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夫
最近這幾年,我交了好運。 每每剛過完除夕,還沒出春節(jié),就有報酬可觀的工作找上門來;辛勤耕作一年,到了本該豐收的秋天,我一準(zhǔn)兒又能收到被解雇的通知。
這樣一來,冬天就閑了,可以寫小說,看書,畫畫。
像過去農(nóng)閑時扛著糖葫蘆串走村串巷的小手藝人一樣,我在書包里裝上固體顏料、鋼筆本子、茶葉墨水,去往南方的村莊。 沒有固定的住所,也沒有既定路線,我在村莊與村莊之間輾轉(zhuǎn),單純?yōu)榱颂颖苄履昙磳⒌絹淼幕炭帧?既不想在碌碌無為的一年后面對家人,又渴望團聚和熱鬧的氣氛,因此,沒有什么比到村子里當(dāng)個陌生人更合適的了。
如此的第三個冬天, 我到了黃山。 寒潮剛剛結(jié)束,山上的積雪冰凌還沒融化,我從新安江、屯溪、宏村一路晃到西遞,暫時安頓下來。
我住的旅館,院子里原先是用來養(yǎng)豬的,如今仍然叫作“豬欄”。 “豬欄”夾在兩條窄得不能再窄的石板小路之間,沒有招牌,沒有標(biāo)識,灰暗的木門和老舊的墻壁融為一體,整日關(guān)著,一不留神就走過了。
剛來時,因為村子里岔路太多,巷子的模樣又類似,我經(jīng)常迷路。三過家門而不入也是有的。好在,我們隔壁的那家也養(yǎng)豬(是養(yǎng)真的豬),盡管是冬天,走近了也能聞到一點豬的味道。 這為我找路提供了方便,只要聞到豬味,就知道快到家了。
有一天晚上,我黑燈瞎火地往回摸,聞著味兒去推門,空隆的一聲,一頭龐然大物從漆黑的門后猛地一拱,嚇得我連退三步,后背撞墻。有那么幾秒鐘,我以為自己誤闖了歐洲神話里看守寶藏的三頭狗的洞穴——當(dāng)然了, 實際上我只是不小心推錯了豬圈的門, 險些當(dāng)了一回天蓬元帥。 我自己的房門還沒到呢。
管家大姐告訴我, 隔壁那家其實不是專門養(yǎng)豬的,他們的營生是做豆腐。 做豆腐有豆渣,豆渣是喂豬的好材料,所以也就順帶著養(yǎng)豬。
“你每天吃的豆腐、喝的豆?jié){,都是我從他們家買來的呀。 ”大姐說。
“這樣啊。 ”我恍然大悟。
“是呀,豆渣豬吃,豆腐你吃。 ”
原來如此。
臨近過年,村里四處能看見“村民某某將于哪天殺豬,歡迎購買”的公告。一天下午,我照例拿著東西去二樓露臺的小圓桌上看書, 不料一些新來的香腸已經(jīng)占據(jù)了這處景觀雅座。它們一節(jié)節(jié)飽滿紅潤,首尾相連,有的像冬眠的長蛇一樣盤成圈躺在圓桌上,有的像新年聯(lián)歡會的裝飾彩帶一樣呈波浪形掛在椅背上,喜慶極了。 想起村里這幾天殺豬成風(fēng),又想起昨天管家大姐出門買年貨, 想必它們也是年貨的一部分。 我捧著書猶豫了一陣子, 看它們曬得那樣舒服,不好打擾,于是默默帶上門走了。
又過了兩三天, 清早我在睡夢中被一陣喧鬧吵醒,中午大姐煮飯,小鐵鍋里赫然燉了一鍋五花肉。
“隔壁的豬! 早上現(xiàn)殺的。 ”大姐高興地說。
唉,鄰居呀,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
大姐夾了一塊好肉到我碗里:“小康多吃點,太瘦了,在豬欄住,要養(yǎng)胖點才行。 ”
我連連點頭,大家都出欄了,我也要努力。
“豬欄”據(jù)說是明代的舊宅,有五百年歷史。不過房子的原主人并沒有當(dāng)官或者經(jīng)商, 只是一位不太得志的鄉(xiāng)下教書先生,因此這里并不是什么“三進三出”的世家大宅,而是一處布局緊湊的尋常小院,雖然經(jīng)歷了幾次修整,但遠(yuǎn)遠(yuǎn)算不上氣派。
一樓是小小的堂屋,當(dāng)中一張方桌擺茶水,一張圓桌吃飯。 屋檐下擠了大小五六把各式椅子, 正對院中三五花木。 臘梅瘦弱,凌霄花細(xì)長,挨著高高的灰色院墻屋瓦, 鮮艷的紅色細(xì)果茂盛地展開在樹冠上,是屬于冬天的熱鬧。
天氣晴明時,大家全端著碗跑到檐下站著吃飯;人少時, 只我與管家大姐燒水喝茶。 大姐給我的杯子添開水,一面說:“小康啊,我看你屋子里半夜還亮著燈,睡太晚,不好。 要早點睡。 ”太陽曬得我頭發(fā)蓬松,毛孔舒張,我喏喏點頭,并沒有放在心上。
二樓有三間客房,我住在最小的一間。這一間實際上是從走廊里用木板隔出來的, 木質(zhì)結(jié)構(gòu)無法用涂料刷墻, 因此全部用了黃色的裱糊紙。 門上也沒有鎖,只有一條木頭門栓。到了晚上,把門一關(guān),點上小小一盞燈,當(dāng)真覺得進入了《聊齋》的書頁,只不過從沒有美麗女子紅袖添香,來的只有老鼠。
老鼠們很準(zhǔn)時,一過夜里十二點,準(zhǔn)時發(fā)兵。 一開始是悉悉索索的聲響,很快變成七手八腳的奔跑,旋即演變成萬馬奔騰的雄壯。我盯著暗黃色的油紙,通過聲響判斷方位, 用目光追尋墻紙后面的老鼠——近了,遠(yuǎn)了,往左了,往右了,近了,更近了!
其實什么也看不到,能追蹤的只有聲音。鼠聲往往從一個墻角開始,爬上房梁,再跑向相鄰的墻壁,轉(zhuǎn)眼之間四面八方的夾壁里都是它們的軍隊。 我坐在床上裹著棉被看書,好比困守孤島,四面楚歌,只要鼠大王一聲令下,千軍萬馬就會沖出壁紙,要我小命。
長夜漫漫,我樂于一邊看書一邊和它們游戲。聽它們跑得兇,我就忽然把燈一關(guān),再突然一開,夾壁里便驟然安靜片刻。 又或者忽然弄出聲響, 一疊聲學(xué)貓叫學(xué)狗叫,也能把老鼠們唬得一愣。
老鼠們也會報復(fù),用盡伎倆嚇唬我。它們善于制造各種聽覺上的錯覺, 讓人誤以為它們已經(jīng)突破防線,攻了進來。 有時我聽見它們從頭頂房梁跑過去,有時聽見它們撕咬墻角的壁紙, 有時覺得它們就在床腳的地板上溜達。 更有一次, 一只奔跑的老鼠忽然撞到我的床頭板背面,咚的一聲!
這一次,我汗毛倒豎,噌地爬了起來。 近在咫尺的感覺如此清晰,我毫不懷疑它只要力氣大一點,就會沖出壁紙,跳上枕頭,踩到我的臉。 啪地打開床頭燈,好了,屋里一片安靜,完全沒有老鼠的蹤跡。我那只剛剛和老鼠一紙之隔的耳朵,仍不自在地僵硬著。
自此之后, 在和老鼠的游戲之中, 我就落了下風(fēng)。 我專門咨詢了一位鄉(xiāng)村經(jīng)驗豐富的朋友, 她大笑安慰我說:“不必?fù)?dān)心,老鼠腿腳好得很,不會從梁上掉下來的。 ”
她幼時的居所鼠患成災(zāi), 但從沒發(fā)生老鼠掉在被子上的事。 我放心了些, 但忽然想起有一年在大理的親歷,一顆心又懸著了。
在大理是先頭一年的冬天, 我住在古城中一家青年旅館。 這家店雖然安裝了現(xiàn)代化設(shè)施, 房子卻是木結(jié)構(gòu)的, 一到夜里就聽到墻角有老鼠的動靜。當(dāng)時,我們也都堅信老鼠不會跑到房子里來,并不留意。沒想到第三天半夜,住在下鋪的客人跳起來說有東西咬了她的耳朵。
我們匆匆下床開燈一看, 她的耳朵上果然有細(xì)小的紅色牙印。 再打手電往床下一照, 墻角處散落著許多咬碎的木屑, 一個嬰兒拳頭大小的洞口赫然眼前。 老鼠真的跑進來了! 我們大驚小怪,店家也醒了,連夜又是換房間,又是撒耗子藥,好一陣折騰。
這么想來,老鼠完全有可能跑進房間,或者腳下一個踉蹌,從房梁上掉下來?。?想到這一點,我再也不跟老鼠玩嚇唬游戲了,每天晚上準(zhǔn)時關(guān)燈睡覺,生怕自己忽然的一個響動讓它們腳下一滑,從天而降。
早晨吃飯的時候, 管家大姐笑意吟吟地說:“小康啊, 我看你這幾天作息很規(guī)律, 夜里早早關(guān)燈睡覺,有進步,有進步。 ”
“是啊,”我說,“我房里有定時鐘呢。 ”
黃山腳下的冬天既安寧又熱鬧。村中鮮有游客,攬客的牌子收起來了,酒吧關(guān)了門,沒有駐唱歌手,餐館也不營業(yè), 成了親戚鄰居串門的飯桌。 人們殺豬腌肉,修理房屋,打掃祖宅,做些麥芽糖、粗糧餅子一類的零食,準(zhǔn)備春節(jié)。大小孩在石板路上歪歪扭扭地跑著, 小些的被裹在結(jié)實的棉花罩衣、 棉花褲子里,穩(wěn)穩(wěn)放在老年婦女們腿上,邊曬太陽邊搗鼓自己手里抓著的玩意。
我無事可做, 四下閑逛。 村外有一片深綠的菜地,菜地和村莊之間有一條清澈的小溪,通往一汪波光粼粼的池塘。 我剛來時,每到此處散步,都能看到一群鴨子歡快劃水。我畫畫時,它們偶爾還會伸頭看看,相處十分和睦。 然而鴨子漸漸減少,到某一天上終于全部不見了。
一天下午,我在村里閑逛,忽然發(fā)現(xiàn)繡樓附近的墻上掛著長長一排咸鴨。一只只開膛破肚,淡黃色的皮膚油汪汪的,一條腿用繩子拴著吊在釘子上,頭朝下垂在一旁。 和它們平起平掛的還有臘肉、火腿、熏鵝。 數(shù)日不見,竟然已經(jīng)陰陽兩隔,不得不叫人十分悲痛。
更悲痛的是,因為這面墻長度有限,掛滿之后還多出來一只鴨子。于是,那只鴨子就被孤零零地掛在了另一面墻上。
不知怎么的, 中學(xué)語文課本里學(xué)過的名篇名句瞬間浮現(xiàn)在我腦中——“熱鬧是它們的,我什么也沒有。 ”看著那只落單的鴨子,一時同情極了。
我每天都數(shù)次經(jīng)過繡樓, 每次經(jīng)過都忍不住要看看這只孤單的鴨子。又過了幾天,我坐在對面墻根下一條長凳上發(fā)呆, 掛鴨子的兩面墻中間的木門忽然打開了,走出來一個麻利的大姐,手里拿著好大一把菜刀。
“想吃就買嘛,又不貴。 ”大姐指指落單的鴨子,對我說。
我一愣, 連忙解釋:“哦哦哦不不不我一個人吃不了……”
大姐和氣地笑笑,忽然間手起刀落,咔的一聲,卸下了一條鴨腿。
“每天都來這里看,又舍不得買,我都看不下去了,送你吃算了。 ”大姐隨手把刀往屋里一甩。
我舉著那條腿,看看墻上本就孤單、現(xiàn)在還瘸了腿的鴨子,心中內(nèi)疚極了。 這時,不遠(yuǎn)處的一戶人家在空地上壘起爐子,生火架柴,熏起肉來。 我猛然想到,新年已經(jīng)非常地近了,再過兩天就是除夕。 人們已經(jīng)陸續(xù)回到故鄉(xiāng),村子在一天天熱鬧,檐下掛上了鮮艷的果實, 笑聲和鞭炮遠(yuǎn)近響起。 我寫完了小說《老鼠旅館》, 畫了幾頁畫, 這樣的逃避終于快要到頭,不得不回到自己的地方去。對一個沒有巢穴可以休憩、只有無盡的重?fù)?dān)的人,過年是一件多么不情愿的事??!
“豬欄”的三樓原先是露臺,后來加蓋了屋頂,木梁灰瓦都還新著。欄桿外挨著高低灰黑的屋瓦,再遠(yuǎn)是清淡山水,冬天的雨一下,檐下水簾延綿,一室都昏暗了。 站在冷風(fēng)中遠(yuǎn)望,對這蕭瑟的荒野、冬季的山村生出更多依戀, 好像它是專門為了收容我這種表面和氣、內(nèi)心孤僻、一事無成的人而存在的。
逼仄的樓梯響起腳步聲, 管家大姐提上來一壺開水。
“小康什么時候走? 要不要夏天再來? ”
我知道,這里在鶯歌燕舞的春天、肆意燦爛的夏天、輝煌鍍金的秋天,都是那樣地漂亮,迎來成批的旅游團,背包客,寫生的學(xué)生,攝影愛好者,在油菜花中拍婚紗照的年輕人。 那時一切都是鮮亮、明媚、熱鬧的, 巷子里的小商店全都敞開大門, 小吃攤掛著“舌尖上的中國”拍攝地點的牌子,餐館的電視機也循環(huán)播放這部紀(jì)錄片的相關(guān)片段?;ú既棺?、蠟染手工、陶笛樂器、自拍桿、擴音器……塞滿了寬窄巷子,居民們甚至得掛出“此處不得寫生”的牌子,才能在迷宮般的古鎮(zhèn)中留出一條可供側(cè)身通過的小路。
我愛那些繽紛的色彩, 然而當(dāng)我走進冬天的村莊,沒有綠樹紅花,只有黑色的瓦片、灰色的粉墻、枯黃的草木、清寒的池塘,我便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它既美麗又蕭瑟,既熱鬧又沉寂,既永恒亙古,又必將隨著春天的來臨而消融……親切和疏離, 喜悅和痛苦,好像我有一部分永遠(yuǎn)屬于它,又好像是它生長在我的身體里。
“好呀。 ”我回答。
可是來年的夏天、下一個冬天,我又在哪里呢?管家大姐好像也知道我的回答似的, 我們誰也沒有說話,手捧茶杯,定定望向欄桿外的雨幕。