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遷都北京開啟了金朝盛世, 也是北京文學史由 “地域文學” 轉化為 “帝都文學” 的開端。依托于不斷完善的政治制度、 愛好漢文化和漢語文學的帝王、 學養(yǎng)深厚的朝廷文官和往來參加科舉考試的四方文士, 中都由地理空間轉化為多族文人交融互動的文學空間。宮闕、 市井、 寺院、 橋梁等成為文人的書寫對象, 文人書寫也在塑造著這些空間。文人對雪、 牡丹、 荷花的同題集詠折射著金朝盛世, 中都空間又使文人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典雅平和的盛世風貌。中都作家以及他們的創(chuàng)作實踐和文學思想, 對南渡文壇和元初文壇具有啟幕意義。
關鍵詞: 金中都; 盛世書寫; 文學空間
中圖分類號: I206.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672-1217 (2024) 05-0104-13
海陵王貞元元年 (1153) , 金朝遷都燕京 (今北京) , “以燕乃列國之名, 不當為京師號, 遂改為中都”。這是金朝對于中國歷史文化的重大貢獻之一。這一舉措不但對于以漢族、 女真族、 契丹族為主體民族的多民族深度融合具有積極意義, 而且為后來元、 明、 清三朝都以北京作為都城拉開了帷幕。貞元遷都也開啟了元好問所說 “大定明昌五十年” ( 《甲午除夜》 )的金朝盛世。實際上, “五十年” 只是概數(shù), 從貞元元年 (1153) 遷都到戰(zhàn)爭驟起的大安三年 (1211) , 中都氣象完好的時長約為58年, 中間經歷了海陵王完顏亮、 金世宗完顏雍、 金章宗完顏璟、 衛(wèi)紹王完顏永濟四代帝王; 而到宣宗南渡后中都失陷的貞祐三年 (1215) , 今天的北京城作為金朝都城的歷史共計62年。
從地域文學史的角度觀照, 金中都文學也是北京文學史上具有開端意義的里程碑。金代之前的 “北京文學史”, 更多是 “歷史上的北京作家” 和 “古代作家的北京書寫” 的文學史; 遼代以北京為南京, 也并非國家的都城, 文學的發(fā)展相對薄弱; 只有到了金代, 62年的都城史, 帝王及政府機構所在地, 科舉考試制度和國學、 太學等教育機構, 都使這里成為匯聚淮河以北所有北方區(qū)域精英作家的核心區(qū)域, 北京的地理空間也成為帝都文學空間。學者認為, 北京文學史的分水嶺在元代建都北京之后, 隨著1272年北京成為帝都, “元代也以此成為北京文化和文學發(fā)展的分水嶺, 成為從‘泛北京’的地域文化嬗變?yōu)椤锥肌幕囊粋€鮮明界限, 從此北京文學從‘北京地域文學’而轉變?yōu)椤畤业鄱嘉膶W’”。這種說法應該說是不夠確切的。北京作為帝都的文學應該開始于貞元元年 (1153) , 影響所及, 不但包括金朝南渡后的汴京文學, 而且包括元朝建立后的大都文學。此前學界對金中都和金代中都文學的研究, 或征引金詩以說明金中都的地理遺跡和歷史興衰, 或梳理中都時期的主要作家及其創(chuàng)作特征, 而對中都文化空間為文學帶來的盛世氣象關注不多, 因而尚有繼續(xù)考察的必要。
一、從地理空間到文學空間
開啟中都盛世的首位帝王是海陵王完顏亮。經歷了太祖、 太宗、 熙宗的三代建設, 到完顏亮時代, 各項制度已漸趨完善, 尤其金熙宗重視文治, 為女真族的漢化與多民族的融合奠定了重要基礎。但遷都舉措及完顏亮的系列改革, 仍然是金朝歷史的重大轉折。完顏亮被世宗篡位又被部下殺死后, 世宗不但貶其為庶人, 謚曰 “煬”, 還專門收集他的黑材料, “禁近能暴海陵蟄惡者得美仕”" (元好問 《東平賈氏千秋錄后記》), 導致 《金史》 多錄其穢史。但金元之際士人對此似乎并不以為意, 在金亡后的家國回望中, 他們更多想到的是完顏亮的英銳有志和文治有為。如元好問寫到了海陵王時期教育制度之優(yōu)和國力之富, “近代皇統(tǒng)、 正隆以來, 學校之制, 京師有太學、 國子學, 縣官餼廩生徒常不下數(shù)百人”, “文治既洽, 鄉(xiāng)校家塾弦誦之音相聞” ( 《壽陽縣學記》 ); 又將海陵王在位的天德年間稱為 “天德小康之際”, 與金世宗的 “大定承平之時” 并列 ( 《忻州修學疏代郝侯作》 )。劉祁金亡后作 《歸潛志》 也以海陵王開篇, 稱贊其 “讀書有文才”, 引其藩王時期書扇詩 “大柄若在手, 清風滿天下” 證明 “人知其有大志”; 又引完顏亮南征至維揚時所作 “屯兵百萬西湖上, 立馬吳山第一峰” 二句, 稱道 “其意氣亦不淺”。在 《辯亡》 一文對金朝帝王的追責中, 劉祁對完顏亮的評價也以稱贊居多, 說 “至海陵庶人, 雖淫暴自強, 然英銳有大志, 定官制、 律令皆可觀。又擢用人才, 將混一天下, 功雖不成, 其強至矣”。學者認為, “金末士人劉祁回想金代文化的繁盛時, 第一個懷想起海陵王也是符合歷史真實的”。
遷都燕京正是完顏亮 “英銳有大志” 的重要表現(xiàn)。因為相比于遠在東北的上京會寧府, 中都有著地理、 政治、 經濟、 文化上的多重優(yōu)勢。朝臣建議海陵王遷都的理由之一, 就是上京僻遠, “官艱于轉漕, 民難于赴訴, 不若徙燕, 以應天地之中”。尚 “中” 是中國古代源遠流長的傳統(tǒng)觀念, 涉及地理、 政治、 民族等多方面的復雜內涵。喜 “延接儒生” 又 “嗜習經史”的完顏亮自然對 “應天地之中” 心領神會, 何況燕京在地理位置上確實易于管理中原。于是在天德三年 (1151) 所下的 《議遷都燕京詔》 中他說: “眷惟全燕, 實為要會, 將因宮廟而創(chuàng)官府之署, 廣阡陌以展西南之域, 勿憚暫時之艱, 以就得中之制?!?/p>
他鼓勵官民為了 “得中之制”, 不要害怕一時的艱難。他又對臣下說: “顧此析津之分, 特為輿地之中?!?/p>
地理位置上的 “中” 是燕京作為都城的表層概念, 政治正統(tǒng)之 “中” 卻是一個朝野上下心照不宣的深層文化體系。于是從擴建燕京城到遷都得到了舉國上下官民的擁護, 建城時 “天下樂然趨之”, 不到兩年就基本完成了擴建工程。貞元元年 (1153) 三月駕幸中都, 導引曲中有 “鑾輿順動, 嘉氣滿神京, 輦路宿塵清”, “都人望幸傾堯日, 鰲溢歡聲。臨觀八極辰居正, 寰宇慶升平”等語, 可以看出這一舉措順應民心, 這也應該是貞元遷都后中都最早的頌圣作品。
中都是一個地理空間, 又是士人商賈爭相趨附的實體空間, 對文人來說則是一個重要的文學空間。遷都初期盈滿京城的盛世氣象, 也對文學風貌形成了重要影響。世宗時名臣梁襄對中都城的地理空間有過生動描述, 他稱中都 “地處雄要, 北倚山險, 南壓區(qū)夏, 若坐堂隍, 俯視庭宇”, 又有 “居庸、 古北、 松亭、 榆林等關, 東西千里, 山峻相連, 近在都畿, 易于據(jù)守”, 認為這正是 “皇天本以限中外、 開大金萬世之基而設也”。梁襄對于中都北倚山險、 南控區(qū)夏的地理優(yōu)勢, 以及金朝在此定都若干年后 “宮闕井邑之繁麗, 倉府武庫之充實” 的現(xiàn)狀予以生動描述, 正是中都盛世氣象和文人盛世心態(tài)的折射。
中都形制仿照北宋汴京, 主持營建的張浩、 孔彥舟等還派人到汴京進行了測繪"。清人說 “燕京宮闕壯麗, 延亙阡陌, 上切霄漢, 雖秦阿房、 漢建章不過如是”, 雖不免有夸張, 但其雄麗可見一斑。完顏亮遷都后, 對中都城宮室苑囿進行了重新命名, “多取仙都、 城闕、 宮殿、 池島之號”, 如將遼之瑤池改名為太液池, 又命名了諸如芙蓉池、 十洲三島等, “凡花木之可珍者, 易以琪樹、 珠樹, 建木瑞華、 瓊蕊、 瑤草、 朱英、 紫脫之名”。世宗即位后崇尚節(jié)儉, 對完顏亮的奢華鋪排、 耗費民力極為不滿, “多易其殿閣池館各類, 存其舊名者十無一二”。盡管如此, 世宗、 章宗兩朝無疑都在繼承和享用著完顏亮所創(chuàng)制的京都文化空間, 以及完顏亮重視文治的發(fā)展之路, 并在此基礎上繼續(xù)完善。中都宮闕殿閣的崔嵬壯麗以及宮殿內外景觀風物的精致美好, 使這一時期的中都書寫呈現(xiàn)出青春朝氣與盎然生機, 洋溢著勃發(fā)向上的精神風調。
皇家宮闕是一個特殊的文學空間。金章宗完顏璟有一首 《宮中絕句》, 寫到他在一個朝霞滿天的清晨所看到的 “三十六宮” : “五云金碧拱朝霞, 樓閣崢嶸帝子家。三十六宮簾盡卷, 東風無處不揚花。”
在這位少年天子眼中, 朝霞萬丈, 五色祥云浮金泛碧, 映照烘托著樓閣崢嶸的皇宮。放眼望去, 晨光中的各座宮殿全都卷起了門簾, 準備迎接新的一天; 而此時春風吹拂, 楊花柳絮無處不飛。詩歌寫得青春朝氣, 色彩富艷, 格調明麗。詩中的 “三十六宮” 暗用班固 《西都賦》 “離宮別館, 三十六所” 、 唐代駱賓王 《帝都篇》 “秦塞重關一百二, 漢家離宮三十六” 典故, 突出了朝廷宮闕之多。末句也暗含了唐人韓翃 《寒食》 “春城無處不飛花” 之典, 既體現(xiàn)了這位女真帝王對漢詩典故的熟練運用, 又在不動聲色中將漢唐宮闕氣象寓于詩中, 難怪劉祁評價此詩 “真帝王詩也”。
大定十九年 (1179) 世宗在中都城北修建離宮, 原名太寧宮, 后更名為壽寧宮、 壽安宮, 章宗明昌二年 (1191) 更名為萬寧宮, 即今北京瓊華島。萬寧宮是帝王游宴避暑之所, 扈從章宗駐蹕萬寧宮無疑是文人的榮幸。如泰和四年 (1204) 正月, 趙秉文扈從春水, 三月駐蹕萬寧宮, 作 《扈蹕萬寧宮》 五首, 其一云: “一聲清蹕九天開, 白日雷霆引仗來?;ㄝ鄪A城通禁籞, 曲江兩岸盡樓臺。柳陰罅日迎雕輦, 荷氣分香入壽杯。遙想薰風臨水殿, 五弦聲里阜民財?!?/p>
詩歌描繪了章宗春水途中駐蹕萬寧宮的浩大氣勢: 君王令下, 九天頓開, 白日響雷; 花萼直通萬寧宮下, 樓臺遍立江水兩岸。在三、 四兩聯(lián)中, 萬寧宮本身的特點被遮蔽了, 植物們紛紛跳到前臺迎駕, 花萼夾城, 綠柳成蔭, 荷花飄香, 無不在為帝王的抵達歡呼雀躍, 向帝王稱觴祝壽。末二句還將章宗的春水之行與宋徽宗在臨水殿舉行宏大慶典儀式的耗竭民財相對比, 突出了章宗春水不費民財?shù)奶攸c。這樣毫無保留的借物頌上, 正是這一時期中都盛世文學的特質之一。
宮闕之外, 中都市井也呈現(xiàn)著文學的繁榮。經過歷代帝王的相繼經營, 中都歌舞樓館林立, 各種名目的樓館成為文學活動的場所和文學書寫的內容, 如狀元樓、 長生樓、 梳洗樓、 應天樓、 披云樓等, 元初遺址仍存。狀元樓應該是以進京考試的學子為主要營業(yè)對象的商業(yè)場所, 考試結束后, 新科進士也往往會在這里舉行一些私人慶?;顒印J雷?、 章宗時期的名臣張大節(jié), 承安二年 (1197) 曾在狀元樓參加了呂造等新科進士的宴集活動, 作有 《同新進士呂子成輩宴集狀元樓》 詩: “鸚鵡新班宴杏園, 不妨老鶴也乘軒。龍津橋上黃金榜, 三見門生是狀元?!?/p>
作為與科舉、 仕途密切相關的文化空間, 狀元樓是中都城內備受文人矚目的宴聚場所。 “好獎進士類”的張大節(jié)第三次看到門生成為狀元, 詩中頗有自得之意。
燕市是中都著名的文化空間, 金亡后楊弘道返回中都, 憑吊故跡云: “海日西沉燕市晚, 寒鴻南度薊門秋?!?( 《中都二首》 )
《北京通史》 據(jù)此 “可證‘燕市’‘薊門’均在中都城內”。燕市活動著大量中下層文人, 如 “有司薦其才, 以嗜酒不果” 的平涼 (今屬甘肅) 人師拓, 作有 《燕市酒樓》 詩, 元好問摘其 “氣清天曠蕩, 露白野蒼涼” 等句, 說此類詩句 “大為時人所稱”。師拓人生失意, 在繁華的燕市酒樓放眼窗外, 卻看到氣清天曠、 露白野涼, 這與中都的文化氛圍有關。燕市也是中都文士的交際空間, 師拓 《贈云中劉巨濟》 寫到 “綠綺音誰會, 青霄氣自干。那知燕市里, 把酒得交歡”。科第不捷, 仕路不達, 知音稀少, 深感居京不易的失意詩人于中都秋寒的燕市中結交到了真摯的友人, 令他感受到了帝都的溫情。 “尚奇派” 詩人張瑴更是經常在燕市飲酒, 其 《醉后》 詩云: “日日飲燕市, 人人識張胡。西山晚來好, 飲酒不下驢?!?/p>
燕市之繁華與文人對此地的鐘情可見一斑。中都名流李純甫也經常與同道文士宴聚于燕市, 如大安元年 (1209) 李經再度下第決定回鄉(xiāng)時, 李純甫 《送李經》 詩寫到他與張瑴、 周嗣明、 李經等人的詩壇競賽, 說 “瑰奇天下士” 李經 “筆頭風雨三千字, 醉倒謫仙元不死, 時借奇兵攻二子”, 也即張瑴、 周嗣明都不是他的對手。幾人也常常 “縱飲高歌燕市中, 相視一笑生春風”, 詩人的詩酒之樂、 快意人生都在燕市得以呈現(xiàn)。
中都寺廟林立, 因而也是一個佛教文化空間。帝王常將佛寺作為祈雨祈福和接見大臣之所, 還曾在此選試進士。如存世至今的北京法源寺, 始建于唐貞觀十九年 (645) , 于武則天萬歲通天元年 (696) 建成, 命名為憫忠寺, 后安祿山和史思明分別在寺的東南和西南各建了一座木塔。大定十三年 (1173) 八月, 金世宗在此試女真進士科, 后官至左丞的徒單鎰及其他二十六人中選。此年憫忠寺雙塔竟有異瑞, “進士入院之夜半, 聞東塔上有聲如音樂, 西入宮”, 考官完顏蒲涅等人說: “文路始開而有此, 得賢之祥也?!?/p>
成為中都佳話。中都文人也相約登臨憫忠寺閣, 賦詩抒懷。趙秉文有 《陪李舜咨登憫忠寺閣》, 看到 “云山浮近甸, 宇宙有高樓。鳥外余殘照, 天邊更去舟”, 充滿禪思佛趣。又明昌二年 (1191) 進士史肅有 《登憫忠寺閣》 詩: “凈宇懷超想, 層梯企俊游。喧卑三界盡, 制作六丁愁。聚土閑童子, 移山老比丘。能除分外見, 寸木即岑樓?!?/p>
史肅喜好佛學, 是李純甫進入佛學的領路人, 詩歌融匯著他的佛學見解, 登寺閣而遠觀, 生出 “三界” “六丁” 之類的超邁之想。這是中都佛教空間給予文人的另類感懷, 詩歌也呈現(xiàn)出與金朝盛世相適應的典雅閑適風貌。
中都帝王還就寺廟設行宮。如遼代曾于今北京西北郊的香山建香山寺、 安集寺, 金世宗于大定二十六年 (1286) 重修, 合二寺為一, 改名為大永安寺, 并設行宮于此。趙秉文有 《香山》 詩: “山秀薰人欲破齋, 臨行別語更徘徊。筆頭滴下煙嵐句, 知是香山境里來。”
又 《香山飛泉亭》 : “霜風吹林林葉干, 泉聲落石毛骨寒。道人清曉倚欄干, 自汲清泉掃紅葉, 一庵冬住白云端?!?/p>
二詩頗可見出他對佛教境界的領會和對僧人生活的體悟。周昂也有 《香山》 詩: “山林朝市兩茫然, 紅葉黃花自一川。野水趁人如有約, 長松閱世不知年。千篇未暇償詩債, 一飯聊從結凈緣。欲問安心心已了, 手書誰識是生前。”
由周昂詩可知, 當時的香山不但有紅葉, 還有菊花和松樹。周昂在香山寺用齋, 產生了 “結凈緣” 之想; 而此處連通著市朝和山林, 也讓周昂產生了關于人生仕隱的思考。這是文人與中都佛教空間的精神交會, 這些書寫也從不同側面體現(xiàn)了中都的盛世景象。
中都有天津橋, 《大金國志·燕京制度》 : “城之四圍凡九里三十步, 自天津橋之北曰宣陽門……”
也成為文人的游息之所。詩人們享受著帝都的空間, 也享受著帝都的月夜。知交同游, 用詩歌書寫著他們眼中的美景和心底的盛世。大定二十八年 (1188) 進士高廷玉曾與李純甫在天津橋待月, 作 《天津橋同李之純待月一首》 : “驂鸞追散仙, 乘槎抵銀潢。跳上玉龍背, 抱得銀蟾光。素娥愁不歸, 再拜捧瑤觴。問以天上事, 玉色儼以莊。爾能為我歌白雪, 我亦為爾搗玄霜。不然借我廣寒殿, 與我長作無何鄉(xiāng)。傍有謫仙人, 拍手笑我狂。天風忽吹散, 人月兩茫茫。”
高廷玉在當時極富盛名, “章宗、 衛(wèi)王朝甚有時名, 為人豪爽尚氣節(jié), 一時名士多歸之”。李純甫與之意氣相投, 評價他是 “真濟世材”, “學術端正, 可以為吾道砥柱”。此詩寫得生動雅致, 在與月亮的商討對話中興味盎然; 他甚至想象自己的狂妄會遭到愛月的李白的嘲笑, 趣味又增一重。詩末幻想中的景致忽然被風吹散, 詩人也被拉回到現(xiàn)實。詩歌色彩由亮到暗, 節(jié)奏由喧到靜, 突然而至的沉思, 好像天津橋正連通著天空與地面、 幻境與現(xiàn)實。高廷玉之詩, 劉祁家中曾藏有十幾首, 后經喪亂, 丟失不存, 劉祁只記得其 《中秋詩》 中二句 “跳上玉龍背, 抱得銀蟾光”, 認為 “亦奇語也”, 所引二句即出自 《天津橋同李之純待月一首》。
中都有盧溝橋, 起修于金世宗大定二十八年 (1188) , 修成于章宗明昌三年 (1192) 。橋修成后, 不但避免了行人通航的危險, 也成為人們出入中都的交通要道。趙秉文曾送人出京, 作有 《盧溝》 詩一首: “河分橋柱如瓜蔓, 路入都門似犬牙。落日盧溝溝上柳, 送人幾度出京華?!?/p>
那是金朝氣象完好的時期, 他看到橋柱倒映在水中, 像瓜蔓一樣蜿蜒曲折。通過盧溝橋進京出京的人絡繹不絕。進京者過橋入都門, 會看到都城內街衢四通八達、 犬牙交錯; 出京者過橋出都門, 橋兩邊的柳樹一回回在落日余暉下目送行人依依惜別。
總之, 中都大大小小的空間涵容著文人們的才情意趣, 觸發(fā)著他們的詩詞創(chuàng)作, 也為他們提供了交際的場所。而世宗、 章宗時的養(yǎng)士政策和寬松的文化氛圍, 又極大地推動了文學的發(fā)展, 最終形成了章宗時 “一時名士輩出。……政令修舉, 文治爛然, 金朝之盛極矣”的局面。
二、 多族文人群體與科舉、 太學的作家培養(yǎng)
中都地處南北交通要沖, 建都后成為金王朝東北大后方與黃河以北原北宋地區(qū)之間的樞紐地帶, 也成為東北、 中原地區(qū)貿易往來的集散地, 漢、 女真、 蒙古、 契丹、 奚、 渤海等族人民往來其中, 日益繁盛。貞元遷都進一步推動了中都城內各民族之間的文化認同。如學者所說, 從世宗大定到章宗承安的四十年間, “金朝從女真族到各族人都經歷了政治和文化認同的轉變”, “金朝成為金朝人的金朝, 金文化成為北方各族人所認同的文化形態(tài)”。中都時期, 多族士人共居一城, 交游唱和, 形成了標識性鮮明的文學群體,
中都官僚體系中民族融合的典范無疑是女真宰相完顏守貞 (號冷巖) 與其門人形成的多族文化圈, 門人中優(yōu)秀者號為 “冷巖十俊”。金亡后劉祁說由故老處聽聞 “女直宰相中最賢者曰完顏守貞”, “屢正言, 有重望”, “接援士流, 一時名士如路侍御鐸、 周戶部德卿諸公皆倚以為重”, 所列路鐸、 周昂都是漢族文人; 《金史》 本傳也說完顏守貞 “喜推轂善類, 接援后進, 朝廷正人多出入門下”。明昌三年 (1192) , 完顏守貞由于受章宗猜忌自請解職, 以尚書左丞出知東平府事, 離開中都時, 周昂、 劉中都有詩送行。周昂 《冷巖行賦冷巖相公所居》 詩云: “澗之毛, 可筐筥。山之木, 可斤斧。惟有白云高崔巍, 風吹不消自太古。峴山何奇?羊子所攀; 東山何秀?謝公往還?!?/p>
以 《詩經·考槃》 的澗阿之喻及羊岵、 謝靈運使峴山、 東山因人而名的典故, 慰勉完顏守貞享受自然山水之樂, 說他所居的山水會因他的德望而聲名顯赫。劉中 《冷巖公柳溪》 末二句則云: “人間桃李栽培滿, 換得溪南十畝陰?!?/p>
“桃李” 之喻表達了對完顏守貞推獎造育人才的感念之情。初入仕途的趙秉文首次被貶出京師也是因為 “上書論宰相胥持國當罷, 宗室守貞可大用”。完顏守貞出治東平期間, 右丞劉瑋對金章宗說: “方今人材無出守貞者, 淹留于外, 誠可惜也?!?/p>
中都的政治文化空間促進了民族融合, 女真貴族與漢人文士中的 “清流” 形成了相互推獎、 惺惺相惜的局面。
當然尤為重要的是中都帝王的科舉改革, 為金源一代學人文士登上仕途與文壇開通了道路。金朝自太宗天會元年 (1123) 因遼、 宋舊制開設科舉, 有詞賦、 經義、 策試、 律科、 經童之制, 完顏亮天德三年 (1151) 罷 “南北選” 和經義、 策試二科, 專以詞賦取士, 廢止 “經童” 科, 增加殿試。罷南北選縮小了南北差距, 促進了民族融合; 增加殿試強化了赴試文人的榮耀感, 正隆二年 (1157) 即有文人說: “皇帝臨軒賦業(yè), 見賢焉, 然后用之, 誠夸越夐古之制也?!?(李 《京兆府重修府學碑》 )
就在天德三年, 金代文學史上卓具盛名且有作品傳世的蔡珪、 劉汲、 王寂、 邊元鼎、 劉瞻、 王元節(jié)、 喬扆、 鄭子聃、 雷思、 王邦用、 張大節(jié)等人進士及第, 登上政壇也登上了文壇。
由薛瑞兆先生 《新編全金詩》 對詩人生平的考證統(tǒng)計可知, 從海陵王遷都后的貞元二年 (1154) 第一次舉行殿試到衛(wèi)紹王崇慶二年 (1212) 最后一次開科 (貞祐二年因遷都未舉行殿試) , 中都共舉行科舉20次, 金代中后期不少影響巨大的作家都在這一時期進士及第, 其中有詩歌傳世的著名詩人就有130余位。為便于直觀了解作家及第情況, 列表如下:
從文學發(fā)展史的角度考察, 中都20次科舉所積聚的人才,有一些在中都時期熠熠生輝, 如黨懷英、 劉迎、 趙沨、 王庭筠、 周昂等;有一些成長為南渡后影響一代的名臣巨擘, 如趙秉文、 楊云翼、 李純甫、 王若虛、 劉從益、 雷淵、 宋九嘉等; 還有一些成為元初文學的開篇人物, 如馮璧、 王若虛、 吳章、 李俊民、 張?zhí)亓⒌?。而趙秉文雖在金末圍城去世, 他的文學思想和風格卻通過元好問及其弟子郝經等人, 對元代文學發(fā)生了重要影響。統(tǒng)計中我們還看到, 中都進士詩人呈現(xiàn)出非常明顯的家族化傾向, 如完顏亮時期及第的王遵古、 馮子翼、 路伯達、 趙可分別為后來及第的王庭筠、 馮璧、 路鐸、 趙述的父親, 劉仲尹則是南渡后及第的進士詩人李獻能的外祖父; 世宗時期及第的梁襄、 許安仁、 賈益謙、 周伯祿分別為后來及第的梁持勝、 許古、 賈炤、 周昂的父親, 張行簡、 張行信為兄弟, 盧啟臣與盧元、 盧庸為父子, 高公振、 李仲略、 朱瀾分別為遷都前即進入官僚體系的詩人高士談、 李晏、 朱之才之子, 而元好問的兩任岳父張翰、 毛端卿也在中都先后及第, 等等。這些文學才士經過科舉的通道會聚中都, 并以中都為中軸向外流動, 無疑為中都60余年的文學繁榮帶來了鮮活的生命力和蓬勃的創(chuàng)造力。
此外, 中都教育機構也為金代文學積聚了大批人才, 促進了文學代群的形成。
在帝王們的相繼經營下, 中都教育機構逐步完善, 據(jù)考證有國子監(jiān)、 國子學、 太學、 女真國子學、 女真太學、 大興府府學、 大興府女真府學等。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中都太學, 它不僅擁有大量古今圖書, 學生也都是精通一經以上又能吟詩作賦的青少年才士。據(jù) 《中州集》 《歸潛志》 等文獻統(tǒng)計, 曾入中都太學并有作品傳世的作家共有25人。其中明確記載進士及第者有14人, 分別為崔遵、 趙伯成、 馮璧、 高憲、 劉從益、 雷淵、 周馳、 馬天采、 宋九嘉、 梁持勝、 冀禹錫、 申萬全、 劉微、 王渥, 還有魏璠、 麻九疇恩賜及第, 占到了總數(shù)的64%。未及第者共有8人, 張、 李經、 馮志亨都是兩試不第而放棄科舉, 郝天挺、 劉勛、 馬肩龍是因為南渡前后國亂決意不再走科第之路, 孫邦杰因卷入高廷玉 “勤王案” 而隱姓埋名并遁入黃冠 (元好問 《孫伯英墓銘》 ), 宋子貞則于南渡后逃難入宋未參加汴京科舉。也就是說, 太學作為通過科舉入仕的 “預科班”, 及第或被賜第的幾率非常之大。
作為一個實體空間, 太學為這些青少年才士提供了良好的成長環(huán)境。25人中在太學 “有賦聲” 或 “有詞賦聲” 的就有馮璧、 崔遵、 馬肩龍、 宋九嘉、 李經、 王渥六人, 太學聲譽為他們以后的文學成就奠定了基礎。如高憲 “年未三十, 作詩已數(shù)千首”; 劉勛雖未及第, 但 “南渡后專于詩學, 往往為人所傳”。太學也為像雷淵、 馬天采這樣的貧困學子提供了學習和生活的場所。 《歸潛志》 記載雷淵 “以孤童入太學, 讀書晝夜不休。雖貧甚, 不以介意”; 《中州集》 記載馬天采 “住太學十九年, 貧苦之極, 人所不能堪, 然其談笑自若也”。太學還使這些少年才士結下了一生的情誼, 如劉祁說申萬全 “在太學, 與雷丈希顏及余先君 (劉從益) 同舍相善, 先君嘗稱其為人”; 劉從益與同鄉(xiāng)也雷淵保持了一生的情誼, 劉從益去世后, 雷淵 《劉御史云卿挽詞二首》 其二中有 “鄉(xiāng)校聯(lián)裾春誦學, 上庠連榻夜論心”之句, “上庠” 即指中都太學。
由于身在中都國家教育機構, 太學生的文學才華也很容易得到朝廷文學大家的認可與推揚。少年劉從益在太學作 “黃金錯落云間闕, 紅粉高低柳外墻” 二句, “時輩皆推服之”, 這種群體性的確認和推揚也成為詩人日后文學成就的基石。而與當時文壇名士的結識與交游, 則使這些太學生獲得了一般少年難得的機遇。如在太學期間, 孫伯英 “所與游皆一時名士”; 馮璧 “雅為閑閑公所激賞”; 麻九疇在太學刻苦自勵, “為趙閑閑、 李屏山所知”, 等等。名人的鼓勵、 激賞既有助于詩學水平的提高, 也有助于日后仕途與文學之路的通達, 如趙秉文南渡后主持科舉, 便打破常規(guī)選拔了麻九疇。好獎掖后學的李純甫更是由于對這些青年后進的推獎, 形成了以他為中心, 以雷淵、 李經、 宋九嘉、 張、 梁持勝等人為代表的 “尚奇派”。如 《歸潛志》 的幾條記載:
(宋九嘉) 少游太學, 有詞賦聲。從屏山游, 讀書、 為文有奇氣, 與雷希顏、 李天英相埒也。
(李經) 入太學肄業(yè), 屏山見其詩曰: “真今世太白也?!?盛稱諸公間, 由是名大震。
(張) 初入太學, 有聲。從屏山游, 與雷、 李諸君及余先子善。
(梁持勝) 少游太學有聲。為人多膂力, 尚氣節(jié), 慨然有取功名志。屏山諸公皆壯之, 尤與雷希顏善。文章豪放, 有作者風。
太學是中都政治文化空間中一個具體的空間, 它不但具有內部的自為環(huán)境, 更與外部的朝廷文官體系、 赴試中都的四方文人發(fā)生著關聯(lián)。正是因為進入太學, 李經、 宋九嘉、 張、 梁持勝的豪杰稟賦與尚奇文學特征得到了李純甫、 雷淵的賞識。由他們與太學的淵源也可考知, 尚奇派詩人群體的形成是在南渡前以中都太學為中心的文學空間中, 李經、 梁持勝去世于南渡之前, 李純甫、 雷淵、 宋九嘉、 張等人則把這一詩風帶到了南渡之后。
三、 中都文人的典雅生活與盛世書寫
中都作為國家政治文化中心, 積聚著大量通經籍、 能詩文的文人才士, 中都為他們的文學活動提供了特定場所, 盛世風貌又使他們的中都書寫呈現(xiàn)出雅致閑適的特征
參看楊忠謙: 《政權對立與文化融合: 金代中期詩壇研究》, 北京: 人民出版社, 2010年。。作為文學空間的帝都景觀給文人們帶來新奇愉悅的審美感受, 由此形成的中都書寫格調明麗、 情感歡快, 也使中國文學中一些傳統(tǒng)意象生發(fā)出別具一格的生命力。而此類書寫也與中都盛世氣象相適應, 或多或少地帶有應制頌圣氣息。
帝都冬雪總是能為碧瓦紅墻、 高低錯落的皇家宮闕帶來別樣的觀感, 當這種觀感與國家政治經濟的上升氣象相融匯, 自然景觀便被附著了超出自然本身的文化意蘊, 涵育著飽滿淋漓的情感元素, 成為中都詩壇盛世圖景的寫真。
海陵王正隆五年 (1160) 十二月, 一場大雪降落中都, 正隆二年 (1157) 進士任詢在所作的 《庚辰十二月十九日雪》 中, 描繪了京城大雪與宮廷場景, 并將這種自然物候與政治氣象相聯(lián)系。詩云:
馮夷揃水翻銀璣, 北風浩浩如兵威。瓊臺玉榭壓金碧, 三十六宮明月輝。五更待漏雞人唱, 近衛(wèi)臚傳九天上。須臾龍馭踏飛瑤, 萬戶千門寂相向。皓齒才人宮袖窄, 巧畫長眉梅半額。含嚬一笑競春妍, 繡勒錦韉生羽翮。城外雪深回馬首, 別殿傳觴燈作晝。歡聲一曲借春謠, 半夜西園滿花柳。霑濡已見盈阡陌, 況是隆冬見三白。帝力如天人得知, 今慶明年好春澤。
任詢是金代著名畫家, “為人慷慨多大節(jié)。書法為當時第一, 畫亦入妙品。評者謂畫高于書, 書高于詩, 詩高于文”。在畫、 書、 詩、 文四藝中, 詩排在他成就的第三位。正因為能書善畫, 他的詩歌呈現(xiàn)出極強的流動感與畫面感。詩歌寫到, 遷都七年之后的一個冬日清晨, 詩人站在上朝的隊列之中, 感受一場冬雪帶來的京師盛景。在詩人看來, 雪粒灑落, 如同水神翻浪; 北風呼嘯, 就像在展示兵威。金碧輝煌的帝王宮闕被白雪覆蓋, 變成了瓊臺玉榭; 四宇清寒冷冽, 鱗次櫛比的宮殿正沐浴在明月的輝光之中。隨著晨雞啼明、 近侍傳臚, 帝王騎著裝飾華麗的雄駿大馬出現(xiàn)在雪地上, 就好像飛鳥一樣迅捷矯健; 而帝城宮殿的萬戶千門都在屏息等待著帝王的出場。 “皓齒” 以下幾句, 以紛麗的色彩和鮮活的動感打破了剛才的莊嚴肅靜, 以妃嬪們的歡喜側面映襯著這場大雪所帶來的宮廷之樂。末二句將自然之雪與帝力相關聯(lián), 凸顯了宮體詩的頌圣主題。遷都初期的中都宮觀與這位畫家詩人色彩紛呈、 景觀錯落、 動靜交織的精妙書寫相結合, 使中都城呈現(xiàn)出萬象皆新的宏大氣魄。
其實海陵王完顏亮也是寫雪高手。他有一首 《昭君怨·雪》 詞廣受稱道:
昨日樵村漁浦, 今日瓊州銀渚。山色卷簾看, 老峰巒。 "錦帳美人貪睡, 不覺天孫翦水。驚問是楊花, 是蘆花?
此詞極富生活氣息, 寫出了雪對于景觀的裝飾作用和宮廷生活的日常。一場雪將樵村漁浦裝飾為瓊州小渚, 卷簾時所見到的遠方峰巒, 似在一夜之間變得蒼勁老邁。貪睡的美人一覺醒來, 看到滿天飛花, 驚問是楊花呢還是蘆花?由于此詞生動可愛, 被南宋岳珂 《桯史》、 明人陳霆 《渚山堂詞話》 及清代 《歷代詩余》 《花草粹編》 《詞綜》 等多種選本收錄。陳霆說收錄此詞的原因是它與完顏亮其他詞相比, 顯得 “和平奇俊”; 《歷代詩余》 則引 《藝苑雌黃》 評價此詞 “詭而有致矣”; 民國金啟華 《金詞論綱》 評價此詞 “用對照寫法, 景物如繪”, “老峰巒” 的 “老” 字, “奇想把峰巒寫得由顏色變?yōu)槟挲g了”, 而末二句 “驚問是楊花, 是蘆花”, 則 “發(fā)問在天真中具有妙語巧比”。
中都落雪也成為京師詩人們交游宴飲的契機, 因落雪而招飲成為他們公余雅致生活的方式之一。平陽人毛麾為大定十六年(1176)舉人, 屢試未第, 以學行特賜進士出身, 授校書郎, 入教宮掖, 歷太常博士。他的 《新春雪與韓府推》 即趁雪招飲, 書寫了雪中京官的日常生活: “春到千門氣自嘉, 更教飛雪助年華。六街官柳枝枝絮, 一夜江梅樹樹花。況是縱吟多伴侶, 直須爛醉作生涯。掃庭迎客東風里, 幕府風流有故家?!?/p>
詩歌以歡快的筆觸描繪這場京師春雪, 千門迎春, 雪助年華, 嘉氣滿京師, 戶戶有歡聲。詩人放眼京城街衢, 看到官植的柳樹好像在枝枝飄絮, 江邊的梅花也像在一夜之間開滿了白花。張浩主持修建中都時, 于 “馳道兩傍植柳”; 世宗大定四年 (1164) 十月又 “命都門外夾道重行植柳各百里”, 詩歌正反映出京師道旁柳樹成行的情況。這樣的日子, 正適合同僚好友相約歡會, 飲酒賞雪, 直到爛醉。于是詩人打掃好庭院, 做好迎客準備。元人王惲 《江神子》 詞序曾寫到金朝的 “撇雪” 風俗, 頗有趣味: “金朝遺風, 冬月頭雪, 令僮輩團取, 比明拋親好家。主人見之, 即開宴娛賓, 謂之‘撇雪會’?!?/p>
由此可見中都落雪為君臣生活所帶來的樂趣。
章宗時期的一場冬雪, 卻被喜歡命題的章宗當成了一道詩題派給文臣, 明昌五年 (1193) 進士楊云翼即應命作 《應制雪詩》 一首: “陰云破臘不曾晴, 瑞雪隨風落五更。積玉未平鳷鵲瓦, 飛花先滿鳳皇城。潤深農畝千疇綠, 塵壓龍沙萬里清。最好壽杯浮喜色, 明年洗眼看升平?!?/p>
這場醞釀已久的瑞雪在五更降落, 雪薄未滿宮墻瓦, 帝都城里滿飛花。詩人的目光由帝都延伸到城外, 似乎看到雪潤壟畝, 千疇麥田一片蔥綠, 萬里龍沙長勢良好。龍沙, 麻黃的別名。那么此時帝王也可高舉壽杯, 滿臉喜色, 和大臣們一起張望明年的風調雨順、 天下升平。楊云翼作為金代中后期與國事同呼吸共命運的一代文臣, 即使是在承平時期的應制詩中, 也能將視線落于天下民生, 這也是他南渡后能夠與趙秉文一起執(zhí)掌文柄、 在漢人文士中受到尊崇贊譽的原因之一。
帝都多花卉, 牡丹和蓮花似乎受到格外關注。 《大金國志》 寫到大定十七年 (1177) 四月三日, “帝與太子諸王在東院賞牡丹, 晉王允猷賦詩以陳, 和詩者十五人”。這一雅事也被清人津津樂道, 陸長春 《金宮詞》 詠其事云: “奏上金花箋一束, 侍臣爭和牡丹詩。”
可惜晉王與群臣的和詩都沒有保存下來。金章宗曾寫有一首 《云龍川泰和殿五月牡丹》, 他對牡丹的偏愛可見一斑。黨懷英有 《應制粉紅雙頭牡丹二首》, 趙秉文有 《五月牡丹應制》 一首, 應該都是應章宗命題而作。趙詩云: “好事天工養(yǎng)露芽, 陽和趁及六龍車。天香護日迎朱輦, 國色留春待翠華。谷雨曾霑青帝澤, 薰風又卷赤城霞。金槃薦瑞休嗟晚, 猶是人間第一花?!?/p>
美景美詞加以美典, 天下好花開遍都是為了迎接帝王朱輦, 谷雨薰風都曾沐浴帝王恩澤; 花開得晚一些又有什么關系呢?有了帝王的垂青, 開得再晚也還是人間第一花。諛詞浮意, 點綴升平, 這是趙秉文初入政壇與文壇身逢盛世時的文學創(chuàng)作, 在他的創(chuàng)作史上只能算作童稚試筆。牡丹也出現(xiàn)在離京文人的詩中, 成為京師繁華生活的代表性事物, 如蔡珪在送人進京的 《和彥及〈牡丹〉, 時方北趨薊門, 情見乎辭》 詩中懷念帝都牡丹云: “舊年京國賞春濃, 千朵曾開共一叢。好事只今歸北圃, 知音誰與醉東風。臨觴笑我官程遠, 賦物輸君句法工。卻笑燕城花更晚, 直應趁得馬家紅?!?/p>
薊門舊觀, 千花競放, 如今友人入京, 自己卻官程遙遠, 不知何時能再進京。燕城地寒花開晚, 應該會等到自己入京吧。
帝都宮廷中有蓮池, 蓮花盛開和宮女采蓮成為宮廷詩人眼中的一道美景。大定二十八年 (1188) 進士朱瀾是金初詩人朱之才之子, 元好問稱其 “學問該洽, 能世其家”, 中進士時已經60歲, 然而 “意氣不少衰”。他的 《宮詞》 即寫到了這道宮廷景觀: “太一芙蓉上下天, 秋波澹澹白生煙。采蓮宮女分花了, 笑把蘭篙學刺船?!?/p>
閑適中的詩人看池中芙蓉, 看水天相映中秋波澹澹, 看采蓮宮女笑語嫣然地分頭采摘, 看她們手持蘭槳學著撐船的嬌憨之態(tài)。對蓮的愛好也影響到了文人的日常生活, 趙沨寫到在盆池中栽植的荷花: “一泓寒碧甃波光, 雨后妖紅獨自芳。不許纖塵污天質, 政須清吹發(fā)幽香。洛神初試凌波襪, 妃子來從礜石湯。休笑埋盆等兒戲, 要令引夢水云鄉(xiāng)?!?/p>
以盆為池栽植荷花并在雨后細細觀賞, 他聯(lián)想到了曹植 《洛神賦》 女神的凌波微步, 宋人周敦頤 《愛蓮說》 中的 “出淤泥而不染”, 對荷花的人格化審美品格進行開掘。末句則向時人辯白此舉并非兒戲, 而是要通過這盆中之蓮帶自己到風景清幽的隱者之鄉(xiāng)。盆栽荷花之舉以及詩人賞蓮寫蓮的雅興, 都折射著金朝盛世文人生活的精致化和典雅化。
賞蓮作詩也成為中都文人文學生活的一部分。承安二年 (1197) 及第的王若虛是周昂的外甥, 曾寫 《西城賞蓮呈晦之》 詩云: “舊賞回頭已隔年, 高花又見出新妍。偶成濁酒狂歌會, 恰及斜風細雨天。樂事適來偏有興, 閑身常得分無緣。作詩莫怪多夸語, 差比放翁先著鞭。”
詩中的 “放翁” 不是指陸游, 而是周昂之侄周嗣明。周嗣明 “為人有學, 長于議論”, 深得李純甫喜愛, 因他身材短小, 李純甫戲稱之為 “短周”, 為作 《真贊》。周嗣明雖無詩文傳世, 但由李純甫對他的喜愛稱道來看, 應該屬于奇豪一派。王若虛有 《林下四友贊》 說他與彭悅、 王權、 周嗣明相約將來要作 “林下之游”, 還各自取了別號, 王若虛號慵夫, 彭悅號澹子, 王權號狂生, 周嗣明號放翁, “曰澹, 曰慵, 曰狂, 曰放, 世以為怪, 而自謂其真”。這是寓居京師向仕途邁進的青年文人群體想象將來退出仕途后的美好生活, 但他們都不會想到這一承平夢想并無實現(xiàn)的機會。
總之, 在燕京文學空間氣象完好的58年間, 完顏亮締造的中都為金代文學的蓬勃生長創(chuàng)設了良好的空間, 而中都帝王對漢語文學的熱愛和對科舉制度的完善, 又為這個時代選拔和培養(yǎng)了大批文學人才。依托于不斷完善的政治制度、 愛好漢文化和漢語文學的帝王及學養(yǎng)深厚的朝廷文官、 往來參加科考的四方文士, 中都形成了濃厚的文學氛圍, 也為南渡文學和元初文學積累了豐厚的文學資源。
余 論
大安三年 (1211) 的蒙古入侵改變了金朝的政治生態(tài), 也改變了這一年之后中國北方的文學生態(tài)。貞祐二年 (1214) 宣宗遷汴, 次年五月中都失陷, “雄麗為古今冠” 的中都城 “俄為亂兵所焚”。完顏亮精心命名的宮闕、 樓閣、 池沼、 花木, 帝都林立的酒樓、 佛寺, 以及有關一個王朝的美好記憶, 都隨著大火化為灰燼。前文列舉的中都作家高廷玉、 周昂、 周嗣明、 梁持勝、 李經等人都在戰(zhàn)爭中去世。周昴、 周嗣明參戰(zhàn)入伍, 死于野狐嶺之?。?高廷玉因卷入 “勤王案” 瘐死洛陽獄中 (元好問 《希顏墓銘》 ); 梁持勝在上京留守判官任上, 因不為叛亂的宗室蒲鮮萬奴作文移而遇害。梁持勝留在文學史上的最后一首詩是 《哀遼東》, “十萬人家靡孑遺, 馬蹄殷染衣冠血。珠玉盈車宮殿焚, 娟娟少女嬪羶腥”
薛瑞兆編撰: 《新編全金詩》, 第2冊, 第920頁。, 寫盡了戰(zhàn)爭中百姓的死難和屈辱。曾寫有 《登憫忠寺閣》 的史肅留下的最后一首詩是長達36句的七古 《哀王旦》, 鋪敘同年王晦在對蒙戰(zhàn)爭中的英雄史績, 寫得悲壯激烈, 蕩氣回腸。史肅喜歡佛學, 元好問說他 “作詩精致有理”, 《中州集》 所收詩歌多為五七言近體, 且多充滿禪機理趣; 但在時變激蕩下, 五七言近體的體制已不能容納詩人內心的激烈悲慨之氣, 必得用這樣的長篇偉制一抒胸中長歌當哭之氣。史肅在任同知汾州事時卒于任, 元好問感嘆 “可哀也”。
當然這一時期文學史最為重要的轉關, 是趙秉文詩風的變化。趙秉文在章宗時期多寫應制詩, 衛(wèi)紹王初出任寧邊州刺史、 平定州刺史近兩年時間里, 所創(chuàng)作的 《環(huán)翠樓》 《涌云樓雨二絕》 《涌云樓雨》 《重午游冠山寺》 等詩呈現(xiàn)出明顯仿擬 “誠齋體” 的特點, 如 “片云頭上一聲雷, 欲到冠山風引回。窗外忽傳林葉響, 坐看飛雨入樓來” ( 《涌云樓雨二絕》 )
關于趙秉文對誠齋體的悄然模仿, 可參看胡傳志: 《論誠齋體在金代的際遇》, 《安徽師范大學學報 (人文社會科學版) 》 2004年第1期。, 活潑生動, 輕美俏皮。大安三年 (1211) 戰(zhàn)事突起后被召回朝廷, 開始了與國家命運同脈共振的最后21年。貞祐元年 (1214) 中都被圍期間, 省掾田琢自請出城募兵, 時任兵部郎中的趙秉文作 《從軍行送田琢器之》 詩為之壯行。詩歌為七言古體, 32句224字, 歷數(shù)蒙古軍隊入侵后百姓的慘狀, 飛鳥不渡, 行人斷絕, 長安燃臍火, 山東海水紅, 對保衛(wèi)中都的文人田琢、 李英、 侯摯、 王晦等大為稱揚, “橫遮俘戶三千萬, 潼關大笑哥舒翰。三書慷慨請長纓, 臨風鎩翮空三嘆”, 勉勵他們保家衛(wèi)國、 建功立業(yè)。家國之難與職務所系, 使他作為 “國筆” 的地位至此開始凸顯。而以此次回朝為界, 他個人的詩風、 文風、 文學理念都發(fā)生了重要轉變, 并隨著他在文壇地位的穩(wěn)固和提升, 對金末文學的整體風貌甚至元初文學都發(fā)生了重要影響。
頗有意味的是, 金元之際最為重要的作家元好問于大安元年 (1209) 赴中都參加省試不捷, 寫下了他與中都發(fā)生關聯(lián)的第一首詩 《出京》 : “巫峽歸云底處尋, 高城渺渺暮煙沉。春風不剪垂楊斷, 系盡行人北望心?!?/p>
一位落第才子滿懷惆悵地出京返鄉(xiāng), 回身看到京都高城渺渺、 暮靄沉沉, 離自己越來越遠; 而春風剪不斷帝都那些垂楊, 有多少行人此時都在向北顧望啊。忻州在中都之南, “北望” 也即望帝都, 望前程, 望那種難以企及的繁華。此次進京, 元好問登臨了中都南樓, 國亡后, 他回憶這次短暫的中都之行說: “予二十許時, 自燕都試, 乃與客登南樓?!?( 《兩山行記》 )
中都也在他生命中刻下了深刻的烙印, 再次回來時已是二十余年之后, 中都也已不再叫中都, 滄桑巨變, 物是人非。
而更有意味的是, 正是在中都盛世即將畫上句號的1211年前, 元初重要文人魏璠 (1201) 、 王磐 (1202) 、 史天澤 (1202) 、 劉祁 (1203) 、 姚樞 (1203) 、 李昶 (1203) 、 孟攀鱗 (1204) 、 徐世隆 (1206) 、 高鳴 (1209) 、 許衡 (1209) 、 商挺 (1209) 、 劉德淵 (1209) 等人相繼出生, 即將在戰(zhàn)亂流離中度過他們的童年, 并在30年后成為易代之際文化救亡的先驅。
Zhongdu of Jin Dynasty and the Prosperous Style of Jin Dynasty Literature
Abstract: The relocation of the capital to Beijing marked the beginning of the golden age of the Jin Dynasty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Beijing’s literary history from regional literature to imperial literature. Relying on the constantly improving political system, emperors who love Chinese culture and literature, highly educated court officials, and scholars from all directions who participate in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s, all of China has transformed from a geographical space into a literary space where multiple ethnic literati blend and interact. Palace buildings, markets, temples, bridges, and other places have become the objects of literati’s writing, and literati’s writing is also shaping these spaces. The same collection of poems by literati on snow, peonies, and lotus reflects the prosperous era of the Jin Dynasty, and the central urban space also presents literati with an elegant and peaceful style in their creations. The writers of Zhongdu, as well as their creative practices and literary ideas, have significant implications for the literary circles of Nandu and the early Yuan Dynasty.
Key Words: Zhongdu of Jin Dynasty; Writing in a prosperous era; Literary spa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