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遍布著規(guī)則、邏輯和遺產(chǎn)的文明世界里,我所要講述的陳薩日娜,是一個靈活、獵奇、看不出包袱的人。她活像一個例外。
二〇一九年十月,遼寧的孫惠芬老師無不興奮地向我推薦了一位“新發(fā)現(xiàn)的才女作家”。隨之而來的,是一篇該才女的小說新作。小說內(nèi)容大體關(guān)于一位鄉(xiāng)村女子的生育困局。女子自然是不幸的,不幸還在她的周遭不斷繁衍。不幸,的確易于安插機關(guān),從而誘發(fā)好故事。顯然,這是一個頗為上道的寫作者。這篇小說的很多情節(jié)我早已忘記,但貫穿其中的那股生猛和生猛之際敘述層面的靈醒,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猜測作者是一個有才的九〇后鄉(xiāng)鎮(zhèn)女干部。陳薩日娜,這是她的名字,我甚至依此想象出一片帶有起伏的坡度的草原,沿著蜿蜒而泥濘的車轍,草原的遠處突然冒出一個兩層樓高的鄉(xiāng)政府,陳薩日娜就安坐在某間辦公室,與一堆文件、一臺電腦和一杯濃茶朝夕相伴。這位聰明、敏銳卻又涉世未深的青年干部,借由并不頻繁的外出工作機會,觸碰到了所在州旗人間的冷暖,于是條件反射般為之訝異、失魂、啞然,最終有感而發(fā),是不吐不快。
種種原因,這篇小說最終未在我們雜志刊出。不過不要緊,新人,有才,我是一個善于聽話和抓住重點的人。而且我已確認,這是一個有重點的作者。
然后,我便見識到了何為“例外”。這位生活在海邊的陳薩日娜,生活、經(jīng)歷、趣味、人格,跟那篇小說以及我先前的想象相差至少十萬八千里,我至今不知她為何會寫出這樣一篇小說,是要不費勁地去印證足以自傲的想象力和還原能力?在那之后,又有幾篇小說陸續(xù)發(fā)來。依然生猛,始終靈醒,兩者的銳化和糾纏,讓我一時不知如何回應——我指的是拋開發(fā)表事宜,純就文本而論。是應該提醒作者在一些關(guān)節(jié)的設置上有所收斂和削刪?又或者,這就是一種風格和個人特色,久而久之,便能硬生生成為一條頗具風情的路?是啊,憑什么非得如此圓潤和緊致?況且,圓潤和緊致有沒有絕對的標準?
但有一點我很自信,她更像一個詩人。
陳薩日娜的筆鋒攜帶詩情,她的小說到處流轉(zhuǎn)著讓人羨慕嫉妒的豐饒的詩意——是現(xiàn)代詩,帶著歐美范兒的現(xiàn)代詩。比如阿赫瑪托娃,比如辛波斯卡,再比如聶魯達,又或者,是那位動用多重人格捧出一顆“略大于整個宇宙”的心的費爾南多·佩索阿。一個詩人,立志寫小說,真就像模像樣地寫起來,而且,寫得像模像樣。于是,我的困惑找到了解答。陳薩日娜小說的系列優(yōu)點和可能的癥結(jié),幾乎都可以囊括為,一個詩人苦心孤詣地喬裝成小說家,要給世人造出一個個驚心動魄的故事。
東風過境,鶯飛草長,營養(yǎng)滋潤,陳薩日娜的短篇小說《碳水》,水到渠成地發(fā)表在了《人民文學》2021年第12期。故事自是多變的,但字里行間的生猛和靈醒未改,它們撕扯并交融著,附著在一個有關(guān)母女情的故事上。這份親情借由減肥塑身的線索串起,于是既時髦有趣,又沉穩(wěn)落地。陳薩日娜在這篇小說中,卸去大量此前她不無得意的裝置藝術(shù)般的形式感,轉(zhuǎn)而真情流露起來。也許對她而言,流露得都有點多了,盡管我覺得恰到好處;正如對待情節(jié)細節(jié)的那份猛烈,或許在她看來,劑量還不夠充足,小說里女兒那樣一種以美之名對身體自虐般的折騰,張揚得還不夠痛快和淋漓盡致,而我卻略顯忐忑地覺得剛剛好,甚至感覺不妨再往下降一降。好吧,這就是一個詩人的野心和一個小說編輯的眼光的差別,起碼我覺得是。
《碳水》中當然有詩。不僅是詩意,陳薩日娜干脆躲在人物背后,不亦樂乎地寫起詩來。一首母親年輕時寫下的小詩,被敘述者拿來作為小說的結(jié)尾:今夜/我不再追問一束光的去向/云朵在風里寂靜生長/什么能行走于波浪之上?答案只能是另一朵波浪。陳薩日娜寫詩,嚴肅而認真;陳薩日娜的詩,空靈而實打?qū)?。以此作結(jié),嚴肅、認真、空靈、切實,一并徑自匯入人物的情思和故事的情志,竟能在難倒廣大小說家的結(jié)局處,獲取出人意料的效果。這就是詩人寫小說,或許,詩人就應該試著寫小說,然后,弄假成真。
現(xiàn)在,擺在我面前的是陳薩日娜全新的兩個短篇。
其中的《綠火》,就像童話《灰姑娘》在當下的一次反寫。能夠讓“灰姑娘”付雪光彩照人的,不再是一身漂亮的衣裳和一雙已然不夠起眼的玻璃鞋,甚至,不再僅僅是一個女人的美貌,得來一套干凈整潔的房子。出于對友情的珍重,“我”化身仙女,寧肯忍受付雪出租屋的破敗和那些無處不在的綠色霉斑,也要在重要的時間節(jié)點與她互換居所,以此成全她對未來美好生活的幻想和兌現(xiàn)幻想的一次次沖刺。付雪是一個更為積極主動的灰姑娘,而那位“王子”在乎姑娘不假,但他何嘗不也在意女孩的鞋子、車子、房子、票子、家庭背景、職業(yè),等等,所有這一切才是一位姑娘的“全部”。他得愛她的“全部”。 這年月,“王子”也“務實”起來了。是這種“在意”本身,讓異地的兩人頻道一致卻又危機四伏??陀^地看,這無疑是一種雙向的虛榮,是所謂“人的異化”,但這種虛榮或說異化,在當前、在具體的情境和遭遇中,不能不說是當事者“不得不”的“剛需”。我們似乎沒有太多理由去責怪故事里的男女,畢竟,問題的源頭在別處。
更劇烈的人性偏離出現(xiàn)在《耳朵》里?!傍澴印钡囊伤苹橐鲈p騙,無非為了騙取一份比自己的過往更優(yōu)渥的生活,它最終以人命為代價,卻也不過竹籃打水一場空。當絕對貧困漸行漸遠之際,“患不均”成了我們必須面對的日益險重的難題。劇烈的人性偏離,始于人與人、人與具體時空背景之間劇烈的比較。鄰里同事之間長此以往的相互參照和較勁,人世飄零之際,腳下的棲身之所即將改頭換面,變成“亞洲最大的廣場”,凡此種種或主動或被動的比較,讓故事中人不得不長出一對奇怪的耳朵——“有了耳朵,立刻就伶俐了,表情不再空洞,是聽過許多道理的樣子,但同時又擁有了滿腔心事”。滿腔心事無從宣泄和排解,于是演化為虛榮、嫉妒、憤恨、哀怨、壓抑、暴力,演化為孤身犯險、疲于奔命、庸庸碌碌,以及對我們每個人未來究竟何去何從的叩問。
——老實說,我也不確定以上的文字,有幾分是我一廂情愿的闡釋,又或竟是全部?那就返回小說的細部。兩篇小說的劇情依舊比海鮮還要生猛,看看敘述者為我們描繪的付雪的居住環(huán)境,或是“鴿子”跟她男人之間的多番交鋒、“我”和父親之間的種種爭端,“逞兇斗狠”的場面此起彼伏。與此同時,精巧宛如詩行的句子又頻頻躍入眼中?!霸铝梁馨?,貼在天空,像一片藥”,“我”和付雪想要安裝指紋密碼鎖,這樣每次回家,“總能感到房子和自己有血緣關(guān)系”(《綠火》),“白天院里靜得能聽清風的呼吸,世界好像把這片地方忘記了,而這片地方也沒打算被世界想起”(《耳朵》)。閱讀的過程中,此類靈動而抒情的小景觀紛至沓來,小說的身段因此顯得飽滿,飽滿到有些鋒利,也變得柔軟,富于彈性。
陳薩日娜“帶妝登場”的語言,有一定的距離感,它驕矜而冷艷,時而又激情如火——綠火。對了,談論她的小說,有時候是一件挺松快的事,她不無興師動眾地調(diào)動大量澎湃、俊俏、搖曳的詞與句,它們即刻反過身來,深刻而確鑿地指認出親手捏塑它們的締造者。這位締造者就這樣被精巧的詞語磚墻所圈定,在這個不斷擴建和拔高的詞語宮殿里,締造者神游其中,同時感到眩暈、暢快和焦慮。這片她一手打下的江山,是她性靈的棲息地,是她價值的依存處,同時,也是她最后的足可信賴的城堡。沒有理由不多加顧盼和流連,然后,再興師動眾地追加幾件像樣的家具或裝飾,因為她有這個本錢,這讓一切都顯得過盛的本錢。揮霍才情,本身就是一件格外奢侈的、有著極高準入門檻的事。
激烈的貼身肉搏、傷筋動骨的情愛、距離故事現(xiàn)場或遠或近的死亡、骯臟破敗的居所、斑痕密布的皮囊,這便是陳薩日娜為我們提供的“小說的肉身”。滿目瘡痍,遍地狼煙,她的敘事明顯帶有一種“武化”的跡象。她就是要你一眼便看出她的強大、堅硬和無所謂。當她將小說那流光溢彩而又傷痕累累的肉身交付讀者的時候,想必是得意的,她的得意緣于文本本身的生動、暢快、精致和抵達——這是一種自我的周旋,從我的這一處,跌跌撞撞地抵達未知的我的另一處,小說成了一盞忽明忽暗的燈、一把無限伸縮的尺,照亮、丈量出自己的幅員。因此,哪怕講述的是外界的事、底層的事、時代的事,在某種意義上,陳薩日娜迄今的寫作,都是一種具有內(nèi)傾性的“私人小說”。人物、敘述者、作者,他們一層一層,孜孜不倦地為“上層”服務,或者說,為一個問題服務——我是誰。
陳薩日娜來自部隊家庭,她的童年在不同的地域遷徙,往往未等混熟,又得扎入全新的環(huán)境,她像一只沒有穩(wěn)固路線和啟程征兆的候鳥,這本身就構(gòu)成了某種根源性的迷失。而生活,逐漸向她展露內(nèi)部的詭譎和復雜。此外,在陳薩日娜身上,始終流淌著一個偉大的艱苦卓絕的游牧民族的血液,這與她的切身經(jīng)歷不期然呼應為一種同頻共振的隱喻。這樣的一個人,或者我們所有人,會一直在各種向度上尋找歸屬感,這個尋找的過程,就是一場適者生存的斗爭?!拔浠必灤┲齻€人的前史和記憶的脈絡。這種斗爭不僅在外部、在腸胃,更在內(nèi)心,在精神的至深處。顯然,她是這場斗爭的幸存者。
存在,即為歸屬。講述,即為意義。
而例外,成了本質(zhì)。
回到這兩篇小說,璀璨光華俯拾皆是,當然也不乏值得商榷處。比如視角問題,第一人稱敘述視角的好處,往往伴隨著在敘述層面的難度,它難就難在對于視角限度的把握,以及,兩個敘述層之間的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再比如,現(xiàn)身的人物是否超越了作為工具的理性和感性,擁有更為尖銳而持久的生命力,換言之,作者和人物到底是一種什么關(guān)系,或者更具體而言,二者是怎樣的一種位置關(guān)系。這些無妨進一步思考的地方,其實也是我們所有寫作者都面臨的疑難。
其實,作為旁觀者,我只需躲在暗處,靜靜地看。她的作品,是在實驗小劇場上演的悲劇和史詩,它們自有其大,也自有其小。這些以小說面目示人的作品,包括最初給我的那個短篇,可以跟這位足夠龐雜的創(chuàng)作者混為一談。我從中看見了活力、自由和姿態(tài),也漸漸看出了焦灼、疲倦和孤獨,它們是如此的珍貴,因為它們是如此的真實——在本質(zhì)的意義上,又或在作為征候的范疇中。
【作者簡介】 梁豪,生于1992年,北京師范大學文學碩士;小說見于《人民文學》《當代》《十月》《上海文學》等刊,有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等選載,著有小說集《鴨子飛了》《人間》,曾獲華語青年作家獎中篇小說獎;現(xiàn)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