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業(yè)鑫
《暴風雨夜,暴風雨夜》是一首愛情詩。從形式上來看,狄金森的這首詩歌與她所寫作的其他詩歌相似,簡短而精練,共43 個單詞。這首詩歌的大意是:在大風交加的夜晚,假如我能與你在一塊,那暴風雨夜便是“豪奢的歡樂”。而狂風大雨也對漂泊在海港里的愛之舟無可奈何,船也不急需羅盤和海圖了。這只小船可以盡情地在伊甸園蕩漾,在海水中停泊。
余光中的詩詞藝術,融合了西洋文學的靈性與中國古代文學的神韻,構成了具有古典背景的現代詩歌特征,他的作品《等你,在雨中》便是一種成熟的實踐,選擇了大量寓意豐富、具有古代人文色彩的詞語,強調詞語的巧妙結合,營造詞與句之間的空靈意境,想象空間豐富,情感張力深厚。
詩歌通過聲調、格律和旋律的變換達到特殊的聲美效果,表現了獨特的情緒和不同的風貌。這兩首詩歌的相同點是都通過韻律節(jié)奏變化表達了作者的感情。不同的是所采用的方式不一樣,所要表達的感情也不一樣。前者的感情更加濃厚強烈,而后者更加委婉含蓄。
《暴風雨夜,暴風雨夜》這首詩歌總共三節(jié),每節(jié)四行。第一個詩節(jié)的詩行數比較規(guī)律,每行四音節(jié);而第二個詩節(jié)和第三個詩節(jié)的音詞數比較不規(guī)律,依次是四、五、五、四和三、三、六、二。在這首詩歌中,從音樂旋律的角度出發(fā),以“Were I with”中的半元音字母[w]作為頭韻,這個頭韻的利用開拓了整首詩的旋律感。在第一節(jié)中,采用了反復的修辭手法,Wild Nights 重復了三次,然后配上第二、三、四行的thee,be,以及l(fā)uxury三個詞尾由[i]所組成的ABBB 的尾韻模式。在第二節(jié)中,韻式有了變化。第一、二行由Futile 和To 中的韻母[u]用作頭詞元音韻,第三、四行改為單詞Done 中的[d n]作頭韻,第一、三行末由Winds 和Compass 中的輕輔音[s]作尾韻,第二、四行末由port 和Chart 中的輕輔音[t]作尾韻,共同構成了ABAB 式的輔音尾韻。在第三節(jié)中,I 和Tonight 中的[aI]形成行內韻(Internal rhyme),與第一節(jié)中的Wild,Nights 和I 相呼應,第二、四行Sea 和Thee 中的[i]形成ABCB 的尾韻模式,并與第一節(jié)第二、三、四行的[i]的尾韻相互照應。旋律的布局,形成了音色回環(huán)、諧和悅耳的樂曲美。狄金森在延續(xù)這種傳統(tǒng)英詩歌樣式的同時,也做出了大膽的變革與創(chuàng)造。盡管這首詩歌的每個韻節(jié)都由四個韻行所構成,但并沒有拘泥于這種樣式,反而在詩歌中展現出了旋律變化、富有彈性、自然而舒適的自由韻體形態(tài)。節(jié)奏轉變不但可以為詩歌增添音樂性之美,同時還可以提高詩歌的表現力。在這首詩歌中,大部分歌行都采用了最普通的抑揚格,即每音步都由某個非重讀聲調加某個重讀聲調構成,這些抑揚格的不斷運用使聲調搭配模式更加規(guī)整均勻,聽起來輕重一致,使詩歌具有了整體旋律美感。但是詩歌的節(jié)拍卻沒有一成不變,在第二個詩節(jié)和第三個詩節(jié)中,也有些韻行同時采用了揚抑格和抑抑揚格,這種旋律的多變和不協(xié)調的韻律對應著詩歌中疾風勁雨與風平浪靜所交織的景象,和詩歌情緒的轉變相互契合,是對詩歌中強烈感情的自由流露。
《等你,在雨中》這首詩歌以具有中國古典氣質的語句,顯現出了余光中對中國詩歌格律的嫻熟運用,在詩詞的旋律、節(jié)奏等方面,都精心地對語言文字加以調整,從而產生了和諧婉轉的旋律之美。同時,由于我國傳統(tǒng)詩歌非常注重格律,余光中的詩歌也十分注重通過詞句組合而產生的歌曲美感。循環(huán)、跌宕的韻律,以及回環(huán)、復沓的音節(jié),賦予了中國詩人廣闊而富于靈趣的意象。中國新月派杰出詩人聞一多先生就曾主張“樂曲美”“美術美”“建筑美”的美感基本原則,而余光中的作品恰是對這一美感基本原則的反映和踐行。《等你,在雨中》的語言表現的就是回環(huán)重復的形式,如在詩的第一個小節(jié):
等你,在雨中,在造虹的雨中
蟬聲沉落,蛙聲升起
一池的紅蓮如紅焰,在雨中
“雨中”“雨中”“雨中”的連用,是一個詞意上的重疊,在旋律上相互配合,聽起來有細雨所帶來的延綿不絕之感。另外,詩歌的第三小節(jié)也是回環(huán)的表達:
永恒,剎那,剎那,永恒
等你,在時間之外,在時間之內,等你
等你,在時間之外,在時間之內,等你
在剎那,在永恒
“剎那”“永恒”的運用,更突出了時光的跳躍感,時光的短暫和延續(xù)是某種統(tǒng)一。整體而言,回環(huán)反復的詩歌形式,造就了和諧的旋律,增強了詩作的情感,從音樂性上也提高了詩作的審美價值。
《暴風雨夜,暴風雨夜》共十二行,從句式上分析,部分語句因為押韻而省去了一些助動詞,如Futile—the Winds,而這些句式也都是主謂賓結合的簡短句,這也說明了詩人寫詩是一氣呵成的。在這里,有兩個句式采取了虛擬語氣的倒裝結構,如Were I with thee 和Might I bu tmoor。特別是在第二個虛構倒裝句里,but 一詞的運用更加表現了詩人對情感的深刻追求。從語態(tài)與人稱出發(fā),這首詩歌運用了大量的主動語態(tài)與第一人稱視角,主語I就是動作行為方式的發(fā)起者,表現了詩人希望在狂風暴雨夜和戀人彼此依賴陪伴的濃烈意愿。
《等你,在雨中》這首詩首先在語序上有所改變:原詩題正常的語序為“在雨中,等你”,詩歌中的句子語法發(fā)生了倒置,突出了“等你”兩字,“等你”是全詩的主旨。從音樂美角度看,改變詩歌的節(jié)奏使句子更為靈動、韻律更為和諧。其次選用相對矛盾的詞語,“剎那”與“永恒”這組相對的概念,是哲理的統(tǒng)一,經余光中巧妙的運用,勾勒出朦朧的意境,張力十足,極富詩歌意蘊美。
你是美的愛情的象征,追求美的愛情的心態(tài)是永恒的,所以“等你 在時間之內”;在人生長河里中,“等你”的這段時間又只是一剎那,所以“等你 在時間之外”。
這兩首詩歌都蘊含著豐富的意象,把抽象的主體情思依托于具體的客觀事物上,使之形成可感可觸的藝術作品。他們通過各種獨創(chuàng)性的意境,強烈生動地表現出感情。同樣是在雨中,《暴風雨夜,暴風雨夜》中是狂風暴雨,而《等你,在雨中》則展示了一幅黃昏細雨的畫卷。
在《暴風雨夜,暴風雨夜》中,詩人雖在描述愛情故事,但我們在詩中沒有看到關于愛情故事的字。然而,詩中特有的比喻,比如說代表不能分開的情人的船與海,把一對情侶的甜蜜愛意表現得淋漓盡致。船代表著男人,只要心里有愛,那么用作海洋航行的必需品“羅盤”和“海圖”“也不用”了。但是此處詩人用Wild一詞裝飾“Nights”,用了移就的修辭手段??上攵?,這個暴風雨夜確實出現在詩人心里,表現了詩人對戀人熾熱而深刻的思想感情。在這首詩歌中,詩人把艱難和坎坷比作暴風雨夜,把自己比作一條泛海小舟,把愛人比作停泊的港灣。
在《等你,在雨中》里,具有一種古老情韻的“蓮”貫穿整個詩篇。詩中的“蓮”是“你”的化身。而雨中的紅蓮恰似團團紅焰,熱情而豪放,散發(fā)著清芬,舒緩而悠長,神圣而堅貞。視野與嗅覺的感官體驗,把蓮的意境描摹得具體生動。
蓮,集中體現了優(yōu)雅、高潔的品質,暗合了在我心中的“你”的藝術形象?!吧彙笔恰澳恪钡拇砦铮瑑烧哂诩氂曛薪幌嗳诤?、不容割裂。
這兩首詩歌在畫面營造上都獨具匠心,讀起來能感受到作者所營造的畫面感撲面而來,情景交融,在文字中能感受到狂風暴雨或是斜風細雨。這兩首詩歌的意境包含著對愛情的渴望和對所愛之人的眷戀。
《暴風雨夜,暴風雨夜》是一幅畫,有景有人更有情。詩中以“Wild Nights—Wild Nights!”開篇,不是形容詞,只有一段簡短的重復,好像畫紙上重重的幾筆給我們帶來了無限的想象,也表現了作者焦急、亢奮的心緒。作者寫景的時候把人物形象及其情感也糅合進去了,但此時景是主體,人物形象還隱在景的后面;在閱讀得有感覺后人物形象就出場了,并作為主體:“我若和你同在一塊 大風雨夜便是大的快樂!”人、情、景都很自由地組成了一種場面。在第二節(jié)中詩人的想象空間跳躍幅度較大。她突然引入了一種全新的意境,將愛比喻為在夜海出航的小船:有了所愛者的同在就像心已在愛的港灣,已得到了回歸。對大風雨也不懼,已不再要求“羅盤”和“海圖”的指引。詩的末尾一段則是作家呢喃般的祈求:“但愿我能夜泊在你的水上!”為這幅畫增添了值得回味的結尾。
余光中通過將在黃昏中、細雨中所等的情侶擬化為蓮的抒寫,營造了恬淡的審美意象,使詩情畫意的浪漫與想象更加舒展?!兜饶?,在雨中》畫面干凈,有三組虛實相生的人物畫面,給人無盡的想象空間:第一幅畫面,“你”劃著小船靈動地穿梭在紅蓮間,由“桂木”和“蘭木”做的“槳”和“船”相隨,極富神秘色彩,與香木相互映襯中的美麗,使一位外秀內美的采蓮女的藝術形象撲面而來,同時提示了作家心中向往的正是如香草女性般崇高圣美的事情。第二幅畫面,在雨后清新典雅脫俗的一池紅蓮中,一襲白衣的“你”,是蓮幻化了你還是你幻化了蓮,在若夢如幻的情景中,清麗典雅,款款走來;“你”從凄美的戀愛典故中,心有靈犀一點通,進入我的靈魂之中;像從姜白石的詞中,在清脆悅耳的韻律中優(yōu)美地走來。第三幅畫面中的“你”,充滿了古老人文的底蘊、交錯有致的音韻、清空高潔的品節(jié),在傳統(tǒng)文化中充滿詩情畫意地行走,正好迎合著余光中內心深處對傳統(tǒng)文化執(zhí)著的向往。余光中的詩意蘊極深,他一直致力于對詩詞語句的錘煉,力求打破常規(guī)思路,尋求語句的靈動變化?!兜饶悖谟曛小返脑娨鈴埩o窮,充滿了藝術魅力,達到了現代和經典的融合。
西式的戀愛表白方式傾向于直來直去,像一條陽關大道般無障礙通行,延伸向遙遠;但中國式的情感流露卻常常如曲徑通幽處一樣,彎來繞去委婉曲折。
英文詩詞中以表達愛意為題材的文學作品往往充滿了熱烈的氛圍。狄金森這首詩歌中的濃情蜜意隨著風暴撲面而來,猛烈地侵襲著讀者的心靈。
在《暴風雨夜——暴風雨夜》中,縱然狂潮怒號、疾風閃電,但對穩(wěn)停在海灣里的戀愛之船卻無能為力。這只船盡情舒展地在伊甸蕩漾,在海洋的懷抱中停泊。詩中的三個詩節(jié)相互交織,單獨而又不能割裂。第一個詩節(jié)寫我想與你在一塊的急迫情緒,真可謂相見時難。暴風雨夜并非陰森恐怖,而是一種愉悅,表現了詩人對其戀人熱烈的感情。第二個詩節(jié)描繪戀愛是靈魂的交流與撞擊,可謂弗洛伊德式的精神之戀。第三個詩節(jié)中,這些精神之戀顯然更加直接,實現了情感的完善與平衡。在詩的第三節(jié),詩人描繪她最終抵達港灣并暗示與其戀人的聯系,對愛大膽、露骨的描繪在詩中得到體現,并不是以往任何女詩人描繪過的。
中式詩歌描繪的則是斜風細雨。在風雨中的等待,通常是凄涼與頹廢。然而《等你,在雨中》描寫的卻是細雨如簾、紅蓮似火、彩虹飛跨,超脫了世俗的情感,也融入了詩情畫意?!兜饶悖谟曛小芬辉娪迷娗楫嬕獾睦寺胂笫杞饬似诖慕棺坪挽?,連同期待也在悠遠而空靈的意象中得到了淡化。值得注意的是,情感的轉化并沒有降低情感的厚度,相反卻在另一層面完成了對人生情感的積淀和升華。詩中的等是在幻想中的個人的靜置狀態(tài),期待著把實景與虛擬聯系,把真實與幻想相互溝通。在我的意識里,等既是瞬間也是永遠,而幻境則在某種程度上模糊了時光概念。你就在我身旁,無須等候,蓮便是你,一如從前的單純和高雅。等待仿佛是一個無完結的命題,我在等候,但你卻沒有出現。詩中濃重的情意在時間的交織中不斷積淀、上升,漸漸形成了某種牽動心緒的精神核心。在黃昏、在細雨中,等候漸漸演變成思維與情感之間的象征性活動,而在等候的流程中,又滲入了纏綿的情意。在時光之中,在時光之上,等待者所內蘊的深意既不會消失也不會滅亡。當如蓮般情人真的降臨眼前之時,所有似乎又都變得那么自然而然與合理,氤氳著的希望也最終有了著落。在傳統(tǒng)和現代中間,新詩篇把古代情味的意境和現代詩詞的格律、形態(tài)重新統(tǒng)一起來,實現了對情感的寄托。在新的文學抒情構架內含蓄而委婉地吐露詩情,使整首詩糾纏悱惻、余味雋永。
狄金森、余光中的詩歌表達了兩種不同的情感,兩位作者恰好是兩個情感類型的代表。余光中的詩歌像墮入愛河的自歌自吟,有喜有憂,哀矣樂矣,仿佛一個吟唱的小夜鶯沉迷于自我的世界中,抒之以美的形象,傳遞著愛情和美的氣氛;而狄金森的愛情詩,不但發(fā)現了自我的內在,還在自我之外尋求著等距同構的真實,故而沖淡、自然中不乏決絕情思,追求真理,以體現愛情的力量和真的含義。兩位在當時有著巨大影響力的詩人,不管身處在怎樣的社會環(huán)境,仍然忠于他們的創(chuàng)作精神,不畏孤獨寂寞,給后來的文學創(chuàng)作者和研究者帶來了珍貴的文化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