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辰
內容提要 吳派是清代學術史上最為重要的學術流派之一,其尊漢學、重考據(jù)的學術理念,影響了乾嘉以后學術發(fā)展的走向。然自乾嘉起,學術界給予吳派經學研究以充分關注,卻忽視吳門學者的詩文創(chuàng)作與史學考證,此舉不僅誤讀了吳派的治學理路宗旨,同時遮掩了吳門文、史流脈。吳派經學研究強調“證以史事”的方法,其詩文創(chuàng)作透露出“文好詠史”的態(tài)度,二者均隱藏以史學為根柢、實證為目標的學術脈絡,直觀體現(xiàn)吳派學人“好博尊聞”的思維模式與追慕古學的治學偏好。吳派學者以史學為串聯(lián),統(tǒng)攝經學與文學,落實經學注疏于史事,確立詩文創(chuàng)作于史書,是清代學人有意識以經、史統(tǒng)文的寫照。而吳派以史統(tǒng)文,強化歷史觀念、史學文獻之于經學研究、文學創(chuàng)作的作用,昭示乾嘉學術界由實學致用為主向考據(jù)還原為重的過渡歷程,且顯示了清代學術流變導引文學演進的內在關系。
清代學術史的主要研究范式,多從學派劃分的角度出發(fā),以學術共同體為切入點,探討學術流變、演進的規(guī)律與價值。吳、皖兩派是清代學術史上最具代表性的兩大學派,若單論清代漢學,吳派無疑更受關注。章太炎即言:“南方有兩派,一在蘇州,成漢學家,一在徽州,則由宋學而兼漢學。在蘇州者為惠周惕、惠士奇、惠棟。士奇《禮說》已近漢學,至棟則純?yōu)闈h學,凡屬漢人語盡采之,非漢人語則盡不采,故漢學實起于蘇州惠氏。”[1]章太炎:《清代學術之系統(tǒng)》,《師大月刊》1934年第10期。東吳三惠,尤其是惠士奇、惠棟父子,及吳門后學王昶、錢大昕、王鳴盛、江聲等人,不僅在漢學研究上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且利用自己的學術影響力,將推尊漢人學術的觀念不斷放大,引領乾嘉學風,使考據(jù)求實成為一時風尚。與吳派經學在學界被如火如荼地研究不同,吳派文學成就,尤其是經學推衍與文學發(fā)展的關系,則鮮少被提及。但不論是惠周惕、惠士奇,抑或是后來的王鳴盛、江藩,均將自己的經學觀念、立場、方法浸入詩文創(chuàng)作。值得一提的是,吳派經學家均有較為深厚的史學功底,故吳門學者的文學創(chuàng)作呈現(xiàn)經、史統(tǒng)攝,經、史、文三者合流的態(tài)勢。
在多數(shù)學人的認知中,吳派學者的經學觀以漢儒經傳為矩矱。徐仁本曾轉述汪中的話,專門談到惠士奇、惠棟父子助力漢學恢宏:“經學莫昌于我朝,我朝之經學莫昌于兩江。昆山顧氏寧人,武進臧氏玉琳,長洲惠氏半農、定宇,休寧江氏慎休、戴氏東原,皆實事求是,羽翼漢學。”[1]徐仁本:《書述學后》,《新編汪中集》,廣陵書社2005年版,第64頁。《四庫全書總目》談到惠士奇《易說》,則將吳派學者宗漢理念說得更為具體:“專宗漢學,以象為主。然有意矯王弼以來空言說經之弊,故征引極博,而不免稍失之雜?!盵2]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41頁,第240頁。而論起惠士奇的《春秋說》,則直接將惠周惕至惠士奇綿延的吳門漢學宗脈表述出來:“士奇父周惕,長于說經,力追漢儒之學。士奇承其家傳,考證益密?!盵3]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41頁,第240頁。四庫館臣“專宗漢學”“承其家傳”“考證益密”的評定,基本也講明了以惠周惕、惠士奇等為代表的吳派經學家經解的主要立場,即多以漢學為依據(jù),參以先秦兩漢其他典籍,最終以實證為指歸。盡管這種對先秦兩漢典籍全面搜羅的方法,往往也被認作“失之不經”。但四庫館臣將惠士奇等的經典考證打上“賅博”的標簽,還是能看出清代漢學陣營對乾嘉考證學風初起階段惠周惕、惠士奇等先導經師的肯定。
后來學人對有關吳派學人解經特色的評定,大多與《四庫全書總目》的提法相類。顧千里即給予東吳惠氏家族“漢學之首”的極高贊譽:“國朝右文稽古,鴻儒碩學輩出相望,遂駕宋元明而上……惠氏四世傳經,為講漢學者之首?!盵4]顧廣圻:《顧千里集》,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417頁。今人張素卿談及惠士奇《易說》時進一步說:“惠士奇依準‘六經皆圣賢之語’之原則,會通諸經以解《易》,博考詁訓,以象說之,而征諸典禮,以經世致用為旨歸,‘禮’成為《易》道會而通之的核心。”[5]張素卿:《博綜以通經——略論惠士奇〈易說〉》,《吉林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6期。張素卿有關惠士奇《易說》“會通諸經”的提法,立足點還是吳派經師經解援引之廣博,不過是看出惠士奇等人經注已將目光集中于經典內部,并為此后漢學經師解經提供了一定標準。
與其他學者視“博”為吳派學者經注理所當然的特點不同,潘雨廷提及惠士奇《易說》、惠棟《易漢學》《周易述》時,將惠士奇、惠棟等吳門學者淵博的原因用一種更為顯豁的方式揭示出來:
若所說者莫不有本,且通以他經,明以《說文》,證以史事,旁及《老》《莊》《墨》《荀》,與夫《內經》《易緯》《易林》《太玄》《參同契》等。他如《楚辭》、漢賦亦時有所引,其博學蓋可見焉。[6]潘雨廷:《讀易提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359—360頁。
在潘雨廷的論述中,可以直觀看出《四庫全書總目》評價惠士奇等吳派學者“征引極博”的原因所在。除了征引他經以佐《易經》,潘雨廷還注意到,惠士奇等吳派漢學家的經注已經把材料搜羅的范圍擴展到道家領域,甚至包括《楚辭》、漢賦等集部文獻。此外,潘雨廷對有關吳派學者廣采眾說特征的解釋,還有一點值得關注,即“證以史事”,用歷史文獻考訂經學文本。
那么是否如潘雨廷所說,吳門漢學家經解常常從史事的維度出發(fā)論證儒家經典呢?答案是肯定的。以惠士奇《易說》注解《屯》六四《象傳》“求而往,明也”為例:
四才柔暗,而《象》曰“明”,何也?《離》火,外明;《坎》水,內明。天下至明者,莫如水。故祭有明水、明火,則水、火皆明矣。必離而始稱明,固哉!知人之明,自古難之矣。漢光武失之龎萌,曹孟德失之張邈,諸葛武侯失之馬謖,而蕭相國獨得之淮陰侯。淮陰侯乃楚之亡將,碌碌無能者耳,何所見而目為國士,且曰“國士無雙”?非天下之至明,孰能與于此?《屯》難之時,天造草昧,不求國士,焉能成大業(yè)哉?[1]惠士奇:《易說》,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14頁。
在惠士奇看來,居上位者能夠禮求下賢,從而得賢人以輔之,方可謂“明”。這與前人的相關解說并無二致。四居上卦,柔得正正位,以上求下,則得以剛柔并濟,《屯》難局面便由此疏解。程頤談到《屯》卦時說到:“居公卿之位,己之才雖不足以濟時之屯,若能求在下之賢,親而用之,何時不濟哉?……知己不足,求賢自輔,可謂明矣?!盵2]程頤:《周易程氏傳》,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24頁。而惠士奇的闡釋主要體現(xiàn)在,將程頤等人的提法與劉秀與龎萌、曹操與張邈等人的具體史事結合,并從《屯》六四《象傳》出發(fā),回復《屯》卦《彖傳》“天造草昧”,說明龎萌、張邈等人尚處事物萌發(fā)階段,需“明”可見,使得“求而往,明也”得以落于“實象”。
除了惠士奇,惠棟、江聲、錢大昕、王鳴盛等學者,在解讀經典的同時,也都會借歷史事件佐證他們的觀點。惠棟弟子江聲在其《尚書集注音疏》中的做法,與惠士奇、惠棟等人如出一轍。江聲注解古文《伊訓》“惟太甲元年,十有二月乙丑朔,伊尹祀于先王,誕資有牧方明”曰:“太甲除喪即位,以月朔行吉禘之禮,宗祀成湯于明堂,以配上帝,太丁、外丙、仲壬亦從而與享焉?!盵3]江聲:《尚書集注音疏》,《儒藏精華編》第17冊,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229頁,第231頁。江聲為了配合解說太甲除喪繼位后的祭祀禮,引惠棟《明堂大道錄》:
惠先生《明堂大道錄》云:“配天之祭,百王與食?!抖嗍俊贩Q‘自成湯至于帝乙’,‘網(wǎng)不配天其澤’,是其證也?!睋?jù)此,則外丙、仲壬皆為王,自然與食;太丁則太甲之父、湯之冢適元子,雖未為王,不應獨遺,故知亦從而舉享也。[4]江聲:《尚書集注音疏》,《儒藏精華編》第17冊,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229頁,第231頁。
江聲將惠棟有關祭祀禮的論證當作結論,以期講明外丙、仲壬、太丁所配的祭祀,與太甲祭奠成湯的禮儀相同。江聲看似沒有充分利用惠棟《明堂大道錄》有關上古祭祀禮的考論,詳細述明古代祭禮的情況。但他借著講述太丁、外丙、仲壬隱晦地透露,他接受了惠棟《古文尚書考》中相關考辨結論,否認了孔《傳》太甲直接承成湯帝位的意見,并認可司馬遷《史記》的成湯與太甲之間還有太丁、外丙兩君的載錄。江聲論證《尚書》的立足點在《史記》,是吳派學者經解“證以史事”的另類展示。
吳門學者甚至會在經注中對史事任意化用,不志出處?;菔科妗洞呵镎f》解說《左傳·昭公十三年》,談到《左傳》文辭出現(xiàn)“盟”與“同盟”不同指向,就有這方面特點:
襄二十七年,九國大夫盟于宋,其盟更甚于清丘,皆大夫盟也。一言同,一不言同,何哉?當是時晉、楚分為兩伯,猶后世南、北兩朝。北指南為島夷,南亦斥北為索虜。異俗、異制、異齊、異宜乃欲混而一之,合而同之,其可得乎?君子觀晉楚之盟,不言“同”,則《穀梁》“外楚”之說益信。[5]惠士奇:《春秋說》,《清經解》,鳳凰出版社2005年版,第1778頁。
雖說《春秋》作為儒家重要的經典之一,其文本本身就帶有史學屬性,但由上例依然能看出惠士奇選用史事時的別具匠心。為了讓讀者更容易接受自己的論說,他在闡述為何《昭公十三年》與《襄公二十七年》同載會盟提法卻不一時,以南、北朝史作為具體事例,說明南、北朝習俗與制度多有不同。如若南、北朝會盟,需使兩朝人統(tǒng)一習俗、制度,于是有“同盟”之說?!墩压辍诽岬健巴擞谄角稹?,實際上就是為了強調晉、楚兩國各自稱霸,兩國習俗、制度等各方面已然不同,故若會盟,亦會著重明確需要“同”之特點。將晉、楚兩國與南、北朝相比照,昭公十三年晉、楚兩國國情特點一目了然。
惠棟再傳弟子江藩,在其《漢學師承記》中特意記載了師祖惠士奇青年時一段軼事:
二十一為諸生,不就省試。或問之,曰:“胸中無書,焉用試為?”乃奮志力學,晨夕不輟,遂博通六藝,九經、諸子及《史》《漢》《三國志》,皆能暗誦。嘗與名流宴集,坐中有難之者,曰:“聞君熟于《史》《漢》,試為誦《封禪書》?!毕壬收b終篇,不遺一字,眾皆驚服。[1]江藩:《漢學師承記(外二種)》,中西書局2012年版,第612頁。
以經學飲譽清代學術界的東吳惠氏家族,卻被后學江藩記錄了這么一樁記誦史書的趣事,此中緣由值得玩味。江藩此記錄一方面說明師祖惠士奇讀書用功甚勤,且天賦較高,其經學著述廣收博覽與年輕時打下的基礎密不可分;另一方面也說明惠士奇的史學功底深厚,給吳派后學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他們亦以此為榜樣,進而指導自己的學術研究。
同為吳派重要學者的錢大昕,論起前輩惠士奇學術淵源時,也著重提到史學的影響:“先生盛年兼治經史,晚歲尤邃于經學。”[2]錢大昕:《潛研堂文集》,《嘉定錢大昕全集》第9冊,鳳凰出版社2016年版,第611頁,第612頁。且此后錢大昕還著意強調惠士奇“幼時讀《廿一史》”[3]錢大昕:《潛研堂文集》,《嘉定錢大昕全集》第9冊,鳳凰出版社2016年版,第611頁,第612頁。之事。錢大昕不僅被后人視作吳派核心之一,實際生活中亦與惠棟等人過從甚密,其有關惠士奇生平的記述較為可信。質言之,惠士奇青壯年時,不單單將注意力集中在經學研究上,對史學亦十分重視,這也與江藩的講述不謀而合。從錢大昕記述中可知,惠士奇晚年方才集中精力于經學。足見,惠士奇經學研究的方法與結論,不僅受到其青年時期學術傾向的影響,還能起到總結其學術研究特色的關鍵作用。如此也就不難解釋,以惠士奇為代表的吳派經師經解著作帶有鮮明的史學印記,且多運用“證以史事”的學術手段的原因。
吳派學者雖以經學名世,但詩文創(chuàng)作亦取得了較高成就。沈德潛《清詩別裁集》談到惠周惕詩歌成就時說:“詩格每兼唐宋,然皆自出新意。”[4]沈德潛:《清詩別裁集》卷十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682頁。今人漆永祥言及惠士奇之文,則表彰道:“引譬議論,左采右獲,游刃有余?!盵5]漆永祥:《前言》,《東吳三惠詩文集》,(臺北)“中研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06年版,第22頁。而清儒李紱更是作詩,記述其與惠士奇在國史館論學、為文、飲酒的雅事:“金鋪日昃影初涼,晚出蓬山笑語香。未要采絲重宛轉,肯尋蘭沐獨摧藏。同人健筆追遷固,異事冥搜到雅蒼。有酒劇憐能折簡,共君痛飲論文章?!盵6]李紱:《穆堂初稿》,《清代詩文集匯編》第23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84頁。而對錢大昕、王鳴盛等文學創(chuàng)作的贊譽甚多,有清人論錢大昕之詩謂:“溯源漢、魏,出入唐、宋,腹貯萬卷而不屑以挦撦涂抹為事,胸有智珠而不肯以纖縟佻巧為能,舂容淵雅,蔚為大宗?!盵7]錢大昭:《潛研堂詩續(xù)集序》,《嘉定錢大昕全集》第10冊,鳳凰出版社2016年版,第239頁。提到王鳴盛時則說:“知其平日學可以貫穿經史,識可以論斷古今,才可以包孕余子,意不在詩,而發(fā)而為詩,宜其無意求工而不能不工也?!盵8]錢仲聯(lián)主編:《清詩紀事》,鳳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1392頁。吳派學人的主要工作雖不在詩文創(chuàng)作上,但他們深厚的學養(yǎng)為其文學創(chuàng)作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收獲,以至對他們詩文進行的褒獎都難脫離他們的學術研究而獨立展開。
其實,吳派學人還創(chuàng)作出不少清新雅潔的詩歌作品,這部分詩作幾乎看不出任何學問底色。比如惠士奇的《自石公山泛舟至消夏灣二首·其二》:
暮帆欲亂寒鴉色,秋澗長流玉罄聲。夜來仍鼓滄洲枻,水清石瘦兩奇絕。月上平添寶鏡波,風回半卷蘆花雪。孤棹洄沿興不窮,每逢佳處一推篷。青天漠漠鳥飛去,飛上吳王辟暑宮。[9]惠士奇:《半農先生集》,《東吳三惠詩文集》,(臺北)“中研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06年版,第255頁。
惠士奇此詩描寫泛舟至消夏灣時所見之景色。不論是詩一開頭提到的“暮帆”“寒鴉色”,還是此后言及的“蘆花雪”“孤棹”,“雅潔”之感貫穿始終,尤其是“夜來仍鼓滄洲枻,水清石瘦兩奇絕”此句,顯然借助《楚辭·漁父》“漁父莞爾而笑,鼓枻而去”的內涵,使其獨自泛舟湖上的孤寂之感,更添幾分凄清,且與詩中“亂”“瘦”“平添”“漠漠”等語詞運用桴鼓相應。有人認為該詩“纏綿婉約”,并認為惠士奇的這首詩作“幾如梅村手筆”[1]漆永祥:《東吳三惠詩文集》,(臺北)“中研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06年版,第255頁。,實際上也從另外一個層面肯定士奇詩歌創(chuàng)作“清新雅潔”的總體特色。
以學問家身份為主的吳派學人,在詩歌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并非只展露文人才情,他們的很多詩作難以撇去終日為學而帶來的學問底色?;菔科嬖凇顿浰螆札S先生三首》中就提到“數(shù)典方三世,傳家在一經”[2]惠士奇:《半農先生集》,《東吳三惠詩文集》,(臺北)“中研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06年版,第266頁,第251頁,第251頁。,雖該詩只是與宋駿業(yè)酬唱之作,但惠士奇還是特意提及家族三世傳經之事,足見窮經問學在其人生中的重要位置。王鳴盛的《雜詩》也有“士不通一經,學術總荒蕪。愛博反遺精,涉獵徒得粗”[3]王鳴盛:《西沚居士集》,《嘉定王鳴盛全集》第11冊,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66頁。之句,把學術追求和治學理念一一道明。當然,吳派學人詩歌所體現(xiàn)的學問傾向不止于此,與之經學考證“證以史事”異曲同工,他們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屢屢展示出極強的詠史意識:
五道通諸郡,三江繞故都。白猿終霸越,黑犬竟亡吳。人去空芳草,春來長綠蕪。蕭蕭楊柳岸,愁煞夜啼烏……好上三臺望,還從九曲行??蓱z文種水,猶抱伍胥城。風雨松陵暗,煙波笠澤清。公孫今在否,寂寞久無聲。[4]惠士奇:《半農先生集》,《東吳三惠詩文集》,(臺北)“中研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06年版,第266頁,第251頁,第251頁。
惠士奇至姑胥臺,即想到攻伐楚國,雄霸東南一時的吳王闔閭,同時也回憶起對伍子胥、公孫圣等人的勸諫置若罔聞,一意孤行、力主伐齊,而至吳國滅亡的吳王夫差。闔閭任用伍子胥等開創(chuàng)大好局面,與夫差大意聽信伯嚭等的讒言被越人滅國的鮮明對照,借著惠士奇“黑犬”“公孫”等典故的運用躍然紙上?;菔科嬖谠姾笞宰⒌溃骸皡峭鯐鹿民闩_,夢前園橫生梧桐,召公孫圣占之,圣曰:‘梧桐心空,不為用器,但為甬僮,與死人俱葬也?!珜O圣曰:‘我死,當使后世有聲響?!皡峭?,三呼三應?!盵5]惠士奇:《半農先生集》,《東吳三惠詩文集》,(臺北)“中研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06年版,第266頁,第251頁,第251頁。沈德潛也發(fā)現(xiàn)了惠士奇的匠心獨運,并特意指出該典故的出處:“黑犬及下章公孫圣事,俱見《越絕書》?!盵6]沈德潛:《清詩別裁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888頁。從惠士奇自注典故內容,再到沈德潛著意標出典故來歷,都足以看出惠士奇詠史詩所化用《吳越春秋》之史事并不常見,側面也表明惠士奇對史學文獻之精熟。
錢大昕、王鳴盛等因為更加熱衷史學,創(chuàng)作的詠史詩數(shù)量較之于東吳惠氏也更多一些。錢大昕對元代歷史研究頗具熱情,他曾經發(fā)愿重修《元史》,可惜未能如愿。但這并不妨礙他把自己的學術興趣寫入詩歌之中:“兀朱加葉總名邦,大將征西金鼓……”[7]錢大昕:《潛研堂詩集》,《嘉定錢大昕全集》(增訂本)第10冊,鳳凰出版社2016年版,第65頁。錢大昕以《元史》為主題,一連寫下二十首詩,作《元史雜詠二十首》,將其有關元朝興盛、滅亡的思考一同嵌入詩中,史學解讀與文學趣味并兼。王鳴盛的詩歌也常圍繞歷史事件展開評點,他的《詠古六首》就是其中代表。他甚至還梳理出《詩經》當中的詠古詩,用以佐證經學家創(chuàng)作詠古詩的合法性:“蓋《詩》有詠古而意在傷時者,《七月》《信南山》《采菽》之類是也。”[8]王鳴盛:《蛾術編》,《嘉定王鳴盛全集》第7冊,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107頁。錢林介紹惠士奇詩集時提道:“士奇詩集名《紅豆齋小草》,又有《半農人詩》《詠史樂府》《南中集》《采莼集》《歸耕集》各一卷,《人海集》四卷。”[9]錢林:《文獻征存錄》,《續(xù)修四庫全書》第540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89頁。從錢林記述中可以得知,惠士奇除了現(xiàn)可見的《南中集》《采莼集》等兩部詩集,還有包括《半農人詩》《詠史樂府》等在內至今未見的多部詩集。但即便如此,由《詠史樂府》的集名,結合錢大昕、王鳴盛等對詠史主題的重視,依然能大致看出以惠士奇為代表的吳派學人詠史懷古的詩學旨趣。
當然,吳門經士不單單在詠史詩中展示出博采史書的意識,從他們創(chuàng)作的其他類型的詩歌中,也經常能察覺到利用歷史文獻的痕跡。譬如惠士奇《夜泊廬陵》:“系纜雙流岸,舟人語夜闌。推蓬千頃白,欹枕一燈殘。明月鷓鴣洞,秋風苦竹灘。平生流水意,欲取素琴彈?!被菔科嬖谠姾笞宰⒃唬骸皬]陵有鷓鴣洞,見《南唐書》;苦竹灘,見《南史·周文育傳》?!盵1]惠士奇:《半農先生集》,《東吳三惠詩文集》,(臺北)“中研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06年版,第245頁,第265頁,第274頁。又如《為宋藥洲先生題出塞圖》:“躍馬過臨洮,當年意氣豪。首簪銀立筆,腰佩玉環(huán)刀。令比三秋肅,功成一箭高。試看真學士,千騎擁旌旄?!倍?,惠士奇寫道:“《宋史》:‘學士簪銀立筆?!盵2]惠士奇:《半農先生集》,《東吳三惠詩文集》,(臺北)“中研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06年版,第245頁,第265頁,第274頁。由此足見,惠士奇等吳門學者的詩作不僅浸潤著史學文獻的印記,他們還有意將自己詩歌與史書間的聯(lián)系,以自注這種最為直觀的方式透露出來。
吳派經師在文章創(chuàng)作方面,也非常重視史論結合。漆永祥講評惠士奇《紅豆齋時術錄》時,發(fā)現(xiàn)了惠士奇文章與宋史間的瓜葛:“所論多宋時政事,則士奇蓋于宋史研究,每有心得之故?!盵3]漆永祥:《前言》,《東吳三惠詩文集》,(臺北)“中研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06年版,第24—25頁?;菔科嬖谡撐觥睹献印贰爸T大夫皆曰賢,未可也;諸大夫皆曰不可,勿聽”時,即援用宋史來佐證自己的觀點:“請借趙宋事證之:司馬光,天下之正人也。國人皆曰賢,則將可之乎?章惇,天下之邪人也。國人皆曰不可,諸大夫皆曰賢,則將可之乎?”[4]惠士奇:《半農先生集》,《東吳三惠詩文集》,(臺北)“中研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06年版,第245頁,第265頁,第274頁。此外,惠士奇還專門以《寇準》《王安石》《高宗》等為題作文來,品評宋史。錢大昕此類文章也不在少數(shù),雖然在《潛研堂文集》中,看到的大多是應制文,不過依然能明確看出錢大昕關聯(lián)史學的良苦用心。與惠士奇相同,錢大昕也以《王安石》為題撰作文章,在文章開篇,錢大昕就旗幟鮮明地點出“世稱王安石誤用《周禮》而宋以亡”[5]錢大昕:《潛研堂文集》,《嘉定錢大昕全集》第9冊,鳳凰出版社2016年版,第53頁。觀點的錯誤,并結合《周禮·地官》中“泉府”職能,講明王安石強行關聯(lián)《周禮》與青苗、市易之法非正確之舉。王安石變法不成功是因立法內容所致,與是否參考《周禮》無關。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錢大昕在該文中,還特意引用王安石的詩歌“今人未可輕商鞅”之句,足見其與其他吳派學人一樣,有會通經、史、文的追求。
吳派學人一直都有融史于文的意識。梳理他們的詩歌、文章亦能明顯看出,詠史是其文學創(chuàng)作中最為重要的主題之一。必須指出的是,吳派學人詩文創(chuàng)作中,采用史學思維、利用歷史文獻的觀念,和他們學術成長過程中長期受前輩史學著述浸染有很大關系。惠士奇曾與惠棟共同撰作《漢書纂錄》,有學者從《漢書纂錄》的考證經過指出,顧炎武治史思路對惠氏父子的映射:“惠士奇治史,最取法顧炎武。顧氏《日知錄》的考證內容涉及《漢書》與《后漢書》,而惠士奇對兩部《漢書》的研究就以之作為梯航?!盵6]趙四方:《惠棟的史學思想及經史研究關系論析》,《中國典籍與文化》2021年第2期。惠士奇、惠棟都沒有直接向顧炎武問學的經歷,質言之,惠士奇、惠棟在讀書積淀的過程中,主動且有意識地吸納顧炎武等前輩學者的史學經驗,并將其融入后續(xù)的經史研究。而這種經驗的汲取,也很容易影響到他們詩文創(chuàng)作宗尚的形成,此中聯(lián)系并不難說清。
阮元在《疇人傳》中介紹惠周惕、惠士奇時說:“惠氏世傳漢學,今世學者皆宗之,蓋儒林之選也?!盵7]阮元:《疇人傳》,《疇人傳匯編》,廣陵書社2009年版,第463頁。沈竹礽提到惠士奇也認為:“惠氏士奇,宗漢學者也?!盵8]沈竹礽:《周易易解》,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年版,第187頁。但惠周惕、惠士奇的治學特色是否能真正與乾嘉“純漢學”畫上等號,仍值得進一步討論。近人柴德賡談到東吳三惠時,就惠周惕、惠士奇是否能代表漢學發(fā)出質疑:“然三惠之中,周惕、士奇實兼詞章,非專漢學?!盵9]柴德賡:《清代學術講義》,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92頁。梁啟超論及惠士奇學術地位時講道:“自宋以后,程朱等亦遍注諸經,而漢唐注疏廢。入清代則節(jié)節(jié)復古,顧炎武、惠士奇輩專提倡注疏學,則復于六朝、唐。自閻若璩攻偽《古文尚書》,后證明作偽者出王肅,學者乃重提南北朝鄭、王公案,絀王申鄭,則復于東漢;乾嘉以來,家家許、鄭,人人賈、馬,東漢學爛然如日中天矣?!盵10]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飲冰室合集》第9冊,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53頁。在梁啟超看來,惠士奇與顧炎武一樣,是清代復古學術主潮的推動者。但顧、惠二人,只將學術復古運動帶到六朝、唐之注疏學,并未到深入東漢鄭玄、許慎之學的地步。章太炎更是跳過惠周惕,直接點明惠士奇《禮說》并非嚴格意義上的漢學:“士奇《禮說》已近漢學,至棟則純?yōu)闈h學,凡屬漢人語盡采之,非漢人語則盡不采,故漢學實起于蘇州惠氏?!盵1]章太炎:《清代學術之系統(tǒng)》,《師大月刊》1934年第10期。
雖然對惠周惕、惠士奇等吳派先導學者是否能代表清代漢學尚存爭議,但學人并沒有忽略惠周惕、惠士奇等人對于清代學術發(fā)展的引領作用。與章太炎、梁啟超等的觀點相類,蕭一山《清代通史》論述惠周惕、惠士奇之于東吳惠氏學術發(fā)展意義時,也并未專門提及士奇的漢學研究思路。不過蕭一山強調,惠氏著作體現(xiàn)出“博聞強記”的特點,仍然為學林所重:“惠派之學注重博聞強記,此于士奇見其端矣。”[2]蕭一山:《清代通史》,商務印書館1928年版,第565頁。而事實上在多數(shù)學人的認知中,除了強調漢學以外,“尊博”亦是吳派的學術特色之一:“其成學箸系統(tǒng)者,自乾隆朝始。一自吳,一自皖南。吳始惠棟,其學好博而尊聞?!盵3]章太炎:《訄書詳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139—142頁。
惠周惕、惠士奇“博聞強記”的特點,其實與吳派“好古”的總體特征在某種程度上有著同一性。因為嗜博必然帶來的就是求之古學。就像鐘文烝提到的那樣:“惠士奇父子倡古學于東南?!盵4]鐘文烝:《春秋穀梁經傳補注》,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3頁。只不過與在惠棟帶領下,吳門后學江聲、余蕭客等將古學的主要標準確立為漢學,尤其執(zhí)鄭玄之學一端不同,惠周惕、惠士奇的“好博而尊聞”,并無學術源流時序譜系編列上的明確排序?!肚迨犯濉穼葜芴?、惠士奇治學特色概括得比較恰當:“于《易》,雜釋卦爻,以象為主,力矯王弼以來空疏說經之弊。于《禮》,疏通古音、古字,俱使無疑似,復援引諸子百家之文,或以證明周制,或以參考鄭氏所引之漢制,以遞觀周制,而各闡其制作之深意?!盵5]趙爾巽等:《清史稿》,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3179—13180頁。趙爾巽等大致交代了惠氏解諸經的不同特色,較之于惠棟、余蕭客、江聲等吳門后勁,惠周惕、惠士奇的經解沒有單純指向漢學,但復古、用古企圖顯露無遺。在惠周惕、惠士奇的經解過程中,鄭玄等漢儒之學更多起到溝通當下學術與先秦典制媒介的作用。而最能體現(xiàn)惠棟以前吳派學術思想框架的,是四庫館臣介紹惠士奇《禮說》的一段話:
今去漢末復閱千六百年,鄭氏所謂猶今某物、某事、某官者,又多不解為何語。而當日經師訓詁,輾轉流傳,亦往往形聲并異,不可以今音、今字推求。士奇此書,于古音、古字皆為之分別疏通,使無疑似。復援引諸史百家之文,或以證明周制,或以參考鄭氏所引之漢制,以遞求周制,而各闡其制作之深意。在近時說《禮》之家,持論最有根柢。[6]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56—157頁。
惠棟以前,東吳惠氏此類解經方式,看似是回歸到漢人學術話語系統(tǒng)中,實則是想要把經學研究的結論進一步落實,所以《四庫全書總目》才給予《禮說》“持論最有根柢”的品評。而這種經典研治的總體思維方式,與我們此前強調的吳派“證以史事”的經解傾向、“文好詠古”的文學宗尚,達成了微妙的統(tǒng)一。不論是經典注疏以史學文獻作為主要支撐,還是文學創(chuàng)作多用史學典故追慕古事,歸根結底,都是以實證為手段,是學有根柢的具體表現(xiàn)。而這種追求“根柢”的學術態(tài)度,亦為后來吳派后學的發(fā)展樹立了典范?;輻澭约霸姼钑r,既不談漢學也不說考據(jù),而是單單提“詩之道,有根柢焉”[7]惠棟:《古香堂集序》,《東吳三惠詩文集》,(臺北)“中研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06年版,第326頁。,其實亦是變相對吳門學術特色做出了另一種概括。而“根柢”之說,與漢學、考證學也能達成互動[8]王祥辰:《“根柢”重構、“詩史”追尋與家學接續(xù)——論惠棟的詩學旨趣》,《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1期。。
盡管惠周惕、惠士奇的學術研究并未明確以漢學為指歸,但其“好博而尊聞”的總體學術思維框架的確立,還是對惠棟、江聲、余蕭客、江藩等人推尊漢學產生了很大的影響。這種影響不單單展現(xiàn)在惠周惕的《詩說》、惠士奇的《易說》《禮說》《春秋說》等經解上,甚至作用在惠棟文學觀的塑造上?;菔科嬖浽谟懻撘袈傻臅r候,透露過他對詩、詞、曲等不同文類的看法:
然則律何以正?曰:正以《詩》。凡人有志斯有詩,有詩斯有聲,有聲斯有律,有律斯有數(shù)?!稌吩唬骸霸娧灾?,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此之謂也。古者以六詩為之本,六律為之首,十有二律為之數(shù)度,十有二聲為之齊量……漢興,制氏以《雅》樂聲律,世為樂官,至晉而猶有《雅》樂四章存焉。后世官失其守,《詩》存而聲亡。漢《郊廟樂歌》,其《風》《雅》之變乎?宋詞、元曲,淫聲、慢聲也。[1]惠士奇:《半農先生集》,《東吳三惠詩文集》,(臺北)“中研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06年版,第268—269頁。
惠士奇認為,《詩經》合樂而歌,使得聲音、律呂等得以存續(xù)。至漢代立制氏世代為樂官,尚且保存住《雅》樂之聲律。但晉朝時,僅存《雅》樂四章。后來的樂官,盡管有此官銜,卻在其位不謀其政,致使聲律流傳中斷。由是,存世的只有《詩經》文本,散失了合樂的音樂。漢代的《郊廟樂歌》因為制氏通曉聲律,依托《國風》《大雅》《小雅》得以有音樂配合。而宋詞、元曲則由于聲律的散失,流為俗樂?;菔科鎸τ谒卧~、元曲“淫聲”“慢聲”的評價,顯示出他對漢晉詩歌以后逐步興起的詞、曲之不滿。
從惠士奇評論詩、詞、曲的不同表述方式,以及惠周惕追溯《詩經》合樂發(fā)展的經過并明確指向漢晉的傾向中,能夠看出,吳派學人好博尊聞,追慕古學,這種傾向必然使其回歸經典。而以經典為根本的闡述過程,自然需要以史學發(fā)展為線索連接古今。因此,不論在時間上還是在制度層面,更接近于經典的漢晉學術,得到他們更多的關注。這種以經學理論為基礎、史學脈絡為線索的傾向,也作用在他們文學創(chuàng)作、文體使用的偏好上。惠周惕寫作《過田家》、惠士奇創(chuàng)作包括《牧童詞》《樵客行》《行路難》等在內的眾多樂府詩,其實也投射了他們經學價值觀念下的文學立場。在沈德潛看來,惠士奇詩歌藝術成就最高的,正是這部分樂府詩:“皆張、王體中最雅潔者?!盵2]沈德潛:《清詩別裁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885頁?;葜芴?、惠士奇父子經典研治的總體思維方式,也為其文學創(chuàng)作帶來意想不到的收獲。羅時進指出,吳派自惠周惕起始有文學家數(shù):“學術與文學兼優(yōu)可以打通仕宦的道路,而仕宦又需要以學術與文學維持其社會雅譽,擴大文化交友圈。這一特點影響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風格特征……惠氏家族數(shù)代仕宦,數(shù)代治學,余事作詩,形成了學人之詩與詩人之詩交融的文學家數(shù)?!盵3]羅時進:《文學社會學:明清詩文研究的問題與視角》,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17頁。
在清代樸學界,惠士奇并非首先因為音律問題而關注樂府詩的學者,顧炎武已經有過類似的表述:“《詩》三百篇,皆可以被之音而為樂。自漢以下,乃以其所賦五言之屬為徒詩,而其協(xié)于音者則謂之樂詩。宋以下,則其所為樂府者亦但擬其辭,而與徒詩無別。于是乎詩之與樂判然為二,不特樂亡,而詩亦亡?!盵4]顧炎武著,黃汝成集釋:《日知錄集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284—285頁。但即便如此,惠士奇將音律學與樂府詩關系的問題,直接落實到漢、晉,較之于顧炎武的說法,更為具體,而惠士奇的詳細闡述,也影響到了惠棟。惠棟就說:“經學盛于漢,漢樂府皆奏之郊廟,東漢始有擬作。漢末建安七子及魏以后黃初、正始之間,五言始興,六朝尤盛,唐以后則有專攻詩者。詩學盛而經學衰,則始于魏以后也。”[5]惠棟:《九曜齋筆記》,《叢書集成續(xù)編》第92冊,上海書店出版社1995年版,第514頁。
此后,惠棟將經學的興盛與詩學的發(fā)展相聯(lián)系,并將詩學發(fā)展的轉折指向漢唐,就是在惠士奇理論基礎上的進一步推動。而惠棟在《漁洋山人精華錄訓纂》中引述的一段王世禛《池北偶談》,亦為惠士奇關注聲律與樂府詩的關系做足注腳:“樂府之作,宛同《風》《雅》。今之行于世者,章句雖存,聲樂無用……后人不能漢魏,猶漢魏之不能《風》《雅》,是使然也。”[1]惠棟:《漁洋山人精華錄訓纂》,《四部備要》第85冊,中華書局1920年版,第202頁??梢?,惠棟治經,言必漢唐,與其祖、父的綜合影響直接相關。由是亦能看出,乾嘉漢學研究范式的確立,脫離不了惠士奇的作用。吳派秉持的漢學理念之所以在乾嘉后引發(fā)學界關注,的確是惠周惕、惠士奇、惠棟三代人合力苦耕的結果。
胡適總結清代考據(jù)學特點時說:“清代考據(jù)之學有兩種涵義:一是認明文字的聲音與訓詁往往有時代的不同;一是深信比較歸納的方法可以尋出古音與古義來。前者是歷史的眼光,后者是科學的方法。”[2]胡適:《戴東原的哲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79頁。將清代考據(jù)學單單指向音韻、訓詁,胡適的論斷有其時代局限性。但將錯綜復雜的清代考據(jù)學內部關系,簡練地概括成“歷史的眼光”和“科學的方法”兩面,應當說,胡適的論述基本達到了化繁為簡的目的。而吳派學人“好博尊聞”的思維框架帶來有關經學、文學研究的深入,強調時間發(fā)展的脈絡,無疑指向胡適所歸納的“歷史的眼光”。
陳平原肯定胡適的意見,并進一步指出清代考據(jù)學之于古代學術發(fā)展的推進價值:“清儒為了這種學術上的‘還原’,發(fā)展出一整套考據(jù)學理論與方法,這正是胡適所贊嘆不已的‘科學精神’?!盵3]陳平原:《中國現(xiàn)代學術之建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81頁。在清代考據(jù)學發(fā)展的起步階段,能夠具有好博態(tài)度、慕古精神,將學術眼光由主流宋明理學上移至漢晉學術,吳派學者實際上做到了“學術上的還原”。且這種還原并不單單定格在經學研究之上,而是依靠“歷史的眼光”的串聯(lián),尊博、好古、實證氣氛籠罩下的經學、史學、文學等傳統(tǒng)學術的多個領域,在吳門學人的學術系統(tǒng)中,均達成一定程度上的統(tǒng)一與合流。這種統(tǒng)一與合流的態(tài)勢,從某種層面也引發(fā)了后來漢學考證滲透到學術發(fā)展的各個領域,即用一種史學還原的方法,去處理經學與文學所涉及的具體學術問題,從而在方法層面對學術的演進做出指引。這種學理層面的推動,此后又作用在經學注疏特色與文學創(chuàng)作風氣的形成上。而經學注疏特點的鞏固與文學創(chuàng)作風氣的形成,又會反過來更加穩(wěn)定學術導引的意義,使得雍乾之后以秦漢典籍為根本、考證為手段的學術理念大行其道。
自魏晉南北朝劉勰等人明確“征圣”“宗經”始,文人文學實踐活動極重經學漸成主流,兼具經學家與文學家身份之人亦漸增多。但考據(jù)學風主導下的清代學壇,文學家之文風較前代仍然大有不同。學人文學創(chuàng)作,一方面需要展示自己文學創(chuàng)作的才情;另一方面,受制于考證學風的浸染,即便寫作詩文,也力圖做到文必有據(jù)、言必有征。而這種以實證為主的學風、文風,甚至演繹成一股實學潮流。吳派是這股實學潮流的主要推動者之一,惠士奇直接在經注中提到“實事求是”:“實事求是,仍從《說文》為正?!盵4]惠士奇:《禮說》,《清經解》,上海書店出版社1988年版,第100頁。“非舍經而從傳,實事求是,正所以尊經?!盵5]惠士奇:《春秋說》,《清經解》,上海書店出版社1988年版,第145頁。尤其值得關注的是,為了達成“實事求是”的目標,吳派學人以史學為線索總轄經學、文學。將經學研究落實到歷史史事,以史證經、以經觀史;將文學創(chuàng)作立足于史學文獻,以史帶論、論從史出。吳派經學著述、文學作品所展現(xiàn)的上述特性,是他們“好博尊聞”思維模式導向的必然結果。而經由吳派析論亦能看出,從事清代學術研究,不能偏執(zhí)于經學家學術的某一方面??鐚W科分析清代學術史,不僅能揭示個體學術特色之隱含脈絡,且有助于以小見大,統(tǒng)觀同時期學術發(fā)展之潮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