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燕,徐 梅
(喀什大學a.人文學院;b.學報編輯部;新疆 喀什 844000)
1950 年代是新中國發(fā)生翻天覆地變化的年代。一方面社會主義建設事業(yè)如火如荼地進行,第一個五年計劃、農(nóng)業(yè)合作化運動、城市工業(yè)化運動、全國愛國衛(wèi)生運動及社會主義文化建設等齊頭并進;另一方面,西方國家政治主流意識形態(tài)也加緊了對中國的封鎖和打壓,在延續(xù)傳播19 世紀以來詆毀中國等東方國家“黃禍論”的同時,又散布“紅禍論”,詆毀抹黑新中國。為加強中國與世界各國的交流交往,增進世界對中國的了解,1955 年周恩來總理在萬隆會議上,發(fā)出了“到中國來看看”的倡議,包括法國知識分子在內的西方社會團體應邀來到中國開展訪問交流活動。1955 年9 月至11 月,波伏娃和薩特作為法國第一批應邀訪華的知識分子代表,對中國進行了為期45 天的訪問,《長征:中國紀行》(以下簡稱《長征》)正是波伏娃此次中國之行的成果。
《長征》以波伏娃在中國的親歷親聞,對中國的農(nóng)業(yè)、工業(yè)、文化、政治、城市等進行了全面的書寫,用雄辯的事實和精深的分析駁斥了西方主流意識形態(tài)操控的“紅禍論”的文化偏見,為西方讀者展現(xiàn)了一個全面立體具象化的紅色中國形象?!啊堕L征》無論在論述的深度還是影響力方面都當之無愧地成為20 世紀50 年代后期塑造紅色烏托邦中國形象的典范之作”[1]260,塑造了“紅色中國最光明的形象”[2]。
《長征》共計八章,較全面展示了波伏娃訪問中國的見聞與思考。波伏娃總結了她眼中中國鮮明突出的特征:“在中國……現(xiàn)實,就是未來。中國目前的現(xiàn)實就是它的未來。”[3]394而這個現(xiàn)實在波伏娃看來,就是僅僅幾年時間,新中國所有的一切都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在西方反華輿論的宣傳中,新中國是與貧困落后聯(lián)系在一起的,物質匱乏、不講衛(wèi)生、瘟疫流行。但波伏娃在走訪中發(fā)現(xiàn):中國的革命改變了農(nóng)民當牛做馬一樣的生活。她用詳實的數(shù)據(jù)和資料說明,僅僅幾年,中國經(jīng)過革命和農(nóng)業(yè)合作社運動、城市工業(yè)化運動,已經(jīng)贏得了與種種苦難作斗爭的勝利: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取得了巨大成就,盡管新中國仍然貧窮,但人民的溫飽問題得到了解決,不再挨餓,有衣穿,有干凈的房子住,生活水平得到了極大的提升;中國的工業(yè)化建設也跨入了一個新的階段,在撫順等地的實地走訪中,她看見“中國將成為最強大的工業(yè)國家之一的前景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來”[3]149;從衛(wèi)生情況來看,她在作品中不止一次寫到,不僅農(nóng)村沒有垃圾、沒有沼澤、沒有惡臭,到處都整潔干凈,人們雖都穿著藍棉布衣服,但無論成人還是兒童都十分整潔,寄生蟲、嬰兒夭折、流行病等現(xiàn)象已不復存在;從文化教育情況來看,國家提供免費教育,開展了破除迷信、掃盲學文化、文字改革等一系列對于中國廣大民眾來說不啻于啟蒙教育的運動,幫助廣大群眾擺脫愚昧、落后。此外還有國家提供無息貸款、救濟金,看病免費,給廣大知識分子發(fā)放補貼、安排工作等。
作為一個女權主義者,波伏娃自然很關心中國婦女的解放,她也從這一角度強化了具有歷史進步性的中國形象。她首先從一個縱向的歷史脈絡中細致梳理了中國婦女受壓迫被奴役的歷史,并引用費孝通、賽珍珠的著作以及中國的報告等各種資料作為佐證,尤其通過“裹小腳”這一惡俗來揭示中國女性肉體和精神被摧殘的心酸歷史。在波伏娃看來,“裹小腳”這一惡俗實際是中國歷史上的女性被物化為男性觀賞、審視的欲望客體,成為男性掌控女性命運的一種表現(xiàn)方式。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新中國“以制度化和倫理化的形式賦予了女性前所未有的權力”,新中國的社會主義改造讓廣大受壓迫、受奴役的婦女獲得了解放和獨立,無論婚姻、家庭倫理結構還是社會角色,都成為與男性一樣能自由支配自我生命和命運的主體,甚至許多方面遠遠超過世界其他地區(qū)?!堕L征》中對一個法語講得很好的醫(yī)學系女學生的描寫,明顯看出波伏娃眼中中國婦女解放的評判標準,而這個標準明顯地有《第二性》的印記。
物質進步中顯現(xiàn)出的歷史進步是新中國有目共睹的巨大成就,波伏娃在歷史的縱向發(fā)展和橫向的地區(qū)差異兩個維度的比較中,引用大量資料和數(shù)據(jù)令人信服地展現(xiàn)了這一成就,構成了她筆下紅色中國形象的一個顯在的維度。
從中西方文化交流之初直至18 世紀,西方形成了從物質與道德兩個方面描述中國的傳統(tǒng):一方面中國是一個輝煌的文明古國,地大物博,物產(chǎn)豐饒;另一方面,中國又是道德完善的典范。18 世紀法國哲學家伏爾泰十分推崇孔子和儒學,他感慨當中國奉行法律“遵循最純潔的道德教訓時,歐洲正陷于謬誤和腐化墮落之中”[4],而且中國還因為有“仁政德治”的“哲學家國王”而強盛,并表達了自己對于這個道德之邦的崇敬之情。伏爾泰的學說沿襲并強化了西方孔教(儒教)烏托邦中國的形象。仔細觀察會發(fā)現(xiàn),波伏娃的《長征》也回響著伏爾泰對道德中國想象的余音,所不同的是波伏娃是從大量親見親聞的具體事例中展開的。
新中國的民主政治構成了波伏娃“紅色道德中國”形象的重要維度。與當時西方國家攻擊中國“專制式集權”不同,她看到的是新中國如何消滅了階級剝削與壓迫,人人平等,享有充分的民主與自由,因為中國推行的是民主政治,中國共產(chǎn)黨的意志和人民大眾的利益完全一致,“中國領導人……和睦地與廣大群眾站在一起,從來不違背人民的利益”[3]82。在走訪、觀察、聆聽的過程中,她發(fā)現(xiàn)無論集體化路線的推行還是文化普及等事務,都是符合人民利益、被人民衷心擁護的。新聞媒體自覺接受群眾的監(jiān)督;意識形態(tài)領域“從來沒有一種人民民主這么強調思想的自由……中國的知識分子可以重新創(chuàng)造一種能夠切實反映新世界的意識形態(tài)了”[3]219;《婚姻法》規(guī)定了女性婚姻的自由;等等。其中,中國共產(chǎn)黨人與人民大眾利益的高度一致性構成了她心中的新中國印象最深刻的內容,而這一點恰是民主政治道德理想的中國最閃光的一面。
波伏娃在梳理儒家思想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儒家的誠信觀念深入人心,無論商人還是普通的勞動者,都信奉誠信的美德。她特別寫到一個場景:盡管三輪車夫還比較貧困,但他誠實地收下自己應得的勞動所得,將多余的錢退還給她。這件事讓她感慨不已,強化了她對“道德中國”的認識。此外波伏娃不止一次談到中國人民孝順勤勞、勤儉節(jié)約、合作互助、樂觀向上等諸多美德。在她看來,與新中國物質的進步相比,更讓人感動的是中國人民勤勞努力、團結、樂觀向上的精神。無論知識分子、農(nóng)民還是工人,都將個人利益與國家責任結合在一起,積極投身到集體化運動中,以自己的辛勤勞動為社會主義事業(yè)做貢獻。新中國每個建設者都以堅定樂觀的態(tài)度表達自己對新中國未來的必勝信念。這給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后來在寫給情人的《越洋情書》中,她情不自禁地回憶起自己看到的震撼場景:“當你乘火車馳過時,你可看到一幅幅驚人的場面:在綿延千里的稻田里,貧困的農(nóng)民靠自己的力量取水,甚至沒有一頭驢或駱駝,也幾乎沒有農(nóng)具。他們建筑那么多的東西!房子、水壩、一切。除了雙手,沒有卡車,什么也沒有,而且速度驚人。”[5]540
國家領導人的品格、風范,往往代表著一個國家的國家形象,體現(xiàn)著一個國家的文化品格。如果說波伏娃用相當?shù)钠枘×说赖轮袊漠嬒竦脑挘龑π轮袊I導人的描述,更是強化了民主平等的“哲人治國”的理想形象?!堕L征》中,她雖然著墨不多,但也如同人物傳記般描述了毛澤東和周恩來等新中國領導人的形象。國慶大典上,她得以近距離觀察毛澤東:“毛澤東就站在他的畫像下。他像平常一樣,身著灰中帶綠的上裝,戴著一頂帽子,這頂帽子在游行中他不時取下,向歡呼的人群揮舞。人們很難從遠處將他與其他官員區(qū)分開來,他身上沒有什么特別吸引人們注意的地方。”[3]342但就是這個平易近人、從容謙遜的新中國主席,還是一位杰出的“農(nóng)民問題專家”和杰出詩人,波伏娃從中領悟了中國文化一個鮮明突出的特點:中國古代很多官員都是文人,而毛澤東主席的這兩重身份無形中印證了西方自柏拉圖開始至伏爾泰所描述的“哲人統(tǒng)治國家”的理想。波伏娃還用寥寥數(shù)語勾勒了舉止和動作非常隨意、不卑不亢、應答機智、目光犀利的周恩來總理的形象。這些新中國的領導人贏得了波伏娃由衷的肯定:“不但深具魅力,而且能喚起人們一種十分罕見的情感——尊重?!盵3]346
中國的民主政治,中國人民勤勞努力、團結、樂觀向上的精神,平易近人、智慧從容的國家領導人,厚實著波伏娃筆下“紅色道德中國”的形象。
作為一個積極主張“介入生活”的文人和社會活動家,波伏娃十分關心的是革命能否促進歷史進步、經(jīng)濟繁榮與人民幸福,可以說這些問題都在紅色中國得到了驗證。在為期45 天的訪問中,波伏娃發(fā)現(xiàn)新中國采取的一系列政策、開展的一系列運動,在改善人民生活條件、提高人民生活水平的同時,從根本上提高了人民的社會地位:農(nóng)民做了土地的主人,擺脫了沉重賦稅的壓迫;工廠工人的工作和生活條件得到了根本改變,“原先的充當工具的動物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人”[3]170;知識分子受到尊敬,婦女解放獲得了做人的尊嚴,年輕人得到了自由的發(fā)展??傊?,新中國的老百姓做了國家的主人。從社會分工看,每個人在社會中都有自己合適的位置,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能夠在社會主義建設事業(yè)中找到自己的價值。這種認識在“10 月1 日”這一章中得到了集中強化??粗魂犼犠哌^天安門廣場的國慶游行隊伍,波伏娃發(fā)現(xiàn),“這些人當中沒有一個被人群吞沒,50 萬人個個都對自己負責”[3]343。這也更讓她“感覺到中國是一個有序而神奇的國家,雖然貧窮,卻有著富足才有的甜蜜……”[3]3,這不僅顯示了歷史的巨大進步,而且奠定了人民幸福的基礎。
因此,在波伏娃的筆下,無論農(nóng)民、工人、知識分子,還是老人、小孩、婦女,雖看到了中國社會主義建設中面臨的困難、遇到的問題,但所有人都無一例外地擁護中國共產(chǎn)黨的領導,擁護新中國,相信共產(chǎn)黨會把中國建設成一個強大的國家。這一切構建起了充滿了生機活力的、全黨上下同心、建設一個美好中國的、具有巨大一致性的紅色中國形象。在這樣的國家里,人民的幸福感倍增。波伏娃切身體會到中國人民的幸福與喜悅,她所看到的中國人民“都滿臉笑容……在北京連空氣都洋溢著幸?!盵3]18。而十一國慶節(jié)大典,波伏娃更是切身由衷感受到游行群眾抑制不住的熱情和喜悅,整個天安門廣場就是一個歡樂的海洋?!皾M臉笑容”成為她筆下幸福的中國人民的一個顯性的外在表征,這一表征在50 年代頻繁出現(xiàn)于西方人的鏡頭中,成為50 年代關于中國的一個套話,進一步強化了人民幸福的紅色中國形象。
有學者認為,波伏娃筆下新中國的歷史進步性是從它的可能性中表現(xiàn)出來的,這是有道理的。波伏娃反復地強調:中國的現(xiàn)實就是它的未來。《長征》中,她不止一次、也不止一處地表達了自己對新中國未來的肯定。
作為一個農(nóng)業(yè)大國,中國的工業(yè)生產(chǎn)底子薄弱是歷史長期遺留的問題。但波伏娃參觀東北的工業(yè)生產(chǎn)時卻看見了干凈整潔的廠房、工廠設備、工人的工作條件及其有條不紊地開展工作的情形,她從新中國工業(yè)生產(chǎn)和建設中看到了中國工業(yè)巨大發(fā)展的可能;在分析了中國工業(yè)發(fā)展的歷史、梳理了一系列數(shù)據(jù)后,她驚嘆于中國工業(yè)取得的巨大成果,斷言“甚至反共人士也絲毫不懷疑中國很快就會成為一個一流的工業(yè)大國”[3]158。在與舊中國的對比中她認為:盡管中國的進步還很有限,但無論在任何方面都顯示出巨大的可能性,中國已經(jīng)找到出路,正朝著生活水平更高、自由度更大的生產(chǎn)和致富的道路邁進。正是在這種孕育著的巨大可能性中,中國歷史的進步性顯現(xiàn)了出來,她信心百倍地預測中國的未來:“終有一天,中國會成為世界最發(fā)達的國家之一,在中西之間將不再有截然不同之處,大家都將是世界文化的一份子。這意味著每一個國家都有自己獨特的地位,中國也將屹立于未來,中國將在創(chuàng)造生機勃勃的未來的過程中創(chuàng)新。”[6]她認為中國的成功經(jīng)驗無疑具有巨大的示范意義,“中國實行的政策,任何一個現(xiàn)代的、光明的、想讓自己的國家獲得進步的政府都可以采用”,甚至可以視為亞非國家的“唯一救星”[3]408。
嚴格說來,波伏娃的創(chuàng)作風格在很大程度上被認為是現(xiàn)實主義的,這在《長征》中也看得很清楚。她對中國未來的暢想是建立在新中國所取得成就的基礎之上的,所以她對新中國未來可能性的推斷充滿信心。但波伏娃現(xiàn)實主義的清醒之處在于,她指出中華人民共和國并非一夜之間誕生于虛無之中,過去的影子仍未完全消失,中國在很多方面還比較落后,而且通往未來的路也還不是很多。但是訪問中國看到的一切讓她堅信,全國團結一心、勤勞努力、樂觀向上的新中國人民創(chuàng)造了許多新的可能性。她中國之行的成果取名《長征》,顯然也頗具深意。一方面是她為期45 天,借道蘇聯(lián),從中國的農(nóng)業(yè)、工業(yè)、政治、文化,到中國北京、撫順、南京、上海、廣州等城市訪問征程的寫實概括;另一方面也象征了新中國社會主義建設事業(yè)的新征程:雖然困難重重,但未來光明,前景可期。
至此,波伏娃構建起了一個全方位的、立體的、具象的紅色中國形象。
充滿生機與活力的紅色中國形象絕非波伏娃個人一己之見,50 年代后期其他西方人士的著作,如1958 年美國人尼爾倫夫婦的《美好新世界》、1959 年英國人波瓦德·沃爾和彼得·堂森的《中國現(xiàn)狀》(1959)以及60 年代的大批類似作品同樣都延續(xù)了充滿希望的紅色中國的形象。不過,無論從問世的時間還是寫法上來看,波伏娃紅色中國形象建構不僅具有引領性,“標志著西方重新美化中國形象的開端”[7],而且具有鮮明的個性特征。
波伏娃力求真實地書寫中國。為達到建構真實中國形象的目的,她下了大功夫:“為了填補材料中的一些不足,我跑到圖書館與資料中心去查閱有關中國的昨天和今天的報道、文章、研究論文、書籍和統(tǒng)計數(shù)字,甚至共產(chǎn)主義中國的敵人對中國的指責文章我也沒有放過?!盵3]148大量資料和數(shù)據(jù)的掌握,加上實地考察的便利,使她對當時中國的政策和社會局勢了解得非常清楚。她能夠信手拈來地運用各種資料、具體數(shù)據(jù)來說明中國的農(nóng)業(yè)、工業(yè)及文化等各方面發(fā)生的變化、取得的成就。盡管有時候她并不完全使用歷史文獻資料,而是引用《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等文學作品作為分析的材料,但學者不得不承認的是:“那些對普通人的直觀記錄,還是符合了傳記的第一真實的原則和標準。”[8]因此可以說,《長征》既彰顯了波伏娃的現(xiàn)實主義、實證主義的態(tài)度,也在更大程度上賦予她的中國見聞以客觀、科學、嚴謹、真實的特點,做到了實事求是地看待中國。這使得《長征》作為20 世紀50 年代這個特定時代的記錄,而成為了解那個時代的重要的“第一手資料”[3]418。
有人曾質疑波伏娃筆下紅色中國形象的真實性,對此,她強調中國并沒有隱瞞,也沒有掩飾,“而是給我們看了”[3]11,不僅如此,她強調在中國時自己的自由從來就沒有受到過限制,“只要我愿意,我隨時可以一個人出去溜達”[3]10。書中她特意提到的一件事成為中國真實性的一個證明:一次參觀中,她臨時提出到農(nóng)民家參觀,所看到場景的驗證了與安排走訪所見的一致性。
波伏娃對真實中國的書寫不僅借助于一個個具體的數(shù)據(jù)、資料,而且也表現(xiàn)出了一種歷史唯物主義、辯證唯物主義的立場和態(tài)度,這是其《第二性》等創(chuàng)作中認知世界及其創(chuàng)作觀念的一個集中呈現(xiàn),這也構成了其寫實原則的一個重要方面。波伏娃強調要在歷史的、動態(tài)的發(fā)展過程中認識、看待中國,因為中國正處在不斷的發(fā)展變化中,任何靜止判斷中國問題的態(tài)度都是錯誤的。因此,無論中國的農(nóng)業(yè)、工業(yè)、政治還是文化,她都能利用所掌握的數(shù)據(jù)和資料在縱向的歷史維度和橫向的區(qū)域或國別的比較中,獲得對中國相對客觀、實事求是的評價。
同時,這種非靜止、動態(tài)的認識,還意味著對于波伏娃而言,中國的旅行不只是一段地理空間或歷史時間中的歷程,更是一段體驗與感知中國現(xiàn)實和文化中的心理歷程。她真實細致地呈現(xiàn)了自己在新中國考察的地理和心理變遷歷程:初到中國時產(chǎn)生的是不知會看到什么的困惑,甚至還產(chǎn)生到了爪哇國的虛幻感,但隨著對中國訪問的深入,她發(fā)現(xiàn)了不再是概念的,而是具象的、有血有肉的現(xiàn)實中國,并發(fā)現(xiàn)了社會主義紅色中國光明美好的前景,進而堅定了中國美好未來的信念。
中國的實地考察、親身經(jīng)歷與理性分析共同形成了《長征》的文本材料,使得作為一個實際國家的中國呈現(xiàn)了出來。就文本材料的特點而言,“現(xiàn)時感”是其突出特征,“十一國慶大典”場面的詳細記述,突出了很強的“在場感”。而書中貫穿著的波伏娃心理變化的歷程,她對新中國興奮、激動及希望等心理因素,都被文本中的“現(xiàn)實感”與“在場感”逼真地表征著,從而使得她筆下中國的理想與現(xiàn)實結合得更緊密了:中國不再是一個空洞抽象的“概念”,而是變成了一個可感知、可把握的“具象”世界,這個具象化了的中國形象具有可感知可觸摸的質感,構成了其后同一類文本中紅色中國形象非常穩(wěn)定的結構性要素。
波伏娃曾明確自己中國之行是要聽到“另一種聲音”[3]19,也就是說她來中國伊始就已經(jīng)預設了潛在的讀者與論辯對象,這個對象一是西方關于傳統(tǒng)中國的社會集體想象,另一個是當時西方一些敵視、污蔑中國的言論。這使得“波伏娃更像是一個努力糾偏的外來者”[8]。而這也構成了其《長征》寫作的重要特色,紅色中國形象很大程度上也是在這種論辯中建構并清晰起來的。
1.對反共反華等西方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辯駁:謬論的解構
資料表明,20 世紀50 年代西方的反華勢力散布“紅禍”論,詆毀、污蔑、攻擊中國。法國記者吉蘭、英國記者貝爾登等人的著作中主要從三方面攻擊中國:一是中國的政權是集權政權;二是中國對人民思想的改造與控制,即“洗腦”;三是中國人是一群毫無個性的藍螞蟻[1]259。波伏娃對此深有了解,她明確表態(tài)說:必須向1955 年冬以來的反華攻擊指出,這種反對是不合時宜的[3]390。因此,在“結論”一章中,她通過考察中細致入微的觀察、充分的事實和詳實的資料,從各個方面駁斥西方反華勢力的污蔑、攻擊。
針對中國是集權政權的攻擊言論,波伏娃以自己的所見所聞力證新中國政權的民主,說明中國共產(chǎn)黨的利益與人民利益相結合,人民衷心擁護黨的領導。同時她還援引資料對美國援助菲律賓及印度尼西亞等國的現(xiàn)實進行了有理有據(jù)的分析,駁斥了單純依靠美國的援助可以讓中國經(jīng)濟得到幫助的謬論,指出恰恰相反的是中國共產(chǎn)黨采取的“計劃”經(jīng)濟政策才是其他亞洲國家“唯一的救星”[3]408。針對所謂的“洗腦”,波伏娃集中圍繞集體化運動、國有化經(jīng)濟形勢以及紅色中國的文化等說明,這些政策及運動,是適應中國經(jīng)濟發(fā)展的需要,同時維護人民利益、人民從中受益,因而受到人民的衷心擁護的。中國政府所采取的文化政策是一種特定時代具有特定意義的啟蒙文化。她認為中國共產(chǎn)黨政權是中國文化的革新者而非破壞者,其目的和意義都在于普及知識、破除迷信,建立新的道德及觀念,所謂“洗腦”之說完全是無稽之談。針對污蔑中國人是毫無個性的“藍螞蟻”的言論,她并不否認中國人穿著的千篇一律,但卻并不認可由此斷定中國人毫無個性。她從兩方面進行了駁斥,一是她在表面的千篇一律中發(fā)現(xiàn)了其中更深層的原因:這里的人都很隨和,沒有人覺得別人欠他什么,沒有人覺得自己高人一等或低人一頭,大家都顯得不卑不亢……做了國家主人的中國人人人平等,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位置與價值。談及自己的感受,她甚至在中國人穿著和建筑風格的千篇一律中發(fā)現(xiàn)了它的迷人之處,引導人們去探究其中的奧秘。另外,針對吉蘭、戈賽夫婦的指責,波伏娃在與法國及世界其他國家的慣常做法進行比較后,質疑那種將穿著作為衡量人類自由標準看法的正確性,指出中國人穿著藍色棉布衣服很體面,中國人的行為“像生活本身一樣豐富多彩”[3]406,而且每個人的個性都非常鮮明,指責中國缺乏個性是在把“法國資產(chǎn)階級的道德觀、價值觀和偏見當作是絕對坐標”[3]407,并尖銳又帶點嘲諷地指出:除非你產(chǎn)生了巨大的幻覺,才會把他們與一群螞蟻混為一談。[3]19
波伏娃對反共反華等西方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辯駁,鮮明體現(xiàn)出其游記類創(chuàng)作政論色彩濃厚的特點,正如有學者所言:“她的寫作和言論都是統(tǒng)治話語?!盵9]這些辯駁因有波伏娃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和見聞做支撐,也因掌握資料的詳實而奠定了厚實的論辯基礎,更因其邏輯嚴密的分析而令人信服。在這些政論色彩濃厚的辯駁中,波伏娃逐一駁斥并解構了西方反華勢力詆毀中國的各個方面,顛覆了西方反華勢力對中國的妖魔化,對新中國進行了某種程度的還原。
2.對中華傳統(tǒng)文明文化的分析與思考:先見的突破
在西方中國形象的建構歷史中,古老文明古國的中國形象很大程度上構成了西方社會關于中國的集體想象,同時20 世紀二三十年代以來,賽珍珠、羅素等西方文人、學者描述的中國形象對波伏娃也產(chǎn)生了較大影響,所以她到中國來也是一個印證的過程。但她并沒有重復前人,作為一個以理性思考見長的作家,她顯然沒有受西方社會的集體想象制約,更多的是力圖在接觸了解中國的過程中對中華傳統(tǒng)文明文化做出自己的價值判斷,這種判斷也因其實地考察、掌握的大量資料貫穿著理性批判的精神,也具有了巨大的現(xiàn)實感。
其中對北京的描寫具有代表性。很大程度上金碧輝煌、富庶華麗的“紫禁城”在西方人眼中一直是作為神秘的、古老的中華帝國的象征物存在的。謝閣蘭、皮埃爾·綠蒂等法國文人在他們的著作中不惜筆墨描述紫禁城的建筑和財富,他們的敘述不斷強化了西方人對于古老文明中國的異國情調想象。波伏娃雖也在“北京”一章中寫到了紫禁城,但她的重心卻不同。她不再黏著于對紫禁城建筑與財富等的工筆細繪,而更多地是在中國歷朝皇帝建造、修繕北京城、紫禁城歷史的梳理,及與新中國的比較中來看待北京、看待紫禁城。一方面她通過中國歷朝皇帝反復建造和修繕紫禁城的歷史的梳理,得出反復建造和修繕導致北京的過去不斷地被否定,因而缺少歷史感的結論:“一切都不保留,過去的歲月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盵3]4另一方面她指出,歷史上歷朝皇帝修建紫禁城作為“皇宮”“禁廷”“內廷”“皇帝的居所”,主要是為統(tǒng)治階級服務,彰顯其統(tǒng)治權威的,其建筑風格雖來自民間,但絕非為了人民,而是與人民相隔離。因此,她表達了自己對古老中華帝國象征的紫禁城的否定。相比較之下,她更欣賞新中國的故宮,認為新中國的顯著不同在于,故宮的大門是向人民開放的,因而它不再神秘莫測,而是煥發(fā)出了生機和活力。書中波伏娃特別描繪了開放的故宮中人們自由活動的場景:人們悠閑地散步、喝茶、參觀??吹贸觯嗣窳龀蔀樗u判紫禁城和故宮的一個重要標尺。不僅如此,對中國的文學、文化等社會主義建設事業(yè)的人民性一直是波伏娃的基本立場。這種聚焦于人民立場的思考使得她的書寫拋棄了西方社會集體想象中的中國經(jīng)驗,更多了些理性的沉淀與深邃。
另外對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波伏娃也沒有受西方社會集體想象的牽制,無論對儒教、佛教,還是中國古代及現(xiàn)代文學,她都發(fā)表了自己的見解?!堕L征》中她專門用了很長的一章論中國的文化。比如對孔子的評價,她就自己掌握的儒家思想及孔子的著作,指出孔子堪稱是思想家、哲學家,但并非艾田蒲等西方學者所說的“革命哲學家”[3]214。她通過毛澤東等中國領導人著作中引用孔子等古代思想家思想精華的例子,以及新中國的文化政策,批駁艾田蒲《狄奧根尼》等西方學者批評中國共產(chǎn)黨破壞中國古代傳統(tǒng)文化的不實言論。她在指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利與弊的同時,力證“中國想從它的過去得到營養(yǎng)”[3]197,中國人民正積極地保護古代文明,中國共產(chǎn)黨注意繼承民族傳統(tǒng),而非破壞古代文明。在《文學》部分,波伏娃如數(shù)家珍地呈現(xiàn)中國古代以來文學發(fā)展中的文學現(xiàn)象,既有客觀地對文學發(fā)展歷史的梳理,也在字里行間流露出她對中國文學的主觀思考與評價,其間不乏閃耀著的思想火花。比如她對魯迅的創(chuàng)作的精辟深刻的分析,突出之處在于她完全是在中國現(xiàn)實背景上敏銳發(fā)現(xiàn)了魯迅創(chuàng)作的特點。
波伏娃創(chuàng)作《長征》的寫實原則和論辯特色,決定了《長征》是一部兼具熱情和鮮明理性色彩的游記文本。《長征》在展現(xiàn)厚實的文本理性特點的同時,構建起一個鮮活的紅色中國形象。
法國比較文學學者讓·馬克-莫哈說:”從帝國王朝到毛同志的時代,中國在法國人心中一直是一個不變的神話?!盵9]255波伏娃的紅色中國形象印證了莫哈的論斷??疾炱涔P下紅色中國形象的根源,除根植于法國社會集體想象的因素外,與其說是因為波伏娃受邀訪問中國的身份不允許她作過多批評,倒不如說是她自身介入生活的創(chuàng)作原則及其作為法國左翼作家一貫的立場和追求使然。波伏娃激烈反對“為藝術而藝術”的文藝觀,認為文藝必須干預政治、干預生活,主張“干預文學”[10]。二戰(zhàn)期間,她和薩特一起參加法國人民反德國法西斯的抵抗運動,戰(zhàn)后也一直積極參與左翼進步活動,因此社會主義中國對她和薩特產(chǎn)生強大吸引力和親近感。同時,二戰(zhàn)后法國等西方國家的知識精英們普遍對戰(zhàn)后的西方現(xiàn)實感到失望與不滿。在上述背景下,社會主義中國吸引了親中的法國左翼知識分子精英。資料表明,50 年代開始法國各界人士陸續(xù)來到中國參觀考察。波伏娃談到自己接到訪問中國邀請的心情時用了“太興奮了”[5]539這樣的表述,事實上她的確是在熱情的記錄、思考、辯駁中,構建了一個富有歷史縱深感的社會主義新中國形象,顛覆了西方反華輿論對中國共產(chǎn)黨的妖魔化。波伏娃對中國的熱情決定了她筆下的中國形象具有理想化烏托邦的色彩,“是某個對異域他鄉(xiāng)充滿幻想的人憑自己的意愿虛構出來的烏托邦”[9]244。而“烏托邦本質上是質疑現(xiàn)實的”[11],波伏娃也不例外,其建構美好紅色中國形象的真正用意,不僅僅在于消解被西方反華勢力遮蔽、抹黑的中國形象,還在于批判冷戰(zhàn)時期的西方現(xiàn)實,表達西方知識精英們的政治理想。借紅色中國形象,波伏娃言說了自己以及西方知識精英的“自我”。
同時還應看到的是,雖然《長征》中有的觀點今天看來存在問題甚至不正確,波伏娃自己也說也許“明天就會過時”[3]19,但這對于研究新中國的那段歷史卻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不僅如此,波伏娃關于新中國各方面問題的思考在堅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中國在國際社會中地位日益提升的今天,也仍有一定現(xiàn)實意義:“他者之夢,也許只是另一種形式的自我之夢,他者向我們揭示的也許正是我們自身的未知身份,是我們自身的相異性。他者吸引我們走出自我,也有可能幫助我們回歸到自我,發(fā)現(xiàn)另一個自我?!盵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