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崢
(華中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
1935年5月22日,中國工農紅軍總參謀長、先遣隊司令員劉伯承與涼山彝族果基家支首領小葉丹,在四川省冕寧縣彝海邊歃血為盟,結為兄弟。這一事件,史稱“彝海結盟”。“彝海結盟”為紅軍長征順利通過彝區(qū)奠定了基礎,成為中共革命歷史上的重要一頁。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彝海結盟”作為“民族團結”的典范和象征,成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歷史資源。(1)如彭文斌指出,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涼山敘事中,“彝海結盟”塑造出“民族團結”的典范,而且引發(fā)一個地方不斷的各種知識的創(chuàng)造。參見彭文斌:《記憶、飛虎隊與大涼山》,李德英主編:《多元視角下口述歷史方法的探索與實踐》,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51頁。四川師范大學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彭文斌教授、復旦大學歷史學系董國強教授和北京大學社會學系王娟副教授對本文予以重要提點,華中師范大學中國近代史研究所“20世紀中國革命”研究群全體同仁和匿名審稿專家亦提出寶貴意見,在此一并致謝。
在中外史家看來,“彝海結盟”是中國共產黨民族政策發(fā)生重要轉變的標志性事件。中共在長征過程中,突破以往民族工作主要針對少數(shù)民族下層民眾的狀況,把聯(lián)絡和爭取上層人物作為民族統(tǒng)戰(zhàn)工作的一個重要方面。黨的高層干部親自做工作,與少數(shù)民族上層人物訂立各種政治或軍事同盟?!耙秃=Y盟”即是這一政策轉變的鮮明體現(xiàn)。(2)金炳鎬:《中國共產黨民族政策發(fā)展史》,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43—45頁。部分海外學者對于“彝海結盟”的意義雖有不同闡釋,但亦聚焦這一事件對于中共民族政策的影響。(3)如June Teufel Dreyer認為,“彝海結盟”與穿越彝區(qū)等與少數(shù)民族打交道的艱苦經歷,使中共對中國民族問題形成新的理解,特別是意識到蘇俄的“民族自決權”理論并不適用于中國少數(shù)民族。June Teufel Dreyer,China’s Forty Millions:Minority Nationalities and National Integration in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Harvard East Asian,1976),pp.67-70.劉曉原則認為“彝海結盟”突出地體現(xiàn)了中共在長征途中基于現(xiàn)實考慮、從而在少數(shù)民族問題上擱置階級斗爭的新方針,但結盟只是權宜之舉,直接功效有限。劉曉原:《邊緣地帶的革命:中共民族政策的緣起(1921—1945)》,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81頁。亦有學者注意到,“作為歷史上第一個以平等、友好態(tài)度對待少數(shù)民族的隊伍”,中共和紅軍在“彝海結盟”前后與當?shù)匾妥迕癖姷幕?體現(xiàn)了長征是“宣傳隊”“播種機”的作用。(4)劉統(tǒng):《前言:集體創(chuàng)作的英雄史詩》,劉統(tǒng)整理注釋:《紅軍長征記:原始記錄》,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9年版,第16頁。另見陳連開、楊荊楚、胡紹華、方素梅主編:《中國近現(xiàn)代民族史》,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546頁。概言之,“彝海結盟”在中共革命史和民族政策史上的意義,已得到較為充分的闡述。但鑒于這一事件本身所具有的復雜面相,使得它在史實重建和歷史解釋方面仍存在著豐富的研究空間。
紅軍長征過涼山與“彝海結盟”的經歷,是中共與彝族的一次重要接觸,對于日后解決彝族在現(xiàn)代中國國家政治結構中的身份問題有著重要影響。西南彝、苗等少數(shù)民族代表在民國時期多次請愿,但其“民族”身份始終未獲當局承認。新中國成立后,彝族在“民族識別”開展之前,即被列為“已經公認”的民族,獲得國家的承認。(5)黃光學、施聯(lián)朱主編:《中國的民族識別——56個民族的來歷》,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06頁。這一結果,固屬中共“民族平等”理念的體現(xiàn),亦與長征以來中共民族觀念的變化息息相關。長征時期與涼山彝族的交往,如何深化了中共對于彝族的認識,從而影響了現(xiàn)代中國的民族格局和國家構建,自應結合長征前后中共相關認知的演變,進行史實重建和分析。
本文在運用上述長征史料以及檔案、報刊史料的基礎上,通過對“彝海結盟”前后的相關史實進行梳理,透視中國共產黨長征前后民族觀念的演變及這一演變對于近代中國民族國家構建的影響。紅軍長征經過涼山彝區(qū)與“彝海結盟”,可謂是多重“邊緣”的一次交會。(6)“邊緣”常是歷史發(fā)展的糾結樞紐(conjuncture)之處,故發(fā)生在邊緣的、多元的、矛盾的現(xiàn)象,常是解開糾結獲得歷史真知的關鍵。“邊緣”或指地理空間的邊緣,或指政治經濟與社會的邊緣,或指族群及民族認同的邊緣,或指重大政治社會變遷的時間邊緣。王明珂:《英雄祖先與弟兄民族:根基歷史的文本與情境》,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209、214頁。事件的發(fā)生地——涼山彝區(qū),系地理空間的國土邊緣。重要參與者——彝族家支,其經濟生業(yè)、社會結群與文化習俗皆與主流人群有異,身居“華夏邊緣”。另一當事者中共和紅軍,亦在向西部地區(qū)戰(zhàn)略轉移的長征之中,處在某種政治軍事處境的邊緣。結盟的時間——20世紀30年代中期,亦是一個內地社會對于國族邊緣人群了解極其有限、渴求在“邊緣”(邊疆)探索新知的過渡時期。內地讀書人出身的中共紅軍干部們在借道過境的同時,對于這一多元政治勢力與文化交錯的邊緣地帶和人群也進行著饒有興味的觀察和思考。這些“邊緣”的交會與碰撞,不止影響了中共革命的前途與命運,也影響了中國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構建。
1935年1月遵義會議后,中央紅軍采取靈活機動的戰(zhàn)術,馳騁于川、滇、黔三省。中共中央于當年4月做出渡過金沙江、大渡河,轉入四川西部創(chuàng)立根據地的決定。紅軍總政治部在分析形勢時指出,“在前進道路上,我們要經過廣播著少數(shù)民族的地區(qū)。這些民族中,有一些是文化程度極低而我們政治影響完全沒有的。”(7)《總政治部關于渡金沙江轉入川西的政治工作訓令》(1935年4月30日),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中央檔案館編:《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1921—1949)》第12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版,第149頁。由此可見,在穿越包括涼山彝區(qū)在內的四川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之前,中共革命的影響在當?shù)乜芍^微乎其微。中共對當?shù)氐拿褡鍫顩r也缺乏足夠的了解。盡管如此,中共卻早在長征之前,就基于革命理念和斗爭形勢,將包括彝族在內的西南少數(shù)民族作為革命的政治資源而加以動員。
1927年國共分裂后,中共在共產國際的影響下,以“民族自決”的口號對包括苗、瑤、黎等南方少數(shù)民族在內的所有邊疆少數(shù)民族加以號召。由于國內民族學知識體系尚未建立,遠離中國邊疆的中共也無現(xiàn)成的名詞和概念用于形容復雜的南方少數(shù)民族。“夷”在中國的漢文史籍中,長期作為非漢人群的泛稱。(8)巫達:《社會變遷與文化認同——涼山彝族的個案研究》,學林出版社2008年版,第19頁。從清代開始,“夷”這一名稱,逐漸被遍布于川、滇、黔等地,為日后被識別成“彝族”的非漢人群所認可和接受,成為他們在漢語語境中的自稱。(9)溫春來:《“夷族”意識、“夷務”實踐與彝族文化——寫在〈嶺光電文集〉出版之際》,溫春來、爾布什哈主編:《嶺光電文集》上冊,香港科技大學華南研究中心2010年版,第vi-vii頁。中共當時在提及中國南方民族問題時,所使用的稱謂主要為“苗、瑤”或“苗、黎”。彝/夷族這一名詞尚極少出現(xiàn)在中共中央層面的政策用語中。
在部分西南地方黨組織的建言之下,西南彝族問題在這一時期曾出現(xiàn)在中共中央的政治視野之中。云南、四川等地方黨組織針對地方層面的彝族問題,試圖運用土地革命和階級斗爭等口號進行宣傳,但由于受到思想認識和動員能力等方面的限制,中共在當時只是機械地以“民族自決”口號進行號召,并未因地制宜地制定斗爭方針。(10)《中共四川省委關于川西南北邊區(qū)少數(shù)民族工作決議案》(摘錄)(1932年6月24日),中共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編:《民族問題文獻匯編》,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1年版,第188—190頁;《中共中央給四川省委的信》(1933年5月20日),中共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編:《民族問題文獻匯編》,第198頁;《中共四川省委關于全川工作的決議(節(jié)錄)》(1934年2月3日常委會通過),中共四川省委黨史工作委員會主編:《土地革命戰(zhàn)爭時期四川黨領導的武裝斗爭》下卷,四川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79頁;《中共四川省委接受國際十三次全會提綱與五中全會決議的決定(摘錄)》(1934年6月11日省常會通過),中共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編:《民族問題文獻匯編》,第221頁。對于在西南彝區(qū)的工作,中共在這一時期不僅沒有切實的戰(zhàn)略,其組織也呈現(xiàn)出嚴重脫節(jié)的特點。
在紅軍長征到達西南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之前,中共革命對西南少數(shù)民族并未產生實際影響,但這并不妨礙中共依據其革命理念,將少數(shù)民族視為革命的潛在同盟者。紅軍長征進入西南地區(qū)后,中共仍以此心態(tài),制訂與少數(shù)民族相關的政策。在經過湖南、廣西和貴州等地期間,紅軍與當?shù)孛缱?、瑤族等少?shù)民族進行交往時,開始積累與西南少數(shù)民族打交道的經驗。由于長期以來的資源競爭和文化隔閡,這些地方往往存在著少數(shù)民族民眾與漢族民眾對立的情緒。地方軍閥的橫征暴斂,使得當?shù)氐淖迦宏P系更為緊張。中共一本其階級革命的理念,主張各族勞動人民具有根本利益的一致性,造成民族矛盾的罪魁禍首為“漢族統(tǒng)治者”。紅軍進入貴州后,即以民族平等、解放苗家和反對貴州軍閥壓迫苗家等宣傳對苗族民眾進行動員,不僅將政府官吏家的財物和糧食分配給當?shù)馗髯迦罕?而且將繳獲的民團槍支發(fā)放給苗民。紅軍“時時防備不使引起與苗家的沖突,而且處處給苗家以利益”。除嚴明軍紀外,紅軍還安排士兵每人送一件禮物給苗胞。這些政策在貴州苗區(qū)得到良好效果,受到苗族民眾的歡迎,甚至有為數(shù)不少的苗民加入紅軍。(11)廉臣:《隨軍西行見聞錄》,劉統(tǒng)整理注釋:《紅軍長征記:原始記錄》,第41頁。陸定一回憶在途經廣西做瑤民工作時曾提到,照一路上的經驗來看,“無論是誰,不論他開始怎樣怕我們,只要我們對他說清楚了紅軍是什么,無不轉憂為喜,同我們十分親熱起來”。(12)陸定一:《老山界》,劉統(tǒng)整理注釋:《紅軍長征記:原始記錄》,第294—295頁。
紅軍在這一時期,也開始調整既往只針對少數(shù)民族“勞苦群眾”進行動員的工作方針,逐漸重視對少數(shù)民族上層人物的統(tǒng)戰(zhàn)工作。在經過桂、黔、湘等省的苗、瑤族聚居區(qū)時,紅軍政治部已意識到在當?shù)厣贁?shù)民族中開展“階級斗爭”的條件并不成熟,當?shù)孛褡迳蠈尤宋锉徽J為是民族利益的“唯一代表者”,在民眾中仍有較高的威信。對于這些“上層代表”,紅軍不但不能予以打倒,而且要同他們“發(fā)生親密的關系”,“同他們訂立各種政治的與軍事的聯(lián)盟”,尊重他們的統(tǒng)治方式、思想習慣和宗教儀式,經過他們去接近民眾。(13)《中國工農紅軍政治部關于苗瑤民族中工作原則的指示》(1934年11月29日),中共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編:《民族問題文獻匯編》,第244—245頁。在進入彝區(qū)后,也強調“不打夷族的土豪”。(14)《中國工農紅軍總政治部關于注意爭取夷民的工作》(1935年4月),中共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編:《民族問題文獻匯編》,第258頁。這一策略上的變化,為紅軍在這些地區(qū)的軍事行動提供了保障,也為其后在四川彝區(qū)實現(xiàn)“彝海結盟”打下了基礎。
在穿越西南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過程中,中共和紅軍開始在與少數(shù)民族的實際接觸中,不僅對苗、瑤、彝等主要西南少數(shù)民族相互間的差異有了較以往更明晰的認識,而且對與此相關的革命戰(zhàn)略問題也產生了更加務實的思考。如何將少數(shù)民族這一理論上的革命同盟者實實在在地轉化為紅軍的盟友,逐漸成為長征時期中共民族工作的主要議題。
1935年5月,紅軍在渡過金沙江后,進入四川涼山彝區(qū),向大渡河方向行進,遭到國民黨軍隊新一輪的圍堵。蔣介石致電四川軍閥劉文輝,令其將所部第二十四軍在大渡河以南的部隊統(tǒng)歸劉氏之侄劉元璋率領,并受中央軍將領薛岳指揮,以堵截紅軍北上,同時亦安排川軍主力布防大渡河北岸,在漢源縣富林鎮(zhèn)等待紅軍。(15)晏道剛:《蔣介石追堵紅軍的內幕》,《文史精華》1996年第10期,第27—28頁。大渡河流域的涼山彝族各家支武裝,在這一圍堵戰(zhàn)略中受到國民黨方面的重視。5月13日,薛岳令下屬各部注意“宣撫夷民”,稱“會理西昌一帶,土司力量頗大,對中央尤存好感,各部應沿途用中央名義,妥為宣撫,使其全力助我”。(16)薛岳編:《剿匪紀實·黔滇川南追剿》,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續(xù)編》第49輯,臺北文海出版社1978年版,第59頁。
對國民黨的戰(zhàn)略布局,中共方面做出了準確的研判,決定避開敵軍重兵把守的路線,令主力部隊沿會理向西昌大道北進,通過冕寧西北地區(qū)的彝族聚居區(qū),搶占安順場以渡過大渡河。(17)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編著:《紅軍長征史》,中共黨史出版社2006年版,第112頁。為實現(xiàn)這一作戰(zhàn)策略,中共中央與紅軍高度重視對沿途彝區(qū)的政治工作,發(fā)布一系列指令和文告。(18)《朱德關于渡金沙江后的工作中心給何長工、黃火青的電報》(1935年5月17日),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中央檔案館編:《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1921—1949)》第12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版,第161頁;《中國工農紅軍布告》(1935年5月),中共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編:《民族問題文獻匯編》,第277頁;《努力實現(xiàn)總政治部提出的四大號召(摘錄)》(1935年5月),中共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編:《民族問題文獻匯編》,第267頁。由于涼山彝區(qū)彝漢關系較為緊張,紅軍在過路時,較難像之前那樣采取說理的方式,在短時間內使當?shù)氐囊桶嘈胖泄布凹t軍與其它“漢族統(tǒng)治者”存在本質區(qū)別。(19)蕭華:《通過大涼山》,劉伯承、徐海東等:《星火燎原》第3卷,解放軍出版社2009年版,第98頁。在缺少當?shù)匾妥寮抑浜系那闆r下,紅軍在彝區(qū)的行進可謂舉步維艱。
在這樣的局面下,紅軍一方面嚴守軍紀,避免與彝族民眾發(fā)生嚴重沖突,另一方面努力了解當?shù)厍闆r,耐心地尋求與上層人物進行對話的機會。5月22日,紅軍先遣隊在彝區(qū)遭遇果基(當時亦稱“沽雞”)家支時,向該家支彝民進行反地主、反軍閥的宣傳,經人傳話后,得到該支頭人果基小葉丹(以下簡稱“小葉丹”)的回應。小葉丹同意與紅軍的司令員見面,“講和不打”,從而揭開了“彝海結盟”的序幕。
小葉丹之所以同意與紅軍方面進行接洽,既是看到紅軍紀律嚴明,對紅軍所宣傳之民族政策產生興趣,又有其基于地方政治利益考量的現(xiàn)實需要。當時冕寧彝區(qū),主要由果基、羅洪和倮伍三大家支分片管轄。三大彝支各有統(tǒng)治區(qū)域和勢力范圍,都有平時為民、戰(zhàn)時為兵的武裝。他們互為姻親,也有利益沖突。(20)陳國光:《彝海結盟時的涼山彝族社會》,杜瑯編:《劉伯承與小葉丹》,中共黨史出版社2017年版,第129頁。紅軍到來之際,果基與羅洪兩大家支正在交戰(zhàn)。紅軍的出現(xiàn),令小葉丹意識到機會的出現(xiàn)。當時涼山彝族各家支,均有通過從外部尋找依靠,壯大自身力量,借以打敗甚至消滅敵對家支的想法。小葉丹亦是出于這一考慮,同意與紅軍領導人見面。(21)小葉丹的這一動機,不僅為當時的紅軍將領洞察,也得到其弟果基尼迫在日后的證實。見賀燦永:《團結之花開在大涼山上——訪“彝海結盟”的參加者沽基尼迫》,《瞭望周刊》1985年第16期,第27頁。紅軍雖無意支持一方打擊另一方,但為了完成過路的任務,決定利用這個矛盾行事。(22)1958年,聶榮臻在審定蕭華《通過大涼山》一文時明確批示,“小葉丹兄弟與我同盟”,“其基本原因是小葉丹(沽雞家部落)與羅洪部落對立為仇,故沽雞家想聯(lián)我以對羅洪”。見朱冬生:《聶榮臻談彝海結盟的真相》,朱冬生:《記憶中的星火燎原》,江蘇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34頁。另見聶榮臻:《聶榮臻回憶錄》,解放軍出版社2007年版,第209頁;蕭華:《通過大涼山》,劉伯承、徐海東等:《星火燎原》第3卷,第100頁。在與彝族首領舉行會談之前,紅軍方面通過種種渠道,做了較為充分的準備。小葉丹同意與紅軍首長見面談判,使包括劉伯承在內的紅軍指戰(zhàn)員們喜出望外。小葉丹應允與紅軍接洽,看似具有一定的偶然性,但卻是地方權力關系的產物和紅軍方面積極運籌的結果。
與紅軍建立合作關系,固然是小葉丹推動“彝海結盟”的出發(fā)點,但從過程來看,選擇結盟也出自其尋求安全保證的需要。地方彝漢關系的緊張,使小葉丹對于漢人抱有疑懼心理。在前往會面的過程中,小葉丹出于個人安全問題的顧慮,心情并不平靜。(23)文彬:《從西昌壩子到安順場》,劉統(tǒng)整理注釋:《紅軍長征記:原始記錄》,第517、517—518、519頁。他在路上特意囑咐隨行的畢摩沙馬馬海子去捉一只雞,表示“如果說合了,要用一只雞吃血才放心”。(24)沙馬馬海(木呷):《紅軍過彝區(qū)“漁海結盟”回憶》,《石棉文史資料選輯》第1輯,石棉縣政協(xié)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1986年編印,第24頁?!耙秃!痹棒~海子”,故本文標題寫作“漁海結盟”。在彝海見到劉伯承,小葉丹在鞠躬行禮后,提出要與劉結為弟兄。劉立即應允。兩人隨后各自飲下淋滴了同一份雞血的血水,宣誓結為兄弟。結拜儀式后,小葉丹方才放下對個人安全的擔心。(25)文彬:《從西昌壩子到安順場》,劉統(tǒng)整理注釋:《紅軍長征記:原始記錄》,第517、517—518、519頁。
“彝海結盟”使小葉丹與紅軍建立起政治互信。對涼山彝族而言,舉辦由畢摩殺雞詛咒、雙方互飲血酒的盟誓是“取信于人的舉動”,其性質相當于締結契約。彝族家支在涉及業(yè)務往來、行旅擔保和聯(lián)合打冤家等事時,都會舉行這一儀式。(26)林耀華:《涼山夷家》,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92—93頁。時任紅三軍團宣傳部部長的徐夢秋指出,“彝海結盟”所采取的“飲血酒宣誓”之儀式非常重要,“彝民必以此方信為真誠不渝”。(27)莫休:《由金沙江到大渡河——一頁日記》,劉統(tǒng)整理注釋:《紅軍長征記:原始記錄》,第466—467頁。由于此次結盟系按照彝族的宗教習慣,在兩位彝族畢摩的主持和見證下舉行,由畢摩念經打雞,呼喚天神、地神為結盟作證,從而為儀式賦予了足夠的神圣性和權威性。(28)沙馬馬海子和沙馬爾古(各)在“彝海結盟”中的地位與角色,見蘇靜:《沙馬馬海子與彝海結盟》,《康定民族高等師范專科學校學報》2008年第6期,第20—22頁。小葉丹亦在結盟后與紅軍積極合作,為紅軍過路創(chuàng)造各種條件。護送小葉丹到紅軍駐地與劉伯承會晤的紅一軍團政治部組織部副部長馮文彬于次日再次見到果基家支的彝民時,發(fā)現(xiàn)他們“已同昨天完全不同了,好像已經是自己的人一樣了”,無論老幼都來接近紅軍,“不像昨天那樣害怕我們了”。(29)文彬:《從西昌壩子到安順場》,劉統(tǒng)整理注釋:《紅軍長征記:原始記錄》,第517、517—518、519頁。后續(xù)進抵大橋鎮(zhèn)的紅軍供給部門負責人趙镕在鎮(zhèn)子上遭遇彝族武裝,發(fā)覺對方雖威風凜凜,但并無敵意,推測這是劉伯承與他們“歃血為盟”的效果。(30)趙镕:《長征日記》,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01頁?!耙秃=Y盟”后,小葉丹派出若干彝族向導,帶領紅軍部隊穿越彝區(qū)。在這些向導的交涉下,紅軍先遣隊平安地通過了一個個彝族村莊。
“彝海結盟”對于紅軍長征起到的作用自然不待多言。紅一軍團宣傳工作負責人彭加倫在回顧大渡河戰(zhàn)斗時特別提到,若不是在彝區(qū)“沿途進行了艱苦的爭取工作”,紅軍不但無法及時渡過大渡河,而且連彝區(qū)都很難走出。(31)加倫:《十七個》,劉統(tǒng)整理注釋:《紅軍長征記:原始記錄》,第528頁。對于中共和紅軍來說,“彝海結盟”及通過涼山彝區(qū)的經歷,不僅在當時具有重要的戰(zhàn)略意義,而且極大地擴展了中國共產黨人對彝族的認識,影響了中共的民族觀念。
因大渡河戰(zhàn)事軍情緊急,紅軍指戰(zhàn)員對于“彝海結盟”,在當時僅留下寥寥數(shù)語?!耙秃=Y盟”的次日,朱德在發(fā)給各軍團的電報中簡要提及彝族果基家支“與我為盟”,且小葉丹允諾護送紅軍過路一事。(32)參見《朱德關于我軍先遣團通過彝民區(qū)及向大渡河前進的部署給各軍團的電報》(1935年5月23日),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中央檔案館編:《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1921—1949)》第12冊,第170頁。1936年,勝利到達陜北的中共為打破國民黨的封鎖,對國內外宣傳長征事跡,向參加過長征的人員征集回憶文章。許多親歷者在撰寫回憶文章時,都提及了在涼山彝區(qū)的經歷,其中不乏對于涼山彝族“民族志”式的觀察和記錄。(33)“民族志”之名,來自古希臘文的“民族+志”,指“記錄的民族學”,而“民族學”則常被理解為“舉各民族物質上行為上各種形態(tài)而比較他們的異同”(蔡元培)。民族志的對象指廣義上的“社會共同體”,既包括“民族”之下的家庭、游群、社區(qū)、部落,也可以包括超出“民族”范圍的宏觀區(qū)域。對于“民族志”的定義、討論及其中國化的過程,參見王銘銘:《民族志:一種廣義人文關系學的界定》,《學術月刊》2015年第3期,第129—140頁。這些帶有唯物史觀、社會進化論和階級斗爭等視角的“革命民族志”,體現(xiàn)了經歷長征的中國共產黨人對邊疆社會認識的深化。
20世紀30年代中期,現(xiàn)代中國的民族學知識體系尚在建立之中。內地讀書人出身的紅軍干部們,在此時并不具備“科學地”觀察和描述涼山彝族的民族志方式。對于涼山彝族的“族源”,陳云認為是北方游牧民族,今日之彝家“系突厥后裔”。(34)陳云:《關于紅軍長征和遵義會議情況的報告》,劉統(tǒng)整理注釋:《紅軍長征記:原始記錄》,第15頁。地方社會則流傳三國時期的“南蠻”為涼山彝族的祖先。(35)莫休:《由金沙江到大渡河——一頁日記》,劉統(tǒng)整理注釋:《紅軍長征記:原始記錄》,第463頁。此說亦為初來彝區(qū)的紅軍指戰(zhàn)員們聽聞和記錄。(36)謝覺哉:《真是“蠻子”》,劉統(tǒng)整理注釋:《紅軍長征記:原始記錄》,第542頁;蕭鋒:《長征日記》,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70頁。對于彝族歷史雜糅和紛歧的各種敘述,恰展示了當時漢族知識分子正在形成之中的“少數(shù)民族”認知。
盡管對彝族歷史的認識存在偏差,但穿越西南彝區(qū)的經歷,使得中共軍政干部對于“彝族”作為一個民族的主體性有了更為清晰的體認。在與涼山彝族打過交道后,中共已大體知悉彝族與其它西南少數(shù)民族之間的區(qū)別。四川籍的李一氓表示,之前在四川的時候,搞不清這些族群之間的區(qū)別。在經歷了長征后,李一氓在解說川西的少數(shù)民族時,便將松潘、理縣和茂縣一帶的“番民”與藏族歸為一類,將涼山彝族與苗、瑤等族歸為一類。他承認這樣的分類只是“猜想”,“正確的結論,待之將來無產階級的人類學專家”。(37)一氓:《從金沙江到大渡河》,劉統(tǒng)整理注釋:《紅軍長征記:原始記錄》,第489、490—491頁。此種看法盡管只是從長征見聞中得來的感性認識,但顯然更接近現(xiàn)代的民族分類觀念。(38)與李一氓類似,謝覺哉也認識到分布在大渡河南北少數(shù)民族之間的差異。參見謝覺哉:《真是“蠻子”》,劉統(tǒng)整理注釋:《紅軍長征記:原始記錄》,第542頁。對于西南各地彝族的差異性,中共干部們也有了較為切實的認識。(39)廉臣:《隨軍西行見聞錄》,劉統(tǒng)整理注釋:《紅軍長征記:原始記錄》,第47、53頁;鄧華:《北盤江》,劉統(tǒng)整理注釋:《紅軍長征記:原始記錄》,第421頁;一氓:《從金沙江到大渡河》,劉統(tǒng)整理注釋:《紅軍長征記:原始記錄》,第496頁。
涼山彝民強健的身體、嚴密的組織和誠信的品質,給紅軍干部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時任紅一軍團政治部秘書童小鵬在彝區(qū)過路時,認為彝民“雖不進化,然很團結”,“一呼就攏”,男性的裝束雖“似封建婦女之短衣”,但“體壯而魁偉”。(40)童小鵬:《軍中日記(1933年—1936年)》,解放軍出版社1986年版,第132頁?!耙秃=Y盟”后小葉丹派向導帶領紅軍穿越彝區(qū),每到一個村莊就交換一個向導帶路。彝族社會組織之嚴密有序,令馮文彬感到“真好像是中央革命根據地的鄉(xiāng)政府一樣”。(41)文彬:《從西昌壩子到安順場》,劉統(tǒng)整理注釋:《紅軍長征記:原始記錄》,第519頁。“彝海結盟”后對于紅軍過路的各種支持,也讓紅軍干部們認知到彝族重然諾、講信用的品質。時任紅九軍團政委何長工對干部們說,“彝民是講信用的”,“現(xiàn)我紅軍依靠正確的民族政策,加之劉參謀長和他們歃血為盟,使他們心服口服,為我大軍過境給予了很多的方便”。(42)趙镕:《長征日記》,第301頁。
在篤信唯物史觀和進化論的共產黨人眼中,涼山彝族社會還處在經濟文化程度較低的歷史發(fā)展階段。陳云將涼山彝族的社會組織形容為“部落”,“不若蒙古、西藏等民族”。(43)廉臣:《隨軍西行見聞錄》,劉統(tǒng)整理注釋:《紅軍長征記:原始記錄》,第59頁?!耙秃=Y盟”前后,紅軍多次贈予彝族家支以武器、金錢和部分日用品,令受贈的彝人感到歡喜。善用馬克思主義理論進行分析的李一氓,從中看出涼山彝區(qū)因“生活資料的不充足”日益武裝化,以及彝民“不得不和商品經濟接觸”等社會經濟現(xiàn)實,并將此觀察的過程比喻為“讀了實體的社會進化史的第一章”。(44)一氓:《從金沙江到大渡河》,劉統(tǒng)整理注釋:《紅軍長征記:原始記錄》,第489、490—491頁。在此基礎上, 中共軍政干部運用階級分析的觀點和方法,對于當?shù)氐摹懊褡鍐栴}”進行了超越傳統(tǒng)“夷夏之辨”的詮釋。他們認為涼山彝族的落后處境和悲慘命運,皆是歷代“漢族統(tǒng)治者”所造成的結果。地方社會的彝漢矛盾,其根源在于彝族在不平等的社會制度下缺乏生存資源。國民黨和四川軍閥,應對當下之局面負有主要的責任。(45)廉臣:《隨軍西行見聞錄》,劉統(tǒng)整理注釋:《紅軍長征記:原始記錄》,第60—61頁;莫休:《由金沙江到大渡河——一頁日記》,劉統(tǒng)整理注釋:《紅軍長征記:原始記錄》,第465頁。在中共干部們看來,黑彝和白彝分別為“統(tǒng)治階級”和“被統(tǒng)治階級”,后者為前者之“奴隸”,終身為前者驅使和勞作,除衣食外無所得。(46)廉臣:《隨軍西行見聞錄》,劉統(tǒng)整理注釋:《紅軍長征記:原始記錄》,第60頁。對此種階序關系中處在弱勢地位的“白彝”,中共干部寄予了相當?shù)耐楹推诖?47)凱豐:《關于在夷民中的工作》(1935年6月5日),中共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編:《民族問題文獻匯編》,第484頁。
在反省歷史和現(xiàn)實的基礎上,共產黨人除動員彝漢民眾支持革命、加入紅軍外,也竭力調解彝漢之間與彝族內部的各種矛盾,試圖創(chuàng)造出整合地方社會、共同對抗“階級敵人”的可能性。在彝漢雜居的冕寧縣大橋鎮(zhèn),紅軍一方面向彝人進行宣傳,教育他們應與漢民“聯(lián)合起來打土豪”。另一方面,也向漢族群眾進行解釋,稱彝人和漢人都是一樣的窮人,同受地主壓迫,呼吁漢族對彝族多說服,不要“用打用殺”。(48)文彬:《從西昌壩子到安順場》,劉統(tǒng)整理注釋:《紅軍長征記:原始記錄》,第515、518頁。中共在總結彝區(qū)工作時指出,“應當解釋夷民勞苦群眾是與漢人勞苦群眾的命運相同的”,漢彝民眾需要聯(lián)合起來,在無產階級政黨的領導之下,共同推翻中國的統(tǒng)治階級。(49)凱豐:《關于在夷民中的工作》(1935年6月5日),中共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編:《民族問題文獻匯編》,第484頁。
長征結束后中共干部們對于涼山彝族的記錄與書寫,所形成的這些頗具特色的“革命民族志”,與民國時期現(xiàn)代民族學學者的民族調查一道,共同塑造了涼山彝族在現(xiàn)代中國的文化形象與族群地位。涼山彝族亦從此開始在中共的革命敘事和民族國家敘事中據有一席之地,并被設定了在未來獲得“解放”和進行“改造”的相關出路。
“彝海結盟”與穿越彝區(qū)的經歷,是中國共產黨探索和解決中國民族問題的一次重要實踐。它將少數(shù)民族的解放同中國革命的進程進一步聯(lián)結在一起,其影響和意義超越了事件發(fā)生的具體時空。在長征進入涼山彝區(qū)之前,中共即認識到紅軍接下來的活動,“能夠吸引至今還沒有卷入中國革命洪潮中的千百萬少數(shù)民族加入革命”。(50)《總政治部關于渡金沙江轉入川西的政治工作訓令》(1935年4月30日),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中央檔案館編:《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1921—1949)》第12冊,第150頁。進入彝區(qū)后,通過與“西康和四川的彝民”的接觸和互動,使中共“得到了在少數(shù)民族中進行工作的經驗”,向共產國際展示了解放“弱小民族”的中國實踐。(51)施平:《英勇的長征》,劉統(tǒng)整理注釋:《紅軍長征記:原始記錄》,第92頁。穿越涼山后,在形成和確定“北上”這一重大方針的過程中,少數(shù)民族的地位也在中共的革命戰(zhàn)略中得到彰顯。(52)《中央關于一、四方面軍會合后的政治形勢與任務的決議(沙窩會議)》(1935年8月5日中央政治局通過),中央檔案館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0冊(1934—1935),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1年版,第534頁??梢哉f,長征時期與涼山彝族的這次相遇,影響了中國共產黨人在民族問題上的相關認識,造成了若干社會現(xiàn)實和觀念的變遷。
中共雖以解放包括“少數(shù)民族”在內的整個“中華民族”為職志,但在長征之前對于中國的民族構成只存有模糊的認識。長征時期與涼山彝族的交往,使中共認知到彝族在西南地區(qū)政治格局中的重要地位和潛在影響。隨著中共構建和領導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戰(zhàn)略轉變,彝族開始成為中共關于“少數(shù)民族”和“中華民族”的革命論述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后,中共已將彝族視為國內主要少數(shù)民族之一,與長征前在論及中國少數(shù)民族時忽略彝族的情形已有明顯變化。1938年10月,中共七屆六中全會通過的政治決議中,稱漢族與包括彝族在內的七個少數(shù)民族共同構成“中華各民族”。(53)《中共擴大的六中全會政治決議案》,中央檔案館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1冊(1936—1938),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1年版,第762頁。一年后,毛澤東在《中國革命與中國共產黨》一文中指出中國“共有數(shù)十種少數(shù)民族”,在舉例時提及彝族。(54)毛澤東:《中國革命與中國共產黨》,《共產黨人》第4期,1940年2月,第2頁。新中國成立前夕,中共領導人于籌備新政協(xié)的過程中,在談論國內民族構成時,也列舉了彝族。(55)周恩來:《關于人民政協(xié)的幾個問題》(1949年9月7日),全國人大常委會辦公廳、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人民代表大會制度重要文獻選編(一)》,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15年版,第42頁。由此可見,在“民族識別”這一國家主導的族類劃分工程啟動之前,中共就已明確了彝族的民族地位。中共在“彝海結盟”前后,對于彝族等少數(shù)民族認知的逐步加深,以及在此基礎之上做出的各種政策宣示,直接關系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整體民族格局的確立。
“彝海結盟”不僅建立起中共與涼山彝族之間的互信,而且對鑄牢“中華民族”這一國族共同體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一方面,中共秉持“民族平等”的理念,以國族同胞之情感看待包括涼山彝族在內的西南少數(shù)民族,并從唯物史觀和階級史觀等角度出發(fā),對其處境抱以同情,從而超越了彝漢對立的狹隘觀念,為爭取涼山彝族的合作奠定了基礎。在地方彝漢資源競爭的背景和國民黨反共宣傳的影響之下,涼山彝胞對于中共和紅軍一度心懷疑慮。(56)林偉:《一位老紅軍的長征日記》,中國黨史出版社2006年版,第183頁。通過“彝海結盟”,以小葉丹為代表的彝族頭人有了新的認識,表達了派彝民參加紅軍、“學習軍事”的意愿。(57)王耀南:《長征中的劉伯承同志》,劉伯承:《劉伯承回憶錄》第2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第102頁;文彬:《從西昌壩子到安順場》,劉統(tǒng)整理注釋:《紅軍長征記:原始記錄》,第519頁。越嶲的部分彝胞,也轉變了態(tài)度和立場,甚至主動選擇加入紅軍,參加長征。(58)詳見廖志高對于彝胞王木冷的回憶,以及王海民(阿爾木呷)的自述。廖志高:《一個忠實的革命“倮倮”》,劉統(tǒng)整理注釋:《紅軍長征記:原始記錄》,第537—539頁;王海民:《紅軍在越嶲》,閻紅彥等:《在紅旗下前進》,四川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41—49頁。十余年后中共在西南邊疆地區(qū)的建政工作,仍受益于“彝海結盟”與長征經歷所形成的情感聯(lián)系與人際網絡。(59)伍精華:《我們是這樣走過來的:涼山的變遷》,民族出版社2002年版,第75頁。另一方面,“彝海結盟”這一深受當?shù)匾桶J可的政治儀式,不止使劉伯承和小葉丹兩人結為兄弟,使紅軍與果基家支結為盟友,也塑造了彝漢關系的新模式。在彝族的起源傳說中,即有同一父母誕下漢、藏、彝三兄弟的“弟兄祖先故事”,體現(xiàn)著西南主要民族悠久的共處和互動關系。(60)王明珂:《英雄祖先與弟兄民族:根基歷史的文本與情境》,第206頁??梢哉f,彝海結盟是對于彝漢“弟兄民族”關系這一歷史敘事的傳承與發(fā)展,為此后建立“民族團結”的新式族群關系奠立了重要的基礎。(61)如1950年5月,果基家支代表到冕寧縣城與解放軍代表接洽,展示一直保存的“中國工農紅軍沽雞支隊”旗幟,提及劉伯承和小葉丹“彝海結盟”的往事。西南軍區(qū)《人民戰(zhàn)士》報在報道此事時亦形容為“兄弟民族團圓”。見榮一農:《要找劉伯承伯伯——記冕寧彝族同胞熱烈歡迎解放軍》,原載1950年9月7日西南軍區(qū)《人民戰(zhàn)士》報,轉引自劉伯承:《劉伯承回憶錄》,上海文藝出版社1981年版,第168—173頁。
作為志在建設新國家的革命政黨,中共自有其塑造新“國族”的理念與遠景。中國共產黨人對于涼山彝區(qū)的“革命民族志”書寫,與同時期中國民族學學者對西南少數(shù)民族的語言、體質及文化進行的若干調查研究一起,形塑了“彝族”作為一個“民族”所具有的主體性,從而將既往華夏中心主義視角下的“蠻夷戎狄”,書寫為中國境內與漢族平等、但有待于進步的“少數(shù)民族”,可謂共同參與了“華夏邊緣”的再造和“中華民族”的構建。另一方面,中共在這一過程中,基于唯物史觀和階級斗爭等視角對涼山彝族社會形成的相關認識,也逐漸演化為改造邊疆地方社會的原則和方略,從而為若干年后在這一地區(qū)開啟更深層次的社會政治變革埋下了伏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