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沈清傳》是韓國三大古典名著之一,是“孝”文化的經典之作,在韓國文學史上具有重要地位?!靶ⅰ痹陧n國深入人心,孝女沈清為救盲父犧牲生命的感人故事在韓國家喻戶曉。本文以儒、佛、道思想解讀《沈清傳》之“孝”文化,并比較中韓孝女形象的嬗變,考察《沈清傳》與中國文學的關聯(lián)。通過分析認為,《沈清傳》的“孝”文化,雖然具有本土特色,但更多的是受來自中國“孝”文化的影響。中韓同屬漢字文化圈,“孝”體現(xiàn)了兩國人民共同的道德文化觀念,“孝”文化有助于弘揚人類精神文明,這對中韓文學與文化的交流,以及當代社會優(yōu)秀“孝”文化的傳承與發(fā)展,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
[關鍵詞] 《沈清傳》;“孝”文化;孝女形象;頌揚
[中圖分類號]中圖分類號B823.1;I312.607.4[文獻標志碼]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672-4917(2024)05-0116-09
“孝”文化具有東方文化和東方道德傳統(tǒng)的特點,中國孝文化是指中國文化與中國人的孝意識、孝行為的內容與方式及其歷史性過程、政治性歸結和廣泛的社會性衍伸的總和[1]。中韓同屬儒家文化和漢字文化圈,毗鄰而居,文化相近,“孝”文化也始終存續(xù)發(fā)展于中韓兩國的文學長河之中,成為經久不衰的重要主題。韓國古典名著《沈清傳》塑造了美麗、純樸、剛毅、樂觀的沈清形象,通過沈清把孝思想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沈清是朝鮮文學史上被刻畫為“孝女”的最成功的人物形象[2],《沈清傳》對韓國文學和文化產生了重要影響。旅居德國的韓裔作曲家尹伊桑把《沈清傳》改編為《沈清》,于1972年德國奧運會前夕在莫尼黑國立劇場上演,令觀眾感動得站立鼓掌長達40分鐘[3],《沈清傳》由此聞名于歐洲。“孝”不僅被中韓人民所推崇,也是世界人民共同的精神追求。本文旨在通過《沈清傳》之“孝”文化與中國文學中的孝女形象關聯(lián)研究,揭示中韓兩國“孝”文化的共性和特性,探尋“孝”文化在當今社會的價值。
一、《沈清傳》之“孝”文化
“孝”是《沈清傳》的主題,沈清以生命為代價,換回盲父重見光明的行為,是儒家禮教中的孝道風范。儒家思想自我國傳入朝鮮半島,其價值和內涵不斷演變,至朝鮮王朝漸漸形成了“獨尊”的地位。有“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論語·學而》)“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保ā缎⒔洝罚皥蛩粗溃⒌芏岩??!保ā睹献印じ孀酉隆罚┲T語,均可見“孝”在儒家思想中的核心地位,然而僅以儒家思想來闡釋《沈清傳》的“孝”文化無疑是片面的,我們不能忽視佛道二教思想對其的重要影響。
(一)佛儒融合的獨特“孝”結構意識
在“孝”傳入朝鮮半島之前,朝鮮民族自然有著諸如侍奉父母、恭敬祖先等優(yōu)良傳統(tǒng),但這些行為的內涵相對模糊,隨著儒家思想與“孝”的傳入才漸漸清晰明確。至朝鮮王朝時期,性理學家提出“父母恩惠說”的主流“孝”觀念,這種觀念與佛教的“知恩、報恩”極為相似,它不同于中國儒佛二教關系發(fā)展下衍生出的“孝”主張,并發(fā)生了具有本土色彩的變異,形成了獨特的“孝”結構意識,即與性理學的“孝”有著明顯的差異,被性理學看作是異端的佛教“孝”思想因素在李朝時期的“孝”意識中占據(jù)著重要的地位[4]。這種“佛儒融合”的“孝”意識也體現(xiàn)在《沈清傳》的情節(jié)設置上。
子曰:“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保ā缎⒔洝ら_宗明義》)朝鮮王朝時期性理學家對此展開了更具思辨性的解讀,如栗谷:“天下之物,莫貴于吾身,而吾身乃父母所遺也?!保ā稉裘梢E》)“人子之身,父母生之,血肉性命,皆親所遺。”(《圣學輯要》)強調因性命肉身皆屬父母恩惠,才使人擁有親敬父母的天性?!吧矸羌河校烁改钢幸?。遺之以物,人亦知感,況遺知以身者乎?”(《圣學輯要》)強調父母恩重的同時,更針對肉身性命屬性問題給出了答案,即不歸自己而屬父母?!渡蚯鍌鳌分猩蚯鍖⒆晕胰馍硇悦I祭,是為償還盲父所欠下的三百石供養(yǎng)米,并求得盲父重見光明。這種將自我生死系于父親命運的情節(jié),反映的不僅是儒家所倡導的“孝”,也融合了佛教的“父母恩惠說”。
佛教思想偏重子女對父母的“知恩”與“報恩”。“世間之恩,有其四種:一、父母恩,二、眾生恩,三、國王恩,四、三寶恩。如是四恩,一切眾生平等荷負?!保ā洞蟪吮旧牡赜^經》)“一切眾生亦曾為如來父母,如來亦曾為一切眾生而作父母?!保ā洞蠓奖惴饒蠖鹘洝罚┛芍獙Ω改副M孝源于報恩,孝道觀衍生于報恩觀。孝敬父母,是報眾生恩,報恩觀實為更廣義層面的孝道觀。佛教報恩觀宣揚報恩得善報,孝道觀多宣揚不孝遭惡報[5]。報恩會福壽綿長,在命終時便得:“往生彌勒內宮,睹白毫相,超越生死,龍華三會,當?shù)媒饷?。十方凈土,隨意往生?!保ā洞蟪吮旧牡赜^經》)可見佛教報恩觀不僅強調現(xiàn)世報,更重視“往生”。
依佛教的報恩觀而言,盲父重見光明便是在世善報,沈清跳海獻祭,于世俗已確認“死亡”,但并非真正意義上的死亡,她乘蓮花回到人間是謂“復生”。小說對生死情節(jié)的設置異彩紛呈,極具浪漫主義色彩,從出海時仙女贊揚沈清誠孝感天盼望早歸,便預示著沈清的起死回生。沈清“復生”時乘象征佛家的“蓮花”而來,香氣四溢、祥云籠罩。對沈清死而復生情節(jié)的鋪墊富于浪漫色彩,這種超越生死的輪回果報,正是佛教“報恩觀”在小說情節(jié)設置與敘事藝術上的體現(xiàn)。
佛教思想是《沈清傳》的淵源之一,《沈清傳》與韓國全羅南道谷城郡德觀音寺緣起故事《山果縣圣德山觀音寺緣起文》酷似,而且可以找出許多直接影響《沈清傳》的佛經故事,如《大方便佛報恩經》中的“忍辱太子救父譚”、《地藏菩薩本愿經》中的“圣女救母譚”、《佛說盂蘭盆經》中的“目連救母譚”、《法苑珠林》中的“慈童女養(yǎng)母譚”等[6]。樸鐘茂關注到了《沈清傳》中儒佛融合的現(xiàn)象,認為其所反映的是過去東北亞地區(qū)濃厚的儒教孝倫理和法華觀音信仰的結合情況[7]。可見“佛儒融合”的“孝”意識不僅來源于本土,更有佛經文學的影響。
(二)儒家的“移孝作忠”讓女性選擇“自我犧牲”與“殺身成仁”
朝鮮半島對儒家思想的接受幾乎沒有阻礙,自世宗大王《三綱行實圖》到昭惠王后《內訓》的普及韓譯,再至光海君《東國新續(xù)三綱行實烈女圖》的編撰流傳,官方的諸多舉措致使朝鮮王朝的女性貞烈觀保守僵化。譚紅梅說:“廣大朝鮮女性開始逐步被束縛于封建禮教的羅網里,女性在家庭和社會的地位下降到朝鮮女性史的最低點。”[8]《沈清傳》的“孝”文化反映了儒學獨尊下朝鮮王朝的女性觀。
沈學奎之妻、沈清母郭氏是最具東方色彩的人物,她“既善良聰明,又美麗端莊;對女紅無所不能,無所不會。既和鄰居們處得和睦,又關愛村里的小輩,而且過起日子來也是天下難找的巧媳婦,是個辦事、過日子滴水不漏的精細人”[9]。沈家清貧,郭氏不嫌丈夫殘疾,織布做工補貼家用,操持家務盡心盡意。她以無法生育為恥辱,為求子嗣終日祈禱,產后染病死前仍愧于無法照料家庭。肉體上的疾苦,精神上的折磨,這種“自我犧牲”都源于儒家女性觀的束縛,這種觀念已根植于家庭中,隨父權制社會發(fā)展留下深刻烙印。正如桂時雨(Guisso)所言:“在經典中,女性很少被視為人,她們幾乎完全被塑造為理想化之生命周期中的女兒、妻子和母親等角色。”[10]注定要“自我犧牲”的女性角色經由沈學奎之妻轉移到沈清身上,“沈清必死”的情節(jié)安排正是體現(xiàn)了以男性為中心的儒家思想。
武陵村張夫人曾欲以三百石米贖回沈清,但被沈清婉言拒絕,可見“沈清必死”的情節(jié)設置值得探究其思想根源與創(chuàng)作動機。一是儒家的女性觀,“女孝”相比于儒家女性觀所宣揚的“貞”“節(jié)”“烈”缺少悲劇性因素帶來的矛盾沖突,向來以溫和敦厚的方式施行教化,但沈清為“孝”赴死的情節(jié)能給人們帶來強烈的心靈震撼。這種悲劇性如同我國明清以來所流行的插圖版《列女傳》一樣,將原本無性別差異的美德轉變?yōu)樘赜械拿赖掳膊逶谂陨砩希按龠M這種轉變的原因可能僅僅在于印刷版本中刻有自我犧牲的母親、孝順的女兒和堅貞的妻子等悲劇內容之插圖所帶來的情緒感染力和消遣價值”[11],以強化教化功用。二是儒家的生命價值觀,儒家向來把實踐“仁”看作是永恒追求的終極目標。“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保ā墩撜Z·衛(wèi)靈公》)“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保ā睹献印じ孀由稀罚┥蚯逯朗菫楸M孝,是儒學視域下重要的生命價值觀,也是仁義道德的重要標準,用生命終結換來精神不朽,給“沈清必死”的情節(jié)設置提供了合理的解釋,即用沉重的死亡做出更符合儒家生命價值觀的抉擇。
《沈清傳》中無論是“自我犧牲”的教化效果,還是“殺身成仁”的價值選擇,都是基于“孝”。18世紀朝鮮王朝內憂外患,國力衰微。朝鮮王朝封建專制的國家性質卻未曾動搖,仍需要強有力的思想支撐來強化中央集權?!靶ⅰ钡恼喂τ迷诖说玫郊ぐl(fā),“移孝作忠”成為有效的集權手段?!缎⒔洝吩谖覈缫研纬闪恕耙菩⒆髦摇钡哪J?,即:敬自己的父母→敬天下之為人父者→敬天下之為人君者[12]。為“孝”犧牲轉變?yōu)閲M忠,體現(xiàn)了家庭倫理走向了社會政治。
(三)從“仁愛”到“至孝”是儒家的理想社會
“仁愛”素來被視作儒家思想內核,孔子言:“仁者,人也,親親為大?!保ā吨杏埂罚┟献舆M一步提出:“君子之于物也,愛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親。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保ā睹献印けM心章句上》)由“親親”到“仁民”再到“愛物”,使“仁愛”從親緣走向天下,沈清即“仁愛”的踐行者。小說中鄉(xiāng)親們一齊幫郭氏置辦喪事,同村婦女共同哺育沈清,村民商戶經常施舍食物于沈氏父女,張丞相夫人將沈清視為己出,商隊愿在沈清死后照顧沈學奎,皆是普羅大眾的美好品質與純善心靈的體現(xiàn)。正是基于這種 “仁愛”環(huán)境,才造就了沈清這一美好的“孝女”形象。當沈清由平民階層變?yōu)橘F族階層時,身為皇后仍心憂蒼生,尤為憐憫“鰥寡孤獨”,特舉辦“盲人宴”。孟子言“鰥寡孤獨”四者為“天下之窮民而無告者”。大道之行的目的在“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禮記·禮運》)無論是成為皇后的沈清還是孝女沈清,皆體現(xiàn)著朝鮮民眾的美好風貌,徐日權就指出“人民性”“是小說《沈清傳》成為朝鮮三大古典名著之一,幾百年深受人民群眾的喜愛,以致流傳至今的基本原因”[13]。這種深刻體現(xiàn)“人民性”的“仁愛”也與“孝”文化有著緊密關聯(lián)。
儒家思想“孝悌”為“仁”之根本?!靶⒌芤舱?,其為仁之本與!”(《論語·學而》)孝女沈清展現(xiàn)了“仁”與“孝”的關系,并借文學作品傳播衍生,塑造了經典的人物形象。簡言之,沈清是朝鮮時代淳樸善良民眾的縮影,本就是“仁愛”的化身,而“至孝”是其最突出的特征?!爸列ⅰ奔础皹O盡孝道”,以生命獻祭絕對稱得上盡孝的“極致”。“是故至孝近乎王,至弟近乎霸。”(《禮記·祭義》)能做到極致的孝,便近似于天下的王,其原因在于“至孝近乎王,雖天子必有父”。若一直行孝,便能“領天下國家也”?!渡蚯鍌鳌吠ㄟ^“仁”與“孝”的關系,將儒家思想再次由家庭倫理轉向了社會政治。沈清的“至孝”是“仁愛”的縮影,最終施行“仁政”回饋于民眾,是謂達成了儒家的“仁政”境界,即完美的理想社會。
(四)道教神仙思想影響下的“眾神相助”與“孝女成仙”
在探討《沈清傳》之“孝”所體現(xiàn)的儒釋二家思想時,也要考慮到道教思想。道教自三國時期傳入朝鮮半島,不斷與本土的原始宗教信仰相結合,得到了自上而下的廣泛信奉。而神仙思想作為中國道教的重要組成部分,有極為深刻厚重的思想淵源。隨著道教東漸,朝鮮半島對于“神仙思想”也形成了本土化的接受方式。都珖淳指出:“把道教的核心要素即神仙思想視為韓國自發(fā)產生的思想,有接受神仙思想即道教的傾向,與其說是把道教視為外來的東西,莫不如說把它當作主體性的東西來考慮?!保?4]那么,《沈清傳》之“孝”又與道教神仙思想有著怎樣的關聯(lián)?應結合其“主體性”進行分析。
“孝善之人,人亦不侵之也。侵孝善人,天為治之?!保ā短浇洝罚┑澜虖娬{孝善之人會得神仙的庇佑與幫助,《沈清傳》中出現(xiàn)了諸多道教神仙,如玉帝、龍王與城隍等。沈清入海至水晶宮時有“駕鶴的太乙仙女、駕著云彩的赤松子、騎著獅子的葛仙翁,還有青衣童子、白衣童子、駕白鶴的呂洞賓、騎鯨魚的李謫仙、駕青鶴的長女”等各路神仙迎接,座駕服飾俱全,形象鮮明具體,刻畫細致入微?!渡蚯鍌鳌穼τ谏裣伤枷氲谋就粱尸F(xiàn)方式則多依靠“仙遇”的情節(jié),如郭氏求子時曾夢見仙女手持桂花乘鶴從天而降,仙女自稱因惹怒玉帝被貶下凡,后又受到山神指引來此,希望得到郭氏的幫助,此夢后郭氏果然生下孝女沈清。又如沈清隨船家出海獻祭前遇到頭戴神仙烏紗身著霞帔長裙的夫人,祝她一路平安,后沈清亦“復生”順利歸來,可見“孝女”沈清在“仙遇”后得到了庇佑與幫助。
葛洪有言:“欲求仙者,要當以忠孝、和順、仁信為本。若德行不修,而但務方術,皆不得長生也?!保ā侗阕觾绕λ住罚娬{了孝道對修仙的重要性。小說對“沈清”的真實身份有著曖昧暗示,如降生時的“仙女胎夢”,又如與張丞相家老夫人初識時,被認為是仙女被貶人間,再如當沈清乘蓮花復生與皇帝相遇,被栽種于御花園取名“降仙花”,她由“人”變?yōu)榱恕跋伞保梢哉f行孝促成了沈清成仙?!渡蚯鍌鳌分校篮眉冋娴纳蚯鍋碜渣S州桃花洞,多次幫助沈清的張丞相老夫人家住武陵村,為沈清父親撰寫訴狀的是武陵太守,“武陵”“桃花源”均語出陶淵明《桃花源記》。窮苦的孝女沈清最終成為神仙的結局,寄托了古代朝鮮民眾質樸美好的祈愿。
《沈清傳》之“孝”文化具有本土因素,但更多是受到儒、佛、道思想的影響,同時與中國文化和文學也密不可分。
二、中韓孝女形象的嬗變
“孝女”是中韓文學史上的經典形象。曹娥與沈清分別是中韓富有代表性的孝女,曹娥故事形成于東漢時期,較《沈清傳》早近15個世紀,后者較前者相比更具小說特征與文學性質。曹娥與沈清都為女性,并且都為父犧牲、投水而亡。曹娥事跡何時東傳韓國難以考證,但曹娥廟殿前壁畫中有“祈潮感應”“高麗謁廟”二幅,記載宋徽宗大觀四年(1110年)及政和五年(1115年),先后有高麗人參拜廟宇祈求潮神,后順利完成進貢返程,被封為“靈孝夫人”與“昭順夫人”之事。1543年翻譯的《烈女傳》為朝鮮翻譯中國古代小說之始[15],且為國語全譯范式,曹娥故事借此廣泛流傳,曹娥與沈清具有諸多相似之處。隨著中韓社會歷史發(fā)展及民間生產生活需求的變化,“孝女”形象內涵漸呈多元,不僅被賦予“神格”,在不同時期以不同目的被祝祭崇拜。而且受不同的歷史文化、社會發(fā)展、地理位置等影響,兩位“女神”形象在不同社會語境中的嬗變路徑各不相同。
首先,從“女神”生成途徑來看,曹娥得益于官方宣揚,而沈清多依賴民間文藝。在《后漢書》《水經注》等早期的歷史文獻中,均未提及曹娥死后“抱父尸出”的神異情節(jié)。至魏晉鬼神奇異之風大暢,劉敬叔《異苑》出現(xiàn)了“三日后與父尸俱出”的情節(jié)并在唐代盛行開來,唐代修《晉書·夏統(tǒng)傳》與《全唐文》等書收錄《對孝女抱父尸出判》《對男取江水溺死判》,其中均有“抱父尸出”的情節(jié)。可見,曹娥故事原本為真實事件,是在社會歷史的發(fā)展中被不斷注入神異色彩的。僅憑文學之力難以使曹娥完成人到神的轉變,它得益于官方力量。
最早為曹娥奏請朝廷建廟立碑的是東漢元嘉元年(151年)上虞知縣度尚,其廟宇規(guī)模宏偉,近代多有損毀,20世紀80年代由政府撥款修繕,先后被納入省級、國家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遼宋夏金元時期刊刻的包括曹娥在內的“二十四孝圖”流傳,成為歷代官方倡導的“孝”文化符號。時至今日,曹娥所在地方政府仍然舉行著相關文化活動,大力宣揚具地方特色的“孝文化” 據(jù)陳志勤《禮俗互動與民間信仰內涵置換的邏輯——“孝女”的曹娥和“水神”的曹娥》對曹娥廟會的調查,以2006年為例,活動大致由“演出越劇‘孝女曹娥’”“演出蓮花落”“第三屆‘廟會碑’攝影展覽”“《曹娥碑史跡圖》和《二十四孝圖》展覽”“古越民間剪紙展覽”等節(jié)目組成,其主旨圍繞彰揚孝文化,體現(xiàn)把孝文化作為傳統(tǒng)符號彰顯地方文化的意圖,是孝女文化與祭祀傳統(tǒng)的融合。。但地方百姓自古以來并未將曹娥僅作為“孝女”進行祭祀崇拜,而是憑借其多樣的功能價值傳達不同的觀念,更多依托水系與水神關系將其信仰崇拜。曹娥由人到神、由禮向俗的內涵置換途徑,從官方所倡導的“孝女”到民間所信奉的“水神”,兩者是一種平行而交織的互動[16]。歷朝歷代的官方舉措,是將民眾心中的“孝女”形象塑造得近乎完美的重要前提,《禮記》中“有功德于民,能捍大患能御大災則祀”,從中央到地方的正面宣揚,始終是曹娥信仰得以維系的有效保障。
沈清的“孝女”形象在正史文獻中鮮有記載,其神格的形成與韓國的文學發(fā)展和文化傳統(tǒng)相關。建國神話“檀君神話”中,檀君是桓雄與熊女結合誕下的,熊女是土著漁獵民族的代表,其“投江故事” 據(jù)鐘俊昆《韓國民俗生活的記憶與敘述》,“熊女投江”故事有諸多版本,主要有“樵子假裝與熊女相愛十年,后以母親生病為由一去不返,熊女絕望地攜子女投江。也有稱熊女未死,而是不斷加害百姓,民眾懾于其危而祭祀”,和“熊女愛上不舍得殺自己的獵人,強行與之結合生子,不久獵人乘船逃脫,熊女抱子挽留未果后一同跳入江中而致水流湍急淹死百姓,人們認為是熊女冤魂,立廟祭祀以緩解怨恨”等說法,用以解釋熊圖騰崇拜、熊津壇或熊神壇的出現(xiàn),而后演變?yōu)槌r王朝中期起國家供奉水神祭之處。廣為流傳,熊女也被賦予地方水神的民俗功能,祭祀供奉千百年。解慕漱妻子柳花為河伯之女,有著“觸怒河伯而遭流放優(yōu)渤水”的神性,凡此種種皆構成了“女性水神”的民族傳統(tǒng)。巫俗神話中,也有與沈清故事極為相似的 “巴里公主”“巴里公主”為韓國巫俗神話,內容大致為:“想擁有王子的國王,卻受占卜影響接連有了六個公主,遷怒于第七公主巴里,將其拋棄,后被花子功德老夫婦奉神諭收養(yǎng),十五歲知國王重病,巴里經諸神指引,經陰間到仙界嫁與神泉水守護者武藏丞,經九年誕七子才換來神泉水,讓父王起死回生,后與其丈夫孩子成為神靈?!迸c沈清故事有著諸多相似之處,兩者皆為擁有極致真誠與隱忍美德的韓國傳統(tǒng)女性形象,也成為專家學者比較研究的對象。,常在“鎮(zhèn)惡鬼巫祭”“惡鬼巫祭”“洗靈巫祭”“亡靈巫祭”等超度亡靈到陰間的“死靈祭”中被口述傳唱[17]?!鞍屠锕鳌弊鳛閿⑹略?,其中為父犧牲、仙遇神助與起死回生等情節(jié)與《沈清傳》十分相似,“巴里公主”也經民間多種形式的巫俗祭祀,演變成為分布于韓國不同地區(qū)的“巫神”“陰間神”“巫俗神”,而并非僅“孝女”的身份,其文化內涵發(fā)生多次置換,兼具了神話功能與獨特神性,成為韓國重要的民俗傳統(tǒng),也為沈清“孝女”到“女神”的內涵置換提供了依據(jù)。
沈清故事在民間傳說的基礎上發(fā)展而來,后經盤索里 據(jù)崔成德主編《朝鮮文學藝術大辭典》收錄詞條,“盤索里”又稱“盤騷里”,朝鮮王朝中期以后,在南道地方特有的曲調基礎上,一“歌客”在一席地鼓手擊鼓伴奏下,立式演唱,唱詞為敘事的“辭說”,是民俗藝術形式,是傳播較廣的曲藝形式之一。等形式傳播,這種反映真實社會、親切自然的民間文藝,極大程度上迎合了市民階層的審美情趣。沈清成為民眾心中符合傳統(tǒng)價值觀念的唯美形象,她的傳奇命運滿足了底層民眾的情感追求與現(xiàn)實需要,自然成為人們爭相崇拜的對象。不同于曹娥的是,沈清從“孝女”到“女神”的內涵置換更多依靠民間力量,并沒有依靠官方力量。
其次,兩者被崇拜的目的不同。曹娥江是錢塘江最大的支流,自南而北流經上虞等四縣。錢塘江流域地處中國東部沿海,受亞熱帶季風氣候影響,汛期水患災害頻發(fā)。《宋史》引唐書《五行志》載:“四年五月庚子,建寧府、福南劍州大雨水,至于壬寅,漂民廬數(shù)千家。己亥夜,錢塘江濤大溢……九月丁酉、戊戌,大風雨駕海濤,敗錢塘縣堤三百余丈。”[18]彼時紹興府余姚、上虞兩縣皆有大風雨?!对贰酚州d:“乙卯,錢塘江潮比之八月中高數(shù)丈余,沿江民皆遷居以避之。”[19]據(jù)《會稽典錄》載,曹娥父親曹盱“漢安二年五月五日于縣江迎伍君神,溯濤而上,為水所淹,不得其尸。”[20]最初曹盱是為祭奠水神伍子胥而不幸溺亡的。據(jù)《重輯曹江孝女廟志序》:“昭靈表績,歲時無風濤之警,德溥于枌榆而慶流無極。殆所謂孝于親者慈于民,宜四方之進禮祠下?!保?1]該流域先民迫于天災導致死亡疾病的恐懼和水患威脅生命財產的擔憂,自然將投江慈民“孝女”曹娥神格化,雖出現(xiàn)多樣化的崇拜目的 據(jù)朱小田結合中國孝道觀念與近代《婦女雜志》《京滬滬杭甬鐵路日刊》等報紙雜志有關曹娥的記載,發(fā)現(xiàn)該地區(qū)鄉(xiāng)民也曾為延續(xù)家族香火、預測胎兒性別、求仕途暢達等目的祝祭崇拜曹娥。除此外,曹娥也出現(xiàn)在部分地區(qū)端午節(jié)賽龍舟環(huán)節(jié)的記載中,與屈原等并祀。,但多以水神、江神、潮神或海神來祝祭。
沈清被崇拜的目的與其地理位置相關,韓國全羅南道谷城郡梧谷面有“沈清村”,每年都會舉辦盛大的祝祭活動。初版《沈清傳》中所見四處“印堂水”,根據(jù)小說中的時代背景,即高麗光宗年間,中國南京至高麗開城有海上貿易路線,結合韓國歷史、神話傳說及民俗文化,推測出“印堂水”位于白翎島或邊山半島的臨水島[22]。京畿道和全羅道皆屬黃海圈,都和中國浙江、福建等地的貿易往來密切。因受礁石與季風影響海難頻發(fā),據(jù)載:“海舟之行,觸礁則摧,入洋則覆。又有黑風海動之變,遇之則天地晦冥,波濤鼎沸。”[23]海面環(huán)境惡劣又常受海霧侵擾。商人漁民出于對海上安全的顧慮以及對海上貿易繁榮的渴求,將獻祭大海并成功守護了商隊海上安全的沈清神格化。在“沈清節(jié)”的尾聲部分要以船主為對象進行占卜,它的意義在于海上特別需要良好的視野[24]。韓國民眾受地理位置、經濟貿易等多重因素的影響,不再以“孝女”的單一內涵定義沈清,而是將其視作守護海上安全的“女神”,這種轉型模式與“曹娥” 十分相似。中國浙江與韓國同屬季風氣候且地形相似,朝鮮半島三面環(huán)海地理位置特殊,經濟發(fā)展尤為依賴海外貿易,“沈清”信仰出于韓國民眾對國家海外貿易往來的安全和經濟健康發(fā)展的需求,出發(fā)點是趨向外部的。“曹娥”崇拜則出于當?shù)厝嗣駥υ摰貐^(qū)生產生活及自身生命財產安全遭受威脅的焦慮心理,出發(fā)點是趨向內部的。
最后,從崇拜載體來看,憑借近兩千年的時間優(yōu)勢,曹娥于中國早已形成了成熟的崇拜信仰模式。在官方和民間擁有種類豐富的崇拜載體,除人們熟知的曹娥村、鎮(zhèn)、江外,還有官方承建的曹娥碑、廟等規(guī)模完善、歷史悠久的祝祭場域,曹家堡周邊有與圣址相關的建筑、圖畫、雕塑等物質文化樣態(tài),除此之外還有用來教化啟示所擬的誄文、敕令、賜謚、楹聯(lián)等文字形式的褒揚載體。清會稽人沈志禮《曹江孝女廟志》10卷,收錄了歷朝歷代有關曹娥的事跡及文學作品。更產生了多首依曹娥廟、碑、堰、江、墓、祠所作題詠詩。直至近代,“曹娥文化”仍是當?shù)孛癖娪^念的日常存續(xù),有著具象性、通俗化與偶像化的三個顯著特征[25]。她已演化成為極具地方特色的經典符號,有相對完整的存續(xù)機理和背后歷史悠久、功能詳盡的物質載體建設。
“沈清”信仰的物質載體建設相對薄弱,現(xiàn)存僅全羅北道扶安郡邊山面格浦里有文化遺產第58號“水圣堂”,相傳最早為純祖元年(1801年)所建,據(jù)邊山面居民自治委員會《水圣堂和孝女沈清》簡介所言,從“水圣堂”處遠眺,印堂水所在的臨水島位于格浦和猬島中間的14.4千米處?!八ヌ谩彪m與沈清有關,卻主要供奉統(tǒng)治韓國西海的開陽奶奶和她的8個女兒,僅有“保護漁夫,治理風浪,海洋貿易順利”的崇拜目的與沈清相似。除此之外,韓國谷城郡有“沈清村”,水原市“孝園公園”中還有“沈清救父”壁畫,都未能于物質層面形成具有顯著文化特色和規(guī)模的崇拜模式。認識和理解韓國對沈清的紀念方式,應結合當時的文學傳統(tǒng)、社會風氣、民族心理等進行分析。
《沈清歌》經歷了“民間故事→盤索里→小說”的嬗變過程[26]。盤索里為民間的演戲活動,18世紀中期漸成兩班階級嗜好,受王公貴族與統(tǒng)治階層青睞,其唱詞也從粗鄙發(fā)展至高雅,逐漸脫離了民眾品位。據(jù)宋晚載《觀優(yōu)戲》盤索里原有12部戲,經申在孝、鄭魯湜等再整理,減縮為6部。日據(jù)時期,名唱李善友將其演繹為5部戲,《沈清傳》一直位列其中?!渡蚯鍌鳌方洷P索里的演繹自下而上地由民間走向官方,形成了以戲劇為主要方式的崇拜紀念模式,而今已成為韓國文化名片被演繹傳播于世界各地。
與韓國側重于沈清的非物質文化載體的建設不同,從中國南宋戲文現(xiàn)存目、元雜劇劇目與諸雜大小院本目等歷代戲劇名目來看,僅元代鐘嗣成的《錄鬼簿》中載,曾有杭州人鮑天佑作《孝烈女曹娥泣江》,但不幸已佚不傳。由于曹娥故事年代久遠,今浙江戲劇史中鮮有與其相關的地方戲劇記載。據(jù)今《上虞區(qū)非物質文化遺產錦集》中有“曹娥廟會”的詳細記載,上虞報刊有登載廟會戲班演戲酬神的具體過程,但因時代發(fā)展、社會變遷、科技進步、觀念迭代,且諸多與祝祭相關的民俗活動只在鄉(xiāng)村進行,未能受到官方持續(xù)的資金支持與物質保障,無法有效普及推廣,僅在一定時期且圍繞浙江地方形成有限影響。曹娥最初由官方保障走向民間,自上而下經禮俗置換存續(xù)于民眾生活。與沈清代表國家層面的精神文化不同,曹娥更多地彰顯了浙江上虞地區(qū)地方層面的風貌與特色。
在官方宣揚與民間傳播“孝”文化的過程中,曹娥與沈清兩位“孝女”擁有了各自的“神格”,被中韓兩國人民祝祭崇拜。中國“孝女”曹娥以相對完善的物質崇拜載體,成為守護當?shù)厣a生活安全的水神;韓國“孝女”沈清則以豐富多彩的精神文化形式,演變?yōu)槭刈o海上經濟貿易往來的女神。曹娥與沈清隨時代發(fā)展被不斷賦予新的價值內涵,產生了更符合中韓兩國精神文明的積極詮釋。這種形象嬗變自中韓“孝”文化衍生而來,而兩國豐富的古典文學作品始終是其汲取養(yǎng)分的不竭源泉。
三、《沈清傳》中的中國文學印記
《沈清傳》中年僅7歲的沈清用中國的子路和提榮(即緹縈)的故事來說服盲父,希望能夠代替父親討飯,可見中國孝文學于韓國社會流傳之深遠?!渡蚯鍌鳌放c中國“孝”文學存在一定的相似之處,形成了“價值關系”與“交叉關系”,因而具有可比性。“文學是社會生活的反映,不同國家的社會發(fā)展有著共同的規(guī)律,這就決定了文學也會有規(guī)律性的同步發(fā)展?!保?7]基于“孝”來探尋《沈清傳》的中國文學印記,挖掘其中的共性與個性,總結其中的發(fā)展規(guī)律,有助于深化我們對兩國社會歷史發(fā)展的認知,從而引導我們對“孝”文化進行更符合時代價值與現(xiàn)實意義的尊崇與頌揚。
史傳文學“緹縈救父”最早被記載于《史記》,緹縈父親因被人告發(fā)受賄治罪,盛怒之下發(fā)出“生五女不如一男”的慨嘆,緹縈上書愿代父受刑:“妾父為吏,齊中稱其廉平,今坐法當刑。妾切痛死者不可復生而刑者不可復續(xù),雖欲改過自新,其道莫由,終不可得。妾愿入身為官婢,以贖父刑罪,使得改行自新也?!保?8]孝文帝甚憐,免除其肉刑。緹縈故事中替父受刑的情節(jié),與沈清替父還債相似,兩位孝女都以肉身性命的犧牲作為行孝的代價。緹縈的故事也反映了漢代“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思想之下對孝女典范的宣揚,同時也體現(xiàn)出封建制度對女性的殘酷剝削。
中國南北朝時期的樂府民歌《木蘭詩》中,木蘭因家中無男兒恐“老父隸兵籍,氣力日衰耗”[29],替父從軍,不畏萬里關山戰(zhàn)場極寒,痛擊羌虜?shù)慕韼接⑿坌蜗?,贏得“親戚持酒賀,父母始知生女與男同”[30]的贊揚。木蘭與沈清替父犧牲的行為相似,也有著緹縈的反抗色彩。但木蘭故事被歷代相傳并得到統(tǒng)治階層的重視,源于它所體現(xiàn)的“忠孝兩全”的思想,是“移孝作忠”觀形成的有效保障,更有助于鞏固封建統(tǒng)治?!渡蚯鍌鳌分械墓锨趦€持家,沈清以生命孝養(yǎng)父親,雖不似木蘭替父從軍于戰(zhàn)場兵戎相見的殘酷,但都是對女性“忠孝”“貞烈”的宣揚,這與兩國儒家思想主導的社會背景與封建專制政治制度息息相關。
《沈清傳》也與《搜神記》中的諸多孝行故事相似,如充滿了神異色彩的《李寄斬蛇》,稱東越閩中有大蛇行惡,要以活女獻祭才得平息。鄉(xiāng)民李誕家生六女無男丁,小女李寄未聽父親阻攔執(zhí)意應募。她言:“父母無相留。惟生六女,無有一男,雖有如無。女無緹縈濟父母之功,既不能供養(yǎng),徒費衣食,生無所益,不如早死。賣寄之身,可得少錢,以供父母,豈不善耶!”[31]孝女李寄與沈清都以獻祭行孝的方式換取錢財,但目的各有不同,前者是為供養(yǎng)雙親換取保障,后者則是為父償債治愈眼疾。值得注意的是,李寄并未于惡蛇前坐以待斃,而是揮刀與之殊死相搏將其斬殺。后越王“聘寄女為后,拜其父為將樂令,母及姊皆有賞賜”[32]。又與沈清嫁與帝王、成為王后的結局相似。而不同的是,這場獻祭并未完成,反而是以李寄殺蛇收尾,這種兼具勇氣與力量的孝行,是存續(xù)于文學中女性對封建思想的反抗。在《蠐螬炙》故事中,盛彥母王氏與沈清父沈學奎皆因疾病失明,故事中讓盛彥母重見光明的竟是惡毒婢女欺侮老人之時所投喂的“蠐螬炙”:“母食,以為美,然疑是異物,密藏以示彥。彥見之,抱母慟哭,絕而復蘇。母目豁然即開,于此遂愈?!保?3]這與沈學奎復明時父女相認的情節(jié)同樣動人,此后盛彥平步青云官至小中正,與沈清同樣實現(xiàn)了地位的躍遷。
在戲劇中也不乏與《沈清傳》相似的作品,《搜神記》載有《東海孝婦》,屬孝感鳴冤類故事。周青的年邁婆婆為不拖累孝媳自縊,周青反被小姑誣告入獄,嚴刑拷打含冤而死。與《沈清傳》的發(fā)展模式相似,后關漢卿也以《東海孝婦》的傳說創(chuàng)作雜劇《感天動地竇娥冤》,“斬娥”為全劇高潮,竇娥發(fā)出:“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34]的悲鳴。上感其冤驟變天象,兌現(xiàn)了血濺白練、六月飛雪、大旱三年的誓言。元人高則誠的南戲《琵琶記》,以“忠孝兩全”的主題與濃郁的悲劇色彩為人們熟知。趙五娘饑荒年間孝養(yǎng)公婆,公婆死后,自畫遺像身背琵琶,彈唱孝曲進京尋夫。其至孝感天,筑墳之時有土地神相助,守墓之時又出現(xiàn)祥瑞神異之兆?!杜糜洝繁蛔u為“南戲之祖”,且與《竇娥冤》一齊并入“中國十大悲劇”。戲中賢妻如沈清一般甚孝公婆、命運悲慘,戲中也有著感天鳴冤、孝得神助的神異情節(jié),但最為相似的是它們的傳播方式?!渡蚯鍌鳌酚杀P索里演變?yōu)樾≌f,這種民俗藝術形式與我國的傳統(tǒng)戲劇一樣,兼有通俗性和民間化的特征,故而有廣泛的群眾基礎和強大的生命力,也是《沈清傳》能成為韓國經典的重要原因。
蒲松齡《聊齋志異》也有對“孝”主題的弘揚,如《田子成》中將美味佳肴讓給母親、自己僅食蔬菜的茅容,《青梅》中自己據(jù)石啖糠粥、為母供豚蹄的張生,《田七郎》中擔心自己死后無人贍養(yǎng)父母的田七郎。亦有為親自孝養(yǎng)雙親而放棄功名前途、道家仙術與名門婚約的人物刻畫,如《白玉玉》中的吳青庵、《青娥》中的霍桓、《羅剎海市》中的馬驥等。有歷千難萬險尋回走失父親的《大男》中的奚成,有死后至冥界也要替老母分憂的《考城隍》中的宋燾,有怕母親去世而放棄科舉考試最后一場的《鐘生》中的鐘慶余。他們同沈清一樣有至孝、家貧與喪親等悲苦的形象特征,又以犧牲自我的方式對雙親盡孝,我們并不提倡這種有違人性的愚孝行為,卻要思考這種文學現(xiàn)象背后的社會原因。
中韓自古都有著對孝行的獎勵制度,朝鮮時代對孝行者有著旌門、賞職、復戶、賞物等獎勵制度。旌門作為最高級別的獎勵方式,一般在獎勵的同時也會附帶賞職、復戶、賞物的獎賞。賞職是賜予官職的制度,復戶是免除或減免徭役的制度,賞物是獎勵衣服或物品的制度[35]。錢財官職對普通民眾形成極大吸引,因孝行而發(fā)跡變泰之人俯拾皆是,這種風氣也帶來了一定的負擔。據(jù)歷史文獻所載,世宗在位期間,出現(xiàn)了不少“割股斷指型”的自我犧牲式或刻意于公開場合表現(xiàn)痛苦的“守墓型”孝行模范金德均在《傳統(tǒng)孝行成為負擔的理由?——〈世宗實錄〉中出現(xiàn)的孝行特點和問題》中,記錄賤民梁貴珍烤手指做藥引致父親痊愈被朝廷獎賞復戶、金汝島孝女金孝生砍斷手指入湯致患癲狂癥父親病情好轉被賞賜旌門與復戶、石珍聽信僧人之話以人骨磨碎混血致惡疾父親漸有好轉被免除吏役的三個事例。并以表格的形式統(tǒng)計了世宗二年(1420年)、世宗十年(1428年)與世宗十四年(1432年)的孝子模范,其中“守墓型”分別為46%、82%與80%。。可見,兩國文學中的“孝”一方面體現(xiàn)了古代封建統(tǒng)治下中韓淳樸民眾的美好品質與純善心靈,另一方面則是底層民眾渴望通過自我犧牲的極端孝行以改變命運、脫離貧苦的內心訴求。毋庸置疑,這種時代催生下的愚孝行為,是不值得提倡的。
誠如錢鐘書所言:“比較文學的最終目的在于幫助我們認識總體文學乃至人類文化的基本規(guī)律?!保?6]基于“孝”這一重要主題,《沈清傳》無論是在人物形象塑造、情節(jié)內容安排、傳播模式途徑等宏大層面上,還是在“行孝”與“被孝”的主客體性別、女性對封建專制壓迫的反抗精神、“感天”等神異現(xiàn)象的設置、宣揚“移孝作忠”觀的政治目的等微觀層面上,均與中國歷代文學作品有著不同程度的相似之處,也是東亞儒家社會文化主導下于文學層面形成的共性特征。除《沈清傳》外,韓國也有著豐富的“孝”文學作品,如神話《巴里公主》,因性別被拋棄的小公主巴里,犧牲自由嫁給武藏丞,只為獲取神泉水拯救父王;《三國遺事》“孝善篇”故事《孫順埋兒》,孫順犧牲兒子性命來孝養(yǎng)母親;小說作品有以釋迦牟尼前世經歷的善友太子本生譚流變而來的《狄成義傳》,王子成義為救母親,克服無數(shù)折磨陷害,最終母親痊愈母子重逢。這些經典的“孝”文學都與中國文學存在聯(lián)系,其中所蘊藏的“孝”文化傳統(tǒng),值得我們不斷地發(fā)掘整理、批判繼承,亟待作出更符合當代價值體系的新理解與新闡釋。
四、結語
“孝”作為中韓傳統(tǒng)倫理的基石,是中韓兩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以《沈清傳》為代表的“孝”文化之優(yōu)秀成分值得傳承,但應摒棄那些“盲孝”和“愚孝”等糟粕思想。在漫長的歷史變遷中,中韓兩國基于政治、經濟、文化、社會、民族差異的孝文化,其價值內涵都被打上了時代的烙印,但是,孝文化的核心理念始終沒有發(fā)生變化,值得尊崇和頌揚。傳統(tǒng)孝文化內涵豐富,囊括了基于“孝”的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在反思傳統(tǒng)孝文化的同時,如何傳承和創(chuàng)新孝文化具有現(xiàn)實意義。隨著科技革命的迅猛發(fā)展,加之諸多不確定性因素的影響,當今社會人們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沖擊,我們應正確認識孝文化的精髓,積極實踐孝文化的優(yōu)秀內涵,不斷推進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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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verence and Celebration of Filial Piety Culture: The Story
of Sim Cheong and Its Relation to Chinese Literature
LI" Guanfu,ZHANG" Chenwei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Yanbian University, Yanji 133002,Jilin,China)
Abstract: The Story of Sim Cheong is one of Korea’s three great classical masterpieces, a classic work of filial piety culture, and holds an essential position in the history of Korean literature. Filial piety is deeply ingrained in Korean people’s hearts, and the touching story of filial daughter Sim Cheong sacrificing her life to save her blind father is well-known in Korea. This article interprets the filial piety culture in The Story of Sim Cheong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Confucianism, Buddhism, and Taoism. It compares the evolution of filial piety images in China and Korea, examin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Story of Sim Cheong and Chinese literature. It suggests that the filial piety culture in The Story of Sim Cheong, with local characteristics, is more influenced by Chinese filial piety culture. Both China and South Korea belong to the cultural circle of Chinese characters, and filial piety reflects the two peoples’ common moral and cultural concepts. Filial piety culture promotes human spiritual civilization, which has practical significance for the exchange of literature and culture between China and Korea, as well as the inheritance and development of excellent filial piety culture in contemporary society.
Key words:The Story of Sim Cheong; filial piety culture; filial piety image; celebration
(責任編輯 編輯朱香敏;責任校對 孫俊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