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磊
今年五一假期,在北京見到任理先生,向他打聽鐘叔河先生近況。任理說,鐘老頭腦還很清楚,精神也不錯,但是說話聽起來吃力了,偏癱的半邊身體改善也不大。頓了頓,他接著說:“九十三歲的人了,要想恢復到中風前的狀態(tài),很難啦!”
我聽了,心里一陣難過。
任理先生見狀,拍著我的肩膀安慰說:“你也不要太難過,鐘老自己一向豁達,對生死看得很開的?!?/p>
這話倒是不假,讓我忽然想起兩年前的那個電話來了。
2021年1月17日上午11點20分,我在辦公室用座機給鐘老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是鐘老本人。
鐘老問:“請問哪一位?”我說我是韓磊,老人說:“噢,韓磊,你現(xiàn)在在深圳還是‘勃京’(北京)?”我說還在深圳。他說:“你發(fā)表在《天津文學》和《芳草地》的文章我都看到了。最近一期《芳草地》他們寄給我一本,看到了。你的文筆很不錯?!?/p>
我問鐘老:“沈昌文前不久去世了,您跟他有交往嗎?”鐘老說:“沈昌文我認得,比我大一點。他走得很突然。聽說他死了,我的心情很不好。流沙河比我小一天,也死了。邵燕祥比我小兩歲,也死了。我很難過。他們?nèi)齻€人死得都很突然,一覺睡過去沒有再醒。但我認為,對死者卻是最好的事。這是最好的死法,很好。”
鐘老繼續(xù)說:“周作人寫過一篇文章,叫做‘死法’,就是(指)人死的方式。還有吃法、寫法,跟死法一樣,一個意思。我也希望自己將來能這么死。這是最好的死法。人是生物,是生物都要死,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我有個最低綱領,就是要看著某人死,這個綱領實現(xiàn)了;還有個最高綱領,就是要活得比某人長,這個也實現(xiàn)了,某人八十多歲就死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九十歲了?!?/p>
我夸鐘老:“您在這方面很豁達?。 ?/p>
鐘老倒也不客氣:“是呀,我是很豁達。我現(xiàn)在唯一擔心的是怕自己的事情做不完。我這個人事必躬親,什么事都自己做。這一點我和朱正不同。朱正有個兒子,能幫他做一些事,至少他可以把有些事交代給兒子做。我不行,沒有人幫我做。幾個女兒都不做這方面的事,幫不上我的忙?!?/p>
鐘老繼續(xù)說:“我現(xiàn)在還在編我的文集,爭取春節(jié)前后印刷?!彼f,出版社以前老催他,想在他九十大壽的時候出來,后來也不催了?!拔疫€在一遍一遍校改,總想讓它少出點錯。”
鐘老說:“我的生日也從來不過。對于年齡大了的老人來說,過生日不是什么好事,過生日說明離死更近了一點,不值得慶祝?!彼f:“我現(xiàn)在很怕有人來找我,占用精力和時間。以前的老編輯講究禮數(shù),來信必復,我現(xiàn)在做不到了。人家來了信,有的還寫得很誠懇,不回不禮貌,但是讓我每信必回,我做不到了。還有人寄來一大箱書,簽名還可以,還要包裝,給人家寄回去,這些事都要我來做,太麻煩了,再說我也搬不動了?!?/p>
我將電話聽筒夾在左邊耳朵和肩膀之間,一邊歪頭聽著,一邊在紙上速記下重要內(nèi)容。
11點35分的時候,我還想繼續(xù)聊下去,鐘老說:“保姆喊我吃飯了,你還有別的事情嗎?”我說沒有了,不打擾您了。他說:“那我吃飯了,謝謝你的關(guān)心,再見!”隨即掛了電話。
2019年12月之后,我沒有再見過鐘老,但我一直關(guān)注著老人,偶爾會打個電話。
鐘叔河說,他并不是一個平和的人,只是老來才慢慢學著平和。我很認同,感覺晚年的他真的變成了一條大河,經(jīng)歷了高山峽谷、激流險灘,最后來到入??冢o靜流淌,波瀾不驚。
2021年年中,鐘叔河因中風導致偏癱,從此不能自主行動。住院半年后,回家繼續(xù)做康復治療。
“我已經(jīng)被枷鎖鎖在這張床上了?!彼f。雖然身體被困,但思想仍然自由。他面向的,仍然是整個世界。他始終樂觀、豁達。
他甚至自嘲:“我這個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掉大半了。”
2021年3月,在《十三邀》第六季與許知遠的對談中,鐘叔河說自己前半生歷經(jīng)坎坷,真正的人生從四十九歲才開始。但他說,跟其他人相比,自己“算是幸運的”。
跟年輕朋友談到這次中風,他再次表示自己是幸運的:“我早就活到了生命的終點,(現(xiàn)在)還能坐起來跟你交流,我認為我已經(jīng)很幸運了,也沒有任何遺憾了。我已經(jīng)占了很多便宜?!?/p>
2023年4月初,《解放日報》記者沈軼倫采訪鐘叔河時,問他“怕不怕死”,他說他不怕死,就是有點怕痛。病榻邊的人聽到這句有些孩子氣的“怕”,都笑了起來。
沈軼倫問:“冒昧問一下,您去世后想用哪句話作為墓志銘?”
鐘叔河說:“朱純(鐘叔河妻子)的骨灰撒到岳麓山上一棵楓樹下了。我以后也這么辦吧,也撒在這棵楓樹下?!?/p>
他轉(zhuǎn)過臉來,鼻下插著氧氣管,用能動的右手取下眼鏡,雙目炯炯地對病榻前的人說:“不需要墓志銘的啊,等風一吹,漫山遍野,皆可是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