究述評》,《中國地質大學學報》2006年第1期。但是,這些學科建設思路基本都是制度層面,而非學術本位的。
本文將要討論的,主要是學科建設的軟件方面,也即學術意義上的學科建設問題。也就是說,本文首先懸置了教育系統(tǒng)管理層面的學科建設問題,只討論以學術發(fā)展為目的的民間文學學科建設。(3)由于在1997年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公布的學科目錄中,民俗學(含民間文學)被調整在社會學一級學科之下,民間文學被“含”到民俗學之中,本文部分討論將借用民俗學發(fā)展狀況來論說民間文學學科建設問題,文中的民間文學與民俗學不做嚴格區(qū)分。也即民間文學從業(yè)者如何通過自我強化、內功修煉,從提高整體學術水平和擴大學科影響力等方面來加強學科建設。教育行政管理部門幫不了我們,只能通過我們自己的努力才能實現(xiàn)這個目標。
許多人可能會認為,學科建設只對高等院校的集團競爭和學術史書寫有意義,也只有學科負責人才需要考慮這項工作,對于具體的個體研究者而言,學科建設似乎并非學術工作中的必要項。但事實并非如此,任何學科都是由學者網絡組成的,每一個學科中人的科研成果、學科認知及其行為方式,都牽動著網絡的形變,影響到學科的形象。
什么是學科?《辭?!方忉尀椋骸皩W術的分類。指一定科學領域或一門科學的分支?!?4)夏征農主編:《辭?!?上海辭書出版社,2000年,第1360頁?!冬F(xiàn)代漢語詞典》解釋為:“按照學問的性質而劃分的門類?!?5)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編:《現(xiàn)代漢語詞典》,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1479頁。這些籠統(tǒng)的界定很難經得起學理追問,比如什么是“學問的性質”,《現(xiàn)代漢語詞典》解釋“性質”即“一種事物區(qū)別于其他事物的根本屬性”,接著我們還可以追問什么是“根本屬性”,不同學科的根本屬性有何不同。這種追問可以一直進行下去,越追問就會越想不明白。
其實,學科就是對于特定研究領域及學術取向的大致劃分,實際工作中并不需要上述精細的追問,也不需要特別精準的定位。許多時候,明確一個基本領域和大致方向就可以推進我們的工作。類別劃分本沒有先驗標準,標準是依據(jù)工作需要而設定的,是動態(tài)的、協(xié)商的。比如說,民俗學到底是人文科學還是社會科學?這是教育體系的歸口管理問題,對于具體研究工作的開展其實并不重要。凡是文學院或歷史系的學者,基本傾向于民俗學是人文科學;凡是民族院?;蛏鐣W院的學者,基本傾向于民俗學是社會科學。有些老師以前在文學院,傾向于民俗學是人文科學,后來調整到社會學院,轉而主張民俗學是社會科學??梢娒袼讓W學科屬性并沒有先驗的判定標準,標準是由從業(yè)者屁股的位置決定的。
長期以來,民間文學的學科體系都是以研究對象為格局的結構體系,主要分設為神話學、史詩學、傳說學、故事學、歌謠學,規(guī)模稍小的,則稱作曲藝研究、小戲研究、諺語研究、語言民俗研究,等等。這種結構體系與鐘敬文主編的大學中文系本科教材《民間文學概論》的結構體系完全重合,也就是說,現(xiàn)行的民間文學學科體系既是基于以本科入門教育為指歸的認知性概論體系,也是基于對象領域的圈地耕作體系。
認知體系適用于本科教學和普及教育,但是并不適用于研究生培養(yǎng);有利于民間文學的普及、入門,可以用于文化批評,甚至用以推進非物質文化遺產(以下簡稱非遺)保護工作,但是,難以有效地促進學術研究的發(fā)展。
學科建設的圈地思維不僅存在于民間文學界,也存在于其他許多有強烈危機感的弱勢學科。總有一些學者期望通過劃定明確的學科界限來固守學科地位,從而達到圈地自保的目的。比如“俗文學”研究界的譚帆就認為,束縛俗文學學科發(fā)展的一個重要瓶頸,就在于其與民間文學兩個學科之間的對象界限不夠清晰,“故俗文學研究要求得自身之發(fā)展,與民間文學研究之‘分途’是一個亟須考慮的問題”,因此他還提出一個雅文學、俗文學與民間文學的“三分法”來確認三者不同的研究范圍,“使俗文學研究有一個自身相對穩(wěn)定的研究對象”,并且認為“這是俗文學研究作為一個獨立學科的基本前提”。(6)譚帆:《“俗文學”辨》,《文學評論》2007年第1期。周忠元也認為:“我們之所以要對俗文學與民間文學做出理論上區(qū)分,是因為這將更有利于兩個學科的建設,它對俗文學厘清學科界限,確定研究對象賦予了理論上更大可能的可操作性,對民間文學限定自己的研究范圍和對象也會提供更合理的理論依據(jù)。而這恰恰是我們希望看到的,也是對各自的學科發(fā)展有利的?!?7)周忠元:《20世紀中國俗文學學科建設的反思》,《文藝理論研究》2009年第3期。
祝鵬程將這種劃界圈地的學科策略稱作切蛋糕:“我們的學科是通過‘切蛋糕’建立起來的知識生產格局,你做神話,我做故事,他做歌謠……可蛋糕是很容易被切走的,歷史學、社會學、人類學手一伸就切走了。但是,只要面粉和刀在我們手上,我們就可以不斷做出新的蛋糕,當然,我們也可以用我們的刀去人家地盤上切蛋糕。所以說,研究對象并不是最重要的,學科共同體的方法和視角才是最重要的?!彼€以自己的研究為例:“比如,我做曲藝研究,但我和同做曲藝研究的吳文科老師并不能對話,卻和做學術史研究的毛巧暉老師能對話。因為我不是做曲藝本體研究,而是通過曲藝發(fā)展討論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建構和民間文化的轉型,這和毛老師的研究有共同的追求?!?8)祝鵬程于首屆“高校民俗學、民間文學全國高校骨干教師高級研修班”(中國民俗學會和復旦大學中文系聯(lián)合舉辦)上的發(fā)言提要,2021年7月19日。
體裁作為一種分類法,可以讓我們更有條理、更清晰地了解民間文學的整體面貌,但是,體裁劃分不僅不是研究目的,甚至不是研究手段。神話、傳說、故事能不能被精確辨析、分離,對于民間文學的編目、檢索是有意義的,但對于研究工作的意義并不大。相反,清晰的體裁劃分有時還會限制我們的研究進路。一個意義單元可以以故事或傳說的形態(tài)出現(xiàn),也可以以戲劇或曲藝的形態(tài)出現(xiàn),甚至可以以最儉省的方式出現(xiàn)在諺語和俗語之中。(9)參見施愛東:《北京“八臂哪吒城”傳說演進考》,《民族藝術》2020年第3期?;蛘叻催^來,俗語與民間故事相結合,也可以形成新的組合模式,使得故事的結構和語言變得更加穩(wěn)定。(10)參見丁曉輝:《俗語故事化與故事俗語化》,《民族藝術》2021年第1期。所以說,文本不僅在時間和空間中流動,也在不同的文體之間流動,基于對象范疇的學科建構反而是僵化的、脆弱的。
我們在課題、項目乃至學科的論證中,常常以研究對象的價值來論證研究工作的價值。20世紀80年代,我們以勞動人民的偉大來論證民間文學的偉大,再以民間文學的偉大來論證民間文學研究的價值;進入21世紀之后,我們又以非遺的價值來論證“非遺學”的價值。這多少有點移花接木的嫌疑。正因如此,呂微批評說:“在當前中國民間文學界,還少有人從理論上闡述研究主體問題意識介入研究過程的問題性,而仍將關注的焦點集中于對研究對象性質的討論,認為在研究對象中隱藏著學科發(fā)展的必然前途,以及挽救學科于狂瀾既倒的必要途徑?!?11)呂微:《“內在的”和“外在的”民間文學》,《文學評論》2003年第3期。
拓展學科領域、填補研究空白絕不是學科建設的有效選項。以民俗學為例,試想,如果民俗學可以拓展為旅游民俗學、飲食民俗學,那就一定還可以拓展出居住民俗學、服飾民俗學;如果民俗學可以拓展為農業(yè)民俗學、游牧民俗學,那就一定還可以拓展出工業(yè)民俗學、漁業(yè)民俗學、商業(yè)民俗學、教育民俗學、軍旅民俗學。劉魁立多次在會議上憂心地指出:當民俗學什么都是的時候,它就什么都不是了。所以說,學科領域的拓展,只能基于既有成果的“已經有”,而不是理論想象的“應該有”。
目前的民間文學學科體系,依然是鐘敬文時期的學科體系,這個學科體系的前期基礎是比較薄弱的。1980年,鐘敬文在《民間文學概論》前言中說道:
在我們國家的學術界里,民間文學這門學科,基礎本來就比較薄弱。新中國成立后,這門學科在各方面都取得了相當成績。可是,20世紀60年代這門課程一度停開以后,原來那些逐漸成長起來的教師,被轉業(yè)去搞別的學科,有的甚至轉移到學校以外的崗位上去了。因此,撥亂反正以后,民間文學學科面臨的嚴重情況,首先是教師的極端缺乏,同時沒有可以應用的教材,甚至連必需的參考資料也很難到手。(12)鐘敬文主編:《民間文學概論》,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前言”第2頁。
這就像我們裝修住房,家具很少,我們只能基于想象“應該有”來設計空間,這是一種權宜之計。到了20世紀90年代,“民間文學概論”“民間文學作品選讀”“民間文學史”“神話學”“歌謠學”等課程相繼在各大高等院校中文系開設起來,鐘敬文對于民間文學的學科體系有了更新一層的想法,他在《談談民間文學在大學中文系課程中的位置》中提出:
民間文學作為一種學術體系和學科體系,它應該包含如下幾個方面:1.民間文學理論(包括民間文學概論、民間文藝學等);2.民間文學史(包括神話史、歌謠史、諺語史、民間小戲史等分支學科);3.民間文學研究史(包括民間文學各種體裁的研究史的分支學科);4.民間文學作品選讀;5.民間文學方法論及資料學。(13)鐘敬文:《鐘敬文文集·民間文藝學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74-175頁。
這與他對民俗學的學科規(guī)劃是同一思路。他在《建立中國民俗學派》中提出的“中國民俗學結構體系”也包括六個方面:1.理論民俗學;2.記錄民俗學;3.歷史民俗學;4.立場、觀點論;5.方法論;6.資料學。(14)參見鐘敬文:《建立中國民俗學派》,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44-58頁。這一設想依然是基于“應該有”的藍圖設計。我們過于相信計劃經濟、計劃學術,將學科規(guī)劃當作指引學術行為的方向指南。我們只是設立目標和前進方向,卻并不考慮如何站在既有成果基礎之上向前發(fā)展。這就像摘桃子,我們總是從不同方向沖著樹上的桃子起跳,而不是從已有枝杈向上攀爬。學科建設如果不是基于既有范式的不斷積累和革命式突破,就只能是不斷重復著低水平的地面起跳。
科學進步是基于傳統(tǒng)的創(chuàng)造性改良??茖W是在既有科學的基礎上,在各種假說的競爭、實驗的設計中不斷發(fā)展起來的,而不是一味地基于自然現(xiàn)象的觀測,更不是借助科學先賢的學科規(guī)劃發(fā)展出來的。牛頓再偉大,也絕不會作出相對論的學術規(guī)劃,更不會確立量子力學的學術目標。庫恩借用達爾文的無目標進化學說,指出科學發(fā)展“這一進化過程不朝向任何目標”(15)[美]托馬斯·庫恩:《科學革命的結構》,金吾倫、胡新和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153頁。。也就是說,科學發(fā)展同樣遵循進化規(guī)律,是在現(xiàn)有基礎上不斷變異、競爭和選擇的結果,而不是朝向預設目標的單向進程。所以說,20世紀的鐘敬文無論如何英明,他都不可能為中國民俗學規(guī)劃出一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發(fā)展目標,也不會預知一個“網絡謠言”的研究方向。
鐘敬文的學科體系只是一種學科規(guī)劃,或者說學科主張。可是,由于盲目的權威崇拜,我們一直把鐘敬文的學術主張當作正當性的學科建設理論,于是出現(xiàn)了各種模仿性、微縮版的學科建設方案,一大批“區(qū)域民俗學”或“領域民俗學”的學科主張紛紛出臺?!氨姸嗟姆种W科脫穎而出,如經濟民俗學、文藝民俗學、民俗社會學、群眾文化民俗學、旅游民俗學、語言民俗學、地理民俗學、飲食民俗學等,一時令人目不暇接?!?16)葉濤:《重視基礎理論 加快學科建設》,《民俗研究》1989年第2期。但是,學科發(fā)展現(xiàn)實卻不以學者主觀意志為轉移,正如烏丙安說:“在我國現(xiàn)行體制中,任何一個學術單位的學科帶頭人,甚至是最有權威性的或最有個人魅力的學術領導人,都難以直接推動或左右全國性學科建設的進程,因為任何學科的發(fā)展都必須經受我國科學體制的制約和行政管理的支配,民俗學科也并不例外?!?17)烏丙安:《當前中國民俗學會的學科建設任務》,《神州民俗》2010年第2期。
但我們總是容易迷信目標管理、路徑設計。比如有學者認為:“‘學科建設’的意涵包括兩個要點,一是明白學科所處的現(xiàn)狀(現(xiàn)實的位置),二是為學科設置一個理想的位置,然后設計一條可行的路徑去達到這個理想?!?18)高丙中:《民俗學的學科定位與學術對象》,《溫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6期。鐘敬文畢生都在為我們設置理想位置、指定可行路徑,鐘敬文之后試圖擔當這一重任的學者就更多了,但是很遺憾,學科建設既不是向著“理想位置”的闊步前行,也沒有可以預先指定的“可行路徑”,這一方面從來沒有成功者。
我們說學科無法統(tǒng)一規(guī)劃,還與各教研機構的從屬關系,以及師資、生源等情況的校際差異相關。以南京農業(yè)大學為例,據(jù)張興宇介紹:“我們的師資背景多元,可以說是民俗文化各種研究的‘大雜燴’。九位教師的研究方向大致有三個領域,一個是民族文化與鄉(xiāng)村文化,一個是民俗藝術,還有節(jié)日民俗。目前我們主要發(fā)展方向是聚焦傳統(tǒng)的民俗與現(xiàn)代社會生活關系的研究?!庇直热绫本煼洞髮W社會學院,據(jù)賀少雅介紹:“我們這幾年論文選題,越來越偏向社會學和管理學。因為確定選題是雙向的,學生和老師協(xié)商確定。學生來源不同,選題偏向也不同,比方說他們是來自藝術學或者社會工作或者行政管理,就會選他們比較做得來的,比如有的學生做養(yǎng)老方面,有的做藝術鑲嵌,有的想做旗袍服飾研究,也有做‘非遺’的??傊x題越來越分散了?!比A東師范大學社會發(fā)展學院的情況又不一樣,據(jù)王均霞介紹:“我大致統(tǒng)計了近10年碩博論文選題方向,只見到一篇跟民間文學相關的,其他的都是如‘非遺’、手工藝、養(yǎng)老、災害等等這樣的主題?!?19)以上分別見張興宇、賀少雅、王均霞在“面向未來的學術共同體——云南大學民間文學學科建設座談會”(云南大學文學院主辦)上的發(fā)言提要,2021年1月3日。
學科規(guī)劃可以用來應付學術行政管理的報表和要求,但在科學發(fā)展史上是沒有實際意義的??茖W發(fā)展是在傳統(tǒng)基礎上的工作推進,科學發(fā)展的每一個階段,既是上一個階段的延續(xù)或改良,也是下個一階段的基礎和改革對象。與其規(guī)劃空中樓閣,不如腳踏實地,做出示范性成果。只有實際范例可以引領后來者不斷跟進、豐富、完善,通過革命取得進步。
現(xiàn)代意義上的學科起源于古代的知識分類。中國早期的知識分類起于周王朝,他們將貴族教育的知識體系分為禮、樂、射、御、書、數(shù),史稱六藝。在西方,亞里士多德曾經把人類知識分為制造性知識(行業(yè)知識)、實踐性知識(社會知識)、理論性知識(人類認識自然的知識)三個部分。文藝復興時期,培根依據(jù)主體的認識特點,將知識重新分為歷史、詩歌、哲學三大類,其中哲學包括人的哲學和自然哲學。自然哲學相當于今天的自然科學,比重只占人類知識總量的大約1/6。進入19世紀之后,自然科學迅猛發(fā)展,孔德按照復雜性遞增、普遍性遞減的原則,將科學分為數(shù)學、天文學、物理學、化學、生理學、社會學六大類。進入20世紀之后,學科分類更是日見分歧和精細,各個國家和地區(qū)的學科類目和數(shù)量都不一樣,這是一個一直在調整的動態(tài)體系。
學科界限是學科共同體的自我設限,一切限定都是人為制定的,分類和限定只是為了描述的方便,并沒有什么先驗的標準和深刻的學術內涵。比如說,我們現(xiàn)在都認為民間敘事詩研究是民間文學學科體系中的重要一支,但是,“國際(主要是歐美)學界研究敘事詩基本上以史詩為對象”(20)賀學君:《中國民間敘事詩史》,河北教育出版社,2016年,第1頁。,并沒有把民間敘事詩單獨列為一種文學體裁。鐘敬文早年的學科體系構想中,也沒有這個部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隨著民族地區(qū)文化調研工作的深入,一些新的民間文藝形式被研究者提出來。1980年,鐘敬文主編的《民間文學概論》開始將民間敘事詩與史詩進行分類處理,但是并沒有分開定義,而是統(tǒng)一定義為“史詩和民間敘事詩都是民間詩歌中的敘事體長詩”(21)鐘敬文:《民間文學概論》,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204頁。。此后的十幾年間,學者們對于民間敘事詩到底該如何定義進行了廣泛的討論,但宗旨似乎都是圍繞著“如何與史詩相區(qū)分”來展開討論,也就是說,分類討論只是為了分類而討論,分類背后并沒有什么深刻的研究目的。
人為設置的界限,必然會因為認識的深化,或者研究目的的變化而變化。只要這條界限困擾了我們的具體工作,研究者就會選擇突破界限,或者重置分類標準。以“俗文學”為例,早期的“中國俗文學學會”與“中國民俗學會”的會員重合達到70%以上,俗文學幾乎就是民間文學的另一個別稱,彼此很難分得清楚。到了潘建國執(zhí)掌中國俗文學學會的2021年,學會理事中的民俗學會會員已經不到20%,潘建國明確提出俗文學的主要學術領域就是古代小說、戲曲和說唱三大領域,得到會眾一致認可。這三大領域顯然是在不斷吐故納新的篩認過程中逐漸明確的。
所以說,學科界限是動態(tài)的、模糊的、與時俱進的,而不是靜止的、天然的:“人類在理論和實踐上把握自然界和社會的程度決定了學科分類的狀況和水平?!攲τ谖镔|結構的研究尚未深入到原子及亞原子層次的階段,也不可能產生按物質結構層次進行分類的思想。當人類的科學思維從自然哲學轉向社會哲學,當人類開始對社會現(xiàn)象進行深入的科學研究并取得相當成果時,才有可能出現(xiàn)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兩大部類的劃分?!?22)丁雅嫻主編:《學科分類研究與應用》,中國標準出版社,1994年,第3頁。
民間文學為什么能夠成為一門學科,不是因為有了講故事、唱情歌這種社會行為,而是因為有了“五四”新文化運動先驅者的覺悟和探索。顧頡剛說:“民俗可以成為一種學問,以前人決不會夢想到。他們固然從初民以來早有許多生活的法則,許多想象的天地,可憐他們只能作非意識的創(chuàng)造和身不由主的隨從,從來不會指出這些事實的型式和因果。”(23)顧頡剛:《民俗學會小叢書弁言》,楊成志、鐘敬文譯:《印歐民間故事型式表》,國立中山大學語言歷史學研究所,1928年,第1頁。呂微解釋說:“在生活世界中,學術研究的對象無處不在且混沌未分,而學科對象被劃歸各個學科的研究范圍有賴于研究主體的辨認和分解。是研究主體的問題意識照亮了被研究的對象,使研究對象從混沌的黑暗中顯現(xiàn)出來。就連堅持經典認識論的索緒爾也早就意識到:不是對象在觀點之前,是觀點創(chuàng)造了對象?!?24)呂微:《“內在的”和“外在的”民間文學》,《文學評論》2003年第3期。也就是說,研究對象有沒有意義不在于研究對象本身,而在于研究者有沒有發(fā)明一套賦予其意義的理論話語。理解了這一點我們就明白,一旦研究主體發(fā)生變化(比如代際更替),生產了新的理論話語,我們對于事物的認識角度、價值判斷、類別劃分,也一定會相應地發(fā)生變化。學科體系作為一種人文建構,當然也須如此理解。
任何科學都是由概念、判斷、推理、論證和命題構成的知識體系。民間文學學科是由民間文學研究者共同完成、認可、推進的知識體系。一門學科可以分出許多方向,有的方向逐漸萎縮,漸成冷門,甚至成為個別學者的學術自留地。有的方向逐漸擴張,不斷壯大,甚至成長為一門新的學科。每一個時代學科體系的制定,都反映了這一時代的學術發(fā)展水平和社會需求狀況。學科體系類似于我們的學術地圖,如果我們把傳統(tǒng)的學科體系看作靜態(tài)的轄區(qū)圖,那么,積極的學科體系就如動態(tài)的作戰(zhàn)圖。
鐘敬文清醒地認識到學科體系建構的歷史作用在于它的相對意義,他說:“一定的科學結構體系的建立,在一定時期內有它的穩(wěn)定性。但是從科學史發(fā)展的長遠過程看,它又是處在不斷調整和完善中的。我們今天所認識的結構體系,昨天未必產生,明天則可能要變成另外一副樣子。所以,在我們的頭腦里,應隨時隨事,都具有唯物辯證法的觀點。僵化的觀點是不能真正認識和有效處理現(xiàn)實事物的?!?25)鐘敬文:《鐘敬文文集·民俗學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47頁。如果說鐘敬文時代的學科體系規(guī)劃是在研究成績尚不充分、學術流派尚未形成之時的一種權宜之策,那么,今天再以對象范圍和目標管理來實施學科建設,就很難成為正當性理由了。
學術研究是典型的知識生產活動。如果某一領域的研究很難產生新的話題、翻出新的意義,那么,這一領域所生產的論文就很難被學術期刊所采納,也很難得到同行的尊重,學者的努力就得不到獎賞,多數(shù)學者就會放棄在該領域的耕耘。如此一來,該領域即便是“應該有”的學術方向,在現(xiàn)實中也很難成立。
相反,如果有新的理論、新的闡釋方法的進入,那些已經沉寂的,甚至從未被人關注的領域,也會突然煥發(fā)出勃勃生機。以“非遺保護”為例,在2003年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通過《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之前,誰也沒有想到過居然會有一門“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新專業(yè)名稱出現(xiàn)在教育部《列入普通高等學校本科專業(yè)目錄的新專業(yè)名單(2021年)》中。事實上,非遺保護專業(yè)與藝術學一級學科名下的其他專業(yè)類別并不構成邏輯上的并列關系,也不是教育部按照“物質”和“非物質”的互補關系自然分列出來的,更不是前輩學者未雨綢繆規(guī)劃出來的,而是以此前17年間數(shù)量眾多的“非遺學”研究成果為后盾,由馮驥才等一批文化名人努力爭取來的。
此外,隨著社會發(fā)展,各種各樣的新文化現(xiàn)象也會刺激新范式的產生。比如網絡文學,原本只是個別學者的興趣,隨著網絡文化的迅速發(fā)展而漸成顯學,甚至有望成為文學類的二級學科,雖然網絡文學研究目前還沒有形成公認有效的研究范式,但這似乎也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什么是民間文學?鐘敬文定義為:“廣大勞動人民的語言藝術——人民的口頭創(chuàng)作?!?26)鐘敬文:《鐘敬文文集·民間文藝學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5頁。民間文學研究什么?他在《民間文藝學的建設》(1935)中說:“這種科學的內容,就是關于民間文學一般的特點、起源、發(fā)展以及功能等重要方面的敘述和說明?!?27)鐘敬文:《鐘敬文文集·民間文藝學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8-9頁。在《加強民間文藝學的研究工作》(1981)中,他又用列舉式進行了進一步說明:“它的主要任務是研究廣大人民過去和現(xiàn)在所創(chuàng)作、享用和傳承的各種樣式的文學作品——神話、傳說、民間故事、歌謠、敘事詩、小戲、諺語及謎語等?!?28)鐘敬文:《鐘敬文文集·民間文藝學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63頁。
呂微批評說,將民間文學的性質定義為“勞動人民的口頭創(chuàng)作”,以及將民間文學的基本特征概括為集體性、口頭性、傳承性、變異性,都是從“外在的”的政治、民族、歷史、地理等意識形態(tài)角度對民間文學做出的界定,沒有觸及民間文學的內在本質屬性。他甚至認為:“中國現(xiàn)代民間文學理論經常遭受‘淺薄’之譏,其對民間文學內在規(guī)則之重要性的忽略,從而導致學術概念體系難以建立,理論、方法的思考難以深入,不能不說是首要原因。”(29)呂微:《“內在的”和“外在的”民間文學》,《文學評論》2003年第3期。
呂微以自己參與主編的《中華民間文學史》(30)該書正式出版時,更名為《中國民間文學史》,參見祁連休、程薔、呂微主編:《中國民間文學史》,河北教育出版社,2008年。為例,開出一劑藥方:“作者們把民間文學分成八種體裁:神話、傳說、故事、歌謠、史詩、敘事詩、民間小戲和諺語、謎語。民間文學體裁(文體)以及‘敘事模式’等形式范疇的切入角度體現(xiàn)了該書作者們企圖從內在的無活動主體的立場進入歷史敘事的初衷,也就是說,作者們實際上做的是在把民間文學的活動主體排除出歷史敘事的同時又把民間文學的文體看作是自我生長、自我發(fā)展的有機體。”(31)呂微:《“內在的”和“外在的”民間文學》,《文學評論》2003年第3期。但是,且不說《中華民間文學史》中的“中華”二字本身也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的限定,全書基于體裁的結構與鐘敬文民間文學體系并沒有差別。退一步說,就算《中華民間文學史》做到了基于“內在性”而建構學科體系,這種學科體系依然基于認知目的,而不是基于研究目的,對于推進學術研究同樣沒多大實際意義。
什么是民間文學,或許并不需要有一個清晰的界定。比如現(xiàn)在廣泛流傳的網絡段子、網絡謠言等,算不算民間文學?盡管它不符合民間文學“口頭性”的限定,但依然有許多學者拿它們當民間文學研究,為什么?因為我們可以用民間文學傳播變異的研究范式對它們進行解剖和分析,也就是祝鵬程說的,我們手中握著做蛋糕的面粉和切蛋糕的刀,我們能夠做得了這塊蛋糕。
有些概念需要精細辨析,尤其是涉及實際操作的法律、政策概念,但是,人文學科的許多概念并不需要精細辨析,有些甚至只要大致意會,不至于張冠李戴就可以據(jù)以進入討論。以神話、傳說和故事的研究為例,當我們討論“神圣性”問題的時候,即使不做概念辨析,大部分傳說和幾乎所有故事都可以自然被排斥在外;當我們使用“故事性”的時候,就暗含了傳奇、幻想、誤會、巧合、非現(xiàn)實的邏輯,即使不做精確定義,也不會妨礙受眾理解。
民間文學是一種客觀實在的文學形態(tài),對于客觀事物的研究必然是一種實證研究。實證研究大致可以分為知性認識和理性認識兩個階段。知性認識階段主要是對現(xiàn)象進行分類、排列、秩序化,以便于統(tǒng)計、比較、分析、印證和歸納、概括。理性認識階段,是在歸納概括的基礎上,借助概念體系和形式邏輯,導出更多的規(guī)律性認識,提出新理論、確立新的研究范式。
以民間文學的體裁研究為例,這只是知性研究中的分類階段。止步于此的學術研究是低層次的、自我封閉的,很難加入大文學研究的對話平臺,因為這類研究對于其他學科來說實在是一些無足輕重、不必關心的話題。
只有理性認識階段的成果,才能超越具體對象、超越就事論事,在更高的理論層面上與兄弟學科展開有效對話,從而服務于社會文化建設。新認識、新理論未必需要長篇大論,有些偉大的理論就只是一個精辟而簡單的命題,比如顧頡剛“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學說的提出,全文也就是短短的一篇書信體《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而已。當然,類似于顧頡剛這種見微知著、舉一反三的理論成果是罕見的,大多數(shù)學者都只能止步于知性認識階段、止步于常規(guī)研究。
在中國現(xiàn)代學術版圖中,民間文學和民俗學一直處于交叉和邊緣的位置,“為了建設民俗學學科的合法性,諸多學者進行了理論反思和轉型嘗試”(32)蕭放、賈?。骸?0年中國民俗學學科建設歷程、經驗與反思》,《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6期。。20世紀80年代以來,我們在學科合法性論證方面投入了大量人力,產出了數(shù)以千計的論文。但是,學科確認的關鍵也許并不是合法性論證,而是實質性推進。
哲學領域有一個“人不能證明自己”的命題,強調任何工作的價值“都不能由事件承擔者自己來證明”(33)譚學純:《人不能證明自己》,《光明日報》2003年2月27日。。所以,無論我們生產多少自證民俗學價值的論文,都難以喚起兄弟學科的尊重,唯有良好口碑的優(yōu)秀“出圈成果”,才是民間文學立足學林的有效證明。鐘敬文就特別注重與其他學科的對話,一再強調民間文學和民俗學要為人類社會的文化發(fā)展提供智力支持。無論是強調民間文學服務于政治,還是服務于社會,鐘敬文總是希望民間文學在社會文化建設中具有實際的“功能”,能夠為更深刻地認識個人、社會與自然提供更多的規(guī)律性認識或理論。
“實際上,目前中國民俗學者廣泛參與國家政治、經濟、文化發(fā)展進程,在提供咨詢建議、參與非物質文化遺產工作、助力村落治理與鄉(xiāng)村振興、發(fā)展民俗文化產業(yè)、促進民俗教育等方面做了大量積極的工作?!?34)蕭放、賈?。骸?0年中國民俗學學科建設歷程、經驗與反思》,《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6期??墒?我們參與了這么多工作,為什么學科合法性依然存在問題?答案是,我們雖然以民俗學者身份參與這些工作,實際上并沒有用到多少源自民俗學的專業(yè)知識,在這些工作中,民俗學者完全可以由文化人類學、藝術學、文化產業(yè)管理等專業(yè)的學者替換。也就是說,參與者個人在工作中獲得了良好的社會聲譽,但民俗學/民間文學并沒有因此獲得更好的學術聲譽。
民俗學理論不是佶屈聱牙的概念游戲,而是“有條有理地組建而成的知識體系,用以按照某種規(guī)則統(tǒng)一解釋民俗事象或發(fā)展人類的認知”(35)參見菅豐:《民俗學的喜劇——“低微(humble)之學”的可能性》,“中日民俗學前沿論壇:21世紀中日民俗學展望探討會”(東南大學外國語學院區(qū)域國別研究中心主辦)發(fā)表提要,2021年9月25日。會議報道參見《“中日民俗學前沿論壇:21世紀中日民俗學展望研討會”成功舉辦》,東南大學外國語學院,https://sfl.seu.edu.cn/2021/0927/c9826a385119/page.htm,發(fā)表時間:2021年9月27日;瀏覽時間:2021年9月28日。。多數(shù)民俗學者懷有深深的理論自卑(36)參見[美]阿蘭·鄧迪斯:《21世紀的民俗學》,王曼利譯,[美]李·哈林編:《民俗學的宏大理論》,程鵬等譯,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第3-48頁。,這導致許多不清楚何為“理論”的民俗學者誤以為只有形而上學的思辨性議論才是理論研究。由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編輯出版的《中國民間文學大系》“理論卷”(37)中國文學藝術界聯(lián)合會、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總編纂:《中國民間文學大系·理論(2000-2018):第一卷(總論)》,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19年。就是這種思路,該書包括“綜論”“基本理念:對象與學科”兩大部分,具體分為“時代與國情”“學科史啟示”“非遺語境”“對象界定:主體、事象與日常生活”“特性與價值”“學科定位”等六個章節(jié),幾乎全是形而上學的論述。
我們當然不能否認這些形而上學的思考不是理論研究,但如果認為只有這樣才是理論研究,那就大錯而特錯。民間文學需要思辨哲學,但思辨哲學本身不是民間文學。正如農民需要鋤頭鋤地,但打鋤頭并不是農民的本職工作。將民間文學引向形而上學的努力,正如勸導農民都去打鋤頭。個別農民擅長打鐵那是好事,但并不意味著農民都得會打鐵,相反,鋤地、栽種、施肥、澆灌,這些才是農民的本職工作。
“任何一門現(xiàn)代科學和技術的發(fā)展及其應用,都不僅取決于學科本身的需要和內在發(fā)展邏輯,而且是相應于社會需求和社會價值而取得發(fā)展和應用的?!?38)丁雅嫻主編:《學科分類研究與應用》,中國標準出版社,1994年,第7頁。民間文學研究的價值,就在于通過實證研究,發(fā)現(xiàn)民間文學在不同條件下編創(chuàng)、傳播、變異、流動的種種規(guī)律,抉發(fā)其與傳承主體、存續(xù)社區(qū)之間的相生關系,進而為大文學研究提供新的理論支持,促進和優(yōu)化民族國家及至全人類的文化建設。
每一門學科都有它自給自足的學科邊界,有自己的提問方式和解題方式。當形而上學的思辨脫離了民間文學本體、超越了民間文學邊界、拋棄了民間文學提問方式和解題方式的時候,即使打著民間文學的旗幟,它也只是形而上學本身,而不是民間文學。正如游戲設計師借用神話傳說設計了一款電子游戲,你不能說這款游戲使用了民間文學元素,它就屬于民間文學學科范疇。
一個合格的學術工作者必須同時具備專業(yè)的眼光和通觀的視野。專業(yè)的眼光意味著你對本專業(yè)的學術史和學科格局有深刻的理解,能夠熟練操作本專業(yè)的科學研究范式,對自己的工作以及在專業(yè)領域中的位置有清晰定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要做什么;通觀的視野意味著你對普適的科學研究方法、科學進步方向、社會文化思潮等學術大趨勢有相對完整的大致了解,知道哪些是科學前沿、哪些是無效勞動、什么樣的研究能有效地促進學科發(fā)展。但是,大部分的專業(yè)研究工作者很難做到后一點。
人文社會學科是不是科學?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編寫的“社會科學和人文科學研究的主要趨勢”報告書,由皮亞杰撰寫的“引言”中說:“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間對立的主要原因在于‘主體’的作用和性質,因此,因人文科學在其中發(fā)展的文化環(huán)境而異的這種對立對形而上學相當敏感,對于那些視‘人文科學’為獨一無二的頑固的信奉者來說,‘主體’不屬于自然,而是自然的觀眾,甚至是作者。然而,對于連續(xù)性的信奉者來說,人即主體這個事實,是又一種自然現(xiàn)象,而這并不妨礙主體主宰或改變自然,也不阻止它代表被傳統(tǒng)哲學歸諸‘主體’的一切活動。這就是問題的關鍵所在?!逼喗芡ㄟ^不同國家、地區(qū)和歷史階段對于人文科學的定位,以及不斷新生的交叉學科同時兼有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雙重特質等一系列科學史事實,論證了這樣一個觀點:“人文科學不是孤立的,而是科學總體系中的一個組成部分。”(39)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編:《當代學術通觀·社會科學卷:社會科學和人文科學研究的主要趨勢》,周昌忠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61、66頁。
哲學社會科學的科學化,是當代學術的大趨勢。2011年“國際哲學與人文科學理事會(International Council for Philosophy and Human Sciences)的英文名稱,就將原用名稱人文科學Humanistic Studies改成Human Sciences,含義偏向‘人的科學’。這一改動,不僅是為了與法語名稱中的Sciences Humaines趨同,也是因為在當下的學術語境中,人文與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的結合,是空前地緊密了,跨學科的探索是空前地繁榮了?!瓋赡昵皣H科學理事會(ICSU)和國際社會科學理事會(ISSC)正式宣布合并,更從學科機制和未來發(fā)展兩個方面揭示出文理結合的廣闊前景”(40)朝戈金:《〈西北民族研究〉與民俗學學科建設》,《西北民族研究》2019年第2期。。
在所有的學科專業(yè)中,除了數(shù)學和哲學,其他所有的專業(yè)知識都是基于實證的知識。實證研究的基本主張是:“一切有效的知識必須以經驗事實為基礎,必須能夠得到經驗的證實。”(41)張慶熊:《社會科學的哲學——實證主義、詮釋學和維特根斯坦的轉型》,復旦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1頁。有效的專業(yè)知識一定是科學認識,是可驗證的、得到學界同人認可的知識。民間文學研究的價值就在于從各種民間文學現(xiàn)象中歸納出規(guī)律性的認識,通過反復的對話和驗證,將民間文學領域的獨有知識轉化為文學研究和文化研究領域的共有知識,為社會文化發(fā)展貢獻知識力量,同時也為民間文學贏得榮譽,從而獲得學科合法性地位。
之所以要強調科學方法、強調實證研究的意義,是因為實證研究在民間文學、民俗學界正在遭受責難,逐漸受到冷落。米面作為人類主食本來是不需要論證和強調的,可是當許多人轉變觀念,認為米面營養(yǎng)不足,肉類才是人類主食的時候,重新強調米面的重要性,也就成為一種必要。
只要我們承認民間文學是一門具有科學性質的現(xiàn)代學科,無論將它劃在社會科學還是人文科學,都是一門基于實證的學科,是建立在經驗事實(民間文學現(xiàn)象)基礎上的學科。否認了實證研究,也就否認了學術活動對于經驗知識的依賴,進一步也就否認了田野作業(yè),否認了文獻資料。當民間文學既沒有了田野,也沒有了文獻的時候,它就成了空中樓閣、海市蜃樓,它就什么也不是了。
學科是有邊界的,堅持民間文學的實證合法性,并不是否認形而上學的存在價值。我們要強調的是,作為個體的學者,他有選擇任何一種學科方向和研究范式的自由,但是,作為一門特定的學科,它有一個大致的職責范圍和界限,否則也就沒必要劃分什么一級學科、二級學科甚至研究方向,干脆統(tǒng)一叫作“學術研究”好了。
現(xiàn)代學術的分工越來越明確,民間文學作為文學大類下的二級學科(甚至連二級學科的地位都不穩(wěn)固),不應該也沒必要去超越文學,不切實際地朝著純粹形而上學的方向努力,我們應該回到民間文學本位,將其定位為一門以實證研究、以認識論為基礎的人文科學。
我們以中國現(xiàn)代民俗學兩位主要倡立者的觀點為例。顧頡剛曾說:“科學的哲學現(xiàn)在正在發(fā)端,也無從預測它的結果。我們要有真實的哲學,只有先從科學做起,大家擇取了一小部分的學問而努力;等到各科平均發(fā)展之后,自然會有人出來從事于會通的工作而建設新的哲學的。所以我們在現(xiàn)在時候,再不當宣傳玄學的哲學,以致阻礙了純正科學的發(fā)展。”(42)顧頡剛:《自序》,顧頡剛編著:《古史辨》第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34頁。鐘敬文也在他本人認為最重要的學科建設綱領性論述《民間文藝學的建設》(1935)中說道:“由對象本身和社會的條件看來,要求民間文藝研究向著系統(tǒng)的科學之路邁進,并不是筆者個人的大膽或好事,而是一種客觀的必然需求?!比绾蜗蛑到y(tǒng)科學之路邁進呢?鐘敬文明確指出:“實證主義的開山祖師孔德,便倡導在文化科學中運用自然科學的方法?!蹦敲?自然科學的方法又該怎樣運用呢?他進一步引用法國社會學家莫尼埃的話說,所有研究社會和人的科學都應該遵循這樣的道路:“像這樣地觀察、比較、解釋,別言之,調查、對照、說明,實在是一切科學研究的三階段的目的。一切科學的任務,在于作出關于各種事實及其原因的概括。”(43)鐘敬文:《鐘敬文文集·民間文藝學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8、11、13頁。綜合上述教導,可以歸納出兩個核心要點:一是科學方法,二是實證研究。
實證的研究方法有三個要點:“(1)確定經驗事實;(2)發(fā)現(xiàn)現(xiàn)象間的齊一性,建立有關現(xiàn)象相繼發(fā)生的規(guī)律性的理論;(3)從理論中推導出那些能夠對未來發(fā)生的現(xiàn)象加以預言的經驗命題,并通過經驗事實驗證該理論是否正確。”(44)張慶熊:《社會科學的哲學——實證主義、詮釋學和維特根斯坦的轉型》,復旦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2頁。其中最關鍵是第二步,也即找出各種現(xiàn)象之間的隱秘關系并解釋這些關系,而這些關系只有依靠直接或間接的生活經驗和田野觀察才有可能捕捉到。實證研究所揭示的這些關系,經過歸納和演繹,上升為一般性的認識,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規(guī)律”,具體到民間文學,我們稱之為“模式”。
科學的關系只有“因果關系”和“結構關系”兩種。前者是歷時關系,表現(xiàn)為前后相繼的兩個現(xiàn)象之間的必然聯(lián)系;后者是共時關系,表現(xiàn)為特定系統(tǒng)中相互配合或制約的價值關系。但是,在我們的哲學社會科學學術成果中,還普遍存在一種“相關關系”,這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假想關系,只要有一點人緣、地緣、主題、形態(tài),哪怕是語音、語義上的弱相關關系,都可以借助聯(lián)想,建構一種假想關系,這集中體現(xiàn)在各種各樣的“比較研究”當中。通過比較研究,我們生產了大量的“貓狗論成果”:因為我們知道所有的狗不僅有毛,有四條腿而且長有犬齒,而貓也有毛,有四條腿且有犬齒,所以貓就是狗。這種簡捷的研究進路甚至成為一種“理所當然”的論文生產模式,相關論文數(shù)量龐大。但是,再多的豆腐渣論文也不能成為學科合法性的依據(jù)。學術需要想象力,但學術想象是需要推理論證,論證是受到邏輯制約的。
對于一個學者來說,實證主義與形而上學的思維方式是難以兼容的,但是對于一個學科來說,兩者都是學術發(fā)展的驅動裝置。所以說當我們主張實證研究主體地位的時候,并沒有排斥形而上學的研究,正如我們強調米面的主食地位,并沒有否定肉類食品的營養(yǎng)價值。同理,我們說“研究范式”是一套相對穩(wěn)定的、專業(yè)化的研究模式,但并不排斥研究范式的多樣性共存,即使同一個研究方向也必然會有不同的研究范式。比如,在故事學領域,劉魁立的故事形態(tài)學與劉守華的故事文化學就是截然不同的兩種研究范式;在神話學領域,葉舒憲的新神話主義、楊利慧的神話主義、劉宗迪基于天文地理的神話研究,都是截然不同的研究取向。學術研究多樣性恰恰是學科興旺發(fā)達的表現(xiàn)形式,但無論是哪種研究,都必須受到形式邏輯的制約,都是戴著鐐銬的舞蹈。
我們知道,發(fā)現(xiàn)事物“內在本質”的企圖是徒勞無益的。什么是民間文學的“本質”,有人說是人民性,有人說是口頭性,有人說是生活本身;什么是“內在”什么是“外在”,基于不同的立場,也有截然不同的觀點。比如,呂微基于索緒爾的理論,認為“趨向于模式化”才是民間文學最本質的屬性,體現(xiàn)了“從民間文學研究對象的屬性中排除活動主體而趨向于系統(tǒng)規(guī)則的內在性意識”。(45)呂微:《“內在的”和“外在的”民間文學》,《文學評論》2003年第3期。但是,在通行的文學理論看來,“趨向于模式化”恰恰是形式主義的,是外在的、非本質的屬性。
那么,在我們無法確定什么是“本質”的時候,我們的學術研究還能繼續(xù)向前推進嗎?答案是肯定的。正如我們想不清楚“人為什么活著”卻可以繼續(xù)活著一樣,許多“本質”問題其實都是可以懸置的,因為關于“本質”的問題本來就不是人生必須回答的問題。
失去了“本質”追求的民間文學研究向何處去?
每個學科都是由一個個具體的學科從業(yè)者所組成的,一方面,學科意志就像一個無形的緊箍咒,套在我們每個從業(yè)者的頭上;另一方面,所謂學科意志,其實就是我們每一個從業(yè)者的意志合力,是由我們自己的“學科共識”所組成的。時代在變,從業(yè)者在變,“學科共識”當然也在變,所以說,任何學科界限,都是學科共同體的自我設限;任何學科體系,都是與時俱進的動態(tài)體系。
所謂學科建設,歸根結底是該學科所有從業(yè)者學術成就的總和,其他各項指標都是為這項指標服務的。所以說,學科建設的根本出路,就是我們每一個從業(yè)者都做出好的成績。無論我們用圈地的方式來進行學科建設,還是以宏偉藍圖來進行學科建設,關鍵問題在于能不能有效地刺激學術生產。而真正能夠有效刺激學術生產的途徑無非兩種:外部刺激和內部刺激。
所謂外部刺激,主要是指利益驅動,以及社會變遷的催化作用。學者的研究方向和選題,多數(shù)受到工具理性的主導,他們會根據(jù)各自的學術條件和現(xiàn)實處境,選擇最有利于個人學術發(fā)展的角度來考慮研究課題。一個學者是否愿意將時間精力投入某一研究方向,往往會考慮該方向是否有利于申報國家社會科學研究基金,是否有利于在權威學術期刊發(fā)表論文,是否有利于獲得教育部優(yōu)秀科研成果獎項,等等,而這些指標,最終又會反映在職稱評定、榮譽稱號的獲得、學術地位的提升等方面。所以說,每年的“國家社科基金課題指南”,其實就是無形的學術指揮棒、強效的外部刺激素,吸引大批學者朝向既定方向從事學術研究。
另一個重要的外部刺激是社會變化的刺激。任何一個想多快好省地開展學術生產的青年學者,都會毫不猶豫地選擇那些更容易獲取素材、更容易發(fā)現(xiàn)問題、更容易找出規(guī)律、更容易寫出論文、更容易使成果得到發(fā)表的學術選題,而且,這樣的選題之間往往還存在著深切的相關性,越是社會普遍存在的現(xiàn)象,材料越豐富,相應的問題也會越突出,產出的成果也更加容易得到發(fā)表,社會關注度也越高,學者本人的獲得感也會更強。
“朝向當下”的學術進路無疑會將自己置身于一個更加良性的學術循環(huán)系統(tǒng),正如安德明所說:“民間文化研究是一門具有很強現(xiàn)實屬性的學問,是現(xiàn)代學,這一點,已日益成為中國民間文化研究工作者的共識。近年來,越來越多的研究者,都開始把關注的重點,從過去的、偏遠地區(qū)的‘古老’傳統(tǒng),轉向了現(xiàn)在的、日常生活中的文化。這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民俗學、民間文學研究擺脫以往‘向后看’的局限、并把眼光投向更廣闊的社會生活的努力,也可以看作是使民間文化研究在新的社會歷史條件下獲得更大發(fā)展的重要途徑?!?46)安德明:《民間文化研究:“朝向當下”的學問》,《民間文化論壇》2015年第4期。
在任何一個社會,凡是適應社會發(fā)展需求的學問,總是能夠得到優(yōu)先生長。近現(xiàn)代的中國社會,各種新生事物和新興文化現(xiàn)象層出不窮,很多都是我們的前人所無法預料的。且不說“非遺學”的興起,即便是現(xiàn)在的網絡民間文學、網絡謠言研究,也是鐘敬文時代所難以想象的,更不可能預先把地圈上,再把藍圖畫好。新領域只能水到渠成地由身處這種文化事象中的年輕學者自己去觀察、體驗、思考,用實在的學術成果去開墾。這也就是我們常說的“一代有一代之學術”。
任何圈地意識、藍圖規(guī)劃,都是前輩學者對后輩學者的粗暴干涉。打個不太恰當?shù)谋扔?這就像父母替子女規(guī)劃人生道路,你都不知道子女一輩將會面臨什么樣的新世界、新社會,卻要用你那套老眼光、老路子為子女的人生旅途指引航程,子女不按你的導航走也就罷了,要真按了你的導航,十有八九把年輕人導進陰溝里去。我們能夠傳給學生的,只應該是理論和方法,不應該是路徑選擇。
所謂內部刺激,主要指學術工作者自身的學術激情和創(chuàng)造力驅動。大凡在學術行業(yè)奮斗的青年學者,多數(shù)都是從小刻苦學習、努力奮斗、志存高遠、懷抱濟世夢想的有為青年,否則也不會一路過五關斬六將讀到博士畢業(yè)。對于那些創(chuàng)造力旺盛的青年學者來說,其實不需要太多的外部刺激,他們自己的理想、信念,以及思考和寫作的沖動,就足以成為他們學術再生產的強大動力。
討論學科建設和學科發(fā)展的,多數(shù)都是作為學科中堅的成名學者,但實際上真正能夠從實踐上促進學術發(fā)展和學科進步的,總是青年學者。青年學者雖然在思維縝密和寫作經驗等方面不如前輩學者,但他們精力更充沛,視野更開闊,思維更活躍,創(chuàng)造力更加旺盛。所以說,學科發(fā)展的希望在于創(chuàng)造力旺盛的青年學者,以及厚積多發(fā)的中年學者,學科建設最應該做的就是盡力為本學科的中青年學者提供更好的學術平臺,包括學術調研平臺、學術交流平臺、學術發(fā)表平臺、學術宣傳平臺,等等。不重視中青年學者的學科,是一個故步自封的油膩學科。對于那些地位穩(wěn)固的老牌學科來說,自足自大的油膩是它的本色,但是對于尚處于上升期的新興學科、邊緣學科和交叉學科來說,油膩就是自宮。
學術研究貴在平臺和自由,對于許多中青年學者來說,只要給他一個能夠自由揮灑的學術平臺、生長空間,他自然就會茁壯成長。許多博士生都會在博士論文的后記中,用各種感人肺腑的語言感謝導師手把手將自己帶上了學術之路,其實這大都是客套話,真正優(yōu)秀的博士論文都是自己寫出來的,跟導師的關系只是一個平臺關系。導師把你招入門下,給了你一個“在這里”撰寫博士論文的學術平臺,你在這個平臺得到許多學術資源,得到學習和交流的機會,從導師這里汲取了一些寫作經驗,僅此而已。說句不客氣的話,對于那些優(yōu)秀的博士生來說,跟著導師甲或者導師乙,對他的專業(yè)方向和選題也許會有影響,但是,對他的研究能力并不會產生太大的影響。青年學者需要的只是一個資源豐富的學術平臺,而不是導師甲或者導師乙、導師丙。
多數(shù)青年學者在他博士畢業(yè)后的幾年內,理論、方法和知識結構就會大致成型,他們已經學有所成,急于在學術界嶄露頭角,即使沒有任何外力作用,他們也會充分發(fā)揮主觀能動性,從事有意義的學術生產。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這種淺顯的道理沒有人不懂,只要享有充分的學術自由,每一個學者都會從既有的學術資源和現(xiàn)實需要出發(fā),提出有意義的問題,自由發(fā)揮,自由生長,努力把問題解決得漂亮。
對于理工科的學者來說,能不能做出好的成績,研究水平和學術聲望在學界大致處于哪個層級,四十歲就基本定型了;對于文科學者來說,這個時間會略微推遲一些,但是到了五十歲,也都基本定型了。所以說,許多學者一旦評上教授,或者到了五十歲以后,因為身體和心態(tài)等原因,就會放慢甚至停下學術進取的步伐,學術生產力急劇下降。
這種現(xiàn)象是普遍性的,在任何一所高校,副教授的學術生產力都是大于教授的。對于學科也一樣,一個學科的學術生產力主要體現(xiàn)為中青年學者的學術生產力,對于那些精力充沛、以學術為志業(yè)的中青年學者來說,只要給他一個能夠自由揮灑的學術平臺、生長空間,他自然就會茁壯成長。但是,青年學者在學術影響力和寫作技巧上,與成名學者還有一定距離,因此在課題申報和論文發(fā)表上均處于劣勢,這正是制約學術發(fā)展的一個重要問題。所以說,學科建設的焦點不在于圈了多少地、藍圖多美麗,而在于是否能夠從最現(xiàn)實的發(fā)展需求出發(fā),為中青年學者提供一個自由發(fā)揮的學術平臺。
但如果說有了自由的學術空間就能夠向上生長,那么,學科還有什么意義?大家為什么還要受到學科的束縛和制約?
首先,學術研究需要范式的指導,特定的學科能夠為我們提供特定的研究范式,提供我們需要的理論操作工具。所有的自由,都是有限自由,是戴著鐐銬的舞蹈。所謂學術自由,是特定專業(yè)方向、研究范式規(guī)范下的自由,而不是天馬行空、向壁虛造的自由。
其次,學術研究的價值需要在學科共同體內得到承認。只有相同研究范式的學者才能充分理解、接受、傳播你的學術思想。也只有相同研究范式的學者才會與你展開對話,共同提高,促進學科發(fā)展。
從軟件建設的角度來看,學術自由是學科建設最可貴的刺激方案,在自由的基礎上展開學術對話,在對話的基礎上形成共識,在共識的基礎上促進學術的發(fā)展和學科建設。學科建設既有賴于研究范式,也有賴于共同體的建設。學科建設需要對話平臺,需要會議,需要我們互相引用、互相批評,共同推高學科的影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