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麗
提 要:元朝和高麗王朝建國后都建立了系統(tǒng)的官方修史機構和職官系統(tǒng),雙方存在密切的官方史學交流,表現(xiàn)為高麗國史、實錄、元麗關系檔案等大量資料流入元朝。但是,其間的交流活動多是元朝在宗藩關系和姻親關系下單向地從高麗獲取資料,且這種活動存在一定的偶然性,受到當時元麗關系、元朝修史活動的制約。同時,元朝向高麗征集的《大遼事跡》等多種資料,配合并推動了元朝本國史、宋遼金三史的纂修等修史事業(yè)。此外,也有一些高麗實錄、日歷由高麗自主帶入元朝,并非出于元朝之求書。然而,由于元朝史料傳世較少,現(xiàn)存元代文獻中罕見這些高麗史籍的蹤影。而《元史》“本紀”“高麗傳”中的粗疏、錯漏記述,也暗示出這些流入元朝的高麗本國史文獻,最終并未體現(xiàn)在明初的修史活動中。
有元一朝,不僅和高麗王朝建立起了政治上的宗藩關系,雙方還通過政治聯(lián)姻確立了“甥舅關系”,由此極大促進了彼此的政治、經濟、文化交流。在元麗之間的各項交流活動中,史學交流也是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側面,特別是在高麗忠烈王、忠宣王、忠肅王時期,雙方史學交流十分頻繁,而以往學界較少關注,目前尚無專門研究。1前人在元麗文化交流的探討中往往忽略了史學方面的交流,如陳高華《元朝與高麗的文化交流》(《韓國研究論叢》(第19輯),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08年)、烏云高娃《高麗與元朝政治聯(lián)姻及文化交流》(《暨南學報》,2016年第10期)等文中均未觸及這方面的內容。張建松《元代高麗使團研究》(劉迎勝主編:《中韓歷史文化交流論文集》(第3輯),延吉:延邊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11—285頁)在分析高麗使團的文化活動時,曾簡要提及透過使團實現(xiàn)的包括史書在內的元麗書籍流通。韓國學界同樣較少關注此問題,如李玠奭《『高麗史』 元宗·忠烈王·忠宣王世家 ? 元朝關係記事? 註釋硏究》(《東洋史學研究》第88輯,2004年,第77—129頁)在分析《高麗史》所載元麗關系史料時,主要考察了元人在高麗設置的“必阇赤”“合必赤”“達魯花赤”等職官、蒙古軍在高麗的屯田以及忠宣王所建萬卷堂等問題,未涉及雙方史學上的交流活動。管見所及,目前關注到這一議題的研究主要出現(xiàn)在針對高麗史學的探討中。具體為如下幾種論著。臺灣地區(qū)李鳳圭《高麗時代設館修史制度研究:兼論其與中國修史制度之關系》(臺灣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6年)在梳理高麗時代的史學成就時,曾提到過元麗之間的史學交流,但主要是列舉相關材料,而無具體分析。見該文第165—166頁。韓國學者樸仁鎬著,全瑩等譯《韓國史學史》(香港:香港亞洲出版社,2012年)在論述高麗末期的當代史編撰時,未對具體的編撰事項進行清理,但指出按照元朝進貢要求編撰的史書,“盡管受元朝干涉有所改編,并不都是作為民族意識的表露來編撰的,但大致內容都是以高麗國家歷史和高麗王室世系為中心的。因而這些史書是以擺脫元朝駙馬國地位并強調逐漸被遺忘的高麗王室的正統(tǒng)性為目的來編撰的”。參見該書第49頁。此外,韓國學者邊東明在《鄭可臣? 閔漬? 史書編撰活動? ? 傾向》(《歷史學報》第130輯,1991年,第1—29頁)一文中討論了曾送至元朝的鄭可臣《金鏡錄》及其增補本閔漬《世代編年節(jié)要》的纂修問題,認為后者對前者的增補并非出于元朝干涉,乃是高麗內部政治斗爭的結果。今不揣簡陋,針對元麗之間的官方史學交流,特別是史籍交流略作探討,以就教于方家。
元朝建立后,仿照歷代王朝的官方修史制度,結合自身的草原傳統(tǒng),形成了獨具特色的蒙漢雙軌制官方史學體系,其纂修事項涵蓋了實錄、日歷、起居注、時政記等多種體裁。1張帆:《元代實錄材料的來源》,《史學史研究》,1988年第4期。元世祖即位后,接受漢人儒臣王鶚等人的建議,積極吸收漢制,著手文治方面的建設。中統(tǒng)二年(1261)七月,初立翰林國史院,此后該機構或一度罷廢。至元元年(1264)二月,世祖下令“敕選儒士編修國史”。2宋濂等:《元史》卷5,《本紀第五·世祖二》,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96頁。同年九月,復立翰林國史院,官方修史逐漸步入正軌。3參見屈文軍:《元代翰林機構的成立》,《中國史研究》,2018年第1期。此后,為推進各項修史工程,元廷多次下令向各地征集、訪求文獻資料。在此過程中,曾以多種方式向高麗求書,所求之書種類多樣,其內容包括高麗本國歷史、元麗外交情況等。以下按時間順序簡述之。
元世祖至元十五年(高麗忠烈王四年,1278)秋七月丁亥,《高麗史·忠烈王世家》記載,“中書省令:具錄本國累朝事跡及臣服日月,與帝登極已來使介名目、國王親朝年月以呈,因國史院報也”。4鄭麟趾等:《高麗史》卷28,《忠烈王世家一》,《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159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587頁。翰林國史院隸屬于中書省,應國史院之請,中書省下令高麗呈送相關資料四種。第一種“本國累朝事跡”當為忠烈王之前的高麗列朝簡史;后三種主要是元麗外交關系資料。具體來說,第二種“(高麗)臣服日月”即高麗向蒙古(元朝)的臣服日期,第三種“帝登極已來使介名目”是忽必烈登基以來高麗赴元使節(jié)名單,第四種“國王親朝年月”是高麗國王赴元朝親朝的日期。
要想明晰至元十五年元朝翰林國史院為何向高麗提出征書,需要對當時翰林國史院的職掌加以考察。前已述及,至元元年已設立翰林國史院,但該院在設立初期,職能范圍廣泛,不僅負責修史,還兼具撰詔敕、備顧問等多種秘書職能。而關于這一時期官方修史活動的具體展開,除學界所熟知的編修太祖、太宗、定宗、睿宗、憲宗五朝《祖宗實錄》之外,其他鮮見于史料記載。《祖宗實錄》的纂修歷時甚久,從世祖至元年間直到元成宗大德七年(1303)才告成書。5謝貴安:《中國實錄體史學研究》,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87頁。那么,元廷此次向高麗索取的幾種資料,是否是為纂修前朝實錄做準備呢?盡管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但由于此時系忽必烈在位期間,如單純?yōu)榫幮耷按弁跏论E,則無需征集“帝(按:忽必烈)登極已來使介名目”。而且,若為纂修前朝實錄,國史院會在全國范圍內廣泛征書,不單針對高麗,但由此次征書的事項看,無疑是面向高麗的特定活動。事實上,結合當時元麗之間的外交背景來理解,會發(fā)現(xiàn)這或是國史院日常的史料收集工作。查《元史》世祖本紀至元十五年關于高麗的記載,僅有七月壬寅(8月10日)“改鑄高麗王王愖(按:忠烈王)駙馬印”、十二月戊申(次年2月12日)“以十六年歷日賜高麗”兩條記事,6宋濂等:《元史》卷10,《本紀第十·世祖七》,第203、207頁。而未言及本年忠烈王入元之事。檢《高麗史·忠烈王世家》,本年夏四月甲寅,忠烈王攜王妃忽都魯揭里迷失公主、世子從開京出發(fā),出使元上都開平。這是忠烈王即位后首次入元親朝。一行人于六月辛酉到達開平,期間數(shù)次謁見元世祖忽必烈。七月丁亥,“帝賜宴于內兀朶”,7鄭麟趾等:《高麗史》卷28,《忠烈王世家一》,《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159冊,第587頁。同日,元中書省即令高麗呈送前述資料??梢?,國史院的征書要求,實與此次忠烈王入元密切相關,屬于臨時行為,而非為纂修前朝實錄等修史活動做出的一般性指令。張帆曾提到,在元代的官修史書中,存在記錄當朝歷史的類似日歷的資料長編。1張帆:《元代實錄材料的來源》,《史學史研究》,1988年第4期。至元十五年,國史院向高麗征求的這部分史料,從內容看大致為世祖朝當代史,很可能也屬于此類資料,抑或僅為留存檔案之用。不過,由于文獻失載,這批資料后來是否撰成并呈送元朝,暫不詳。
元成宗元貞元年(忠烈王二十一年,1295)三月,《高麗史·忠烈王世家》記載:“命同修國史致仕任翊、史館修撰官金賆撰《先帝事跡》?!?鄭麟趾等:《高麗史》卷31,《忠烈王世家四》,《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159冊,第641頁。任翊、金賆二人,《高麗史》均有傳。查《金賆傳》曰:“賆……官累判秘書寺事。與同修國史任翊撰《元世祖事跡》?!?鄭麟趾等:《高麗史》卷103,《金就礪傳附金賆》,《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161冊,第577頁?!度务磦鳌芬噍d:“翊……嘗奉教撰《璇源錄》,又撰《元世祖事跡》。”4鄭麟趾等:《高麗史》卷95,《任懿傳附任翊》,《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161冊,第446頁。可知,《先帝事跡》《元世祖事跡》實為一書。高麗的此次修史活動當與元朝《世祖實錄》的編修有關。至元三十一年(忠烈王二十年,1294)正月,元世祖忽必烈薨逝。四月,元成宗鐵穆耳即位,六月下詔翰林國史院纂修《世祖實錄》。次年(元貞元年,1295)六月,翰林承旨董文用等進呈《世祖實錄》。5宋濂等:《元史》卷18,《本紀第十八·成宗一》,第394頁。關于這次實錄編修活動,元臣蘇天爵《修功臣列傳》疏云:“及元貞初,詔修《世祖實錄》,命中外百司、大小臣僚各具事跡,錄送史館,蓋欲紀述一代之事,寓修諸臣列傳……”6蘇天爵:《滋溪文稿》卷26,《修功臣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444頁。高麗下令編撰《先帝事跡》,應當也是這次史料征集活動的一環(huán)。不過,由于“進史日期太迫”,7蘇天爵:《滋溪文稿》卷26,《修功臣列傳》,第444頁。高麗方面?zhèn)}促不及成書,逮至元貞元年(1295)十月,忠烈王方“遣將軍柳溫如元進《先帝事跡》”,8鄭麟趾等:《高麗史》卷31,《忠烈王世家四》,《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159冊,第642頁。而元朝方面《世祖實錄》已先于六月纂成。因此,盡管《世祖實錄》在編修過程中促成了高麗《先帝事跡》的編撰,但實錄的最終成書并未參考《先帝事跡》。
元泰定帝二年(忠肅王十二年,1325)十二月癸未,元中書省移牒曰:“自成吉思皇帝以來出氣力有功者,抄錄史策以進。從國史院之奏也。”9鄭麟趾等:《高麗史》卷35,《忠肅王世家二》,《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159冊,第718—719頁。中書省移牒當為例行公事,將國史院的奏請抄送行省各地,其中也包括征東行省高麗在內。而就移牒內容來說,應與元朝功臣列傳的編纂有關。前引蘇天爵《修功臣列傳》指出,早在成宗初年編修《世祖實錄》時即有同時編修功臣列傳之意,成宗大德十年(1306),中書右丞相哈剌哈孫“監(jiān)修國史,置僚屬,奏修三朝皇后及宗室功臣傳”,10參見時培磊:《元代實錄纂修問題考辨》,《文獻》,2010年第3期。此后各朝陸續(xù)進行功臣列傳的編修工作。但迄至元順帝(1333—1370年在位)時,尚未成書。盡管如此,這里的資料表明,即使在不重漢法的泰定帝時期(1323—1328年在位),國史院編修功臣列傳的傳統(tǒng)也沒有中斷,仍在進行資料收集、準備工作。限于文獻記載,高麗方面是否“抄錄史策以進”不詳。
經過以上梳理可知,元朝前中期向高麗征求圖書的范圍比較廣泛,包括高麗本國的史實,如累朝事跡,同時也要求高麗為元朝編修一些史書,如《元世祖事跡》。這些求書活動以元麗宗藩關系為依托,適應了元朝在不同階段纂修當朝史、實錄、功臣列傳等官方修史的需要。
元朝末年,宋、遼、金三史的編纂是朝廷上下十分重視的修史活動。為此,官方多次下令搜訪三朝圖籍資料,“咨達省部,送付史館,以備采擇”。11脫脫等:《遼史》附錄,《修三史詔》,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554頁。在此過程中,元朝亦曾向高麗征集相關修史資料。據《高麗史》記載,元順帝至正三年(忠惠王復位四年,1343)五月,“壬午,元遣直省舍人實德來索宋、遼、金三國事跡”。1鄭麟趾等:《高麗史》卷36,《忠惠王世家一》,《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159冊,第740頁。查實德《元史》無載,其人生平事跡不詳。直省舍人系中書省職銜,《元史·選舉志》曰:“直省舍人,內則侍相臣之興居,外則傳省闥之命令,選宿衛(wèi)及勛臣子弟為之?!?宋濂等:《元史》卷82,《志第三十二·選舉二》,第2040頁。故而實德充任直省舍人專程來高麗傳達征集宋、遼、金三朝事跡的詔令。
有關高麗方面的回應,不見于《高麗史》《高麗史節(jié)要》等文獻。而據中國史書的記載,高麗送呈元朝的資料主要是關于遼朝歷史的《大遼事跡》《大遼古今錄》二書,宋史、金史則未及。以下詳述之。
《遼史·兵衛(wèi)志》云:“邊境戍兵。又得高麗《大遼事跡》載東境戍兵,以備高麗、女直等國,見其守國規(guī)模,布置簡要,舉一可知三邊矣?!?脫脫等:《遼史》卷36,《志第六·兵衛(wèi)志下》,第434頁。又,《遼史·歷象志》云:“宋元豐元年十二月,詔司天監(jiān)考遼及高麗、日本國歷與奉元歷同異……高麗所進《大遼事跡》,載諸王冊文,頗見月朔,因附入?!?脫脫等:《遼史》卷44,《志第十四·歷象志下》,第678頁。
朝鮮王朝學者韓致奫注意到了《遼史》的上述記載。他認為:“《大遼事跡》即高麗所撰以進于遼者?!陡啕愂贰分一萃鯊臀凰哪耆氯晌?,元遣直省舍人實德來,索宋、遼、金三國事跡以去。即此是也。”5韓致奫:《海東繹史》卷43,《藝文志二》,漢城:景仁文化社,1974年,第709頁。此處,韓氏言“《高麗史》忠惠王四年三月壬午”,據《高麗史》應作“五月壬午”。韓氏先指該書為高麗進獻遼朝之書,又言其為高麗忠惠王時針對元朝求書之響應,彼此矛盾。審其文意,當以后者為是,前者或為誤記。邱靖嘉《<金史>纂修考》探討元修金史時,亦提及《大遼事跡》,其觀點與韓氏同,指其為元修三史時,向高麗征集之資料。6邱靖嘉:《<金史>纂修考》,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121頁。二說是。據此可知,當時高麗在接到元朝的征集要求后,曾進獻《大遼事跡》一書,且該書被《遼史》所征引?!哆|史》成書于次年至正四年(1344)三月,可見此次高麗動作十分迅速,在較短時間內便將相關資料呈送元朝?!洞筮|事跡》的撰者、卷數(shù)、體裁等細節(jié)不詳,但涵蓋了遼朝邊境戍衛(wèi)、與高麗的宗藩往來等多項內容,應具備一定規(guī)模的篇幅。元朝史官摘取書中的相應內容,分別置諸《兵衛(wèi)志》《歷象志》之中。值得注意者,今傳本《千頃堂書目》史部別史類補“遼”亦收《大遼事跡》,書后有小字注文“金時高麗所進”。7黃虞稷撰,瞿鳳起、潘景鄭整理:《千頃堂書目》卷5,《別史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41頁?!肚ы曁脮俊放c清初《明史·藝文志》的纂修密切相關,8參考井上進:《『千頃堂書目』と『明史藝文志』稿》,《東洋史研究》第57卷第2期,1998年;李言:《<千頃堂書目>新證》,南京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3年。查京都大學附屬圖書館藏《明史·藝文志》早期稿本所載與《千頃堂書目》同。9日本京都大學附屬圖書館藏《明史·藝文志》稿(貴4—49),第1冊,第33頁上。因此,誤“元”為“金”顯然是明史館早期《藝文志》諸稿本中的共同問題。此后,諸種補宋遼金藝文志多襲之,不贅。
同時,關于《大遼事跡》,另有《宋史·藝文志》雜家類所載“趙志忠《大遼事跡》十卷”。10脫脫等:《宋史》卷205,《志第一百五十八·藝文四》,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5213頁。趙志忠(或作趙至忠)于慶歷元年(1041)八月叛遼歸宋,入宋后“能述虜中君臣世次”,11馬端臨:《文獻通考》卷200,《經籍考二十七》,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5739頁。撰有多種介紹遼朝情況的書籍,如《虜廷雜記》《陰山雜錄》等。除《宋志》外,宋元時期的其它文獻均未載趙志忠著有《大遼事跡》一書。無論如何,《大遼事跡》當為史書,《宋志》將其歸入子部雜家類,錢大昕已指出其分類不妥,“趙志忠《大遼事跡》當入霸史,而入之雜家”。12錢大昕:《廿二史考異》卷73,《宋史七》,載陳文和主編:《嘉定錢大昕全集》(增訂本),南京:鳳凰出版社,2016年,第3冊,第1222頁。要想弄清楚為何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需要對《宋志》此條的文獻來源加以分析。
關于《宋志》的文獻來源,其“著錄”部分抄錄自宋朝四種國史藝文志,“不著錄”部分系根據元朝實藏書籍登記而來。13魏亦樂:《<宋史藝文志>“不著錄”部分的性質再探》,《中國史研究》,2022年第3期。查《宋志》經部、史部前半部分直至傳記類均有“不著錄”部分,史部后半部、子部、集部則無。這樣,從理論上講,歸入子部雜家類的《大遼事跡》應屬宋歷朝國史中著錄的圖書。然有一線索值得注意,即《宋志》“不著錄”部分的大多數(shù)條目與其分類名實不符,特別是史部傳記類最末“不著錄”部分收錄的“晁公武《稽古后錄》三十五卷,又《昭德堂稿》六十卷,《讀書志》二十卷,《嵩高樵唱》二卷”與“洪邁《贅稿》三十八卷,又《詞科進卷》六卷,《蘇黃押韻》三十二卷”諸條目,完全與“傳記”無涉。1魏亦樂:《<宋史藝文志>“不著錄”部分的性質再探》,《中國史研究》,2022年第3期。之所以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很可能是元朝史官將當時尚未著錄完畢的剩余實存書,集中補入傳記類末尾的結果?;诖?,有理由懷疑《宋志》所載“趙志忠《大遼事跡》”也是元朝的實存書,其來源正如《遼史》所載,系當時高麗進呈者,且《宋志》記該書卷數(shù)為十,也與上文推測的高麗本《大遼事跡》的規(guī)模相符。不過,《大遼事跡》送至元朝國史院時已值三史纂修末期,《遼史》之《兵衛(wèi)志》《歷象志》大體已成,故《遼史》編修者將書中的相應內容分別殿于二志卷末,而《宋志》編修者則將其隨意補入子部雜家類之末,且未及標注“不著錄”。至于《宋志》著錄該書作者為“趙志忠”,由于趙氏所撰《虜廷雜記》等遼朝事實傳播甚廣,不排除高麗直接將趙氏所著書更名為《大遼事跡》轉而進獻元朝的可能,而這也能反證高麗為何能在短時間內將資料送至元朝。2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85嘉祐二年夏四月辛未條(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4475頁)、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卷7史部偽史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94頁)均著錄趙氏“《虜廷雜記》十卷”。二書著錄之卷數(shù)與《大遼事跡》十卷合,與《宋志》所言《虜廷雜記》十四卷則不同,可見趙氏之書流傳有不同卷數(shù)的多種版本。值得玩味者,《宋志》史部傳記類“著錄部分”同時收錄有“《虜庭雜記》十四卷”,未標作者。若前文推理成立,則《宋志》在史部傳記類和子部雜家類重復著錄了趙氏之書,原因就在于二者來源不同,前者系“著錄”部分,承襲自宋歷朝國史之著錄,后者屬“不著錄”部分,來源于元朝實存書,而元朝史官不一定注意到了這一點。
此外,據《遼史·歷象志》載:“高麗所志《大遼古今錄》稱統(tǒng)和十二年始頒正朔改歷,驗矣?!?脫脫等:《遼史》卷42,《志第十二·歷象志上》,第518頁。知高麗當時還曾向元朝進獻《大遼古今錄》一書。此書不見于《宋史·藝文志》以及宋元時期其他文獻。錢大昕補《元史·藝文志》將其與《大遼事跡》一同歸入“金時高麗所進”,4錢大昕:《廿二史考異》卷73,《宋史七》,第1222頁。誤“元”為“金”?!洞筮|古今錄》在高麗、朝鮮的流傳情況亦不詳,朝鮮時代學者李德懋言:“此書今不可考,”5李德懋:《青莊館全書》卷60,《盎葉記七·大遼古今錄》,《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259冊,漢城:民族文化推進會,2000年,第64頁。則至晚到朝鮮王朝中期,該書已失傳。又,高麗時期曾有三種名為《古今錄》的史書,分別是高麗前期學者樸寅亮所撰《古今錄》十卷,忠烈王十年(1284)監(jiān)修國史元傅、修國史許珙、韓康等撰《古今錄》,恭愍王六年(1357)李仁復撰《古今錄》。三書均已失傳。據《朝鮮王朝實錄》記載,太宗五年(1405,永樂三年)八月八日辛未:“禮部進臣等言曰: ‘凡表文皇帝陛下四字之下,不連寫他字,禮也。今爾國表文,四字之下,連書睿哲二字,非也……’以事干主文大臣,且考《古今錄》,陛下之下,連書者頗多,故數(shù)日而放。”6《太宗實錄》卷10,太宗五年八月八日辛未,《朝鮮太宗實錄》第4冊,漢城:國史編纂委員會,1955—1958年,第5頁。當時朝鮮君臣參考某本《古今錄》以確認朝貢表文程式,可見該《古今錄》在內容上應以高麗為主,包括了高麗、朝鮮政權與宗主國的國交文書等,但其著錄的時代跨度不得而知。韓致奫認為,“《遼史》所稱,疑即樸寅亮所撰也”。7韓致奫:《海東繹史》卷43,《藝文志二》,漢城:景仁文化社,1974年,第707頁。但《遼史》所引乃《大遼古今錄》,似與《古今錄》不同,這里暫錄之聊備一說。
高麗建國以后,仿照唐制設館修史,其纂修事項包括起居注、日歷、實錄、國史等。此后,史館建置雖有仿宋、仿元之損益革新,但纂修各類資料的工作則一直延續(xù)下來。1李鳳圭:《高麗時代設館修史制度研究:兼論其與中國修史制度之關系》,臺灣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6年,第144頁。這些資料后來也成為朝鮮王朝初期編纂《高麗史》的重要文獻來源。值得注意的是,高麗王朝編修的這些官修本國史亦曾被攜帶進入元朝,以下對此略作梳理。
元世祖至元二十三年(忠烈王十二年,1286)十一月,《高麗史·忠烈王世家》云:“丁丑,命直史館吳良遇等撰國史,將以進于元也?!?鄭麟趾等:《高麗史》卷30,《忠烈王世家三》,《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159冊,第620—621頁。又見于《高麗史節(jié)要》卷二十一《忠烈王三》。3金宗瑞等:《高麗史節(jié)要》卷21,《忠烈王三》,奎章閣藏本(貴3556),第2頁上。據《高麗史·百官志·春秋館》,高麗開國伊始,即仿唐制,建史館掌修史事務,并設有監(jiān)修國史、修國史、同修國史、修撰官、直史館等職。吳良遇時任直史館,職位低微,但他長于文翰,多次負責對元文書的撰寫,故攜眾官具體負責這次“國史”編修任務。關于該“國史”的內容,大致當為高麗簡史,但具體所指無法遽斷,且其后續(xù)是否成書、是否送至元朝,由于文獻無征,不得而知。
元成宗大德十一年(忠烈王三十三年,1307)十一月,《高麗史》載:“以前王命,遣直史館尹頎奉先代實錄一百八十五冊如元。時人皆不可,曰:‘祖宗實錄,不宜出之他國?!?鄭麟趾等:《高麗史》卷32,《忠烈王世家五》,《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159冊,第672頁。此事又見于《高麗史節(jié)要》卷二十三《忠烈王五》。5金宗瑞等:《高麗史節(jié)要》卷23,《忠烈王五》,第10頁上。這里的“前王”指忠烈王之子忠宣王。成宗大德二年(忠烈王二十四年,1298)時,忠烈王曾短暫禪位于忠宣王,后忠宣王赴元,忠烈王復位,故這里稱忠宣王為“前王”。關于此處的“先代實錄一百八十五冊”,劉永智認為可能是高麗元宗之前的實錄。6劉永智:《<高麗史>評介》,載劉明翰主編:《外國史學名著評介》(第1卷),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2019年,第414頁。其說是。據《高麗史》,元武宗至大四年(忠宣王三年,1311):“十一月庚子,命修《忠敬王實錄》?!?鄭麟趾等:《高麗史》卷34,《忠宣王世家二》,《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159冊,第695頁。忠敬王為高麗第二十四代國王元宗(1260—1274年在位),1310年元朝追謚“忠敬”,次年高麗開始為元宗編修實錄。因此,這里的“先代實錄”至多是元宗之前的二十三朝實錄。這些高麗實錄在元朝滯留五年之久,到元仁宗皇慶元年(忠宣王四年,1312),據《高麗史》載:“五月,壬寅,王遣大護軍致仕鄭晟送還歷代實錄,”8鄭麟趾等:《高麗史》卷34,《忠宣王世家二》,《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159冊,第695頁。這時忠宣王方將實錄送還至高麗國內。
關于此次高麗實錄入元,目前尚不清楚具體原因。查元成宗大德十一年(1307)正月,成宗崩,五月,武宗即位,《成宗實錄》始修于次年(1308)三月,晚于高麗實錄入元,而《成宗實錄》至皇慶元年(1312)十月才修畢進呈,又早于高麗實錄之離華;9謝貴安:《中國實錄體史學研究》,第88頁。且這里所載乃奉“前王命”而非“中書省令”等元朝官方機構發(fā)布的下行文書,因此,無論從時間上還是命令的發(fā)布者來看,高麗實錄入元與元朝實錄纂修應不存在直接關聯(lián)。張建松針對高麗實錄之入元與送返,指出:“估計高麗進獻此類書籍當是接受元朝政府相關機構的審查?!?0參見張建松:《元代高麗使團研究》,載劉迎勝主編:《中韓歷史文化交流論文集》(第3輯),第238頁。此說并無文獻依據,且與當時元麗關系的發(fā)展實態(tài)不相符合。事實上,盡管當時忠宣王屬于身居異國的退位“前王”,但他在元武宗即位過程中有擁立定策之功,頗受武宗信任,乃至加開府儀同三司、太子太師,封沈陽王。在此背景下,元朝理應不會主動加強對高麗文獻的審查。與此同時,忠宣王借定策之功,在與其父忠烈王一派的政治斗爭中獲得絕對性勝利,11高柄翊:《高麗忠宣王? 元武宗擁立》,《歷史學報》第17—18合輯,1962年,第675—685頁。遙控掌握了高麗實權,“自是王拱手,而國政歸于前王”。12鄭麟趾等:《高麗史》卷32,《忠烈王世家五》,《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159冊,第671頁。因此,要求高麗實錄入元之舉,極有可能出于忠宣王的意志。事實上,忠宣王復位以后,仍滯留大都而未返國,期間他也多次要求高麗呈送物資入元,“帝及太后,屢詔王之國,王無意于行,令本國歲輸布十萬匹,米四百斛,他物不可勝紀”。1鄭麟趾等:《高麗史》卷104,《金周鼎傳附金深》,《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161冊,第610頁。實錄也應是“他物”中的一種。另一方面,實錄送還高麗的日期與忠宣王的返國時間吻合?;蕬c元年(1312)正月,元仁宗督促忠宣王歸國,忠宣王表示“今方農月,請待秋成”,“制可”,2鄭麟趾等:《高麗史》卷34,《忠宣王世家二》,《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159冊,第695頁。之后高麗實錄便于同年五月送還本國,可見其系忠宣王回國前的準備工作。綜上所述,高麗實錄之入元與返國,其主導者乃高麗忠宣王,而非元朝。
元武宗至大元年(忠烈王三十四年,1308),《高麗史》載:“十二月,戊午,遣評理趙璉如元賀正。以王命赍《世代編年節(jié)要》并《金鏡錄》以進?!?鄭麟趾等:《高麗史》卷33,《忠宣王世家一》,《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159冊,第687頁?!妒来幠旯?jié)要》《金鏡錄》均為高麗王朝官修本國史。《金鏡錄》由鄭可臣負責編修,鄭氏曾任知貢舉、壁上三韓三重大匡守司空等職,忠烈王十六年(1290)時曾跟隨世子王謜(即忠宣王,后改名王璋)入元,以學行獲得忽必烈的賞識。鄭氏“在政房諳練典故,題品銓注,皆當物議。一時辭命,多出其手。嘗撰《金鏡錄》”,4鄭麟趾等:《高麗史》卷105,《鄭可臣傳》,《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161冊,第628頁?!督痃R錄》記載了高麗太祖王建五世祖虎景大王至第二十四代國王元宗的事跡。此后,忠烈王下令大臣閔漬與權溥在鄭氏《金鏡錄》基礎上進行增補,整理虎景大王至元宗朝的歷史并附世系圖,編為《世代編年節(jié)要》7卷。5關于此二書的情況,可參考邊東明:《鄭可臣? 閔漬? 史書編撰活動? ? 傾向》,《歷史學報》第130輯,1991年,第1—29頁??梢姸鶠榫幠牦w高麗史,先后成于忠烈王時期,唯具體成書時間不詳。忠烈王逝世于至大元年(1308)七月,隨后忠宣王即位。因此,同年十二月高麗史書進獻元朝,亦應出于忠宣王之命,而非出于元朝之干涉或強制要求。6韓國學者邊東明認為忠宣王此舉是為了主動讓元朝正確了解高麗歷史,見《鄭可臣? 閔漬? 史書編撰活動? ? 傾向》,第23頁。
此外,據李鳳圭研究,李仁復所撰《漢陽府院君韓公墓志銘》顯示,忠肅王(1313—1330年在位、1332—1339年復位)入元時,曾令春秋館檢閱韓宗愈隨行,“錄行宮日歷”,7李鳳圭:《高麗時代設館修史制度研究:兼論其與中國修史制度之關系》,第146頁??芍啕惖男奘坊顒蛹词乖趪跞朐H朝期間,也沒有中斷。在此期間編修日歷的活動應屬高麗自身的修史行為,與元朝無涉。盡管前述高麗國史的入元原因尚不明確,但高麗實錄、《金鏡錄》《世代編年節(jié)要》等之入元,以及在元朝編纂的高麗日歷,絕不能與元朝官方向高麗征訪圖書的活動混為一談。
以上簡要梳理了元麗之間官方的史學交流活動,這種交流活動依托兩國的宗藩關系、姻親關系,從元世祖至元初年延續(xù)至元順帝年間。史籍流通的范圍也涵蓋了元朝本朝史、元麗關系檔案、高麗官修實錄、國史等多種類型,可謂交流廣泛而長久。但是,其間的交流活動大多是元朝基于本國修史需要、臨時單向地從高麗獲取資料,盡管也有元朝官方賜書高麗之舉,但相比前者為少。8關于元朝向高麗的賜書,參見張建松:《元代高麗使團研究》,第237頁。另有一些入元的高麗實錄、日歷等則是高麗自身的行為,與元朝求書無關,嚴格意義上不能視為兩國間的交流行為。
最終,流入元朝的高麗史學資料推動了元朝本朝史、宋、遼、金三史等修史事業(yè)的進行。不過,由于元朝史料流傳下來的很少,我們在現(xiàn)存元代文獻中罕見這些高麗史籍特別是高麗本國史的蹤影。而《元史》相關“本紀”“高麗傳”中的粗疏、錯漏記述,也暗示出這些流入元朝的高麗史相關史籍最終并未體現(xiàn)在明初的修史活動中。元末明初,徐達率領明軍攻入大都,獲得元朝秘書監(jiān)、奎章閣藏書,遷至南京,“蓋明之圖籍合宋金元所積而有之,書冊以百萬計,畫卷以數(shù)萬計,古所未有”。1翁方綱纂,吳格整理:《翁方綱纂四庫提要稿》子部藝術類,《元人破臨安所得故宋書畫目》,上海:上??茖W技術文獻出版社,2005年,第495頁。檢明初官方藏書目《文淵閣書目》中與高麗相關者,僅存“《朝鮮本末》一部二冊……《高麗國書簡》一部十九冊”兩種,2楊士奇等:《文淵閣書目》卷2,《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75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148頁。前文提到的入元高麗史籍蹤跡全無。該二書編者、具體內容、進入中國的時間均不詳,雖不能排除其亦系高麗進獻元朝之書的可能性,即便如此,仍可謂碩果僅存。
與此同時,通過分析《元史》中的相關內容,可以考察有明建國之初對高麗的了解程度。先來看集中敘述元麗關系的《元史·高麗傳》。該傳以高麗高宗、元宗、忠烈王時期為主,于忠烈王以后敘述極少,記事止于元仁宗皇慶二年(1313),未及其余而草草了事。同時,傳記中還存在諸多錯漏之處。例如,傳文開頭元太祖十三年(1218),“帝遣哈只吉、札剌等領兵征之……高麗王(名缺)奉牛酒出迎王師”,3宋濂等:《元史》卷208,《列傳第九十五·外夷一·高麗》,第4608頁。括號中的內容為《元史》原文,可見當時修史者并不清楚時任高麗國王是誰,實際應是高麗高宗王?。又如,世祖至元十五年(1278),傳文僅載達魯花赤石抹天衢復留事、東征元帥府上言事、改鑄高麗國王印事,而只字未提及忠烈王入元親朝之事。如若明初史臣參考過諸如前述“本國累朝事跡”“臣服日月”“帝登極已來使介名目”“國王親朝年月”之類高麗文獻,當不至于缺漏到此等程度。又,該傳傳末“(王)燾傳其弟暠”4宋濂等:《元史》卷208,《列傳第九十五·外夷一·高麗》,第4624頁。指忠肅王王燾傳位于其堂弟王暠,實際上盡管當時在忠宣王的力主下,王暠被立為高麗世子,但三年后其世子身份即被剝奪,后來繼承王位的乃是忠肅王之子王禎。這里的問題就在于明初史臣僅根據皇慶二年及之前的資料草撰成文,而未參考此后的時局發(fā)展和相關歷史資料。
事實上,《元史》本紀針對高麗的記述亦多疏漏。前述元世祖至元十五年本紀中即漏書忠烈王即位后首次入朝之事。又如《元順帝本紀》中,至正二十二年(1362)十二月后附記元順帝廢高麗國王伯顏帖木兒事,亦頗值得分析。其原文如下:
是歲……帝以讒廢高麗王伯顏帖木兒,立塔思帖木兒為王。國人上書言舊王不當廢、新王不當立之故。初,皇后奇氏宗族在高麗,恃寵驕橫,伯顏帖木兒屢戒飭不悛,高麗王遂盡殺奇氏族。皇后謂太子曰:“爾年已長,何不為我報仇?”時高麗王昆弟有留京師者,乃議立塔思帖木兒為王,而以奇族子三寶奴為元子,以將作同知崔帖木兒為丞相,以兵萬人送之國,至鴨綠江,為高麗兵所敗,僅余十七騎還京師。5宋濂等:《元史》卷46,《本紀第四十六·順帝九》,第962頁。
如所周知,有元十三朝實錄,順帝實錄無。鑒于此,洪武初年為纂修《元史》,曾專門派遣使者到全國各地搜訪順帝朝的資料。6參見陳高華:《<元史>纂修考》,《歷史研究》,1990年第4期。但與元朝不同,其征訪范圍并不包括高麗,因此明初沒有從高麗獲取修史資料的條件。在此背景下,上述引文有兩點值得關注。首先,順帝本紀與之前的諸帝本紀有一顯著差異,即其所書高麗國王、宗室等名全系蒙古名,而非漢文名。自高麗與元朝確立宗藩和姻親關系后,高麗國王在取漢文名的同時,亦多取蒙古名,在順帝之前的元帝本紀中,記述高麗國王均用其漢文名,順帝本紀則不同,其中如至元三年(1337)夏四月“高麗王阿剌忒納失里朝賀還國”,7宋濂等:《元史》卷39,《本紀第三十九·順帝二》,第839頁。阿剌忒納失里乃忠肅王王燾,他如上文稱恭愍王王顓為伯顏帖木兒、奇皇后親信崔濡為崔帖木兒等,不一而足。據《高麗史》記載,元順帝至正二十四年(恭愍王十三年,1364),“冬十月辛丑,元遣翰林學士承旨奇田龍詔王復位”,其中提到:“其塔思帖木兒收還印綬,俾居永平,肆命伯顏帖木兒仍復舊爵,綏輯其民,為朕東藩,”且其后附高麗謝復位表云:“本國奸人崔帖木兒不花謀立先祖臣益智禮普化王出妾所生塔思帖木兒為國王?!?鄭麟趾等:《高麗史》卷40,《恭愍王世家三》,《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160冊,第57頁。可知當時元廷詔書和高麗表文所用均為相關人物的蒙古名。又查《高麗史》中針對崔濡之稱,除此處高麗“謝復位表”和崔濡本傳中引元監(jiān)察御史紐憐上元順帝疏文兩處作“崔帖木兒”外,其余數(shù)十處均書“崔濡”。故可推斷,使用蒙文名進行記述乃出自元朝文獻,高麗方面的上表文不過是循例依從元人之稱呼。
其次,此段文字出現(xiàn)在本年十二月記事后,是順帝本紀中最后一條關于高麗的記事,1《元順帝本紀》至正二十三年仍有“是春,關先生余黨復自高麗還寇上都,孛羅帖木兒降之”的條目,不過從嚴格意義上講,其側重點在紅巾軍“還寇上都”,不能算作專門針對高麗的記事。又以“是歲”引領全文,屬于相對獨立的敘事單位。而據《高麗史》記載,崔帖木兒攻打高麗兵敗逃歸乃在兩年之后的至正二十四年,2鄭麟趾等:《高麗史》卷40,《恭愍王世家三》,《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160冊,第54頁。即元廷頒布恭愍王復位詔書的同年,若按編年順序排列,則《元史》將其系于至正二十二年殊為不妥。因此,引文從人物稱呼和事件發(fā)生時間兩方面看,都不會出自高麗文獻。
事實上,這段完整敘述元順帝廢恭愍王之事的“補筆”,帶有一定的紀事本末體特征,它應出自與順帝本紀主體編年部分不同的文獻。順帝朝本紀,雖無實錄可資借鑒,但從這段涉及高麗的類似“補筆”的文字看,可以反推,明人在編寫順帝本紀的主體部分時,或參考了某種現(xiàn)成的編年史;從順帝本紀使用高麗人的蒙古名看,該編年史并非經過后人修繕完好的實錄,而是較為原始的編年大事記。同時,這段“補筆”著錄了奇皇后和太子的細致對話,顯然不是出自高麗方面的文獻,其出處當是元代野史筆記類資料,檢元明之際劉佶《北巡私記》、權衡《庚申外史》中均有類似描述,“皇后欲尋仇于高麗,語皇太子:‘曷使納哈出問高麗之罪?’”,“至是后聞之,謂太子曰:‘兒年已長,盍與我雪此恥’”,3參見曹金成:《劉佶<北巡私記>箋注》,載劉迎勝、姚大力主編:《清華元史》(第5輯),北京:商務印書館,2020年,第249頁;權衡:《庚申外史》不分卷,清嘉慶十年虞山張氏照曠閣刻《學津討原》本,第40頁下??勺雠宰C??傊?,無論是出于纂修倉促,抑或受制于所依托之原始文獻,《元史》在纂修中未能充分借鑒元朝時流入中國的高麗文獻當屬無疑。
元麗之間的高麗本國史文獻交流是元麗特殊宗藩關系的縮影。這些高麗本國史雖然后來在朝鮮王朝纂修的《高麗史》中有所體現(xiàn),然絕大多數(shù)都已散佚,今人要從后出文獻中探究入元高麗本國史所反映出的歷史觀存在一定的困難。據韓國學者樸仁鎬的觀點,這些進貢元朝的高麗史書,“盡管受元朝干涉有所改編,并不都是作為民族意識的表露來編撰的,但大致內容都是以高麗國家歷史和高麗王室世系為中心的。因而,這些史書是以擺脫元朝駙馬國地位并強調逐漸被遺忘的高麗王室的正統(tǒng)性為目的來編撰的”。4[韓]樸仁鎬著,全瑩等譯:《韓國史學史》,第49頁。如前所述,因文獻不足征,要明確這些高麗史籍的具體內容和編撰主旨存在相當大的困難,我們似不宜對書中的歷史觀遽下判斷。值得注意的是,前文分析的忠宣王主動向元朝進獻高麗史書的行為,非但無法體現(xiàn)出其欲剝離與元朝關系的意圖,反而是有意識地強化雙方宗藩關系的政治行為。這自然是由忠宣王的個人經歷,尤其是他與外祖父忽必烈、元武宗海山的密切關系和政治利益決定的。這也暗示我們,在具體考察高麗史學著作中的歷史意識時,尤應注意對不同歷史時期的特殊背景的考察,如此才能做出準確的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