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志祥
(上海交通大學(xué) 人文藝術(shù)研究院,上海 200240)
在漢代思想史的發(fā)展序列中,陸賈具有舉足輕重的奠基地位。他在輔佐劉邦推翻前朝、建立漢室天下后,吸取秦亡于暴的教訓(xùn),提出逆取順守的戰(zhàn)略思想,促成高祖及時完成了政治之道的攻守轉(zhuǎn)換,與文帝時代的賈誼一起,共同奠定了漢代以仁德治天下的大政方針。說陸賈是漢高祖的“政治設(shè)計師”,一點也不為過。遺憾的是,在現(xiàn)有的漢代思想史著述中,陸賈的歷史地位并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肯定,其思想也沒有得到足夠的挖掘,這種現(xiàn)狀應(yīng)當(dāng)改變。
陸賈(約公元前240—公元前170年),生活于漢高祖至漢文帝時代,是漢高祖的重要輔佐?!妒酚洝めB生陸賈列傳》云:“陸賈者,楚人也。以客從高祖定天下,名為有口辯士。居左右,常使諸侯?!薄凹案咦鏁r,中國初定,尉他平南越,因王之。高祖使陸賈賜尉他印為南越王?!懮浒菸舅麨槟显酵?令稱臣奉漢約。歸報,高祖大悅,拜賈為太中大夫?!?1)司馬遷:《史記》第八冊,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697~2698、2699頁。最有意思的是在漢朝建立之后陸賈與高祖之間曾就治國方針發(fā)生過一次沖撞?!瓣懮鷷r時前說稱《詩》《書》。高帝罵之曰:‘乃公居馬上而得之,安事《詩》《書》!’陸生曰;‘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且湯武逆取而以順守之,文武并用,長久之術(shù)也。昔者吳王夫差、智伯極武而亡;秦任刑法不變,卒滅趙氏。鄉(xiāng)使秦已并天下,行仁義,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高帝不懌而有慚色,乃謂陸生曰:‘試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敗之國。’陸生乃粗述存亡之征,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嘗不稱善,左右呼萬歲,號其書曰《新語》?!?2)司馬遷:《史記》第八冊,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697~2698、2699頁。試想,如果不是陸賈犯顏智諫,劉邦勢必會按照他奪取天下的一套以武力刑罰的鐵腕手段治理天下。我們應(yīng)肯定陸賈,也應(yīng)贊賞劉邦從諫如流的心胸和及時轉(zhuǎn)向的智慧。在高祖死后、呂后專權(quán)之際,他又為平定諸呂叛亂、保衛(wèi)劉姓江山立下了汗馬功勞?!靶⒒莸蹠r,呂太后用事,欲王諸呂,畏大臣有口者,陸生自度不能爭之,乃病免家居?!薄皡翁髸r,王諸呂。諸呂擅權(quán),欲劫少主,危劉氏。右丞相陳平患之,力不能爭,恐禍及己,常燕居深念?!标懮?曰:“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將。將相和調(diào),則士務(wù)附;士務(wù)附,天下雖有變,即權(quán)不分。為社稷計……君何不交歡太尉,深相結(jié)?”陳平用其計,“乃以五百金為絳侯壽,厚具樂飲;太尉亦報如之。此兩人深相結(jié),則呂氏謀益衰”。“及誅諸呂,立孝文帝,陸生頗有力焉?!薄靶⑽牡奂次?欲使人之南越。陳丞相等乃言陸生為太中大夫,往使尉他,令尉他去黃屋稱制,令比諸侯,皆如意旨?!彼抉R遷感慨地說:“余讀陸生《新語》書十二篇,固當(dāng)世之辯士?!薄瓣戀Z使越,尉佗懾怖,相說國安,書成主悟。”要之,陸賈在幫助高祖、文帝收伏南越王,為平定諸呂叛亂出謀劃策、助文帝登位諸方面居功至偉。更重要的是,他告誡靠武力奪取天下的高祖“居馬上得之”,不“可以馬上治之”,揭示了“逆取而以順守”的湯武之道,使得高祖豁然醒悟,命他將“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詳細(xì)總結(jié)呈報。于是,一部《新語》應(yīng)運而生,確定了漢初以仁德、無為治理天下的基本方針。
《新語》作為漢初陸賈的重要作品,清代《四庫全書總目》之前,幾乎沒有爭議。自《四庫全書總目》起,出現(xiàn)了偽書的懷疑,所謂“其殆后人依托,非賈原本歟”?(3)② 王利器:《新語校注》附錄《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附余嘉錫《辨證》),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00、198頁。然而,偽書說一出籠,就遭到了人們的駁斥。余嘉錫指出:“自來目錄家皆以《新語》為陸賈所作,相傳無異詞。至《提要》始疑其偽。而其所考,至為紕繆,不足為據(jù)?!?4)② 王利器:《新語校注》附錄《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附余嘉錫《辨證》),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00、198頁。嚴(yán)可均《〈新語〉敘》亦云:“漢代子書,《新語》最純最早,貴仁義,賤刑威,述《詩》《書》《春秋》《論語》,紹孟、荀而開賈、董,卓然儒者之言,史遷目為辨士,未足以盡之?!?5)王利器:《新語校注》附錄《嚴(yán)可鈞〈新語〉敘》,第215頁。于是真書說重新回歸主流觀點。王利器所撰《新語校注》即取此說。(6)詳參王利器:《新語校注》前言,第1~16頁。關(guān)于《新語》的思想屬性,有儒家說(徐復(fù)觀等)、道家說(翦伯贊等)、雜家說(胡適、任繼愈等)三種,眾說紛紜。其實如果我們實事求是,細(xì)讀文本,就會發(fā)現(xiàn)該書的思想屬性誠如嚴(yán)可均《〈新語〉敘》所說,以儒家仁德說為主。同時,又輔以道家無為說加以補充。它是漢代思想界儒道合一時代特征的有力證明。
《新語》的思想系統(tǒng)是從反思秦暴而亡、反對君主多為擾民、主張實行儒家仁政和道家無為之道開始的。該書以儒家經(jīng)典為依據(jù)立論,從仁政理想出發(fā),梳理了“圣人之道”的歷史流變,提出了“尚賢去佞”“進忠退讒”的政治要求和“俯仰進退,與道為依”的修身要求,將儒家的“道德”天命化為“災(zāi)誡”說,成為孔子《春秋》以天統(tǒng)君的“災(zāi)異”說到董仲舒“天譴說”之間的重要過渡。
《新語》受高祖之命,反思、總結(jié)秦亡之鑒。在陸賈看來,秦亡的主要原因,是“刑罰太極”“舉措太眾”?!扒厥蓟试O(shè)刑罰,為車裂之誅,以斂奸邪;筑長城于戎境,以備胡、越,征大吞小,威震天下,將帥橫行,以服外國。蒙恬討亂于外,李斯治法于內(nèi)。事逾煩天下逾亂,法逾滋而天下逾熾,兵馬益設(shè)而敵人逾多。秦非不欲治也,然失之者,乃舉措太眾、刑罰太極故也?!?7)陸賈:《新語·無為》,王利器:《新語校注》,第62頁。關(guān)于秦朝因“刑罰太極”而亡,陸賈在對比中說:“齊桓公尚德以霸,秦二世尚刑而亡?!?8)陸賈:《新語·道基》,王利器:《新語校注》,第29頁。為什么“尚德以霸”“尚刑而亡”呢?“天地之性,萬物之類,懷德者眾歸之,恃刑者民畏之,歸之則充其側(cè),畏之則去其域?!?9)⑩ 陸賈:《新語·至德》,王利器:《新語校注》,第117、117頁?!靶塘t德散。”(10)陸賈:《新語·術(shù)事》,王利器:《新語校注》,第47頁。“懷剛者久而缺,持柔者久而長,躁疾者為厥速,遲重者為常存,尚勇者為悔近,溫厚者行寬舒,懷急促者必有所虧,柔懦者制剛強。”(11)陸賈:《新語·輔政》,王利器:《新語校注》,第53頁。德治與刑治是兩種不同的治國方針。君臨天下要獲得長治久安,必須崇尚德教,慎用刑罰?!肮试O(shè)刑者不厭輕,為德者不厭重,行罰者不患薄,布賞者不患厚,所以親近而致遠也?!?12)⑩ 陸賈:《新語·至德》,王利器:《新語校注》,第117、117頁。反之,夏桀、商紂“酒池可以運舟,糟丘可以遠望,豈貧于財哉?統(tǒng)四海之權(quán),主九州之眾,豈弱于武力哉?然功不能自存,而威不能自守,非貧弱也,乃道德不存乎身,仁義不加于下也”。(13)⑤ 陸賈:《新語·本行》,王利器:《新語校注》,第146、142、148頁。所以,贏得民心的仁義道德是稱霸天下的根本之道。“夫欲富國強威,辟地服遠者,必得之于民。”(14)③ 陸賈:《新語·至德》,王利器:《新語校注》,第116、121、118頁。“昔者,晉厲、齊莊、楚靈、宋襄,乘大國之權(quán),杖眾民之威,軍師橫出,陵轢諸侯,外驕敵國,內(nèi)刻百姓,鄰國之仇結(jié)于外,群臣之怨積于內(nèi),而欲建金石之統(tǒng),繼不絕之世,豈不難哉?故宋襄死于泓之戰(zhàn),三君弒于臣之手,皆輕師尚威,以致于斯,故《春秋》重而書之,嗟嘆而傷之。三君強其威而失其國,急其刑而自賊,斯乃去事之戒,來事之師也。”(15)③ 陸賈:《新語·至德》,王利器:《新語校注》,第116、121、118頁?!俺`王居千里之地,享百邑之國,不先仁義而尚道德,懷奇伎……合物怪,作乾溪之臺,立百仞之高,欲登浮云,窺天文,然身死于棄疾之手。魯莊公據(jù)中土之地,承圣人之后,不修周公之業(yè),繼先人之體,尚權(quán)杖威,有萬人之力,懷兼人之強,不能存立子糾,國侵地奪,以洙、泗為境。”(16)陸賈:《新語·懷慮》,王利器:《新語校注》,第134頁?!爸我缘赖聻樯?行以仁義為本。”(17)⑤ 陸賈:《新語·本行》,王利器:《新語校注》,第146、142、148頁?!笆ト藨讶收塘x,分明纖微,忖度天地,危而不傾,佚而不亂者,仁義之所治也。行之于親近而疏遠悅,修之于閨門之內(nèi)而名譽馳于外。故仁無隱而不著,無幽而不彰者。”(18)⑦⑧⑨ 陸賈:《新語·道基》,王利器:《新語校注》,第25、30、34、34、28頁。“虐行則怨積,德布則功興。百姓以德附,骨肉以仁親,夫婦以義合,朋友以義信,君臣以義序,百官以義承,曾、閔以仁成大孝,伯姬以義建至貞。守國者以仁堅固,佐君者以義不傾。君以仁治,臣以義平,鄉(xiāng)黨以仁恂恂,朝廷以義便便,美女以貞顯其行,烈士以義彰其名?!?19)⑦⑧⑨ 陸賈:《新語·道基》,王利器:《新語校注》,第25、30、34、34、28頁。“仁者道之紀(jì),義者圣之學(xué)。學(xué)之者明,失之者昏,背之者亡。陳力就列,以義建功,師旅行陣,德仁為固,仗義而強?!?20)⑦⑧⑨ 陸賈:《新語·道基》,王利器:《新語校注》,第25、30、34、34、28頁?!熬右粤x相褒,小人以利相欺,愚者以力相亂,賢者以義相治?!?21)⑦⑧⑨ 陸賈:《新語·道基》,王利器:《新語校注》,第25、30、34、34、28頁。
關(guān)于秦朝因“舉措太眾”而亡,陸賈說:“秦始皇驕奢靡麗,好作高臺榭,廣宮室,則天下豪富制屋宅者,莫不仿之,設(shè)房闥,備廄庫,繕雕琢刻畫之好,博玄黃琦瑋之色,以亂制度?!?22)陸賈:《新語·無為》,王利器:《新語校注》,第67、59頁?!胺驊谚涤?要環(huán)佩,服名寶,藏珍怪,玉斗酌酒,金罍刻鏤,所以夸小人之目者也;高臺百仞,金城文畫,所以疲百姓之力者也。故圣人卑宮室而高道德,惡衣服而勤仁義,不損其行以好其容,不虧其德以飾其身,國不興不事之功,家不藏不用之器,所以稀力役而省貢獻也。璧玉珠璣,不御于上,則玩好之物棄于下;琱琢刻畫之類,不納于君,則婬伎曲巧絕于下?!?23)⑤ 陸賈:《新語·本行》,王利器:《新語校注》,第146、142、148頁。統(tǒng)治者驕奢淫逸,舉措太多,老百姓就疲于應(yīng)付,民不聊生。所以吸取秦亡這個教訓(xùn)的政治方針就是“無為”。統(tǒng)治者多多克制自己的欲望,盡量少出一些加重人民負(fù)擔(dān)的政令,讓百姓能夠順應(yīng)天性生長化育,就會無為而天下大治。所以,陸賈在提出“仁義”之道的同時又提出“無為”之道:“道莫大于無為,行莫大于謹(jǐn)敬。何以言之?昔舜治天下也,彈五弦之琴,歌南風(fēng)之詩,寂若無治國之意,漠若無憂天下之心,然而天下大治。周公制作禮樂,郊天地,望山川,師旅不設(shè),刑格法懸,而四海之內(nèi),奉供來臻……故無為者乃有為也。”(24)陸賈:《新語·無為》,王利器:《新語校注》,第67、59頁?!盁o為”的概念雖然出自道家,但在體恤民瘼、關(guān)懷民生這一點上,與儒家的“仁義”是相通的、一致的。我們可以說,在陸賈為漢高祖提出的政治之道中,“仁義”是本體論,“無為”是方法論,兩者是融為一體的。所以陸賈說:“君子握道而治,據(jù)德而行,席仁而坐,杖義而強,虛無寂寞,通動無量。”(25)⑦⑧⑨ 陸賈:《新語·道基》,王利器:《新語校注》,第25、30、34、34、28頁?!熬又疄橹我?塊然若無事,寂然若無聲,官府若無吏,亭落若無民,閭里不訟于巷,老幼不愁于庭,近者無所議,遠者無所聽,郵無夜行之卒,鄉(xiāng)無夜召之征,犬不夜吠,雞不夜鳴,耆老甘味于堂,丁男耕耘于野,在朝者忠于君,在家者孝于親;于是賞善罰惡而潤色之,興辟雍庠序而教誨之,然后賢愚異議,廉鄙異科,長幼異節(jié),上下有差,強弱相扶,大小相懷,尊卑相承,雁行相隨,不言而信,不怒而威,豈待堅甲利兵、深牢刻令、朝夕切切而后行哉?”
鑒于從春秋開始一直到秦朝,君王之道基本上都是靠武力和刑罰說話的強權(quán)之道。漢初有人懷疑,不守古道、改弦易轍、另行仁道是否可行?陸賈提出:政治之道應(yīng)當(dāng)實事求是,與時俱進。打天下靠霸道,守天下靠仁道。只要符合現(xiàn)實的時代需要,有助于實現(xiàn)國泰民安,就是最好的政治之道。反之,時代變了,食古不化,依然恪守過時的古道,反而會導(dǎo)致災(zāi)難的后果,是愚蠢的政治選擇。“文王生于東夷,大禹出于西羌,世殊而地絕,法合而度同。故圣賢與道合,愚者與禍同?!薄肮柿捡R非獨騏驥,利劍非惟干將,美女非獨西施,忠臣非獨呂望。今有馬而無王良之御,有劍而無砥礪之功,有女而無芳澤之飾,有士而不遭文王,道術(shù)蓄積而不舒,美玉韞櫝而深藏。故懷道者須世,抱樸者待工,道為智者設(shè),馬為御者良,賢為圣者用,辯為智者通,書為曉者傳,事為見者明。故制事者因其則,服藥者因其良。書不必起仲尼之門,藥不必出扁鵲之方。合之者善,可以為法,因世而權(quán)行?!?26)②⑥ 陸賈:《新語·術(shù)事》,王利器:《新語校注》,第43~44、39~41、48頁?!笆浪滓詾樽怨哦鴤髦邽橹?以今之作者為輕。淡于所見,甘于所聞,惑于外貌,失于中情。”“道近不必出于久遠,取其致要而有成。《春秋》上不及五帝,下不至三王,述齊桓、晉文之小善,魯之十二公,至今之為政,足以知成敗之效,何必于三王?故古人之所行者,亦與今世同。立事者不離道德,調(diào)弦者不失宮商,天道調(diào)四時,人道治五常,周公與堯、舜合符瑞,二世與桀、紂同禍殃?!?27)②⑥ 陸賈:《新語·術(shù)事》,王利器:《新語校注》,第43~44、39~41、48頁。
從以“仁義”“無為”之道拯世救民出發(fā),陸賈反對并批評道家隱士的避世全生追求。“不能懷仁行義,分別纖微,忖度天地,乃苦身勞形,入深山,求神仙,棄二親,捐骨肉,絕五谷,廢《詩》《書》,背天地之寶,求不死之道,非所以通世防非者也?!?28)④ 陸賈:《新語·慎微》,王利器:《新語校注》,第93、96、98、93頁?!胺虿ゲ几?亂毛發(fā),登高山,食木實,視之無優(yōu)游之容,聽之無仁義之辭,忽忽若狂癡,推之不往,引之不來,當(dāng)世不蒙其功,后代不見其才,君傾而不扶,國危而不持,寂寞而無鄰,寥廓而獨寐,可謂避世,而非懷道者也。故殺身以避難則非計也,懷道而避世則不忠也?!?29)④ 陸賈:《新語·慎微》,王利器:《新語校注》,第93、96、98、93頁。陸賈主張以儒家積極進取的仁德之道介入社會,兼濟天下。
陸賈的《新語》,雖然雜有道家的宇宙發(fā)生論和治國主張,但總體來看思想的主體是儒家的。這從該書所引述的大量儒家經(jīng)典可以得到充分的證明。“《詩》《書》《禮》《樂》,為得其所,乃天道之所立,大義之所行也?!?30)陸賈:《新語·本行》,王利器:《新語校注》,第143頁。《詩》是孔子編訂的重要儒家經(jīng)典,《新語》屢屢引述:“《詩》云:‘式訛爾心,以蓄萬邦。’言一心化天下,而□□國治,此之謂也?!雹蕖啊对姟吩?‘讒人罔極,交亂四國?!娦昂闲?以傾一君,國危民失,不亦宜乎!”(31)陸賈:《新語·輔政》,王利器:《新語校注》,第55頁。“《詩》云:‘有斧有柯。’言何以治之也?!?32)陸賈:《新語·辨惑》,王利器:《新語校注》,第84頁。秦火之后,《春秋》三傳中《谷梁傳》最早在漢初流傳?!啊豆攘簜鳌吩?‘仁者以治親,義者以利尊。萬世不亂,仁義之所治也。’”(33)陸賈:《新語·道基》,王利器:《新語校注》,第34頁。孔子是儒家學(xué)說創(chuàng)始人。對孔子的尊重和崇奉,在《新語》中初露端倪:“孔子曰:‘移風(fēng)易俗?!M家令人視之哉?亦取之于身而已矣。”(34)陸賈:《新語·無為》,王利器:《新語校注》,第67頁?!翱鬃釉?‘有至德要道以順天下?!缘滦卸湎马樦?。”“孔子曰:‘道之不行也?!匀瞬荒苄兄9手^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灶仠Y道施于世而莫之用?!薄缎抡Z》還以巨大的同情,記錄、描繪了孔子代為相國時為魯國所立下的功勞及其所遭受的委屈:
魯定公之時,與齊侯會于夾谷,孔子行相事。兩君升壇,兩相處下,兩相欲揖,君臣之禮,濟濟備焉。
齊人鼓噪而起,欲執(zhí)魯公。孔子歷階而上,不盡一等而立,謂齊侯曰:“兩君合好,以禮相率,以樂相化。臣聞嘉樂不野合,犧象之薦不下堂。夷、狄之民何求為?”命司馬請止之。定公曰:“諾。”齊侯逡巡而避席曰:“寡人之過。”退而自責(zé)大夫。罷會。
于是齊人懼然而恐,君臣易操,不安其故行,乃歸魯四邑之侵地,終無乘魯之心,鄰邦振動,人懷向魯之意。強國驕君,莫不恐懼,邪臣佞人,變行易慮,天下之政,就而折中。
而定公拘于三家,陷于眾口,不能卒用孔子者,內(nèi)無獨見之明,外惑邪臣之黨,以弱其國而亡其身,權(quán)歸于三家,邑土單于強齊。
夫用人若彼,失人若此;然定公不覺悟,信季孫之計,背貞臣之策,以獲拘弱之名,而喪丘山之功,不亦惑乎!(35)⑨ 陸賈:《新語·辨惑》,王利器:《新語校注》,第78~79、75頁。
《新語》以儒家經(jīng)典為依據(jù),闡述仁義道德的外王之道,其歷史淵源是上古以來的圣人之道。這是儒家著作一再描述的。陸賈對歷史上發(fā)明“人道”的“圣人”作了“先圣”“中圣”“后圣”的劃分,并揭示了“圣人”之道的歷史流變?!跋仁ァ卑ㄉ褶r(nóng)、黃帝、后稷、奚仲、皋陶。他們創(chuàng)立的“人道”包括五谷之道、宮室之道、農(nóng)桑之道、車船之道、賞罰之道:“先圣乃仰觀天文,俯察地理,圖畫乾坤,以定人道。民始開悟,知有父子之親,君臣之義,夫婦之別,長幼之序,于是百官立,王道乃生?!薄懊袢耸橙怙嬔?衣皮毛,至于神農(nóng),以為行蟲走獸難以養(yǎng)民,乃求可食之物,嘗百草之實,察酸苦之味,教人食五谷。”“天下人民野居穴處,未有室屋,則與禽獸同域,于是黃帝乃伐木構(gòu)材,筑作宮室,上棟下宇,以避風(fēng)雨?!薄懊裰揖邮彻?而未知功力,于是后稷乃列封疆,畫畔界,以分土地之所宜;辟土殖谷,以用養(yǎng)民;種桑麻、致絲枲,以蔽形體。”“當(dāng)斯之時,四瀆未通,洪水為害,禹乃決江疏河,通之四瀆,致之于海,大小相引,高下相受,百川順流,各歸其所,然后人民得去高險,處平土?!薄按ü冉诲e,風(fēng)化未通,九州絕隔,未有舟車之用,以濟深致遠,于是奚仲乃橈曲為輪,因直為轅,駕馬服牛,浮舟杖楫,以代人力?!薄拌p金鏤木,分苞燒殖,以備器械,于是民知輕重,好利惡難,避勞就逸,于是皋陶乃立獄制罪,縣賞設(shè)罰,異是非,明好惡,檢奸邪,消佚亂?!薄爸惺ァ敝兰慈藗惤袒?“民知畏法,而無禮義,于是中圣乃設(shè)辟雍庠序之教,以正上下之儀,明父子之禮,君臣之義,使強不凌弱,眾不暴寡,棄貪鄙之心,興清潔之行?!薄昂笫ァ敝兰础拔褰?jīng)”“六藝”之道:“禮義不行,綱紀(jì)不立,后世衰廢,于是后圣乃定五經(jīng),明六藝,承天統(tǒng)地,窮事察微,原情立本,以緒人倫,宗諸天地,纂修篇章,垂諸來世,被諸鳥獸,以匡衰亂。天人合策,原道悉備,智者達其心,百工窮其巧,乃調(diào)之以管弦絲竹之音,設(shè)鐘鼓歌舞之樂,以節(jié)奢侈,正風(fēng)俗,通文雅?!?36)③⑥ 陸賈:《新語·道基》,王利器:《新語校注》,第9~18、21、28頁。但是,古代圣人所創(chuàng)立的“人道”在春秋以后遭到了破壞,其特點是放縱耳目之欲,不加節(jié)制,蕩而忘返:“后世淫邪,增之以鄭、衛(wèi)之音,民棄本趨末,技巧橫出,用意各殊,則加雕文刻鏤,傅致膠漆丹青、玄黃琦瑋之色,以窮耳目之好,極工匠之巧。”(37)③⑥ 陸賈:《新語·道基》,王利器:《新語校注》,第9~18、21、28頁。陸賈建議漢高祖實行的德治之道正是從保障民生的角度“原情立本,以緒人倫”的教化之道。
陸賈總結(jié)的歷史上的“圣人”之道,是他主張實行的儒家仁義之道的歷史依據(jù)。在儒家的話語系統(tǒng)中,能自覺踐行“仁義”道德的君主叫“圣人”,能輔佐這樣的君主踐行“仁義”之道的大臣百官叫“賢者”。崇尚“仁義”之道,必然崇尚“圣賢”政治?!笆ブ鳌北仨毮軌颉坝觅t”,“用賢”才能使“仁義”之道得到真正貫徹。反之,“佞用則忠亡”。(38)陸賈:《新語·術(shù)事》,王利器:《新語校注》,第48頁。陸賈指出:“圣人居高處上,則以仁義為巢;乘危履傾,則以圣賢為杖。故高而不墜,危而不仆?!?39)⑦⑧ 陸賈:《新語·輔政》,王利器:《新語校注》,第50、51、55頁?!笆ト送跏?賢者建功。湯舉伊尹,周任呂望,行合天地,德配陰陽,承天誅惡,克暴除殃……忠進讒退,直立邪亡,道行奸止,不得兩張?!?40)③⑥ 陸賈:《新語·道基》,王利器:《新語校注》,第9~18、21、28頁?!拔粽?堯以仁義為巢,舜以稷、契為杖,故高而益安,動而益固?!w自處得其巢,任杖得其人也?!狈粗?“秦以刑罰為巢,故有覆巢破卵之患;以李斯、趙高為杖,故有頓仆跌傷之禍,何者?所任者非也?!彼躁戀Z得出結(jié)論說:“故杖圣者帝,杖賢者王,杖仁者霸,杖義者強,杖讒者滅,杖賊者亡?!?41)⑦⑧ 陸賈:《新語·輔政》,王利器:《新語校注》,第50、51、55頁。同時他提醒人們:“讒夫似賢,美言似信,聽之者惑,觀之者冥。世無賢智之君,孰能別其形?!比绻靶抛嬝?未有不亡者也”。(42)⑦⑧ 陸賈:《新語·輔政》,王利器:《新語校注》,第50、51、55頁。不僅“讒佞”之臣會把自己打扮成忠賢,而且忠賢之臣也會被群小誣蔑為壞人:“夫眾口毀譽,浮石沈木,群邪相抑,以直為曲,視之不察,以白為黑。夫曲直之異形,白黑之殊色,乃天下之易見也,然而目繆心惑者,眾邪誤之?!?43)⑨ 陸賈:《新語·辨惑》,王利器:《新語校注》,第78~79、75頁。對于賢臣的毀譽,陸賈對君主提出“辨惑”的期待,同時也提醒賢臣要作好遭受委屈、孤往精進的思想準(zhǔn)備:“夫君子直道而行,知必屈辱而不避也?!薄肮市胁桓移埡?言不為茍容,雖無功于世,而名足稱也;雖言不用于國家,而舉措之言可法也?!薄肮适庥谑浪?則身孤于士眾。夫邪曲之相銜,枉橈之相錯,正直故不得容其間。諂佞之相扶,讒口之相譽,無高而不可上,無深而不可往者何?以黨輩眾多,而辭語諧合?!薄靶俺贾钨t,猶浮云之鄣日月也,非得神靈之化,罷云霽翳,令歸山海,然后乃得睹其光明,暴天下之濡濕,照四方之晦冥?!?44)② 陸賈:《新語·辨惑》,王利器:《新語校注》,第73~84、84頁。同時提醒賢臣志士要努力為明主所用:“夫言道因權(quán)而立,德因勢而行,不在其位者,則無以齊其政;不操其柄者,則無以制其剛?!?45)② 陸賈:《新語·辨惑》,王利器:《新語校注》,第73~84、84頁?!百|(zhì)美者以通為貴,才良者以顯為能?!?46)④⑤ 陸賈:《新語·資質(zhì)》,王利器:《新語校注》,第101、108、114頁?!胺蚋F澤之民,據(jù)犁接耜之士,或懷不羈之能,有禹、皋陶之美,綱紀(jì)存乎身,萬世之術(shù)藏于心;然身不容于世,無紹介通之者也?!?47)④⑤ 陸賈:《新語·資質(zhì)》,王利器:《新語校注》,第101、108、114頁。對于人君而言,確立了“仁義”的大政方針之后,尚賢去佞,以賢為杖,是“仁義”方針得以貫徹實施的根本保證?!叭司恢筚t以自助,近賢以自輔。然賢圣或隱于田里,而不預(yù)國家之事者,乃觀聽之臣不明于下,則閉塞之譏歸于君;閉塞之譏歸于君,則忠賢之士棄于野;忠賢之士棄于野,則佞臣之黨存于朝;佞臣之黨存于朝,則下不忠于君;下不忠于君,則上不明于下;上不明于下,是故天下所以傾覆也?!?48)④⑤ 陸賈:《新語·資質(zhì)》,王利器:《新語校注》,第101、108、114頁。
為大于其細(xì)。“夫建大功于天下者必先修于閨門之內(nèi),垂大名于萬世者必先行之于纖微之事?!?49)⑨ 陸賈:《新語·慎微》,王利器:《新語校注》,第89、89、89、93、89~91頁。外王本于內(nèi)圣,是儒家的一貫思路。“治外者必調(diào)內(nèi),平遠者必正近。”(50)陸賈:《新語·懷慮》,王利器:《新語校注》,第129、132頁。“欲建功興譽,垂名烈、流榮華者,必取之于身?!?51)陸賈:《新語·至德》,王利器:《新語校注》,第116頁。“修之于內(nèi),著之于外;行之于小,顯之于大?!?52)⑨ 陸賈:《新語·慎微》,王利器:《新語校注》,第89、89、89、93、89~91頁?!巴馔酢闭邆€人的道德修養(yǎng)包括君主與大臣兩方面?!熬饔诘?可以及于遠;臣篤于義,可以至于大?!?53)陸賈:《新語·明誡》,王利器:《新語校注》,第152、154~155、152頁。由于君主有著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他的一言一行起著上行下效的作用,所以道德修養(yǎng)對于君主來說更為重要?!胺虺痔斓刂?操四海之綱,屈申不可以失法,動作不可以離度。謬誤出口,則亂及萬里之外,何況刑無罪于獄,而誅無辜于市乎?故世衰道失,非天之所為也,乃君國者有以取之也?!?54)陸賈:《新語·明誡》,王利器:《新語校注》,第152、154~155、152頁。“安危之要,吉兇之符,一出于身;存亡之道,成敗之事,一起于善行;堯、舜不易日月而興,桀、紂不易星辰而亡,天道不改而人道易也?!薄拔魷云呤镏?升帝王之位;周公自立三公之官,比德于五帝三王。斯乃口出善言,身行善道之所致也?!?55)陸賈:《新語·明誡》,王利器:《新語校注》,第152、154~155、152頁。大臣作為輔佐君主治民的官員也有一個正人必先正己的道德修養(yǎng)的使命?!耙烈?fù)鼎,居于有莘之野,修道德于草廬之下,躬執(zhí)農(nóng)夫之作,意懷帝王之道,身在衡門之里,志圖八極之表,故釋負(fù)鼎之志,為天子之佐,克夏立商,誅逆征暴,除天下之患,辟殘賊之類,然后海內(nèi)治,百姓寧?!?56)⑨ 陸賈:《新語·慎微》,王利器:《新語校注》,第89、89、89、93、89~91頁?!肮苤傧嗷腹?詘節(jié)事君,專心一意,身無境外之交,心無欹斜之慮。正其國如制天下,尊其君而屈諸侯,權(quán)行于海內(nèi),化流于諸夏,失道者誅,秉義者顯,舉一事而天下從,出一政而諸侯靡?!?57)陸賈:《新語·懷慮》,王利器:《新語校注》,第129、132頁。
道德修養(yǎng)不僅是君主、大臣的使命,也是每個庶民的使命?!暗勒?人之所行也。夫大道履之而行,則無不能,故謂之道?!?58)⑨ 陸賈:《新語·慎微》,王利器:《新語校注》,第89、89、89、93、89~91頁。曾子、顏回就是普通百姓修身成圣的榜樣?!霸有⒂诟改?昏定晨省,調(diào)寒溫,適輕重,勉之于糜粥之間,行之于衽席之上,而德美重于后世?!薄邦伝匾缓勈?一瓢飲,在陋巷之中,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禮以行之,遜以出之?!?59)⑨ 陸賈:《新語·慎微》,王利器:《新語校注》,第89、89、89、93、89~91頁。“道而行之于世,雖非堯、舜之君,則亦堯、舜也?!?60)陸賈:《新語·思務(wù)》,王利器:《新語校注》,第170頁。
陸賈對君主、大臣乃至普通百姓提出修身的要求,是從道德失范的現(xiàn)實出發(fā)的。目睹戰(zhàn)國以來諸侯國及秦朝社會上下的所作所為,他批評說:“今之為君者則不然,治不以五帝之術(shù),則曰今之世不可以道德治也;為臣者不思稷、契,則曰今之民不可以仁義正也;為子者不執(zhí)曾、閔之質(zhì),朝夕不休,而曰家人不和也;學(xué)者不操回、賜之精,晝夜不懈,而曰世所不行也。自人君至于庶人,未有不法圣道而為賢者也。”(61)②⑤⑥ 陸賈:《新語·思務(wù)》,王利器:《新語校注》,第171、165、170、163、163頁?!胺踩藙t不然,目放于富貴之榮,耳亂于不死之道,故多棄其所長而求其所短,不得其所無而失其所有?!?62)②⑤⑥ 陸賈:《新語·思務(wù)》,王利器:《新語校注》,第171、165、170、163、163頁。
因此,對于君民的人主大臣,陸賈提出:“圣人執(zhí)一政以繩百姓,持一概以等萬民,所以同一治而明一統(tǒng)也。故天一以大成數(shù),人一以成倫?!?63)⑨⑩ 陸賈:《新語·懷慮》,王利器:《新語校注》,第132、129、139、129頁。對于普通大眾,陸賈提出:“君子居亂世,則合道德,采微善,絕纖惡,修父子之禮,以及君臣之序,乃天地之信道,圣人之所不失也。”“俯仰進退,與道為依,藏之于身,優(yōu)游待時?!?64)⑦ 陸賈:《新語·慎微》,王利器:《新語校注》,第97~98、91頁。
修身的具體內(nèi)容,是學(xué)習(xí)圣賢和《詩》《書》,從小處做起,不斷積善去惡?!胺蚩谡b圣人之言,身學(xué)賢者之行,久而不弊,勞而不廢?!?65)②⑤⑥ 陸賈:《新語·思務(wù)》,王利器:《新語校注》,第171、165、170、163、163頁?!熬硬┧级鴱V聽,進退順法,動作合度,聞見欲眾,而采擇欲謹(jǐn),學(xué)問欲博,而行己欲敦,見邪而知其直,見華而知其實。”(66)②⑤⑥ 陸賈:《新語·思務(wù)》,王利器:《新語校注》,第171、165、170、163、163頁。“蓋力學(xué)而誦《詩》《書》,凡人所能為也;若欲移江河,動太山,故人力所不能也。如調(diào)心在己,背惡向善,不貪于財,不茍于利,分財取寡,服事取勞,此天下易知之道,易行之事也,豈有難哉?”(67)⑦ 陸賈:《新語·慎微》,王利器:《新語校注》,第97~98、91頁。陸賈所說的“善”,是對色、利之欲的理性節(jié)制。目睹秦朝皇帝窮奢極欲導(dǎo)致的亡國惡果,情欲在漢初思想家的眼里具有了某種“惡”性。所以陸賈說:“凡人莫不知善之為善,惡之為惡;莫不知學(xué)問之有益于己,怠戲之無益于事也。然而為之者情欲放溢,而人不能勝其志也?!?68)陸賈:《新語·資質(zhì)》,王利器:《新語校注》,第114頁。“養(yǎng)氣治性,思通精神,延壽命者,則志不流于外?!?69)⑨⑩ 陸賈:《新語·懷慮》,王利器:《新語校注》,第132、129、139、129頁?!靶呢樯?雖高必崩。氣泄生疾,壽命不長。顛倒無端,失道不行。故氣感之符,清潔明光。情素之表,恬暢和良。調(diào)密者固,安靜者詳。志定心平,血脈乃強。……故欲理之君,閉利門。積德之家,必?zé)o災(zāi)殃。利絕而道著,武讓而德興,斯乃持久之道,常行之法也?!?70)⑨⑩ 陸賈:《新語·懷慮》,王利器:《新語校注》,第132、129、139、129頁。“君子……目不淫于炫耀之色,耳不亂于阿諛之詞。雖利之以齊、魯之富而志不移,談之以王喬、赤松之壽而行不易,然后能一其道而定其操,致其事而立其功也?!?71)②⑤⑥ 陸賈:《新語·思務(wù)》,王利器:《新語校注》,第171、165、170、163、163頁?!皳?jù)土子民,治國治眾者,不可以圖利治產(chǎn)業(yè)……蘇秦、張儀,身尊于位,名顯于世,相六國,事六君,威振山東,橫說諸侯,國異辭,人異意,欲合弱而制強,持衡而御縱,內(nèi)無堅計,身無定名,功業(yè)不平,中道而廢,身死于凡人之手,為天下所笑者,乃由辭語不一,而情欲放佚故也?!?72)⑨⑩ 陸賈:《新語·懷慮》,王利器:《新語校注》,第132、129、139、129頁。
為了強化儒家道德的神圣性,陸賈吸取道家的宇宙發(fā)生論,糅合陰陽五行說,將儒家的仁義道德天命化。他說:“傳曰:‘天生萬物,以地養(yǎng)之,圣人成之?!Φ聟⒑?而道術(shù)生焉?!薄皬埲赵?列星辰,序四時,調(diào)陰陽,布?xì)庵涡?次置五行;春生夏長,秋收冬藏,陽生雷電,陰成霜雪,養(yǎng)育群生,一茂一亡;潤之以風(fēng)雨,曝之以日光,溫之以節(jié)氣,降之以殞霜,位之以眾星,制之以斗衡,苞之以六合,羅之以紀(jì)綱,改之以災(zāi)變,告之以禎祥,動之以生殺,悟之以文章?!薄肮试谔煺呖梢?在地者可量,在物者可紀(jì),在人者可相?!?73)陸賈:《新語·道基》,王利器:《新語校注》,第1~5頁。圣人可以根據(jù)正常的天象制定君臣尊卑人道等級:“圣人承天之明,正日月之行,錄星辰之度,因天地之利,等高下之宜,設(shè)山川之便,平四海,分九州,同好惡,一風(fēng)俗?!兑住吩?‘天垂象,見吉兇,圣人則之;天出善道,圣人得之?!杂紙D歷之變,下衰風(fēng)化之失,以匡盛衰,紀(jì)物定世,后無不可行之政,無不可治之民?!?74)陸賈:《新語·明誡》,王利器:《新語校注》,第157頁?!鞍怂薏⒘?各有所主;萬端異路,千法異形。圣人因其勢而調(diào)之,使小大不得相踰,方圓不得相干。分之以度,紀(jì)之以節(jié),星不晝見,日不夜照,雷不冬發(fā),霜不夏降。臣不凌君……盛夏不暑,隆冬不霜?!币部梢愿鶕?jù)反常的天象反思己過,改過從善:“虹蜺冬見,蟄蟲夏藏,熒惑亂宿,眾星失行,圣人因變而立功,由異而致太平?!右姁河谕?則知變于內(nèi)矣?!?75)陸賈:《新語·思務(wù)》,王利器:《新語校注》,第168頁。這里透露出漢代道德天命化的“災(zāi)異說”的最初端倪。
這就涉及天人感應(yīng)的思想。這種思想早已有之。《詩經(jīng)·小雅·十月之交》云:“日月告兇?!薄按巳斩?于何不臧!” 孔子著《春秋》,記日食36次,地震5次,山崩2次,大水9次?!蹲髠鳌ふ俟吣辍分赋?日食、月食等災(zāi)異天象是對“不用善”的“不善政”的警告和懲戒?!吨杏埂肪刻烊酥H,將國家的興亡與天象的祥妖聯(lián)系起來:“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编u衍把陰陽、五行學(xué)說結(jié)合起來,糅進迷信方術(shù)思想,杜撰出天人合一、相互感應(yīng)的世界觀,“稱引土地剖判以來,五德轉(zhuǎn)移,治各有宜,而符應(yīng)若茲”。(76)司馬遷:《史記·孟子荀卿列傳》,第七冊,第2344頁。《呂氏春秋·應(yīng)同》發(fā)揮鄒衍遺說:“類同相召,氣同則合,聲比則應(yīng)。”“帝王之將興也,天必先見祥于下民?!?77)呂不韋:《呂氏春秋·應(yīng)同》。《二十二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666頁?!拔崧勏檎吒V纫?見祥而不善,則福不至;妖者禍之先也,見妖而為善,則禍不至?!薄疤熘娧?以伐有罪也?!?78)呂不韋:《呂氏春秋·制樂》。《二十二子》,第646頁。陸賈繼承了這些思想,肯定天人感應(yīng)的存在:“故知天者仰觀天文,知地者俯察地理。跂行喘息,蜎飛蠕動之類,水生陸行,根著葉長之屬,為寧其心而安其性。蓋天地相承,氣感相應(yīng)而成者也。”(79)陸賈:《新語·道基》,王利器:《新語校注》,第7、29頁?!靶圆赜谌?則氣達于天,纖微浩大,下學(xué)上達,事以類相從,聲以音相應(yīng),道唱而德和,仁立而義興,王者行之于朝廷,匹夫行之于田?!?80)⑦ 陸賈:《新語·術(shù)事》,王利器:《新語校注》,第47、43頁。揭示天人感應(yīng)的規(guī)律是類同相感:“故近河之地濕,而近山之木長者,以類相及也。高山出云,丘阜生氣,四瀆東流,百川無西行者,小象大而少從多也?!?81)陸賈:《新語·無為》,王利器:《新語校注》,第65頁。人間的道德會遭遇上天的福報,人間的惡行會遭受上天的惡報?!皯训抡邞?yīng)以福,挾惡者報以兇,德薄者位危,去道者身亡?!边@是“萬世不易法,古今同紀(jì)綱”。(82)⑦ 陸賈:《新語·術(shù)事》,王利器:《新語校注》,第47、43頁?!皭赫鷲簹?惡氣生災(zāi)異。螟蟲之類,隨氣而生;虹蜺之屬,因政而見。治道失于下,則天文變于上;惡政流于民,則螟蟲生于野。”(83)陸賈:《新語·明誡》,王利器:《新語校注》,第155頁。“故仁者在位而仁人來,義者在朝而義士至。是以墨子之門多勇士,仲尼之門多道德,文王之朝多賢良,秦王之庭多不詳。故善者必有所主而至,惡者必有所因而來。夫善惡不空作,禍福不濫生,唯心之所向,志之所行而已矣?!?84)陸賈:《新語·思務(wù)》,王利器:《新語校注》,第173頁。
由于道德得到上天的庇佑,所以陸賈提出:獲得福報的正確路徑是行善罰惡?!胺蛏频来婧跣?無遠而不至也;惡行著乎己,無近而不去也。周公躬行禮義,郊祀后稷,越裳奉貢而至,麟鳳白雉草澤而應(yīng);殷紂無道,微子棄骨肉而亡。行善者則百姓悅,行惡者則子孫怨。是以明者可以致遠,否者可以失近?!?85)陸賈:《新語·明誡》,王利器:《新語校注》,第160頁?!叭魷?、武之君,伊、呂之臣,因天時而行罰,順陰陽而運動,上瞻天文,下察人心,以寡服眾,以弱制強,革車三百甲卒三千,征敵破眾,以報大讎,討逆亂之君,絕煩濁之原,天下和平,家給人足,匹夫行仁,商賈行信,齊天地,致鬼神,河出圖,洛出書,因是之道,寄之天地之間,豈非古之所謂得道者哉!”(86)陸賈:《新語·慎微》,王利器:《新語校注》,第95頁。如果背離行善積德,以“不驗之語” 說“災(zāi)變之異”蠱惑人心,是應(yīng)當(dāng)堅決反對的:“夫世人不學(xué)《詩》《書》,存仁義,尊圣人之道,極經(jīng)藝之深,乃論不驗之語,學(xué)不然之事,圖天地之形,說災(zāi)變之異,乖先王之法,異圣人之意,惑學(xué)者之心,移眾人之志,指天畫地,是非世事,動人以邪變,驚人以奇怪,聽之者若神,視之者如異;然猶不可以濟于厄而度其身,或……不免于辜戮。”(87)陸賈:《新語·懷慮》,王利器:《新語校注》,第137頁。
通過賦予儒家道德的神圣天命,同時以災(zāi)異懲戒、警告失德行為,陸賈確立了“仁義”之道的崇高地位:“夫謀事不并仁義者后必敗,殖不固本而立高基者后必崩。故圣人防亂以經(jīng)藝,工正曲以準(zhǔn)繩?!?88)陸賈:《新語·道基》,王利器:《新語校注》,第7、29頁。仁義之道在漢初作為吸取秦朝暴政而亡之鑒的政治變革措施,得到了高祖的充分肯定,奠定了堅實的基石。
一種常見的觀點認(rèn)為,漢武帝之前,漢初思想界“貴黃老,稍尚清虛”;武帝之后,“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這種一刀切的劃分過于簡單化,其實并不準(zhǔn)確。它不僅不符合在愛利萬民這一大方向上道家的清虛道德與儒家的仁義道德之間的相容性、一致性,而且不符合漢初以仁政改變秦朝暴政的思路和事實,以及提出和論證這種思路的陸賈的《新語》和賈誼的《新書》的思想實際。如果說景帝后期、武帝初期竇太后干政時思想界以黃老道家為主,劉安主持的《淮南子》以道家學(xué)說為主、儒家學(xué)說為輔,是證明漢代初期“貴黃老”的主要子書,那么在高祖時陸賈的《新語》、文帝時賈誼的《新書》體現(xiàn)的儒道合一中,則明顯地凸顯出仁德為主的儒家主導(dǎo)傾向。它們構(gòu)成了武帝時期董仲舒提出的“獨尊儒術(shù)”的前期思想基礎(chǔ)。其中,陸賈及其《新語》扮演了至關(guān)重要的角色,值得給予充分關(guān)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