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紅旗
何向陽的詩集《剎那》,(1)何向陽:《剎那》,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21。本文所引該書皆出自此版本,只注明頁碼。是詩人被疾病卷入生死抉擇困境之時,立虹為記、自我拯救的靈魂夜航的產(chǎn)物。詩人把評論家的智慧,散文家、詩人的性靈,以及女性的生命之愛與關(guān)懷融會,攜帶真誠與善良、博弈與中和的文化基因,結(jié)合萬物共生的本然思維邏輯,以強勁的生命力、以生命詩畫與自然之樂為階梯,探尋天地詩心。在精神與自然時空的循環(huán)往復中,詩人聚集一次次生命瞬間內(nèi)覺,深悟個體命運的無常之理,如立于天地間的至誠赤子,“像人類的誕生……把自己開放給整個宇宙”,(2)〔意大利〕伊塔洛·卡爾維諾:《新千年文學備忘錄》,第10頁,黃燦然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9。向更深遠的“我什么都不想/只想著/同苦與共甘的人類”(3)何向陽:《剎那》,第31、187、217、197頁。的境界盤旋奮飛,廣延至民族、國家與人類的亙古苦難??梢哉f,《剎那》是以多重復調(diào)的抒情性敘事以及多部和聲,創(chuàng)構(gòu)了一部精神賦格的生命交響樂章,是以女性精神自傳的方式書寫的一部“疾病的隱喻”之書。
詩人體驗著汲取“原型母神”創(chuàng)化人類的超驗性、精神性“母乳”,省察自我世界的情感深淵、身體疾痛的反復糾纏,以及紛繁現(xiàn)實的各種羈絆,不僅發(fā)現(xiàn)了個體生命與自然存在之間的一種“傳動方式”,還“致力于表達無情的力量之上還有一種有信仰的抵抗”。(4)何向陽:《我為什么寫作?》,《小說評論》2021年第4期。詩人以“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5)李清照:《漁家傲·天接云濤連曉霧》,周汝昌等編:《唐宋詞鑒賞辭典》,第1178頁,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8。的堅韌,“我獨步銀河/為的是濺起星星/照亮這段最暗的旅程”(6)何向陽:《剎那》,第31、187、217、197頁。的精神實踐,發(fā)現(xiàn)了潛意識深處存在的神圣性能量,升華出樸素深邃、具有精神美學光輝的生命逸響。如詩人所言,“當生命中的一些事物猝不及防,推之面前時,你能使出的應對可能只會是詩”。(7)何向陽:《剎那》,第31、187、217、197頁。
從《剎那》的整體結(jié)構(gòu)看,詩人繼承中國詩畫同源、仰觀俯察的審美傳統(tǒng),以靈魂夜航的精神旅程為序,以似斷似續(xù)的斷句體式,多層潛結(jié)記憶的共時節(jié)奏,連綴成了百章千行的詩歌長篇,并嵌入親手拍攝的35張彩色照片。留白手法的相互映襯,多種色彩的變幻與才情意蘊的堆疊顯現(xiàn),和著玄妙神韻,使詩句幻化出“騰踔萬象”的審美意境。如枯黃的草“結(jié)”(8)何向陽:《剎那》,第31、187、217、197頁?;蛟S是身體疾病的鏡像,但燦爛陽光下另一種生命的明亮,在客觀時間與心理時間的強烈對比下,深藏一顆不屈不甘的靈魂。如“從至甜到最苦/來,讓我一點一點品嘗/讓我一點一點記住/隨后再一點一點遺忘”。(9)何向陽:《剎那》,第199、219、27、223、200、8、81、1頁?!爸撂稹薄白羁唷薄捌穱L”“記住”“遺忘”,幾乎貫通其整個生命長河流變的情感體驗,詩人將自我的不同時空記憶,瞬間提升至“思接千載、視通萬里”的精神維度。
如果說詩人從生命千頭萬緒的瞬間頓悟流淌出的每一首小詩,是“長長隧道的一束束亮光,讓我看到的不只是隧道中長的暗的現(xiàn)實,更是暗黑隧道外不時閃現(xiàn)的光芒與明媚的召喚”,(10)何向陽:《剎那》,第199、219、27、223、200、8、81、1頁。那么,詩人親手拍攝的每一幅照片,猶如生命深度體驗的一幅幅心靈畫像,也可謂詩人尋找光明、跋涉求索的精神之隱喻。詩人從探究“水追逐著水”(11)何向陽:《剎那》,第199、219、27、223、200、8、81、1頁。的急湍猛浪、眩異呈奇的混沌初開,到回歸母腹“再生之水”的嬰兒初我,其深層意識和彩虹、太陽、月亮、銀河、星星、藍天、群山、神樹、雪峰、海洋、田野等永恒存在緊密相連,仿佛自然萬物閃射著自足富有的光芒,朝著詩人精神生命的軸心凝聚,在自我生命與自然相融的過程中,形成了包舉詩心天宇的大圓,昭示靈魂夜航之終極目標——重生。
暖陽下的枯蔓衰草,被酷寒凍裂的黃土地,冰河融化成一個個圓形的連環(huán),萬木凋零的另一種絢爛;無眠的海上,連接云濤的雪峰,墨色的模糊陰影,不忍沉入海底的熾亮銀斧,可以扭轉(zhuǎn)一切的混沌;無岸的水下,一串串腳印似的人生小道,一條伸向天際的隱約之路,深藏于根莖里的生命,形態(tài)各異的心途迷宮,漂浮著如一張張薄紙片似的靈魂;“湛藍之水”浮游著似是而非的魚群,“黑化之水”生出醉人馨綠。這些相互沖突而又混融、不斷變形的人情化自然意象,表現(xiàn)出“以天地為心,以造化為師,以真為骨,以美為神,以動蕩的社會人生為源,又以人間的喜怒哀樂為懷,它是從一時代一歷史時期的生活土壤里,生長出來的平凡而又稀罕的精神現(xiàn)象”。(12)楊匡漢:《中國新詩學》,第21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這種強烈的生命意識,將瞬間即逝之景,定格為心靈內(nèi)海的一種永恒精神實存。
扉頁詩《立虹為記》和第一張照片《向高山舉目》疊現(xiàn),天邊掛著一彎彩虹,高原雪峰映在水中,露出破碎的明麗與暗花,這是詩人內(nèi)心“從黑夜走向白晝”的象征。詩人寫完詩集后說道:“我面前出現(xiàn)的一道彩虹,現(xiàn)實中不斷地與之相遇,仿佛神啟。2016年5月23日傍晚,術(shù)前一天,它出現(xiàn)在北京上空,我在協(xié)和病房中仰望著它,心生感慨?!闹械暮缬帜睦飼寥牒谝埂!?13)何向陽:《剎那》,第199、219、27、223、200、8、81、1頁。詩人以瞬間顯現(xiàn)、重復出現(xiàn),又“永恒”存在的虹,暗喻其心靈微宇宙曾反復出現(xiàn),而不會沉入黑夜的虹,象征詩人病痛中堅定的信念。“心有星光/在黑夜中大聲吟誦的人/得以生還”,(14)何向陽:《剎那》,第199、219、27、223、200、8、81、1頁。是詩人的靈魂夜航與平日極目“云霞明滅或可睹”的記憶相交織,以死亡連接新生,以絕望連接希望,向天地“大聲吟誦”的精神歌唱。
全詩的恢宏、邈遠之光亮統(tǒng)領(lǐng)夜航。詩人向內(nèi)傾聽,吮吸儒道先賢詩化哲學的“天機美蘊”——宇宙生命精神——喂養(yǎng)自己的身體與靈魂,以“一個叛徒/一個圣徒/一個圣徒/一個囚徒”(15)何向陽:《剎那》,第199、219、27、223、200、8、81、1頁。的多個自我的反思、抵抗、朝圣、修行,尋找驅(qū)走黑暗的原動力。詩人發(fā)現(xiàn)黑暗其實是一種邀請或啟蒙,疾病囚禁的只是“我”的身體而不是靈魂,反而成就了“我”詩思靈性的飛躍,發(fā)現(xiàn)了“詩歌是人類與宇宙時空異質(zhì)同構(gòu)的精魂”的奧義——“永恒”的光明存在于現(xiàn)實時空之外、天人合一的詩心里。詩人創(chuàng)造了一個“你就是你所創(chuàng)造的宇宙”(16)何向陽:《剎那》,第199、219、27、223、200、8、81、1頁。的精神美學時空,開啟了自我生命夜航精神的主題樂章。
《剎那》開篇,“群山如黛/暮色蒼?!?(17)何向陽:《剎那》,第199、219、27、223、200、8、81、1頁。暗示靈魂夜航之日暮途遠,漸漸“至暗”的夜,已露出“猙獰的面容”。這是詩人遭遇一連串生命“至暗”事件的隱喻:“2016年5月6日,我和哥哥赴青島將母親的骸骨安葬大海,完成了母親一直以來的海葬的遺愿。24日我確診乳腺結(jié)節(jié)并做局切,30日出院。當天父親體檢結(jié)果不好,6月24日父親確診胰腺占位早期,當天我手持電話,一邊囑托友人應對困難,一邊應對自身病痛,心緒已然跌入人生的最谷底。父親月底來京,多方論證后于7月12日手術(shù)并于25日順利出院。兩個月來的心身磨折,或是成就這部詩集的關(guān)鍵?!?18)何向陽:《剎那》,第217、68、135、151、175、25-26、38-39、189、141、44、211、212、80、165、123、165、62、93、56頁。詩人在生命不堪承受之重的心境下,從對父母之愛的回憶,對被病痛折磨的父親——“仍在此岸與彼岸間奮力泅渡的人”(19)何向陽:《剎那》,第217、68、135、151、175、25-26、38-39、189、141、44、211、212、80、165、123、165、62、93、56頁。的擔憂,想到不在身邊的愛人和兒子,“我喜歡停在你琴弦上的沉默/如同我曾經(jīng)長久無悔地愛著”(20)何向陽:《剎那》,第217、68、135、151、175、25-26、38-39、189、141、44、211、212、80、165、123、165、62、93、56頁?!拔艺驹诘鬲z的入口/唯有兒子的阻攔能夠使我得救”,(21)何向陽:《剎那》,第217、68、135、151、175、25-26、38-39、189、141、44、211、212、80、165、123、165、62、93、56頁。從自我身體病痛,體會到家庭之愛的血緣親情,延伸到對人與自然關(guān)系的思考。
詩人面對“每一天都是未卜/但誰又愿意將自己的全部交出”(22)何向陽:《剎那》,第217、68、135、151、175、25-26、38-39、189、141、44、211、212、80、165、123、165、62、93、56頁。的矛盾困惑,自省沉思,仰天叩問,“你是誰/誰又是你/誰是你/你又是誰的你”,(23)何向陽:《剎那》,第217、68、135、151、175、25-26、38-39、189、141、44、211、212、80、165、123、165、62、93、56頁。從自我生命來路的“尋母”開始,將記憶與幻想融化成與母親精神團聚的審美體驗?!拔抑灰蛔▓@/一個你/坐在對面”“一棵平原上的樹/它的血液里流著黃金”。(24)何向陽:《剎那》,第217、68、135、151、175、25-26、38-39、189、141、44、211、212、80、165、123、165、62、93、56頁。在花園里,“我”坐在母親面前聽她講述,你是平原上的“一棵樹”,母親河——黃河之水哺育著你的身體,血液里流著黃金,可以超越一切苦難。母親這雙手曾輕拂過的麥芒,“仍然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催生萬頃豐收的田野,賦予“我”無限希望。點燃高原火焰的雪蓮,母親把冰涼的手上恒存的溫暖傳入“我”的體內(nèi),就可以向更高的神樹梢攀緣。側(cè)耳傾聽“落雪的大海徹夜低音的講述”,猶如與母親徹夜不眠的傾心暢談,母親“在我耳邊說的那些溫柔的話,一如原野上盛開的輕盈的花”“你溫暖的句子如一匹白馬”,一揚蹄,就變成人類神話里的“飛馬”,帶領(lǐng)我尋找到了“萬物葳蕤/水草豐盛”(25)何向陽:《剎那》,第217、68、135、151、175、25-26、38-39、189、141、44、211、212、80、165、123、165、62、93、56頁。的精神家園——靈魂原鄉(xiāng)。
詩人認為,人的個體生命只有與宇宙自然相和諧,才有可能達到至真至善至美?!耙苍S有一條路需要我去修行/只要意志堅定就能最終走通”(26)何向陽:《剎那》,第217、68、135、151、175、25-26、38-39、189、141、44、211、212、80、165、123、165、62、93、56頁?!澳闳粜派?神必為你降臨”。(27)何向陽:《剎那》,第217、68、135、151、175、25-26、38-39、189、141、44、211、212、80、165、123、165、62、93、56頁。然而詩人意識里的“神”是“原型母親”,是“再低一點/底到最低的塵埃/聽那孱弱而堅定的聲音/說:愛”,(28)何向陽:《剎那》,第217、68、135、151、175、25-26、38-39、189、141、44、211、212、80、165、123、165、62、93、56頁。即聽從母親愛的召喚。無處不在的母神巨靈即肉體血緣的“母親”、文化血緣的“原型母親”與自然血緣的“宇宙母親”的精神聯(lián)合體,如“停在半路的雨/海面上的熹微/山坡漫步的薄霧/田野中疾走的/你”。(29)何向陽:《剎那》,第217、68、135、151、175、25-26、38-39、189、141、44、211、212、80、165、123、165、62、93、56頁?!澳赣H”的無極大愛之包容、和諧大美之精神,不僅將詩人至暗的靈魂夜航之路,照得澄明通透,而且對當下物質(zhì)時代人類失去愛的靈魂,具有救贖意義。
由于對中國經(jīng)典哲學“內(nèi)圣”的人格理想、“性心德行”的感悟,詩人形成了一種反復求諸內(nèi)心的精神美學創(chuàng)作理念,認為人的生命歷程本來就是一個接一個的“重生之圓”。如“身體從不撒謊/它一筆一畫記錄下憂傷”(30)何向陽:《剎那》,第217、68、135、151、175、25-26、38-39、189、141、44、211、212、80、165、123、165、62、93、56頁?!暗谝坏端氖龤q落于子宮/第二刀四十五歲落于腹部/第三刀四十九歲結(jié)印左乳”,(31)何向陽:《剎那》,第217、68、135、151、175、25-26、38-39、189、141、44、211、212、80、165、123、165、62、93、56頁。此種記憶敘事,絕非身體的疾病言說,而是將憂傷化為對生死徹悟的樂觀與豁達,承接“神賜予你這顆心/不是用它來盛憂愁的”(32)何向陽:《剎那》,第217、68、135、151、175、25-26、38-39、189、141、44、211、212、80、165、123、165、62、93、56頁。“看過最黑暗/你才能領(lǐng)略光的美”(33)何向陽:《剎那》,第217、68、135、151、175、25-26、38-39、189、141、44、211、212、80、165、123、165、62、93、56頁。“一條路的盡頭/另一條路緩慢地開端”,(34)何向陽:《剎那》,第217、68、135、151、175、25-26、38-39、189、141、44、211、212、80、165、123、165、62、93、56頁。(35)何向陽:《剎那》,第217、68、135、151、175、25-26、38-39、189、141、44、211、212、80、165、123、165、62、93、56頁。。詩人還將情緒遞進至邀請“死神”偶爾喝喝下午茶,“樂此不?!睘樯憙r還價,“我”可以給你“睿智”“財富”,但原諒“我”不能獻出“自由”,請你拿去“刀刀見血”的冷,“我”聽得到遠方的呼救聲,“為此需奮然前行”。詩人化身為一個跨越生死兩界和平談判的“使者”。“眾神活著/我是她們賦予使命的一個”,(36)何向陽:《剎那》,第217、68、135、151、175、25-26、38-39、189、141、44、211、212、80、165、123、165、62、93、56頁。這里“她們”的深意不言而喻。
詩人從女性與自然深層聯(lián)系的原始想象入手,把自己因局切手術(shù)而“結(jié)印左乳”之事,比喻為“圓月”變成“半月”,將“乳房”與“月亮”合二為一,以心理時空與自然時空,強調(diào)自我生命的雙重“至暗”時刻。如“我日夜躺在這里/看月亮如何從圓滿變成了一半”(37)何向陽:《剎那》,第217、68、135、151、175、25-26、38-39、189、141、44、211、212、80、165、123、165、62、93、56頁?!罢埼兆∥业氖?還有臂膀/再請握住我的乳房/請問它是否像今夜皎潔的月亮”,(38)何向陽:《剎那》,第33、127、213、195、110、147、73、20-21、163、189、139、145、215頁。不僅從詩化哲學的層面闡釋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的人生哲理,而且詩人思路悠然轉(zhuǎn)向,“我的乳房”是否像今夜皎潔的月亮。試想,當流水似的月光,如母親溫柔的愛瀉滿詩行,詩人有皎潔的月光為伴,“一顆平靜的心/一顆狂野的心/并排走在自由的路上”,(39)何向陽:《剎那》,第33、127、213、195、110、147、73、20-21、163、189、139、145、215頁。一定能夠找到回家的路。
詩人通過靈魂的夜航,不僅找到生活中最本真的自我,而且回到了溫馨的日常生活狀態(tài)。在安詳寧靜中,“土豆”“洋蔥”“西紅柿”和“牛尾”在爐上沸騰,“昨夜的詩稿散落于/鄉(xiāng)間庭院里的/長凳”(40)何向陽:《剎那》,第33、127、213、195、110、147、73、20-21、163、189、139、145、215頁。“我看見清晨的我在庭院中澆水/裙裾的四周種滿了薔薇”(41)何向陽:《剎那》,第33、127、213、195、110、147、73、20-21、163、189、139、145、215頁?!拔铱匆娢易谝蛔髁恋拇蠓孔永?在陽光照徹的書桌上/筆尖的句子奔涌而來”。(42)何向陽:《剎那》,第33、127、213、195、110、147、73、20-21、163、189、139、145、215頁?!斑x擇性”記憶片段的詩性敘事,以真切自在的日常生活交響曲,展現(xiàn)出詩人“回歸”“重生”的喜悅澄明。這不僅是詩人在身體最痛苦的時刻,以最健康最理想的精神狀態(tài)飛翔,表達“重建生命”的自我靈魂樣態(tài),而且更表現(xiàn)其以有限的生命之愛,重建人類“心上殿堂”的濟世理想,“在活潑潑的心靈飛躍而又凝神寂照的體驗中突然的成就”,(43)宗白華:《美學散步叢書·天光云影》,第91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開拓出一條從“至暗”到“澄明”的精神重生之路。
如果《剎那》作為“疾病的隱喻”,與美國女作家蘇珊·桑塔格20世紀書寫的《疾病的隱喻》相比較,兩位不同時代的女作家以迥異的方式書寫相同的疾病痛苦,其在全球化語境下的“精神相遇”,體現(xiàn)出中西方女性寫作超越國界與文化時空的殊途同歸。但是蘇珊·桑塔格的《疾病的隱喻》(1990),是《作為隱喻的疾病》(1978)、《艾滋病及其隱喻》(1989)兩篇論文的合集,核心主題是“探討‘僅僅是身體的病’為何會變成道德批判,又為何會轉(zhuǎn)換成一種社會壓迫和歧視”。(44)〔美〕蘇珊·桑塔格:《前言》,《疾病的隱喻》,第1頁,程巍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
蘇珊·桑塔格通過數(shù)年的實地考察,從患病群體的生存現(xiàn)狀與文化境遇,深入了解因疾病而喪失“社會人”身份的孤獨焦慮,尋找美國人靈魂失去愛的“時代病根”。對歧視患病者的社會文化現(xiàn)象,進行反抗性批判。“因為這些(疾病的)隱喻把病人看作疾病的責任人。使我們難以在資本主義社會本身找到人類苦難的社會病源。”(45)〔英〕布萊恩·特納:《身體與社會》,第333頁,馬海良、趙國新譯,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00。她是以思辨的論文體裁,直指社會制度、文化結(jié)構(gòu)的問題,形成一種外傾式的社會文化學考察報告。
《剎那》則是在宇宙精神的“原始心智”引領(lǐng)下,以自我身體疾病為出發(fā)點,順從“心能愈身/靜能養(yǎng)道”(46)何向陽:《剎那》,第33、127、213、195、110、147、73、20-21、163、189、139、145、215頁。的“正心”凈化,從個體生命之自然、社會與文化多個維度,以“一個覺者站在山頂/風的力量不能將她移動”(47)何向陽:《剎那》,第33、127、213、195、110、147、73、20-21、163、189、139、145、215頁。的自信力,把被歲月藏在地層深處的巖石作為攀緣的石階,傾聽“暗夜/誰在對岸大聲歌唱”“靈魂在尋找它的伴侶”,(48)何向陽:《剎那》,第33、127、213、195、110、147、73、20-21、163、189、139、145、215頁。以回溯永恒存在的源頭活水,探尋如何修復當代人失去靈魂之愛的心。雖然“閃電將自己插入水中/它淬火的戰(zhàn)栗令人心痛”,(49)何向陽:《剎那》,第33、127、213、195、110、147、73、20-21、163、189、139、145、215頁。但是“黑衣人”打鐵鑄劍必須在閃電下高歌,以精神之斧(50)何向陽:《剎那》,第33、127、213、195、110、147、73、20-21、163、189、139、145、215頁。鑿開命運之門,“將怨憤的芒刺/轉(zhuǎn)變?yōu)楹谝沟男枪?你必須由此能量”(51)何向陽:《剎那》,第33、127、213、195、110、147、73、20-21、163、189、139、145、215頁?!耙稽c一點地曬出心底的寒冷/正如一滴一滴擠出身體里的奴性”,(52)何向陽:《剎那》,第33、127、213、195、110、147、73、20-21、163、189、139、145、215頁。進而“穿越泥濘”“撥亮神燈”,把握個體與時代的精神脈動,形成一種內(nèi)傾式的審美詩學表達。
從寫作時間看,《疾病的隱喻》從寫作到出版相距十幾年,《剎那》卻是詩人從寫作到出版用時最短的一部詩集。“……這部詩集的全部寫作不足三個月,但這三個月之于我,心理上并不比三十年短,時間在此呈現(xiàn)的質(zhì)地又哪里是長度與數(shù)量能比!”(53)何向陽:《剎那》,第33、127、213、195、110、147、73、20-21、163、189、139、145、215頁。兩位女作家都進行著以生命點亮生命的寫作,但是,一位對群體生命疾病進行了艱辛漫長的田野考察,另一位則直接、全然地打開自我,進行了艱苦卓絕的“精神行走”。她們以“疾病的隱喻”為共同主題,書寫出人類對生命尊嚴與公正、愛與美的心靈訴求。
《剎那》與《疾病的隱喻》的書名亦各有特點?!都膊〉碾[喻》選擇一篇論文的題目為書名,直指主題;《剎那》的書名是一種象征隱喻,雖然只是一個瞬間片段,卻飽含著詩人深沉的情感、哲思的律動與生命的灌注,包羅自然萬物的“永恒存在”,正如詩人所言,“許多年只是一年/許多首只是一首”。(54)何向陽:《剎那》,第215、205、134、215、49、153、103、97、219頁。這不僅揭示“一切人生悲歡都可能在瞬間出現(xiàn),任何真正意義上的時間綿延都是由相互滲透的瞬間所構(gòu)成”,(55)楊匡漢:《中國新詩學》,第177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而且詩人以“詩者天地之心”“找到心/然后順從”,(56)何向陽:《剎那》,第215、205、134、215、49、153、103、97、219頁。將無數(shù)的自我經(jīng)驗、矛盾與無常體驗,以及混沌駁雜的現(xiàn)實表象,通過聚焦瞬間變形,聚升為一種獨有的美——生命精神之永恒。
《剎那》重要的審美貢獻,首先在于呈現(xiàn)了詩人在“生命中最艱難、最灰暗也最殘酷的歲月”,(57)何向陽:《剎那》,第215、205、134、215、49、153、103、97、219頁。面臨疾病、面臨死亡的威脅時,以“不一樣的精神”飛向充滿精神的天空,面向天地母親敞開心扉,開啟了一場“天人之際”的交感對話,探尋到一種消解自身病痛的“本心之藥”,一條“光明如初”(58)何向陽:《剎那》,第215、205、134、215、49、153、103、97、219頁。的重生之路。雖然疾病是人最切身的痛苦,但當患病的身體里健康向上的靈魂煥發(fā)出美妙絕倫的光輝時,生命將表現(xiàn)出一種非常態(tài)的創(chuàng)造性。詩人“不喜不慮不憂不懼”,(59)何向陽:《剎那》,第215、205、134、215、49、153、103、97、219頁。平靜篤定地堅信:把真愛化為寫在額頭上的“玫瑰”,“就能在地獄中穿行”(60)何向陽:《剎那》,第215、205、134、215、49、153、103、97、219頁?!鞍咽址旁诮?jīng)書上/惟有堅信者能夠獲得永生”。(61)何向陽:《剎那》,第215、205、134、215、49、153、103、97、219頁。甚至“有時在寫作的過程中對病痛能保有一種復雜的感激心緒”,(62)何向陽:《剎那》,第215、205、134、215、49、153、103、97、219頁。發(fā)現(xiàn)了每個人內(nèi)心永恒存在著“無限神性”的一小片因子。這種精神抵抗之美,使詩人超越文化既定的女性柔弱之美,重獲戰(zhàn)勝疾病的內(nèi)在生機活力,確證“無?!敝皇巧俺B(tài)”的一個變奏,人類完全可以自己拯救自己。
其次在于呈現(xiàn)了詩人自覺面向天地之心的精神吐納方式。詩人在靈魂的夜航中,把接踵而來的生命苦難幻化為一種內(nèi)心永恒的精神夢巢,從遍體鱗傷的身體里生長出自由飛翔的翅膀,從天地自然、日月星辰中,升騰起一個與身心共存、與日月同輝、愛與美永存的生命精神的“母神群體”。詩人超越病與恨的情感,詮釋了人類強韌與美好的生命狀態(tài),這一切都源自詩人內(nèi)心涌出來的強大精神信仰。對當代人被物質(zhì)遮蔽而失去愛之靈根的精神癥候,詩人以沉思者的光明磊落,以斷句體式的小詩,深寓對靈魂與社會現(xiàn)象的反思批判,以微言大義的神思靈光,開出“修心”的救治良方?!秳x那》可謂一部涅槃之書、救贖之書,更是一部希望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